第11章 阮秀珠从容坐下,脸上带着一缕淡淡的哀伤,道:“父王死了,越南国也亡了, 朝代可以更替,却不能让人忘记。几十年来我们越南人活得憋气,别说大清国,就 连我们自己都看不起自己,记得中国有位先人说过——国强则走,国难则留。…… 姐姐只希望让越南的后人们知道,曾经也有一位公主,愿意为自己的国家,为自己 的故土而献出生命。虽然这么做很傻,也很虚荣,可人这一辈子,只要做一件自己 觉得值得、并且能够做到的事就够了,你明白吗?” “砰砰砰!”密集的枪声在右营将士背后响起,韩再勋猛回头,只见大队法军 正从西面包抄过来,正面的法军也稳住阵脚开始向这边反击,右营所处的位置正好 在两支法军的交叉火力网中央,随时有被包围的可能。韩再勋当即唤来几名将官, 吩咐一阵后,整个右营化作几股,在北门偏西处的村落旷野间潜伏下来。韩再勋的 意图很清楚——化整为零,骚扰法军。 失去目标后,西面的法军停止了包抄行动,转向西门挺进;东面的法军主力则 重新集结起来,继续对北门施加压力。战斗进行的十分惨烈,法军在付出了近百余 名士兵的代价后终于攻破了七星四营在城外的最后一道防线,将战火烧到了城下。 “轰!”一记震耳欲聋的炮声从老庙处传来,西门的战斗同时拉开。 老庙前,年轻的参谋一丝不苟地指挥着炮兵们进入阵地。出发前,孤拔曾说, 老庙是能否攻陷山西城的关键,必须集中所有大炮对城市进行不间断的轰击,才能 从心理上彻底摧垮黑旗军的斗志!隆隆的炮声,浓浓的硝烟,都让初临战场的年轻 参谋感到莫名的亢奋。 “法军正在猛攻北门,西门也有炮声,右营出北门未归,左营已奉命前去西门 增援,亲兵营和前营没有仍按兵不动!”内城,差官带来了最新的战况。 唐景崧焦急的在屋里走来走去,以七星四营和左营的兵力根本无法抵挡住法军 的强攻,东门分明又是个幌子,刘永福到现在都没有让黄守忠前营参战的意思,简 直是莫名其妙! “轰!”又是一声炮响,爆炸的地方就在离唐景崧住处不远的街上,顿时引来 一片骚乱。 北门城头,刘荣■两手各提一支火把,朝城下望了望,高声对两边士兵喝道: “兄弟们,把火把全点着了,咱们先给法国人摆一个大大的火阵!”说罢,用力将 火把往城下掷去。冬日干燥,在一串“劈劈啪啪”的爆裂声中,堆积在城外的枯木 干柴立刻被点着。 “呼呼!”无数火把从城头掷下,火势顿时蔓延开来,原本用来阻挡敌人前进 的竹栅栏成排成排的烧着,只片刻就成了一道长长的火墙,滚滚浓烟随风乱舞。 “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与前任司令波滑 见势不妙就撤兵不同,孤拔打仗很有一股狠劲,法军在他的指挥下也表现出了更加 高昂的斗志;即使面对熊熊火障,他们也会在各级军官的指挥下高唱《马赛曲》、 迈着整齐的步伐向前挺进。 “法国人居然不怕死了?”刘荣■见火墙没能挡住法军,咬咬牙使出了最后一 招。 “呼!呼!呼!”不久,数十枚火球呼啸着从城墙上朝法军头顶砸落,冲在最 前面的法军士兵躲闪不及,立刻有数人被火球砸中。虽然这种投掷火包的方法不能 对敌人造成很大伤亡,可一声声的惨叫、挣扎着的火人,都会给敌人心理带来极大 的恐慌。 “砰砰砰!”枪声响起,“火人们”应声倒毙。不远处,法军督战队面无表情 地拿枪对准了战场,驱逐慌乱,也是震慑——谁不向前,这就是他的下场! 