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虎,留活的!”刘成良的喊声晚了一步,阿虎近乎本能的将它那四枚尖利的
      虎牙扎进李维业的脖子里,后腿一蹬,“虎尾”一挺,一股浓烈的血腥气顿时弥漫
      开来。李维业被枭首,断颈处鲜血喷涌。阿虎翘着“虎尾”,叼着那血淋淋的战利
      品,猛一抖周身漂亮的黑毛,窜到了不远处的一块土丘上,状若天神。……
      
          光绪九年四月十三日,公元1883年5 月19日,中法战争史上著名的纸桥大战爆
      发了。
      
          拂晓,天空刚刚露出一抹鱼肚白,大队黑旗军战士便在首度担任先锋的右营管
      带杨著恩的带领下来到纸桥。纸桥,位于河内郊野,一条小河将桥两岸分割成了两
      片天然的开阔战场,这里也是法军攻击怀德府的必经之路。杨著恩所部右营人马出
      发后,刘永福担心脾气火爆的杨著恩轻敌冒进,又命性情沉稳的左营管带吴凤典率
      本部人马随后接应,两军一左一右呈交叉状在纸桥附近埋伏,等候法军主力的到来。
      
          这里的黎明静悄悄,地平线的尽头处传来了整齐的脚步声——法国人来了!
      
          “兄弟们,散开队形,统统卧倒,没有我的命令,谁都不许动!”杨著恩的命
      令下达的十分及时,就在右营黑旗军依托地形和草木掩护潜伏下来不久,远方便响
      起了法军的炮声。
      
          天色灰蒙蒙的,炮声如闷雷翻滚,一记又一记的呼啸声在黑旗军阵地前方炸开,
      数枚炮弹落在河中,激起冲天水浪。极具实战经验的黑旗军战士们一动不动,任由
      风声、水声、爆炸声在耳边回响——这只不过是法军在野战时惯用的炮火侦察,真
      正的大军还在后面。
      
          “河内郊外的景色总是这般迷人。”法国人总时时不忘展现他们浪漫的一面,
      即便在战时。李维业放下精致的长筒望远镜,神情陶醉的朝他的副司令官、陆军营
      长韦医笑了笑。
      
          与李维业喜欢于炮兵呆在一起不同,身材高挑、面目英俊,有着金色长发的韦
      医总是与他的骑兵队一同上阵。他的家族曾是皇家骑士团的一员,他始终认为骑兵
      才是最能体现战士高贵与英勇的兵种,他的偶像是达达尼昂和三个火枪手,他的怀
      里甚至保存着离开巴黎时迷人的伯爵夫人送给自己的那块手帕……
      
          “司令先生,就让我的骑兵带着法兰西的光辉为您开路吧!”韦医用一个漂亮
      而标准的军礼向李维业请战,那双深蓝色的眸子里充满了对荣誉和胜利的渴望。
      
          漂亮的男人总能惹人好感,哪怕对于同性。李维业答应了韦医的请求。
      
          “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马蹄轻盈,在欢
      快的《马赛曲》声中,韦医身着笔挺的军装,策马走在骑兵队的最前方。
      
          “送死的人来了!”低矮的草丛中,杨著恩缓缓摸出了腰间双枪,计算着骑兵
      队通过纸桥所需要的时间。不过让杨著恩感到意外的是,按法军的习惯,前哨部队
      一般都只有一个连队左右的兵力,且以步兵为主,可今天打头的却是一支骑兵在前、
      步兵紧随其后、人数近二百的混编队伍,占到了法军全部兵力的近三分之一,这对
      仅有三百余人、武器装备远逊法军的右营来说是一个严峻的考验。可杨著恩管不了
      这么多,即便一个换一个把整个右营全部拼光,他也要把这支法军堵死在纸桥!
      
