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黄守忠偷偷瞧了唐景崧一眼,这位气宇轩昂的中年文士正远眺江上,全身上下
      无不透出一种令人油然折服的儒雅潇洒之气。唐景崧代表的可是大清朝廷啊,如果
      黑旗军在山西一战中全军覆没,自己的出路,是否就在他身上呢?想到这儿,黄守
      忠当即退开半步,肃然拱手道:“守忠定然力谏大帅死守山西,若不然,守忠愿提
      本部人马与城偕亡!”
      
          转眼入秋,丹凤之战已经过去三个月,在这段时间里,黑旗军与黄佐炎所部越
      军及奉命前来山西布防地滇军一同修筑工事备战,唐景崧也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
      一如既往的奔走于援越清军、越南地方和山西之间,共计为黑旗军争取到了云南助
      饷一万两、广西笨枪五百枝,同时通过方有财的关系从香港购得洋枪四百枝。兵员
      方面,除了唐景崧从滇军处争取到了三营援兵一千人外,刘永福也将从两广招募来
      的新兵一千人编为七星四营,交刘荣■管带。然而黑旗军的处境并没有得到多大改
      善,法军新任东京远征总司令孤拔也在不断从南部各地调集援兵,手中所掌握的兵
      力已近万人,大战一触即发。
      
          就在丹凤之战结束不久,山西城中来了一位身份神秘的越南商人。这位越南商
      人以极低的价格卖给黑旗军一百枝洋枪和弹药数车,唯一的要求只是见刘永福一面。
      刘永福与李德才商量之后觉得此人可能成为黑旗军补充军火的重要来源,遂答应一
      见。
      
          会面的地点仍旧在刘永福的卧房,除了阿虎夫妇,刘永福撤去了所有的亲兵护
      卫。
      
          “刘大帅,这可是我们的第一次见面啊!”来者一身黑衣,昏暗的光线下根本
      看不清他的样貌。刘永福在卧榻上挪了挪身子,将旱烟点着,做了个“请坐”的手
      势。
      
          “枪弹我已收下,请问先生何人?”刘永福开门见山的问道。
      
          那人从容落座,打量了黑暗中的刘永福一番,道:“话说回来,你我早已打过
      交道。”
      
          刘永福心头一震,脑海中迅速闪过一个人的名字,却只吐了个烟圈,什么都没
      说。
      
          那人微微一笑,道:“在下吴源成。”
      
          “果然是他。”刘永福心头一阵冷笑,此人三番四次要杀自己,却敢单枪匹马
      只身相见,倒也有些胆子。刘永福淡淡道:“吴老板的银子,我刘永福可是拿了不
      少!”
      
          吴源成“呵呵呵”的笑起来:“大帅您太见外了,那些银子,就当是吴某人为
      大帅压惊的一点心意好了;只要大帅愿意,吴某的银子还不是大帅的银子……”
      
          “嘿嘿,看来吴老板是准备掉转枪头帮我刘永福打法国人了?”
      
          吴源成摘下帽子,向刘永福报以一个灿烂的笑容,道:“大帅真会说笑,吴某
      的母亲是法国人,吴某又岂会背叛自己的民族去替外人办事呢?”
      
          “啪!”刘永福一掌击在榻前的书案上,霍然起身,手中十三响直挺挺的点着
      吴源成的脑门,厉声道:“你也知道忠孝廉耻?敢来我这儿做说客,就不怕一枪崩
      了你?!”
      
          “哈哈哈哈!”吴源成大笑起来,“两国交兵不斩来使,大帅你不会杀我。”
      
          “哦?”刘永福将枪口往上一挑,“我可以把你扣下,看法国人给不给你赎身!”
      
          “我吴源成不过是法国人的一条狗,大帅你也不过是大清国的一条狗,法国人
      不会在意我的生死,大清国也只会拿黑旗军来当炮灰——这一点,大帅应该比我更
      清楚。”
      
          吴源成的一席话在刘永福心里激起了滔天巨浪,握枪的手缓缓垂下。
      
          吴源成见刘永福动容,起身走上几步,在刘永福耳边低声道:“吴某来此并非
      游说大帅投降法国,而是来为大帅、为黑旗军谋一条出路。”
      
          “谋一条出路?唐景崧也说过这样的话,自己何尝不在为此忧心!”黑暗中,
      刘永福暗叹一声,扫了近在咫尺的吴源成一眼,狠狠道:“讲!”
      
