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站在刘永福的立场,不论是为了越南还是为了大清,黑旗军抗法有一个最起码
      的前提——保存黑旗军。刘永福不愿为了一个没什么指望的越南去战斗,更不会为
      了所谓的“大义”去给大清卖命,三千黑旗军要是拼光了,在越南和大清眼里,他
      刘永福便失去了利用的价值,之前所有的一切都成了空谈。
      
          河内,总督行辕。悠扬的圆舞曲、晶莹的红葡萄酒、丰盛的法国大餐、年轻而
      英俊的侍从——这间豪华的总督行辕是李维业生前所建,一切都显得如此和谐与舒
      畅。交趾支那总督沁冲一身高贵礼服,一动不动的站在窗前,等待着今晚的客人。
      
          “波滑将军到。”伴着侍从的声音,一位身着笔挺军装的中年军官走进大厅。
      
          “孤拔将军到。”皮靴声声,孤拔的高傲与才情蜚声法军。
      
          “何罗芒大人到。”进来的是个半卸顶、矮矮胖胖的中年人。
      
          “尊敬的先生们,欢迎你们来到这座金色的大厅!”沁冲风度翩翩的迎了上去。
      
          “总督大人!”三人站成一排,齐齐还礼。
      
          客气一番后,沁冲朝年轻的侍从做了个手势。侍从走到餐桌前,一手负背,一
      手按在餐桌正中央那只硕大银盘的顶端,用一个十分潇洒的动作揭去了银盘的顶盖。
      
          “哦!”波滑三人齐齐发出一声赞叹——摆在银盘上的是一只金黄透亮、洋溢
      着奶酪酥香的肥嫩火鸡。何罗芒搓搓手,笑道:“这就是总督大人为我们准备的丰
      盛晚餐了!”
      
          沁冲笑着走到餐桌前,在边上取出一瓶精装红酒,从侍从手中接过开瓶器,十
      分熟练的卸去木塞,道:“波尔多原装干红,李维业将军的珍品收藏。”
      
          一听到李维业的名字,波滑与孤拔两位将军的神情便有些不自然起来——高级
      军官被敌人斩首,这在法军战斗史上还是第一次,更是一种耻辱。
      
          像是故意要激怒两位将军一般,沁冲放下红酒,继续道:“美味的红酒,金色
      的大厅,漂亮的侍从,这些都是李维业将军留给我们的财富,然而他却无法继续再
      为伟大的法兰西争取更多的财富——让我们向英勇的李维业将军致敬!”
      
          片刻后,交趾支那驻军司令波滑将军站了出来,道:“尊敬的总督大人,我丝
      毫不怀疑李维业将军对伟大的法兰西事业的执着和英勇的战斗精神,但就战斗本身
      来看,李维业将军并不能算是一个合格的指挥家。一年前,李维业将军不顾司令部
      的命令擅自占领河内已经给整个交趾支那的局势带来了很坏的后果,一年后他又不
      顾固守待援的命令擅自出战,直接导致了我军在交趾支那最惨痛的失利——我认为,
      李维业将军应该对此负上全责。关于李维业将军在战术上的错误,我会在我的报告
      中详细写明。”
      
          沁冲看了波滑一眼,与激情好战的孤拔相比,这位出身陆军的耿直将军对越南
      战事始终抱着谨慎的态度,可他决不是一个胆怯的人,也将成为黑旗军及清军最难
      缠的对手。
      
          “尊敬的总督大人,我认为如何评价李维业将军那是内阁的事,我们现在所要
      做的,是如何让我们的士兵从失利的阴影中重新振作,如何继续开展在交趾支那的
      伟大事业。”何罗芒不是军人,却能跳出技术层面,一针见血的指出法国在越南的
      重点所在。
      
          沁冲微笑着从口袋里取出一封电报,道:“这是三天前的电报,内阁已经通过
      向越南增派一千五百名远征军,同时拨款五百五十万法郎用来支持我们在交趾支那
      的伟大事业!”
      
          波滑、何罗芒齐声欢呼,就连神情倨傲一直没有开口的孤拔也为之动容。
      
          沁冲耸了耸肩膀,将电报收好,让侍从倒上四杯红酒,又走到银盘前,从边上
      取来一把餐刀,朝火鸡翅膀上轻轻切落。餐刀在一半处被翅膀上的骨头卡住,沁冲
      抬头道:“小小的一根骨头,是无法阻止我们继续享用这顿美味的大餐的!”说罢,
      手腕一沉,鸡骨应声而断。沁冲从被切下的半只鸡翅上撕下一片嫩肉放进嘴里,扬
      了扬手中的餐刀,朝三人道:“一切困难,都不能阻止我们的决心,勇气和谋略!”
      