残酷的现实让法军士兵们没了退路,也把守城的黑旗军逼到了绝境——既然连 法国人都已不惜一切代价,你我兄弟唯有誓死一战,才能对得起城头那面高高飘扬 的七星黑旗! “轰轰!”西门处,法军炮火片刻不停。由于距离太远。城墙上的滇军根本无 法用枪对老庙的法军阵地进行还击,在法军大炮一轮又一轮的轰击下,原本用泥石 封住的西门渐渐有了松动的迹象,城门上方的城墙上也出现了几道深深的裂缝。 “让上面的滇军兄弟赶紧下来,城墙快塌了!”吴凤典的大喊被一阵爆炸声所 湮没…… 硝烟过后,城门上方的城墙被炸开了一个大大的缺口,几名来不及躲闪的滇军 被活生生压在砖石下,惨声不绝。被炸乱了阵脚的滇军乱哄哄的出现在大街上,军 官们根本弹压不住,就在这时,唐景崧飞马赶到,朝着滇军一通训斥,才把局面稳 住。 “大帅,西门塌陷,唐景崧大人已亲自前去弹压!”指挥所内,韩再生回报。 “大哥,我们没有弹药了!”北门城头,刘荣■掷出了最后一个火包。 “给老子去问韩胖子要啊!”刘荣■咆哮着,将空枪狠狠的扔在地上——尽管 每一名战士都是扳着手指在用,可弹药还是告罄了。 “呼哧!”大刀在手,刘荣■咬牙道,“没有枪,给老子用刀劈,杀!” “杀!”北门沸腾了,就连指挥所里的刘永福也听到了战士们的咆哮声。 “父帅,不能让北门的兄弟们去送死,让亲兵营上吧!”刘成良铿然请战。 西门内,李应章一把拉住吴凤典,大声道:“咱们不能守在这儿等死,老庙的 法军只有炮兵,现在城门被炸开,干脆搏一把,让滇军先突围!” 吴凤典看了唐景崧一眼,唐景崧当即应允,道:“突围的时候一定要吸引住法 军的火力,再这样让他们轰下去,整个山西城都会被炸平;吴将军,你率左营接应 吧!” “喳!”不等吴凤典答话,李应章便开始招集各营滇军准备突围。吴凤典心头 闪过一丝担忧——滇军在这时候突围,其他黑旗军和越军会怎么看,临阵脱逃?或 许连唐景崧都不会想到,正是这次果断的“突围”,造成了黑旗军战史上最有争议 的一段。 时间不允许吴凤典多想,如果能突围甚至拿下法军在老庙的炮台,必将大大减 轻山西承受的压力。想到这儿,吴凤典朝唐景崧一拱手,便整顿人马准备出发。 南城,梁辉懿心急火燎的赶到黄佐炎处,进门就喊:“滇军撤退了!” “什么!”黄佐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连越军都在一心一意备战的当口, 滇军居然在战事最紧要的关头撤退了?黄佐炎来回走着,努力地让自己平静下来, 片刻,才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大帅那边有什么动静?” 梁辉懿抹了把额头细汗,道:“法军用大炮轰城,西门塌陷死伤无数,滇军见 势不能守,便出城去了!还有一个消息,黑旗军各营弹药都已告罄……” “告罄!”这个消息显然比滇军撤走更让黄佐炎震骇,面对法国人的长枪大炮, 没有弹药就意味着坐守等死!他本以为黑旗军能坚持到北宁清军来援,不想清军没 到,弹药倒先没了,加上滇军撤走,山西城还能守吗,刘永福还会继续抵抗下去吗? “还需早做决断啊!”梁辉懿很是隐晦的提醒着黄佐炎。 “不!”黄佐炎手一摆,否决了他的暗示,“只要黑旗军还在坚持,我就不能 走!” 