          晨风徐徐,韦医带着他的骑兵队平安无事的通过了纸桥。
      
          “啪!啪!啪!啪!”法国步兵手捧长枪,迈着整齐的步伐从右营战士的眼前
      经过。
      
          “九十八,九十九,一百!”一个完整的步兵连通过纸桥,杨著恩将短枪对准
      了韦医……
      
          “砰!”尖厉的枪声撕碎了初晨的静谧,仍沉醉在法兰西光辉与荣耀中的韦医
      只觉胸前一热,整个身子便一头往马下栽去。
      
          枪声,喊杀声,呼嚎声,马蹄声,落水声……韦医捂着胸口,掏出那块绣着印
      有伯爵夫人名字第一个字母“E ”的手帕,抽搐了几下,带着甜蜜的微笑,缓缓闭
      上了眼睛。
      
          “右营弟兄们,杀!”杨著恩一跃而起,双枪齐发,“砰砰!”放倒一名正在
      拉栓法国兵。
      
          面对黑旗军突如其来的攻击,法军骑兵队伤亡惨重,数名骑兵连人带马被射倒,
      一下堵住了后队步兵前进的道路,埋伏在另一侧的吴凤典立刻率左营将士朝陷入混
      乱状态的法军步兵发起第二拨攻击。由于黑旗军的火枪速度慢、射程近,两枪之间
      间隔较长,所以刘永福在安排伏击时特地分派左右两营前往,既是照应,也是为了
      保证轮番射击的火力密度。
      
          “副司令官韦医殉职、前队遭到伏击!”副官尚未禀报完毕,李维业已放出一
      连串军令指挥后续的数个步兵连队及海军陆战队结成战斗队形开始向黑旗军反击。
      
          “轰!”一枚炮弹在离杨著恩不远的地方爆炸,强大的气流撞得他一个踉跄,
      先前混乱的前队法军也开始阻止抵抗,右营黑旗军顿时陷入苦战。
      
          “这么点兵力就想阻止我军前进,简直是异想天开!”突如其来的伏击并没有
      让李维业乱了阵脚,作为河内法军的司令官、作为一名职业军人,他必须在强敌和
      部下面前表现出一个统帅必需的沉着镇定。李维业在望远镜中发现了手持双枪的杨
      著恩——既然对手选择从我军军官下手,我们自然也可如法炮制。李维业放下望远
      镜,从副官手中接过步枪,遥遥对准了正在阵中搏杀的杨著恩。
      
          “砰!”由于距离较远,枪法本就平平的李维业一枪打歪。杨著恩只觉屁股上
      一阵剧痛,“扑通!”一声跌倒在地,破口大骂道:“狗日的谁打老子屁股!”远
      方的李维业也皱起眉头,以法国人特有的幽默感向副官耸耸肩膀,一副无奈状。
      
          肩负掩护任务的吴凤典见杨著恩中枪,大队法军蜂拥而至,再次拉栓开枪已然
      没有时间,便暴喝一声拔出大刀,带着所部三百人咆哮着从另一侧朝法军冲去。
      
          法军武器精良长于远射,可一旦进入肉搏状态,就远非黑旗军战士的对手,所
      以吴凤典的左营人马一加入战场,刚刚稳住阵脚的前队法军再次陷入混乱。
      
          吴凤典担心杨著恩的安危,更担心两营人马因为无法拖住法军而使黑旗军主力
      丧失第二次埋伏的时间,所以他只派出一队人前去保护受伤的杨著恩,其余人马一
      律冲上去近战,务必最大限度的杀伤法军。
      
          李维业本以为只需一次冲锋就能将眼前的区区数百黑旗军击溃,可他没想到这
      两支已经完全没有队形的伏兵竟然如此难缠,眼看着一个又一个的法军士兵倒下,
      李维业终于将最后两个连队的兵力也投入了战场。
      
          “轰!”又是一声炮响,杨著恩就地一滚,一枚弹片激射而来,不偏不倚的扎
      进他另一边的屁股里。杨著恩咬牙挺起身子,双股剧痛让他无法站立,只能坐在地
      上指挥战斗。
      
          在法军强大的火力下,左右两营黑旗军渐渐支撑不住。就在这时,刘永福幕僚
      之一的刘奇谦飞身来到吴凤典身边,大声道:“老吴,大帅命你二营火速撤往上安
      村!”
      
          吴凤典明白刘永福和黄守忠率领的主力已经在上安村布下第二道埋伏,遂抹了
      把脸上的血污,朝杨著恩的方向一指,道:“老刘,狗儿受了重伤,你速去接应他,
      我带兄弟们撤退!”
      