          吴源成道:“黑旗军在北圻是一支特殊的力量,法国人打不过,大清国想利用,
      越南地方又很怕,吴某知道大帅在夹缝中很是艰难,可艰难同样也是机会。法国人
      对越南来说终究是外人,必须通过像我这样的人来给他们办事;以法国人现在的力
      量,根本无法完全控制越南全境,这当中留下的空隙,就是大帅的机会!换了我是
      大帅,就会一边维持背靠大清国的良好关系,一边与法国人达成停战协议,站在法
      国人的立场,大帅是在替他们打理军队无法达到的地方,站在大帅的立场,如果能
      让法国人承认黑旗军在北圻的合法地位,就能免去正面受敌的危险处境,腾出手来
      与大清国周旋、加强黑旗军对北圻的统治。如此一来,既能避免战事的进一步升级,
      又能让黑旗军从中得到实实在在的好处,最重要的是,大帅决非投降法国,而是顺
      应时局划地自立,决不会对大帅的英名造成丝毫损害……”
      
          “顺应时局划地自立,这与唐景崧‘代越为王’的上策何其相似!”刘永福暗
      自寻思。
      
          吴源成又道:“要是大帅怕事情太露痕迹,完全可以痛打吴某一顿,对外宣称
      吴某是替法国人前来劝降大帅,被大帅痛斥一番赶出大营,既表明了与法国人划清
      界限的立场,又能激励士气强化大帅在军中威望;至于吴某人,若能帮着大帅替黑
      旗军谋得一条出路,区区一点皮外伤,那也算不了什么,中国人不是有句老话,叫
      做‘大局为重’吗?”
      
          “嘿嘿,吴老板可真替我刘永福谋划周详啊,连挨打这一出都想好了!”刘永
      福坏笑着,伸手在吴源成肩头轻轻拍了几下,五指突然收拢,一下掐住了肩膀上的
      那根老筋。
      
          “啊哟,大帅!”吴源成一声惨叫,半个身子顿时动弹不得。
      
          “一副奴才样!”刘永福五指一松,飞起一脚将吴源成踹出老远,道,“你也
      说了,是来替法国人劝降我刘永福,还被打了一顿赶出大营,那咱们就把这出戏演
      完,也好让我对将士们有个交待!”说罢,一个箭步冲到吴源成面前,一把将他提
      了起来。
      
          “大帅,是痛斥,不是暴打……”吴源成惨嚎着,肚子上又结结实实的挨了一
      拳。
      
          “两国交兵不斩来使,可没说不让揍来使!”刘永福对吴源成这类高大俊朗却
      不干好事之人有着天生的反感,越南的软弱、大清的冷漠、数百名兄弟的性命、粮
      饷军火短缺的郁闷,伴着一通老拳统统发泄在了吴源成身上。
      
          刘永福出了一身汗,活动了手脚,痛快了,也出气了,这才一脚踏在吴源成脸
      上,道:“回去告诉孤拔,我跟他之间只会在战场上分生死,永远不可能坐下来谈
      条件;黑旗军就算死绝了,也不会替法国人去做狗!上回北仑河没淹死你,今天我
      再给你一次机会——李德才!”
      
          “在!”一直强忍着笑躲在外面偷听的李德才一头撞进屋里,装腔作势地瞪了
      趴在地上缩成一团不住呻吟着的吴源成一眼,挺直身板朝刘永福一拱手,道:“大
      帅有何吩咐?”
      
          “拖出去,让他去红河里洗个澡,有没有机会再见面,就看你的造化了!”
      