梁辉懿叹了口气,在越南,像黄佐炎这样的人太少了…… “大帅,西门被轰塌,滇军已出城突围,吴凤典将军正率左营接应!”刘奇谦 来报。 “清军突围了?!”刘成良瞪大了眼睛,看看刘奇谦,又看看刘永福,“谁下 的命令?” 刘永福一拳砸在墙上,整个指挥所都轻轻晃了下,一定是唐景崧,也只有唐景 崧!刘永福担心的不是突围能不能成功,而是这个消息会不会被传成清军临阵脱逃 的!南门的越军会怎么想,正在北门血战的将士们会怎么想?这就像在水下屏气时, 突然有人在你肋下戳上一记,肚子里的气马上就会因此而一泻千里——唐景崧这个 不懂打仗的蠢蛋! 西门外,突围的滇军在法军炮火的打击下伤亡惨重,士兵们一心逃命斗志全无, 不到半个时辰,滇军就在各营管带的率领下化作几股各自逃散。 “他娘的,这么不经打,又让老子擦屁股!”气急了的吴凤典将滇军几个管带 的祖宗十八代问候了个遍,这才仔细观察了下地形,下令左营战士就地掩藏起来, 缓缓向老庙靠近。 “轰轰!”老庙的法军还在持续不断的用大炮轰击前方这座冒着浓烟的城市, 年轻的参谋怎么也不会想到有两支队伍正在同时向炮台靠拢。 矮树丛中,一阵细响,警觉性极高的吴凤典一个闪身,极为敏捷的拔出短枪顶 住了那人的脑袋,低声喝道:“什么人!”话音落,才发现一支黑洞洞的枪管正顶 在自己肚子上。 “老韩!”吴凤典认出了那支枪。 “老吴!”对方也认出了他。两人同时把枪撤去,低声大笑起来。 “你不是在北门吗,怎么跑这儿来了?”吴凤典问道。 韩再勋道:“老子本想带人从西边包抄大堤来的法军,没想到中了埋伏,只好 分散队伍藏起来;北门法军火力太猛打不回去,就想先拔了老庙那颗钉子。你怎么 也来了?” 吴凤典将滇军突围溃散的经过一说,才道:“现在事情弄巧成拙,山西城八成 守不住,法国人堵在老庙,大帅就没法撤退,所以我才想先把它给拔了,为大军开 路。” 韩再勋朝他竖了竖大拇指,道:“跟老子想到一块儿去了,说吧,怎么打!” “狗儿在的时候怎么打,今天就怎么打!”一想起杨著恩,吴凤典心头就是一 阵酸楚。 “大帅,七星四营弹尽粮绝,兄弟们死伤无数,北门守不住了!”一名七星四 营的传令兵满身血污的冲进指挥所,“扑通!”一声在刘永福身前跪下,呜咽不止。 “成良,带上亲兵营,跟我去北门!”刘永福扶起那名传令兵,甩开步子就往 外走。 北门内大街,唐景崧翻身下马,迎面而来的却是成群从城墙上撤下来的黑旗军! 唐景崧赶上几步,拉住一名军官就问:“临阵退缩成何体统!你们的刘管带呢?” “老子在这儿!”刘荣■大步走来,满脸怒气冲着唐景崧就吼道,“少他妈来 兴师问罪,兄弟们在这儿跟法国人拼命,狗日的滇军却拍拍屁股逃命,这仗打不下 去了!” “谁说滇军逃命了?那是突围!”唐景崧也急了,扯着嗓子吼道。 “唐先生,请你让开。”刘永福低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紧接着是刘成良率领 的亲兵营。 唐景崧甩了刘永福一眼,冷冷道:“你刘大帅带的好兵!” “大帅,兄弟们尽力了啊!”刘荣■“扑通”一声单膝跪地,上百名七星四营 战士齐齐跪倒——血污、烟灰、伤口、空管子的枪,隆隆的炮声,刘永福还能说什 么? “刘成良,带亲兵营上城;北门有失,你提头来见!”刘永福喝道。 “喳!兄弟们,上城!”