          刘奇谦一点头,抄着一杆短枪就往右营方向去。
      
          右营地面,行动不便的杨著恩成了法军主攻的方向,法国士兵都欲生擒这位受
      伤的黑旗军将领为韦医将军报仇。刘奇谦弓着身子一路飞奔而来,猛瞥见一名法军
      军官正举起步枪对准杨著恩,当即大喊:“老杨,当心右边!”
      
          话音未落,枪声已响,一粒子弹准确无误的穿透了杨著恩握枪的右手。
      
          “啪!”杨著恩的短枪落在了刘奇谦脚边,刘奇谦一把将自己上了膛的短枪丢
      给杨著恩,道:“老杨,我背你,大帅下令左右两营撤退!”
      
          杨著恩强忍剧痛,看了眼被打断腕骨的右手,笑道:“狗儿我宁死不退!”说
      着,用左手拾起刘奇谦丢过来的短枪,一枪击毙了偷袭自己的那名法军军官。
      
          “老杨,这是军令!大帅已经设下第二道埋伏,法国人跑不了,咱们先撤,往
      后有的是杀敌的机会!”刘奇谦把短枪往腰间一塞,说着就要来背杨著恩。
      
          “站住!”杨著恩端起短枪对准了刘奇谦,嘴角泛起一丝苦笑,“成全我这一
      回吧。”
      
          刹那间,刘奇谦什么都明白了——杨著恩不愿当残废苟延残喘,宁可轰轰烈烈
      战死!
      
          刘奇谦哽咽了,蹲下身子,替杨著恩简单包扎了一下,道:“老杨,都说你我
      是对头,今天,就让老刘我陪你一块儿杀敌!”杨著恩含泪大笑,朝刘奇谦用力点
      了点头。
      
          伴随着法军反击的逐渐加强,两营黑旗军战士开始有序撤退,令吴凤典感到意
      外的是,刘奇谦非但没有接应杨著恩离开,还与他一起留在了离纸桥最近的地方继
      续射击!
      
          “这两个疯子!”吴凤典一下就明白了杨著恩的心思,可他不能让十几年的兄
      弟就这样去送死,更不能让刘奇谦陪他一起疯!作为黑旗军众将中最沉稳有全局观
      的一个,身兼督统两营进退的吴凤典决定亲自把他们揪回去!
      
          从冤家对头到并肩作战,刘奇谦和杨著恩竟如多年搭档一般配合默契,一连击
      退了法军数次突击,牢牢的守住了纸桥滩头的这一小片矮树丛。一阵密集的枪声后,
      不远处响起了吴凤典的声音:“老刘狗儿,跟我走!”
      
          远处,李维业也发现了滩头的这几个顽强的敌人,他不愿再牺牲法军士兵宝贵
      的生命,当即调来一门大炮,亲自点上导火索,将炮口对准了快速移动中的吴凤典。
      
          “轰!”水花飞溅,硝烟弥漫。吴凤典一头栽倒在杨著恩跟前,扭扭屁股又爬
      起来,骂骂咧咧道:“狗日的,差点被你们俩害死!”杨著恩大笑,刘奇谦却发现
      了吴凤典左肩上的伤口,连忙从衣服上扯下一条布带,道:“我给你止血!”
      
          失血过多的杨著恩显得有些虚弱,他深知自己不走,刘奇谦和吴凤典决不会走,
      可他实在不愿变成一个废人从此只能看着兄弟们上阵杀敌。趁着刘奇谦给吴凤典包
      扎的当口,杨著恩深深吸了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突然站了起来,抬起左手朝李维
      业的方向就是一枪。
      
          “砰!”杨著恩的一枪打中了李维业身边的大炮,也招来了法军的一轮排射。
      
          “轰!”杨著恩仰天跌倒,左手短枪仍在冒着青烟。
      
          “狗儿!”吴凤典猛扑到杨著恩身前,长泪潸然。
      
          杨著恩轻轻抓住吴凤典的手,又望了刘奇谦一眼,笑了:“老刘,替我……照
      顾三娘;老吴……拿李维业的首级为我……报仇!”说完,安详的闭上了眼睛。
      
          “狗儿!”吴凤典悲恸欲绝,刘奇谦却显得十分冷静,伸手按在吴凤典肩头,
      道:“我来背他,你掩护,事不宜迟,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吴凤典抹了把眼泪,一把将杨著恩的尸身抱起,小心翼翼的往刘奇谦背上一架,
      咬牙道:“狗儿,咱们回家;老刘,走!”
      