          “喳!”李德才拎起吴源成,对着脑袋就是一拳,砸晕了才往外拖。
      
          “等等!”刘永福喊住了他,走上几步,蹲下身子,十分熟练的在吴源成身上
      搜出几张银票,往怀里一塞,这才挥挥手让李德才把人拖走。
      
          如果说在唐景崧提出“代越为王”时的刘永福还因黑旗军的种种不利处境而对
      继续坚守山西有所动摇犹豫的话,那么吴源成的一番话却让刘永福坚定了与法国人
      在山西一战的决心。然而刘永福没有想到的是,正是自己的一时动摇,让唐景崧这
      位“全心全意”帮助黑旗军的大清官员,在黑旗军备战山西的过程中接连走访了黄
      守忠、连美等多位将领。在这几次看似随意的秘密走访中,唐景崧了解到,尽管刘
      永福断然拒绝了法国人的“招降”,可各营将官对死守山西还是退还保胜存在着很
      大的分歧,其中就包括前营管带黄守忠,而唐景崧也对刘永福不知会自己而擅自处
      置吴源成一事也颇为介怀。
      
          这一日,唐景崧在黄守忠的陪同下前往视察整个山西城的防务:山西城共有内
      外两道城墙,内城百丈见方,城墙高约两丈,顶端插满了倒刺向外的竹桩,用以抵
      御敌人登城。内城的制高点是一座六丈高的塔楼,城郭东门已经封闭,沿着城墙是
      一条既宽且深的护城河;城墙宽约三丈,上面有一座炮台和掩体多处,城郭四面的
      中央各有一座砖砌横桥飞跨在护城壕上,并与半圆形箭楼相通,砖桥入口处各有一
      扇竹门把关,整个内城俨然一座坚固的堡垒。
      
          内城四周为城厢,四条大道由内城穿过城厢通往外城四门。外城四门由巨大的
      砖石砌成,东西二门已用泥土封闭,只留南北二门可开。城门间由一道高约丈余的
      土墙构筑成防御工事,土墙上开有炮眼,其上以木板遮蔽;女墙周围还开有一道近
      两丈宽的壕沟,并将河水引入其中,壕沟上还有一层用毛竹制成的鹿砦。在壕沟和
      女墙间是一道一丈宽的坡径,上面密密麻麻地盖着一层高达数丈的青竹,可以完全
      阻断敌人的视线。
      
          走完内城后,唐景崧笑着对黄守忠道:“如此坚城,守忠以为可守几日?”
      
          黄守忠沉思片刻,据实道:“若粮草弹药充足,又有清军从旁策应,足可坚守
      数月。”
      
          “哦,数月?”唐景崧低头一笑,故意问道,“城中粮草弹药可支几日?”
      
          黄守忠道:“粮草可支月余,但各营弹药奇缺,若无清军策应,很难坚守长久。”
      
          唐景崧不动声色道:“守忠以为,守城之要为何?”
      
          黄守忠出身乡野不通兵法,黑旗军又惯于野战极少守城,唐景崧这一问让他楞
      了好一阵,才道:“想要守城,首先得备足粮草弹药……”
      
          “非也非也!”唐景崧边走边道,“粮草弹药不过末节,守城之要,在于将帅
      齐心、士卒效命,虽百难而不言退,强敌压境而慷慨一战也!”
      
          黄守忠似懂非懂的领着唐景崧来到外城,外城的西门已被堵死,南门处有一道
      三尺宽的通道穿过竹篱直达内城,通道入口处有一道柱形围桩,并有木门封闭,从
      内城出来后必须通过这道木门才能经由小道进入外城。外城东南北三门均有柱形围
      桩保护,城门周围也布有木桩竹篱及其他防御工事。外城以外是无数的村庄和庙宇,
      每一处村庄和庙宇前都布有竹篱和土墙防护,土墙上开枪眼,拱卫外城四周。
      
          由于山西外城北门离江只有五里,所以黑旗军一边以竹排拦江封锁水路,一边
      在河堤上架炮以阻击法军兵舰,同时还在河堤到北门间修筑了五道竹栅栏以抵御法
      军登陆。
      
          一路走来,黄守忠的前营和吴凤典的左营就驻扎在东门外,连美、朱冰清所部
      武炜营埋伏在东门口为先锋;韩再勋右营、刘荣瑂七星四营及李应章一营共七营则
      驻守北门外;西门为滇军三营,黄佐炎所部越军数千人则埋伏在南门外的村落中;
      外城由刘永福率亲兵营把守,唐景崧则率亲兵坐镇内城。抛开士气和枪炮的因素,
      整座山西城的防务可谓十分严密。
      
          河堤前,江涛滚滚,唐景崧驻足远望,道:“来日一战,若粮草断绝、弹药耗
      尽,清军援兵又迟迟不到,守忠可愿与敌血战到底、以身殉城?”
      