刘成良轰然应诺,带着亲兵营的战士们飞奔上城头。 “大帅,不能让亲兵营的弟兄们去送死啊!”刘荣■知道,亲兵营的弹药也只 够放两轮枪,刘永福甩出最后的底牌,就是要一表决死守城的决心。 刘永福伸手扶起刘荣■,道:“带着你的人退到内城外驻守,只要我刘永福在, 就决不会丢下兄弟们逃命;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就要跟法国人血战到底!” “大帅!”刘荣■哽咽了,七星四营的将士们哽咽了…… 唐景崧终于明白为什么黑旗军中人人都愿意给刘永福卖死命了,长叹一声,正 要离去,却听刘永福道:“请先生往南城走一趟,安抚佐炎与越军将士。” “我唐景崧也只能去做这等事了!”唐景崧语带讥讽的摇了摇头,上马离去。 南城大宅。阮凤珠推门而入,一把拉起姐姐阮秀珠的手,道:“姐姐,快走吧, 滇军已经撤退,北门也快守不住了,再不走,就走不了了!” “啪!”阮秀珠一把挣脱了妹妹的拉拽,淡然道:“你自己走吧,我留下。” “姐姐!”阮凤珠急了,大声道,“父王死了,没人再把我们当公主,你以身 殉城也没有用!梁大人也在劝姐夫撤兵,咱们现在走还来得及跟他们会合!” “佐炎不会走,我也不会走。”阮秀珠从容坐下,脸上带着一缕淡淡的哀伤, 道,“父王死了,越南国也亡了,朝代可以更替,却不能让人忘记。几十年来我们 越南人活得憋气,别说大清国,就连我们自己都看不起自己,记得中国有位先人说 过——国强则走,国难则留。越南少慷慨激昂之士,佐炎最大的好处,便是还有几 分血性之气。姐姐不能像你这样奔走往来替黑旗军和佐炎出力,姐姐只希望让越南 的后人们知道,曾经也有一位公主,愿意为自己的国家,为自己的故土而献出生命。 虽然这么做很傻,也很虚荣,可人这一辈子,只要做一件自己觉得值得、并且能够 做到的事就够了,你明白吗?” “姐……”阮凤珠哽咽了,一把扑进姐姐的怀里,从小到大,周围的人都说姐 妹俩姐姐温顺妹妹英武,可又有谁知道阮秀珠柔弱外表下那刚烈倔强的一面呢? 阮秀珠轻轻抚摸着妹妹的长发,柔声道:“去告诉你姐夫,我在这里等他,我 相信他一定会来的……你还年轻,替姐姐做完这件事后,就远远的离开这儿,去找 寻你自己的梦想和幸福,再也不要回来;你要记住,一个人可以为梦想而活,也可 以为梦想而死。” 妹妹走了,姐姐在镜子前坐下,提起了眉笔——她要用最美的自己,迎接最后 的梦想。 “北门怎么样了?法国人打进来了吗?”黄佐炎一把抓住梁辉懿,心急火燎的 问道。 “北门没丢,刘永福让亲兵营接替七星四营顶上去了!”梁辉懿忍痛道。 黄佐炎放开了他,神情平复了些,原地走了几步,突然大声道:“不好,黑旗 军要撤!我得亲自去见刘永福,对,立刻去见他!” “佐炎,不可冲动啊!”梁辉懿话未完,黄佐炎已奔出屋子,梁辉懿连忙去追。 西门外的法军还在用大炮轰击城市,成片的民宅被炸塌,好几处建筑失火,大 街上满是四散奔逃的百姓。黄佐炎飞奔在前,梁辉懿紧随其后,迎着在头顶呼啸而 过的炮弹向北疾走。 “呜……”一声尖啸破空而至,眼看着就要落在大街上,梁辉懿连忙大喊: “佐炎快躲!” “轰!”炮弹在人群中炸开了花,梁辉懿就地一滚,躲过了强烈的气流,心下 却暗想完蛋。 硝烟散去,梁辉懿一骨碌爬起来,飞奔上前,终于在血肉模糊的大街一角找到 了黄佐炎。 