          “决心,勇气和谋略!”波滑、孤拔、何罗芒一齐举杯。
      
          “大人,您的电报。”侍从匆匆赶来,将一封电报交到沁冲手中。
      
          沁冲一手提着餐刀,一手接过电报,很快看完,向三人报以一个漂亮的笑容,
      道:“尊敬的先生们,伟大的时刻来到了!内阁已经调集了包括三个正规军步兵营、
      四个土著步兵连在内的超过2000名士兵前来增援远东。任命——”
      
          “啪!”三人放下酒杯,齐齐立正。
      
          “任命波滑将军为东京地区最高指挥官,可以调动一切交趾支那所属部队及充
      足的枪炮弹药前往河内增援;任命孤拔将军为东京湾海军司令,加强对远东海军的
      指挥,从海上对中国政府以压力;任命何罗芒大人为东京特派员,负责东京地区的
      一切行政事务,并协助二位将军集中力量消灭越南的抵抗力量和我们最大的敌人—
      —黑旗军!”
      
          “啪!”三位新晋大员用一个法国式的漂亮军礼回应了对他们的委任。
      
          山西城的一间小屋里,谈话还在继续。
      
          唐景崧道:“其二,便是法国以此为借口,向越南发动全面战争!”
      
          刘永福倒吸一口凉气,显然没想到一场胜利竟会带来如此严重的后果。
      
          唐景崧道:“法国人侵吞北圻之心由来已久,不论是越南朝廷的一心求和,还
      是黑旗军决死一战,都不能改变法国继续向河内增兵的计划。心高气傲的法国政府
      肯定不能忍受在纸桥的第二次失利,法国军方也可能借此施加压力,迫使内阁向越
      南宣战。”
      
          刘永福叹了口气道:“越南不堪一战,黑旗军进退两难啊!”
      
          唐景崧道:“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方为英雄本色!黑旗军背靠大山,决非孤军
      作战!”
      
          刘永福嘴角一动,欲言又止——从黑旗军创建起,不论身处何种艰难险境,刘
      永福都是靠自己的力量立足,对于清军,他从来不抱太大希望。
      
          唐景崧岂不知刘永福的心思,又道:“黑旗军抗法,不是为了越南,而是为了
      大清;法国人侵略越南,真正想染指的,也是大清!纸桥一战若能迫使法国全面开
      战,对黑旗军、对渊亭你,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越南不存,黑旗军何以立足?”刘永福问道。
      
          “回国!”唐景崧斩钉截铁道,“一旦全面开战,即便有黑旗军与援越清军相
      助,越南覆亡也是早晚之事;越南覆亡,法国人势必趁胜侵扰大清两广边境,朝廷
      便不得不兴师应战。黑旗军抗法十年,熟悉法军战法,朝廷不会视而不见,两广督
      抚亦会仰黑旗军之力与清军联兵作战,到那时,唐某再从中斡旋,黑旗军归国一事
      自可水到渠成。”
      
          刘永福望着唐景崧,这个年纪比自己小了四岁的中年男子对大势的言判每每都
      是那么准确,可对于黑旗军的命运,刘永福却有着不同的想法:越南朝廷对黑旗军
      “战则用之,不战弃之”的态度让刘永福十分心凉,好像把他当成了地主家的一条
      狗,强盗来的时候让你去守门、去送死,一旦强盗走了,就连一根骨头都舍不得给
      你。刘永福喜欢狗,狗忠义、勇敢、执着、忍耐,可刘永福并不甘心做一条任人使
      唤的狗,他更喜欢在保胜时那种占山为王自由自在号令一方的感觉,也只有在保胜
      时,他才真正觉得是为自己而活。
      
          人活着为了什么?没有念过书的刘永福经常这样问自己。钱财?女人?地位?
      当官?这些对刘永福来说都不重要,出身穷苦的他最痛恨的便是那些只知盘剥别人
      和甘心被盘剥之人;颠沛流离近二十年,黑旗军与清军、流匪、法军都打过,如果
      没有唐景崧,刘永福很清楚自己为的就是让麾下三千将士和他们的家眷活下去。唐
      景崧来了,既帮自己渡过难关,又给带来了一些别的东西——我刘永福跟法国人打
      也是为了大清,为了国家!
      
          大清,国家?多么虚无缥缈,多么遥不可及!大清国四万万人,劲旅数十万,
      竟要靠区区三千黑旗军来守南大门,是我刘永福本领大,还是你们太无能?
      