          “以身殉城?”黄守忠心头“咯噔”一下,唐景崧今天的每一个问题看似随性,
      实则大有深意,作为刘永福麾下的头号大将,黄守忠是黑旗军中最坚定的抗战派,
      早在第一次会面时他就曾表态,黑旗军当与山西共存亡,决不轻言后退。今天,当
      唐景崧再一次提到这个问题时,黄守忠的回答仍然坚定:“守忠曾立下誓言,不杀
      尽法国人,决不卸甲!”
      
          “好一个‘不杀尽法国人,决不卸甲!’,倘若大帅在百般无奈下为了保全黑
      旗军而执意弃城,将军又做何决断?”唐景崧抛出了一个更加尖锐的问题。
      
          “这……”黄守忠犹豫了,他总觉得唐景崧今天的话是在为将来做留手,他也
      隐隐觉察到唐景崧是让自己顺着他的思路往下走;如果刘永福真的决定弃城,自己
      是跟,还是不跟?
      
          黄守忠偷偷瞧了唐景崧一眼,这位气宇轩昂的中年文士正远眺江上,全身上下
      无不透出一种令人油然折服的儒雅潇洒之气。唐景崧代表的可是大清朝廷啊,如果
      黑旗军在山西一战中全军覆没,自己的出路,是否就在他身上呢?想到这儿,黄守
      忠当即退开半步,肃然拱手道:“守忠定然力谏大帅死守山西,若不然,守忠愿提
      本部人马与城偕亡!”
      
          “好!”唐景崧大笑,用力在黄守忠肩头拍了几下,他要的就是这个答复。在
      唐景崧看来,黄守忠不仅是一员能征善战的悍将,更是一个知情识趣懂得如何取舍
      的可造之才,黄守忠的态度也更加坚定了唐景崧用他取代刘永福作为黑旗军统帅的
      决心。
      
          山西城南,黄佐炎轻装快马穿梭在外城到城外的村庄庙宇间,刘永福把他的北
      圻越军安排在南边防守,也是考虑到越军战力不强,才把受法军猛攻可能性较小的
      南门交给他。守卫山西,黄佐炎只带来了最精锐的三千亲兵,他很清楚越军无法在
      正面抵挡法军攻击,但凭借熟悉当地环境的优势,越军完全能够在丛林村落间骚扰
      法军侧翼,以减轻黑旗军的压力。
      
          “姐夫!”阮凤珠策马从后面赶了上来,在黄佐炎身边勒定,道,“姐姐来山
      西了!”
      
          “什么?她来干什么!”黄佐炎只觉脑袋里“嗡”一声响,便跟着阮凤珠往城
      里去。
      
          外城的一处大宅中,阮秀珠盈盈上前,替黄佐炎解去佩剑,笑道:“没想到我
      会来吧。”
      
          “真是胡闹!”黄佐炎有些气恼,大敌当前,他有意把妻子留在后方就是为了
      确保她的安全,没想到她竟大着胆子跑来,这不是给自己添乱吗!
      
          “来,闭上眼睛。”阮秀珠走到他身后,双手拇指轻轻按在他的太阳穴上,缓
      缓揉动起来。黄佐炎闭上眼,妻子的指上功夫很有一套,每次只要在太阳穴上按摩
      一会儿,他就会感到神清气爽全身通泰。阮秀珠道:“我不放心你一个人在山西,
      你可不许赶我走啊!”
      
          黄佐炎苦笑道:“眼下山西大战一触即发,我自顾且不暇,岂能分心照顾你们
      姐妹——”
      
          “你就这般看轻我们女儿家了?”阮秀珠在他后脑上敲了一记,嗔道,“要不
      是妹子替你奔走北圻和顺化,你哪能在最短时间里得到各方消息,安安稳稳的做你
      的北圻督统?”
      