黄佐炎没死,甚至连皮外伤都没有,只是被震晕了。梁辉懿一个机灵,立刻找 来几名越军,让他们把黄佐炎抬回军中,并以谅山巡抚的身份下令山西越军全部撤 退。 爆炸引起的混乱也延误了唐景崧的行程,等他来到黄佐炎住处时,越军已经撤 走。望着空荡荡的军营,唐景崧欲哭无泪——越南兵打仗出不了多少力,跑起来却 比谁都快! “大帅,越军撤退了!”负责暗中监视城南越军的李德才给刘永福带来了一条 噩耗。 刘奇勋仰面无语、刘奇谦默然垂首、韩再生神情茫然、李德才躬身而立,四位 幕僚的神情足以说明这条消息带来的严重后果——滇军跑了,越军撤了,偌大的山 西城只剩下黑旗军独力支撑,貌合神离的唐景崧和按兵不动的黄守忠又各有打算, 刘永福会如何决断? “大帅,城西的炮声好像小了……”李德才低声嘀咕了一句。精明如刘奇勋等 人自然听得出他的言下之意——仍在城外的韩再勋右营和吴凤典左营很可能已经接 上头,并成功的偷袭了城西老庙,迫使法军无法继续对城中进行炮轰;如果两营得 手,那就意味着被轰塌的西门将成为黑旗军撤出山西城的唯一去路…… 在那个时代的中国官场,绝大多数官员在做决策时首先需要考虑的是退路和不 必承担责任,刘永福则恰恰相反,所以当幕僚们还在为要不要当面提出撤军建议的 时候,刘永福已经把他们的想法变成了命令:“传令各营做好撤退准备,亲兵营断 后!李德才,你亲自去西门外走一趟,设法与左右两营管带联系上,确保退路安全。” “喳!”李德才领命而去。 李德才走后不久,奉命驻守东门的黄守忠来了,这位黑旗军头号大将开门见山 道:“大帅,兄弟们还没痛痛快快打一仗,怎么能就这样撤了?亲兵营从北门杀出 去,前营从东门杀出去,左右二营从西门杀出去,三面夹击,还怕法国人兵多?” “军令已下,岂可轻易更改!”刘奇谦冲黄守忠喝道。 “老子说话,你个书呆子少插嘴!”黄守忠狠狠瞪了刘奇谦一眼,朝刘永福一 抱拳,继续道,“大帅,请恕守忠直言,自黑旗军进驻山西开始,大帅的排兵布阵 就太过退缩,就算没有北宁援兵,我军也可堂堂正正的跟法国人打一场!大帅应该 很清楚,我军擅长野战不善守城,法国人擅长攻城野战不行,大帅拿咱们的短处去 碰他们的长处,怎能打胜仗?趁现在各营伤亡还不算大,大帅可起尽黑旗军与法国 人决战大堤,守忠愿做先锋,替大帅开路!” 刘永福什么都没说,只是淡淡的问了一句:“你前营的兵每人还能放几枪?” 黄守忠顿时愣在当场——除了他的那支快枪队,前营将士几乎人人都只剩下一 杆空枪。 “孤拔不是安邺、李维业,也不是波滑,更不是黄崇英,单凭一腔血勇怎能打 胜仗!” 如果说黄守忠的血性让刘永福颇为赞许的话,那么这位光头将军接下来的话就 让刘永福感到无比愤怒,黄守忠又道:“守忠斗胆,恳请大帅及各营将士坚守山西 ;若大帅执意要走,守忠愿扛起七星黑旗,留下来与山西城共存亡!” 刘奇勋的脸色变了变,刘奇谦则亮出执法棍,只待刘永福令下。 “扛起黑旗,与城共存亡……”刘永福几乎是咬着牙齿挤出的这句话,黄守忠 啊黄守忠,就算我刘永福肚量再大,你也不该堂而皇之的说出这等大逆不道的话吧? 姑且不论你有没有这个本事领导黑旗军,就算我刘永福肯,下面的将士也未必肯; 黑旗军是我一手创办,我就不能眼睁睁看着它落在别人手里被糟蹋——唐景崧选你 这样的人来取代我也太没有眼光了! “大帅,黑旗军决不能这样窝囊的撤走啊!”