          大清?刘永福对这两个字从来没有好感:少年时被逼无奈参加起义军就是因为
      你大清不给人活路,到现在黑旗军与法军苦战,数千清军近在咫尺却无动于衷,你
      大清对我刘永福的态度难道不是“战则用之,不战弃之”吗?你大清难道不是拿我
      刘永福当一条狗来使唤吗?回国,没了地盘的三千黑旗军岂不成了任人宰割的一头
      羊?
      
          刘永福没念过书,可这并不意味着他没有想法、没有见识,他所做出的所有决
      断都有一个最起码的前提——为黑旗军的将士们谋一条活路!
      
          “渊亭!”唐景崧喊了走了神的刘永福一声。
      
          “不战而退,非黑旗军男儿所为也!”这是刘永福今天第二次拒绝唐景崧的提
      议。
      
          这一次,唐景崧没有感到不快,毕竟纸桥大捷所带来的积极影响足以让黑旗军
      在越南继续抗战一段时间,刘永福也理应借此机会为黑旗军牟取更大的利益。
      
          唐景崧遂道:“备战一事,渊亭可有成算?”
      
          刘永福对此显然已有深思熟虑,遂道:“备战一事,要点有三:第一,修筑工
      事——纸桥一战,法军每每以数十人便能攻破我整道防线,非黑旗军临战不利,而
      是工事不坚、无可依托;我想在怀德-丹凤一线修筑三道防线,用来阻击法军北犯
      怀德。第二,补充军械——纸桥一战法军不过数百,黑旗军的数量是法军的近十倍,
      却不能将其歼灭,非将士懈怠,全赖兵器不精,无法扩大战果;我想请先生出面向
      两广地方购置军火,没枪没炮,弹药不足,即使有十万大军,也打不了胜仗!”
      
          唐景崧想了想,道:“两广地处边陲,当地练勇装备本就不如湘淮两军,即便
      能从中调拨一批,只怕也是杯水车薪。此事我自当奏请朝廷,为黑旗军添置枪炮。”
      
          刘永福一拱手,继续道:“第三,便是添募兵勇——纸桥一战后,各路乡勇纷
      纷来投,前日里广东壮士庞振云、胡昆山携三百人前来投奔,我已派人将他们编作
      武烈营;另外,我打算将叶成林所部二百人编为先生随护,升格为营,名武炜。”
      
          “武炜营?”唐景崧心下一动,身在乱世,有什么比拥有一支听命于自己的武
      装力量更好的事呢?刘永福的这个人情,唐景崧自然是全盘收下,当然,他也没忘
      做好自己的本分:“北圻河道纵横,法国人军舰众多,黑旗军光在岸上作战还不够,
      还应添募一营水兵。”
      
          “水兵?”刘永福苦笑道,“船少炮少,有了水兵,也打不过法国人的兵舰啊!”
      
          唐景崧笑道:“对轰不成,可以扒船啊!”
      
          刘永福恍然大悟,连声称妙。
      
          唐景崧道:“关于添置枪炮,我倒还有另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刘永福显得有些急,毕竟枪炮短缺是黑旗军面临的最严重的问
      题。
      
          唐景崧眨了眨眼睛,低声道:“走海路,去香港,走私!”
      
          刘永福“嘿嘿嘿”的笑了起来,唐景崧说的这个办法,早在数年前他就已经派
      人在用了,无奈海路遥远运输困难数量少价钱又贵,基本是远水难解近渴。
      
          唐景崧笑道:“就知道渊亭你早在用这个法子,不过这一次,咱们有贵人。”
      
          “贵人——方老板?”刘永福的反应很快,一下就想到了神出鬼没的方有财。
      
          唐景崧点头道:“凭方老板本事和在香港的势力,偷运一船军火不是什么难事
      ;至于价钱,他要敢收你黑旗军的银子,我唐景崧第一个不饶他!”
      
          “该给的银子还是要给,要不咱们黑旗军岂不成了强盗?人家方老板也不容易
      嘛!”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刘永福也学会了假客气。
      
          唐景崧笑着摇了摇头,道:“希望一切顺利!”
      