          黄佐炎往后靠了靠,在支持黑旗军抗法一事上,自己早把顺化那一群老朽得罪
      得干干净净,全靠她姐妹凭着嗣德王义女的身份才让朝臣有所顾忌,可正因为如此,
      黄佐炎才更不愿妻子以身犯险,遂道:“山西太危险,明天我就派人把你送回老家。”
      
          “我不走!”阮秀珠出乎意料的拒绝了他,斩钉截铁道:“你可别忘了,我也
      是越南的公主,上阵打仗我不行,但只要我在山西一天,将士们便能安心作战。我
      越南军队每次碰见法国人无不一触即溃,不但黑旗军看不起我们,就连老百姓也看
      不起我们;十年了,你在北圻做了那么多事,难道就不想痛痛快快与法国人打一仗,
      也让别人刮目相看吗?”
      
          黄佐炎转过身,有些吃惊的望着她,素来温顺的妻子不但敢作敢为,用心更是
      独到,自己没有想到的,她都想到了,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阮秀珠捧着他的脸颊,将他轻轻拥在怀里,道:“我可不想我的男人一辈子被
      人看不起,要战,我陪你一起战,要死,我陪你一起死,人活半世,青史留名的机
      会可不多。”
      
          内城,刘永福卧房。屋子里没有点灯,李德才一声不响的走上前,向躺在榻上
      抽着旱烟的刘永福禀报道:“大帅,唐先生以巡防为名,与黄守忠在河堤上盘桓多
      时……”
      
          黑暗中的刘永福干咳几声,道:“这是他们第几次见面了?”
      
          李德才道:“纸桥战前一次,丹凤战后一次,今天这是第三次了。”
      
          “恩,第三次了。”刘永福的声音变得有些沙哑。尽管有妻子忠告在先,可每
      一个统帅都不会容忍私下分裂自己队伍的行径,不论此人对黑旗军来说有多么重要。
      
          李德才道:“据连美将军说,唐先生明为了解军情,实则在探各营将官的口风,
      每每晓之大义,劝说各营将官誓死一战,我以为——”
      
          “以为什么?”刘永福一把打断了他,冷冷道,“他不过是担心我刘永福不听
      他的话,先行串连,到了紧要关头好架空我刘永福,自己当太上皇罢了!”
      
          李德才倒吸一口凉气,别看大帅平日里闷声不响,其实看事儿比谁都准!
      
          刘永福“呼噜噜”又抽了几口,将烟斗往边上一搁,沉声道:“这件事你谁都
      不许提起,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大敌当前,切不可自乱阵脚,下去吧!”
      
          李德才走了,屋子里陷入一片死寂,一双赤脚来到窗前。刘永福没有发作,连
      美,其实是他安排在唐景崧身边的一枚棋子,大敌当前,急于翻脸只会让黑旗军陷
      入分裂,他相信黄守忠对自己的忠心,也相信他会明白其中的轻重缓急;黄守忠不
      是傻子,单凭前营的实力根本不足以在黑旗军中发起兵变,何况前营精锐在丹凤一
      战中损失惨重。不过刘永福在潜意识里一直对这位头号大将心存顾忌——只要你不
      轻举妄动,咱们兄弟便继续维持现状,一旦你不顾往昔情义做出什么以下犯上的事
      来,那就休怪我刘永福不留情面!
      
          “唐景崧,我倒要看看究竟是你的本事大,还是黄守忠的野心大!”窗子的一
      角被揭开——昏黄的光线下,那张本就黝黑消瘦的面庞竟变得狰狞无比!
      