黄守忠动容道。 “大帅,南城失火,数百伪军于城中暴乱!”又是一条坏消息。 刘永福面色凝重的走到黄守忠跟前,缓缓道:“守忠,你我十几年的生死弟兄, 有什么话不妨直说,千万别被人当枪使了还蒙在鼓里。别人如何看待我刘永福那是 别人的事,但有一点,我所做的每一个决断都是为了黑旗军,为了众兄弟;只要能 给兄弟们谋一条活路,我刘永福挨骂又如何?做哥哥的只有一句话,如果你真的不 满我刘永福想要拉着人马自立山头,我刘永福决不拦你,可你要记住,做人最重要 的一样东西就是良心,你回去好好想想,也问问自己的良心。” 黄守忠长叹一声,朝刘永福拱了拱手,默然离去。 刘永福知道,自己这一把又赌对了,唤起黄守忠的良心,就等于保住了黑旗军。 “成良!”阮凤珠挡在了正率队撤离的刘成良身前,绝望道,“你们都要走了?” 刘成良无奈的点点头,壮着胆子一把抓起她的手,道:“山西守不住了,跟我 走吧!” 阮凤珠将他的手推开,后退了一步,含泪道:“姐夫走了,你也走了,没有人 愿意留下来,法国人打来了,我要去看姐姐,姐姐……” “凤珠!”望着她远去的背影,刘成良心如刀绞;一咬牙,继续上路。 “秀珠!”黄佐炎醒了,躺在马车里,他的部队正懒洋洋的行走在前往兴化的 路上。 “一个人可以为梦想而活,也可以为梦想而死。”南城大宅里,阮秀珠静静的 坐在窗前;黄佐炎没有来,妹妹也走了,整个世界就只剩下她一个,平静的等待着 那一刻的到来…… 城西,在左右两营的轮番偷袭下,占据老庙的法军终于撤退了。大道上,数千 黑旗军井然有序的开始向兴化撤退。依旧习惯走在大军最后的刘永福回头看了一眼 熊熊大火中的山西城,伸手在阿虎脑袋上摸了一把——进,固然英雄;退,更见胆 略,可黑旗军的路,究竟在何方? 光绪十年,夏,钦州。 一辆漂亮的英式马车稳稳的停靠在了冯府门前,杭州商人方有财一袭精致绸衫, 猫着身子从马车里探出身子,将手里那顶从南洋弄来的墨西哥大草帽往脑袋上一扣, 大摇大摆的甩起日本人最喜欢的木屐,嘴里嚷嚷着“冯老啊,我来看你啦!”, “啪嗒啪嗒”就朝大门去。 “啊呀呀,我当是谁,原来是方老板啊,请请请!”里头传来了冯子材爽朗的 笑声。 “冯老的院子就是凉快!”院里草木繁茂,方有财摘下大草帽,朝四下一张望, 笑嘻嘻道,“两年没来,这儿的花花草草的跟您老一样精神啊,嘿嘿嘿……” 冯子材挥挥手,让所有人都下去,又眯了方有财一眼,道:“精神?老冯我都 快愁死了。” 方有财眼珠子一转,道:“方某这儿倒是有几个消息,不知冯老想不想听。” 冯子材提了提裤卷,往花坛边儿上一坐,道:“有屁就放。” 一句粗口让方有财喷然大笑,连连道:“看来方某这趟没来错,这才是威震南 疆的萃军大帅嘛!有劲放屁,自然有胆杀敌,哈哈哈……” 冯子材也乐了,虽说此人其奸似鬼从没安什么“好心”,可比起那些只会玩花 架子不会干实事的大清官员们来,方有财无疑要率直可爱许多。 “两个消息,一好一坏,冯老先听哪个?”方有财卖起了关子。 “你再兜圈子,老冯我可要揍人了啊!”冯子材扬了扬拳头,花白胡子一翘一 翘的。 方有财沉声道:“福建战报,孤拔率法军舰队偷袭马江,福建舰队全军覆没。” “全军覆没……”冯子材的拳头僵在了半空中,福建舰队,这是大清国花了多 少银子多少人力才经营起来的一支舰队啊,南洋、台海,海防的希望,就这么一下 子全没了! “张佩纶书生误国啊!”