          黑旗军退却了,李维业下令全军整队,继续前进——过了纸桥,敌人就只剩下
      上安村一处能够设伏阻击,面对拥有大炮的精锐法军,装备简陋战法落后的黑旗军
      又有几成胜算呢?
      
          李维业嘴角露出了一个胜利者才有的微笑,他甚至忘记了已经殉国的韦医……
      
          右营溃败,左营撤退,法军突破黑旗军设在纸桥的第一道阻击线,雄赳赳气昂
      昂的朝上安村挺进。由于韦医的骑兵队在先前的战斗中悉数溃散,所以李维业断然
      拒绝了副官继续派出小队人马居前探路的请求,而直接率大部队进发。上安村,距
      纸桥仅数里远,刘永福和黄守忠所部黑旗军主力就埋伏于此。
      
          把杨著恩的尸身送往后营后,刘奇谦和负责接应右营的叶成林一合计,决定将
      计就计,以兵败溃退的右营所部为诱饵,把法军主力吸引到上安村的伏击圈中来。
      与此同时,吴凤典也收到了刘永福的命令,左营人马就地设伏,静待法军主力进入
      上安村。
      
          “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重整队形后的法
      军士兵们又一次步履轻快的哼起了《马赛曲》,无论什么时候,无论在非洲或是印
      度支那的战场上,拿破仑的大法兰西精神总是在鼓舞着高卢子弟们前进,前进,再
      前进!
      
          太阳升起,从纸桥撤退下来的右营队伍已出现在上安村外的大道上。杨著恩的
      死让埋伏在村头的前营将士们全都暗暗憋了一口气,一定要给这位性情豪爽待士兵
      如兄弟的将军报仇。管带黄守忠看了看天色,最后一次巡查阵地,传令全营准备应
      战。前营是黑旗军中人数战力仅次于刘永福亲兵营的一支劲旅,黄守忠将所部千余
      人马分为左中右三队,居中一队突前,负责正面阻击法军,左队右翼与右队左翼呈
      重叠状埋伏在突前一队身后,三道防线呈半圆弧状,既能兼顾两翼,又保证了防御
      阵地的厚实。
      
          轻快的歌声,整齐的脚步声,大队法军出现在了地平线上,负责诱敌的右营余
      部开始减缓撤退的速度,摆出一副渐渐被法军追上的态势。
      
          “五百步,三百步,二百步……”法军离阵地越来越近,甚至能看到法军士兵
      脸上洋溢着的自信与冷漠。黄守忠端着长枪,所有的黑旗军战士都绷着一根弦,只
      待他一声令下。
      
          “一百五十步,一百步!”这是黑旗军所装备枪支的最佳射程,黄守忠下令开
      火!
      
          “砰砰砰砰!”枪声大作,走在最前面的法军显然没想到黑旗军能发动第二次
      伏击,更令他们感到意外的是,先前溃退的黑旗军右营在枪响后掉转方向又杀了回
      来!正面是黄守忠前营的火力阻击,侧翼是右营大刀队的奋力反扑,遭到夹击的法
      军前队只能仓惶进行反击。
      
          “轰!”每当步兵前进受阻,李维业就会命令火炮齐发为其开路,然而这一次,
      由于两军间隔太近,一旦炮火太过密集,冲在前面的法军士兵就会一同丧命,这在
      法军章程中是决不允许的。无奈之下,李维业只好带着两个连队亲自赶往前阵督战。
      
          在李维业的亲自督战下,各连法军迅速组织反击,在强大的火力掩护下很快突
      破了黑旗军前营的第一道正面防线,开始向纵深挺进。黄守忠没有荒乱,他很清楚
      两军在武器装备上的差距,这种差距,只能靠人数、战法和斗志来弥补。
      
          看着自己的士兵迈着整齐的步子一点点蚕食敌人的防线,李维业觉得方才的战
      斗只不过是黑旗军逞一时之勇的表现,一旦进入阵地战,面对装备精良训练有素的
      法国正规军,他们就会像那些一战即溃的越南军队一样很快在无助中败退。
      