          “轰!”一声剧烈的炮响撕碎了冬日的宁静,杨著恩战死后接任黑旗军右营管
      带的韩再勋大喊一声“迎敌!”,就地一滚,躲过了漫天落下的尘土碎石,从战壕
      里探出脑袋往东面望去:由西往东延伸的河堤两侧出现了一道缓缓运动着的黑线,
      大堤右侧是排成严密队形的法国步兵,左侧江上则是前后数艘法国兵舰,方才那一
      炮就是从兵舰上打来——黑旗军在越南抗法历史上最惨烈也最具争议的山西之战,
      在法军的舰炮声中拉开帷幕。
      
          “大帅,法国人不宣而战,北门外河堤遭到炮击;东门外尚未发现法军!”位
      于山西外城的这一处隐蔽掩体,是刘永福黑旗军的临时作战指挥所。听完刘奇谦的
      回报,负责文书机要的刘奇勋立刻在巨大的北圻地图上标注出法军的进军路线和主
      攻方向。
      
          刘永福的目光紧紧盯着那两道红色的法军进军线,沉吟片刻,立刻下令道:
      “传令武烈营死守河堤,拨出一部分竹排在上游点着,顺流而下挡住法国兵舰;李
      应章所部守住北城门不得妄动;再令右营为前部,七星四营为掩护,沿河堤内侧及
      村落小道阻击法军登陆部队!”
      
          “喳!”传令兵将刘永福的命令重复了一遍,应声而去。
      
          “这一天终于来了!”炮声,令刘永福胸中血气翻腾,只有在战火中,他才能
      忘却身为主帅所不得不面对的诸多无奈,全身心地投入到男人的对决中去!
      
          “李德才!”刘永福突然大喊一声,李德才一溜烟跑上前,听候指派。
      
          “让你的人牢牢盯住东门,一有动静立刻来报!”刘永福最担心的还是正对河
      内大道的方向,直觉告诉他,炮击河堤不过是法国人声东击西的小伎俩,真正的战
      场,一定在东门!
      
          在一阵舰炮轰击和步兵的火力试探后,法国军舰缓缓靠岸,陆战队开始在河堤
      登陆。
      
          “大哥,法国人上来了!”一名右营军官指着密密麻麻的法军陆战队大声道。
      
          韩再生举起火枪,咬牙道:“兄弟们,为狗儿大哥报仇的时候到了,咱们右营
      一定要把法国人钉死在河堤上,决不能给狗儿大哥丢脸,开火!”
      
          “砰砰砰砰!”密集的枪声在土墙和竹篱后响起,早就憋了一口气的右营将士
      将满腔怒火全都倾泻出去。在突如其来的打击下,走在最前面的一队法国兵顿时成
      了活靶子,后续的法军立刻停下脚步,步兵们就地潜伏,把挡在前进道路中央的敌
      人留给了兵舰上的炮手们。
      
          “轰轰!”又是一阵密集的炮火,尘土、断竹、碎石,乱七八糟的东西在战壕
      里的右营战士头顶砸落,却没有给韩再勋和他的士兵们造成半点伤亡。灰头土脸的
      韩再勋从战壕里探出脑袋,朝法军阵地大笑起来:“他娘的,也让法国人瞧瞧咱们
      挖沟的本事!”
      
          面对坚固的阵地,法军遭到了右营战士的顽强阻击,不得不停止前进就地布防。
      
          七星四营管带刘荣■不知什么时候也来到战壕里,猫着身子窜到韩再勋身边,
      道:“老韩,法国人退了,让四营的兄弟们上去练练吧!”
      
          “他娘的,这摆明了是引咱们出战的圈套,让四营的兄弟再忍忍,只要大帅一
      声令下,兄弟我陪你一起杀!”韩再勋比他的前任杨著恩冷静了许多,没有同意刘
      荣■出击的提议。
      
          刘荣■想了想,也觉得是这么回事,当即道:“行,四营的兄弟们就在你屁股
      后面,老韩你撑不住了就放个屁,老子立马朝法国人脑袋上撒尿!”
      
          韩再勋大笑着朝刘荣■肩膀上砸了一拳,道:“回吧,老子就这么跟法国人耗
      着!”
      
          “大帅,法军在河堤受阻,右营及七星四营未退一步!”刘奇谦带来了最新的
      战报。
      
          刘永福双手撑在地图上,全然无视那道指向河堤的红线,却把目光投向了城东
      外的那片开阔地——东门大道地势开阔利于大军展开,那儿才是理想的决战地点啊!
      刘永福眉头紧锁,自己能看到这一点,孤拔也一定看得到,如果攻击河堤的兵舰和
      陆战队只是幌子,那么当战斗陷入僵局、黑旗军的兵力被牵制在北门的时候,理应
      是埋伏在东边的法军步兵主力向东门发起总攻的最佳时刻,但现在东门全无动静,
      孤拔到底在等什么?
      