冯子材狠狠挥了下拳头,深深吸了口气。 方有财不动声色道:“好消息是,朝廷已正式向法国宣战,并将黑旗军纳入清 军番号。” “这算狗屁的好消息!”冯子材怒气上涌,咬牙道,“被人打到家门口了才知 道嚷嚷两下,北宁一战丢人现眼,现在又被人抄了水师老窝,哪里还有一点大国的 威风!” 方有财道:“刘爵帅在台湾也是这般说辞,当战不战,必受其害。” “你见过刘铭传了?”冯子材吃惊的问道,这胖子认识的人倒不少。 方有财哭丧着脸道:“那天方某的船队刚到基隆,法国人就打来了,要不是刘 爵帅奋勇杀敌,只怕方某也没命在这儿跟冯老说话了。方某的买卖都在南洋,走陆 路经越南,走水路经台湾,现在陆路水路全被法国人霸占了,朝廷要是再不宣战, 可让我怎么活啊……” 冯子材“嘿嘿”一笑,道:“这可不关我的事,既然来了,就帮老冯我一个忙, 如何?” 方有财心头“咯噔”一下,伸出右手,掌心向天,在冯子材面前勾了勾,道: “拿来。” “真是比鬼还精!”冯子材笑着摇了摇头,将一封书信搁在方有财手心。 “张之洞张大人?”方有财一下掂出了手中这封信的分量,当即细细看起来。 “怎么样,方老板觉得我该如何回复张大人?”冯子材抛出了他的难题。 消息灵通的方有财知道冯子材曾在三月间拒绝了两广总督张树声请他出山接替 黄桂兰统领两广边军的请求,冯子材这么做,并不仅仅是要给当年联手排挤自己的 张树声刘长佑赵沃等人一点脸色看,更是考虑到朝廷虽然借北宁失利而处置了一批 官员,可张树声仍然在职,即使出山,也势必在这位老冤家的手下办事,难保不再 生出些龌龊来。再者,凭借冯子材的战功和在两广地方的威望,朝廷没法不在中法 开战后起用这位老将,冯子材已经等了十几年,自然也不在乎多等这几个月——等, 是要让朝廷掂掂他的分量;等,就是要让朝廷动手把自己的对头都处分掉;等,其 实也是想从朝廷那儿得到更大的承诺、更大的兵权;等,更是一种山雨欲来蓄势待 发一击必中的姿态! “姜还是老的辣啊!”方有财打心眼里佩服这位出身行伍却精通进退之道,更 不失豪勇血性的白发老人。然而张之洞的这封信,却让冯子材有了一种负罪感,国 难当前,岂可因一己之顾虑而犹豫不前?这正是张之洞的厉害之处,也看出冯子材 的拳拳报国之心。 方有财一边思考着如何回答冯子材,一边把话题扯到了别处:“冯老可曾听说, 年前山西失陷时,越南有一位公主自焚殉城了。” “哦?”冯子材来了兴趣,喃喃道,“没想到越南竟也有此烈女。” 方有财这才不急不缓的说起了山西之战后的那段故事:法军围攻山西时,滇军 突围溃散,越军以为滇军黑旗军都要弃城,也紧跟着撤走;外无援兵、内无弹药的 黑旗军只好撤退。黑旗军撤走时山西城中突然起火,据越南百姓流传,被烧死的正 是北圻督统黄佐炎的妻子、越南嗣德王的义女公主。公主殉城后,一直屈服于法国 人的越南百姓突然组织了十几路义军,在河内、丹凤、怀德、山西、北宁等地屡屡 偷袭法军营地,领导这些义军的并非督统黄佐炎,而是另一位没有人见过的蒙面女 英雄,也有人说她就是公主的妹妹。越南虽然亡国,可越南的百姓们却在深山老林 里不屈不挠的继续着抗法的斗争。 山西失陷后,法军趁势进犯北宁,奉命出关督师的广西巡抚徐延旭一边匆忙准 备应战,一面派人令退守兴化的刘永福所部黑旗军驰援北宁。