          李维业的骄傲得到了应验,在法军强劲而有序的冲击下,黑旗军前营的第二道
      防线很快陷入苦战。面对危局,黄守忠不得不临时调整策略,将左右两队的前后两
      道防线合而为一,同时收拢两翼,变横向阻击为集团阻击,利用人数上的优势死死
      顶住法军。
      
          “父帅,前营快顶不住了!”刘成良一脸焦急的提醒着刘永福。
      
          “呼……”阿虎趴在刘永福身边,喉咙里发出一种只有在战前才会有的奇怪声
      响。
      
          刘永福摸摸阿虎圆滚滚的脑袋,一言不发的注视着前方的战场,多年征战的直
      觉告诉他,现在还不是投入亲兵营做最后一击的时候,黄守忠的前营还能继续支持
      下去。
      
          在叶成林率右营余部向法军发起反击的时候,刘奇谦悄悄的离开了队伍,在斜
      对战场的一处破废民居旁潜伏下来,怀里揣着杨著恩留下的那支短枪。
      
          “想用人海战术来对付法兰西最善战的军队,简直是异想天开!”李维业冷笑
      着,很快来到交战最激烈的第一线,作为一军统帅,他觉得自己很有必要在战斗进
      行到最关键的时刻亲临前线来激励士兵们的斗志——李维业从腰间缓缓抽出军刀,
      高举向天!
      
          “来了,就是他!”一直在搜寻目标的刘奇谦立刻把目光锁定在了那个身披华
      丽军装、右手高高举起军刀的大块头法国将军身上——擒贼先擒王,机不可失!
      
          “砰砰!”接连两声枪响。在那一刻,李维业感到时间仿佛停滞了,枪声、炮
      声、喊杀声、惨嚎声统统消失,整个世界就只剩下了自己一个,一种莫名的清凉触
      感自前胸穿透后肩,粘稠的液体从身体里涌出,将笔挺的军装染的分外绚烂。
      
          “轰!”李维业重重倒地,飞扑上去掩护他的连长雅关也被第二枚子弹击毙。
      
          “死了吗?”直觉告诉刘奇谦,这一枪打中了。黑旗军前营阵地上,黄守忠放
      下步枪,神情有些懊丧——居然有人抢在自己前头击倒了那个八成是李维业的法军
      军官。
      
          副司令官殉职、司令官倒地重伤、炮兵连长殉职,三名高级军官的倒下让由步
      兵连队、炮兵连队和海军陆战队组成的法军一下子失去了直接指挥者,各连长排长
      开始互不统属的指挥起自己的队伍来,直接延缓了法军的攻势。
      
          “父帅!”不等刘成良把话说完,刘永福已亮出那柄黑乎乎的长刀,下令全军
      出击!
      
          “杀!”埋伏在上安村北面的黑旗军亲兵营主力如潮水般冲向战场,拉开了反
      击的序幕。
      
          “兄弟们——杀!”被法军火力压得喘不过气来的前营战士在黄守忠的带领下
      同时冲出阵地,与正在激战的右营余部合兵一处,从正面向法军发起反击。
      
          黄守忠、吴凤典、刘成良,黑旗军三路齐出,很快凭借数量和士气上的优势将
      数百名法军三面围住,一场混战就此拉开。混乱的法军士兵们一边放枪一边往后撤
      退,全然没有了法兰西军人固有的风度与秩序,他们甚至忘了派人去照顾重伤的司
      令官李维业。
      
          刘永福站在存旁土庙前的高台上,一手握刀,长刀拄地,一手叉腰,按着腰间
      的十三响。仗打到这个份儿上,胜局已定,刘永福已无需亲自上阵,他所要做的便
      是学一回谢安,看儿郎们杀敌。刘成良统领的亲兵营在反击中犹如一把尖刀,在吴
      凤典、黄守忠两支人马的掩护下直插法军腹地;而这把尖刀的刀刃,便是冲在最前
      方的一团黑风!
      