          刘永福直起身子,沿着地图缓缓踱步,既然孤拔能派吴源成前来游说自己(刘
      永福并不知道吴源成实际听命于何罗芒),那说明孤拔在战前一定对山西一带的地
      形及黑旗军的情况有过详细的调查,自然也该知道固守河堤空出东门外就是为了引
      法军在东门外决战——不论是清军还是黑旗军,他们并不惧怕法国步兵,却对法军
      兵舰十分忌惮。
      
          “虚则实之?”刘永福眼中一亮,猛转身,又把目光投向河堤,终于明白了孤
      拔的企图!
      
          船舷旁,一身戎装的孤拔神情傲慢的拿着望远镜眺望前方的河堤防线。身为一
      名海军将领,孤拔更喜欢站在兵舰上指挥战斗,当钢铁的庞然大物缓缓开动,他就
      会有一种将世界踏在脚下的感觉。孤拔傲慢,却从不轻视对手,为了这次大规模的
      攻击行动,他和他的参谋军官们足足研究准备了三个月,甚至是刘永福的生活习惯。
      
          “就让黑旗军以为我们会把东门作为攻击的主战场吧!”孤拔微笑着,嘴角那
      两撇漂亮的金色胡须微微上翘,整齐的军装一尘不染,全身上下散发出一个成熟军
      人特有的魅力;如果他以现在的姿态出现在巴黎的社交圈中,定会成为无数贵妇和
      小姐瞩目的焦点。
      
          掩体内,刘永福神情肃然的站在地图前,一边暗骂孤拔狡猾,一边盘算着如何
      应对。几位幕僚静静地站在一旁,这么多年了,刘永福的神情越是沉静,接下来的
      战斗就越是惨烈。
      
          不久,刘永福突然道:“奇谦,立刻传令前营、左营、武炜副营准备,命黄守
      忠、吴凤典、朱冰清三位管带……”刘永福像是觉得哪里不妥,停顿片刻,用手在
      脑门上猛敲一记,道,“不,让黄守忠亲自来见我!”
      
          法军的舰炮仍在有条不紊的朝右营驻守的河堤阵地轰击,小心谨慎的孤拔没有
      贸然下达强攻的命令,黑旗军各营也严守军令决不主动出击,战争从一开始就进入
      一种罕见的拉锯态势中。然而这种僵持的局面很快就因刘永福识破孤拔的用意而被
      打破。
      
          掩体下,刘永福十分详细地向黄守忠解释着自己的突击计划,此刻的刘永福全
      然忘却了两人之间的隔阂,在他看来,只有黄守忠才能最快最好的执行自己的意图,
      他也相信曾经一同出生入死十几年的黄守忠能够全力出战而不去想那些乱七八糟的
      事。
      
          听完刘永福的讲述,黄守忠摸了摸自己的光头,神色凝重道:“只留武炜正营
      在东门太冒险了,万一另一路法军从东门发起进攻,我怕连美撑不住。”
      
          “连美撑不住,我亲自带兵去东门!”刘永福大手一挥,决然道,“孤拔料定
      我们会在东门外布下重兵等他来攻,就故意炮轰河堤让我们以为他的兵舰只是幌子,
      好使东门各营不敢轻举妄动;我敢肯定,孤拔就在红河的某条兵舰上,法军今天主
      攻的方向也一定是河堤!七星四营练成不久,经不起法军陆战队的冲击,一旦被法
      军切断了北门到河堤的去路,右营就会被包围——声东击西各个击破,决不能让孤
      拔得逞!守忠,此战成败,就看你了!”
      
          黄守忠被刘永福一番话激起了血性,拱手道:“大帅放心,不杀退法国人,守
      忠决不回营!”
      
          “等你捷报!”刘永福伸出右手,黄守忠也伸出右手,两只大手“啪!”的重
      重一击,紧紧的握在了一起。这一击,击出了两个男人用铁与血铸就的信任与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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