黑旗军在退守兴化后, 得到了云贵总督岑毓英的帮助,按滇军编制将全军整编为十二营四千人,同时在粮 饷武器上也得到了一定补充,可黑旗军和清军还是未能抵挡住法军的猛攻,北宁之 战以惨败告终。北宁之战的失利直接导致两广及援越各级将官遭到大规模的清洗与 处分;军机处改组,恭亲王下野,朝廷也对法国采取了强硬态度。 但受北宁失利影响最大的还是黑旗军:从山西到北宁,两次兵败让黑旗军士气 低落军心涣散,从北宁撤退途中逃逸三百余人,还不断遭到法军追击,援越桂军的 溃败也让黑旗军失去了粮饷的保障,整个光绪十年的春天,黑旗军基本都是在靠食 粥度日。 退出兴化后,黑旗军一分为二,刘永福吴凤典退守文盘州、大滩等地,黄守忠 一军则分守河阳、宣光。那时的黑旗军几乎已经到了溃散的边缘,可刘永福仍然在 坚持,一直到朝廷向法国宣战,并将黑旗军纳入清军。 “奋死孤抗,刘永福真乃我大清国之刘琨也!”冯子材长身而起,面朝西南— —放眼南疆,真正能让他由衷钦佩的,也只有这个曾被自己追杀多年的刘永福! 方有财甩甩大草帽,起身道:“听完了方某的故事,这封信,冯老是不是该拿 回去了?” 冯子材一把将信夺过,白了他一眼道:“张大人的墨宝,当然不能落在你等奸 商手里,哪天败了家,拿着信去换银子,岂不辜负了张大人的一番良苦用心!” 方有财两手一摊,耸耸肩膀道:“那冯老打算怎么回复张大人啊?我看还是别 答应,钦州多好,山明水秀民风淳朴,等方某跑不动买卖了,也在这儿建座宅子, 讨几房小老婆颐养天年,也学冯老做一回世外高人,何其痛快——啊哟!” “呵呵!”冯子材笑着在方有财圆滚滚的肩膀上拍了几下,道,“老冯我蛰伏 十几年,日日勤练不懈,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重新被朝廷起用;官场上的那些小伎 俩我见多了——委曲,是为了自保;求全,是为了等待时机。抛开场面上的那些废 话,单是张大人的这个面子,我就不能不给啊!我老了,这辈子可能就剩这一次机 会,岂能轻易放走,我冯子材也决非临阵怯战之人!他刘永福能在越南苦战十几年, 我冯子材又岂能蜗居一隅甘为人后?老弟啊,上回你来,是提醒老冯我机会将至, 现在机会来了,你又何必遮遮掩掩左右言他呢?” 方有财将大草帽往地上一扔,退开一步,一改嬉皮笑脸的神情,朝冯子材深深 一躬。 冯子材拾起大草帽,往自己脑袋上一扣,道:“方老板家财万贯,每次却是空 手而来,草帽我收下了,记得转告刘永福,就说老冯我想跟他一块儿狠狠干法国人 一仗!” 方有财收起肃容,笑眯眯道:“您放心,方某定会把话带到;不过冯老也别忘 了把这话在给张大人的信里再写一遍哦……” 冯子材一怔,旋即恍然:黑旗军初归大清,刘永福太需要有人提携关照了!冯 子材点了点头,道:“要是让刘永福知道方老板如此卖力的在为黑旗军奔走说话… …” “别别别,千万别!”方有财连连道,“方某平生最怕两样,一是被女人缠上, 二是被别人当作恩人,冯老千万留情啊!下回来,方某定会给您老备一份大大的礼 物,告辞,告辞!” 方有财一溜烟跑了,冯子材掂了掂手中的草帽,畅然大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