          “呼!”黑风呼啸,从人群中疾掠而过,径直朝李维业倒下的方向扑去。阿虎
      有灵性,刘成良率一支人马紧随其后,很快便发现了重伤倒在路边的那位法军高级
      军官。黑旗军杀散了周围的法军,阿虎像是发现猎物一般猛扑上前,在半空中张开
      大嘴一口咬下。
      
          “虎,留活的!”刘成良的喊声晚了一步,阿虎近乎本能的将它那四枚尖利的
      虎牙扎进李维业的脖子里,后腿一蹬,“虎尾”一挺,一股浓烈的血腥气顿时弥漫
      开来。
      
          李维业被枭首,断颈处鲜血喷涌。阿虎翘着“虎尾”,叼着那血淋淋的战利品,
      猛一抖周身漂亮的黑毛,窜到了不远处的一块土丘上,状若天神。
      
          “虎!”数千名黑旗军战士高喊着阿虎的名字,七星招展,奋勇向前!
      
          “痛快啊!”看着各营将士如狼似虎的冲向法军,刘永福深深吸了口气——多
      少年了,终于能够痛痛快快的跟法国人干上一仗!这一仗,既是打给法国人看,也
      是打给大清看,没有精良的枪炮装备,没有后援,全凭血勇之气,同仇敌忾,这一
      仗,杀出了黑旗军的威风,也杀出了中国人的威风!
      
          “呜……”阿虎的妻子蹲在刘永福身旁,眼中闪动着对英雄的景仰。刘永福用
      手拍了拍它的脑袋——它是法国犬,还是不要放它出去残杀同类了。八条黑乎乎的
      小犬既兴奋又害怕的围在母亲身边,时不时亮出细细的尖牙,血腥的味道激起了它
      们最原始的冲动。
      
          “不愧是阿虎的种,闻到法国人的味道就来劲!”刘永福笑了,不论是人还是
      狗,只有经历过战火的洗礼,才能真正感受到生命的精彩与顽强。十年了,他从未
      像此刻这样痛快过。
      
          “李德才!”刘永福猛地一声大喊。
      
          “大帅!”李德才一溜烟来到刘永福身边候命。
      
          “拿酒来!”杀气盈腾,刘永福决定破戒。
      
          李德才张大了嘴,眨眨眼道:“大帅,您有令在先,军中戒色禁酒……”
      
          “放屁!”刘永福脱口骂道,“今天全免了,立刻把酒给我备好,我要为兄弟
      们接风!”
      
          “喳!”李德才唱个诺儿,正要走,刘永福又道:“北宁有何动向?”
      
          “北宁清军严守各处,像是不打算出兵了。”李德才小心翼翼道。
      
          “一群只会吃白饷的废物!”刘永福强忍住心头愤怒,心里早已将黄桂兰的全
      家问候了一遍,若清军能从背后夹击法军,黑旗军岂会打得如此艰苦,伤亡岂会如
      此惨重!刘永福再次将目光投向激战正酣的纸桥,为了击退法军,黑旗军付出了更
      为沉重的代价……
      
          “传令下去,各营收兵!”刘永福一咬牙,做出了一个无奈而明智的决定。身
      为一军主帅,杀敌之外,更需要把握整个战局的分寸——法军败退,可战力犹在,
      如果继续死战下去,只会让兄弟徒增伤亡。
      
          “撤军?!”刚刚从战场赶回来的刘奇谦和李德才相视一眼,震骇莫名——眼
      下各营士气正旺,黄守忠的前营和刘成良的亲兵营在正面攻击,吴凤典的左营从背
      后直插纸桥去断法军退路,照此下去,黑旗军完全有可能将这支法军围歼在纸桥周
      围……
      
          “大帅!”刘奇谦话到嘴边,却生生收住——他看到的是刘永福坚定的目光和
      决然的神情,军令既已下达,便无法收回,作为军人,唯有服从!
      
          “什么,撤军?!”杀红了眼的黄守忠和刘成良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刘奇谦将刘永福的命令重申了一遍,又看了眼战场上无数正在浴血拼杀的黑旗
      军战士,喝令道:“二位将军,这是军令,临阵抗命,军法处置!”
      
          “狗屁军令!”黄守忠低声嘀咕了一句,一咬牙,传令所部撤退。
      
          各营黑旗军开始撤退,阿虎叼着李维业的人头,威风凛凛的走在最前面。
      
          就在黑旗军各营陆续在上安村周围收拢清理战场的时候,李德才给刘永福带来
      了近千名法国正规军正在从南部向河内增援的消息,也证明了刘永福撤军命令的正
      确。刘永福果断下令,全军在上安村休整一夜,天明后撤还怀德府固守待援。
      
          杨著恩战死,吴凤典受伤,黑旗军伤亡的人数甚至略多于法军——从战争角度
      看,黑旗军只能算是将法军击退,但与十年前阵斩安邺一样,第二次纸桥大捷却在
      整个越南战事中具有极大的政治意义。纸桥大捷后的几天里,上至越南各级官员,
      下到黎民百姓,整个北圻都因这场战斗的胜利而欢欣鼓舞,就连一贯态度暧昧的两
      广云贵官员也纷纷给刘永福发去贺电,越南王室更是极为慷慨的对黑旗军各级将领
      给以恩恤嘉奖。然而,越南局势果真会因为这次战斗的胜利而倾斜吗?
      
          黑旗军各营撤回怀德府的同一天,唐景崧也从山西赶到,与刘永福进行了一次
      长谈。
      
          “渊亭,杨著恩将军的遗孀已经到了怀德。”唐景崧抛出了一个刘永福无法回
      避的问题。
      
          “将士妻,不可弃。”刘永福双眉紧锁,杨著恩的战死令他背痛万分,当年与
      悍匪黄崇英作战时,若非杨著恩舍身来救,他刘永福早就死在乱枪之下,杨著恩不
      但是黑旗军中最骁勇的悍将,更是刘永福过命的兄弟!十年生死与共,而今阴阳两
      隔,刘永福浊泪滚滚,缓缓道,“没有众兄弟,岂能有我刘永福的今日,在保胜时
      我就曾发誓,只要我刘永福活着一天,就不会让任何一位黑旗军将士的家眷流落无
      依!这一点,先生大可放心,三娘是狗儿的妻子,也是我的妹子,狗儿的孩子,就
      是我的孩子!”
      
          唐景崧再一次打量着这个黝黑消瘦的男子,开始明白为何三千黑旗军将士会死
      心塌地的跟着他——出身草莽,无钱无势,却有着发自肺腑的拳拳手足之情;虽然
      在官场上每个人都有其价码,可在生死存亡的关头,有些东西却非银子所能买到,
      一介白丁,却是真性真情,比那些满口仁义道德之辈强过太多!
      
          “十几年征战,黑旗军各部阵亡将士遗孀子女怕是不少吧?”唐景崧又问道。
      
          刘永福定了定神,道:“将士家眷多在保胜,每月均有补恤。”
      
          唐景崧道:“听说渊亭已托亲族在钦州物色风水之地用以建宅,我有一法,可
      为将来计。”
      
          刘永福放下烟斗,道:“先生请讲。”
      
          唐景崧微微一笑,道:“在大宅边上买下一条街,将那些祖籍钦州或是愿意回
      大清国定居的将士遗孀安置于此,一来昭显渊亭体恤将士之心,二来也好在地方上
      博得贤名——当今太后最重守孝重礼之人,此举定能为渊亭挣得不少风光……”
      
          刘永福是个有什么说什么的人,既不懂官场上那套说辞,又不会拐弯,硬梆梆
      道:“将士阵亡,恩恤其家眷乃是本分,以此谋得虚名,某所不为也!”
      
          唐景崧勉强一笑,道:“此不过顺水推舟之举,既然渊亭无心,亦不勉强。”
      
          刘永福见唐景崧惦着阵亡将士的家眷,又想起他为纸桥一战奔走谋划多日辛劳,
      心下更是感动,抱拳道:“此番纸桥大捷,全赖先生奔走谋划;黑旗军一战扬名,
      先生当居首功!”
      
          唐景崧摆摆手,道:“唐某不过略尽绵力耳,上阵杀敌统御全军,非渊亭不能
      当也!唐某自当上书朝廷,为渊亭请功!”
      
          刘永福道:“法国人经此一败,必添兵再战,黑旗军是进是退,还请先生指教。”
      
          唐景崧喝了口茶,道:“此役之后,越南局势很可能会出现两种情况:其一,
      恰如十年前渊亭阵斩安邺后,法国人慑于黑旗军战力,放缓侵吞越南步伐,北圻也
      将回到这十年来的均势中去;如此一来,越南暂可保全,大清南疆亦可无事。”
      
          “其二呢?”刘永福迫不及待的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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