          纸桥大战的胜利曾让刘永福和唐景崧乐观的认为越南战事的天平会倒向黑旗军
      一边,可事实却是,黑旗军并没有从清军及两广地方得到实际的援助。唐景崧尽了
      最大努力,才招募了武炜正副两营及亲兵营共一千二百人加入黑旗军编制,但这支
      新军无论在装备上还是战力上都与黑旗军老营相去甚远,并不能在实战中起到太大
      的作用。
      
          与黑旗军在怀德府孤立无援的情况相反,东京地区的法军不但得到了大批援兵,
      何罗芒、孤拔、波滑三巨头还在海防再度会面,一同制订了由孤拔率海军攻取越南
      国都顺化,由波滑率陆军主力攻击黑旗军的战斗计划,使河内战事再度发生逆转。
      
          越南的夏季异常闷热,空气中满是潮湿的水气,只消片刻就能让人大汗淋漓。
      阮凤珠策马疾行在去往怀德的小道上,脸上仍带着未消的怒气。两天前,前去探望
      姐姐的阮凤珠从姐夫黄佐炎处得悉越南朝廷有意携纸桥大胜之余威与法国人议和,
      便极力恳请黄佐炎无论如何也要阻止朝廷这种消息愚蠢的做法。黄佐炎担心性情刚
      烈的小姨子冲动惹事,便派了一队亲兵将她软禁起来,却被阮凤珠看准机会溜了出
      来。
      
          阮凤珠没有回顺化,而是沿着红河南岸在法国人的眼皮子底下走了一遭。
      
          小镇离河内不远,是一个典型的越南式集镇,只有一条东西向的街面。镇上很
      少有坐街的铺子,女人们挎着篮子和竹篓蹲在路边,客人来了便迎上去,法国人来
      了便一哄而散。
      
          为了不引人注意,阮凤珠刻意打扮成普通民妇的模样,将坐骑藏在镇外一处破
      庙后,这才顶着竹笠挎着竹篮跟着人流来到镇中。
      
          干粮、水果、一双新的布鞋,买完需要的东西后,阮凤珠突然觉得这个镇子很
      有些不对劲,却看不出问题出在哪里,只好压低了斗笠的帽檐小心翼翼的走在略显
      拥挤的街上。
      
          “别看了,这儿的女人都一个样,随便就能买几个回去,走!”一阵风刮到了
      阮凤珠耳边,让她对前头人群中的两个男人留上了神。
      
          “听他们的口音不像是北圻人。”阮凤珠虽然是嗣德王的义女,却仗着胆大心
      细学过几手防身功夫时常在外走动,对越南各地的风土民情颇为熟悉,一眼就认定
      这两个男子的身份非同寻常,遂不动声色的远远吊在他们后面,不久便来到一座大
      宅前。
      
          “咣!”宅门被重重合上,阮凤珠将布包往肩上一挎,打了个结,几步窜到宅
      子后面。
      
          阮凤珠的直觉很准,这座宅子是个据点,里面的人却不是什么抗法义军,而是
      一群一看就知道是常年混迹江湖的盗匪。与闹哄哄的盗匪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二十几
      名神情严肃、静坐在一旁一言不发的精壮汉子,这些人肤色不一、装束各异,显然
      是来自不同的地方,却明显属于同一组织。不久大宅里又来了另一群人,从举止言
      语来看都是河内怀德一带的伪军。
      
          “盗匪、伪军——雇佣兵?”阮凤珠躲在后院墙外,这些人为什么会走在一起,
      又是谁能够把平素没有关系的三拨人招集在一起呢?阮凤珠不敢靠得太近,不论是
      盗匪还是雇佣兵,这些亡命之徒对环境的警觉已近乎本能,一旦被他们发现就会相
      当麻烦。
      
          然而从院墙里断断续续飘来的只言片语中,阮凤珠还是能将整件事听个大概:
      这些人都为法国人卖命,还将陆续有几拨人来到,他们提到了黑旗军,还有黎明或
      是天黑……这一切足够让阮凤珠判定,他们会在一到两天内偷袭黑旗军!
      
          “事态紧急,必须马上通知黑旗军!”一个声音在阮凤珠心头响起,眼前浮现
      的却是刘成良那黝黑英挺的面庞。阮凤珠耳根一热,转身要走,不想却踩到了几块
      碎石上。
      
          “什么人!”暴喝声下,一道人影大鸟般出现在院墙上方,阮凤珠拔腿便跑。
      
          那人一眼便瞅见了前方那个纤巧的身影,风一般追去。
      
          机警的阮凤珠没有往郊外跑,空旷的郊野是盗匪天然的围猎场所,一转身,又
      从一条小巷子重新回到集镇上,将自己淹没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斗笠、竹篓、纤
      瘦的身材、类似的装束,当上百个越南女子在并不宽阔的长街上出现在你面前时,
      即便是最有追踪经验的盗匪也会无计可施。
      
          “该死的,果然是一模一样!”那人骂骂咧咧着,只好放弃了追踪。
      
          人群中,已是汗流浃背的阮凤珠暗暗松了口气,她必须立刻离开这儿。
      
          阮凤珠来到破庙后,解下坐骑,警惕的环顾四下,没有发现异常后,才牵马来
      到小道前;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我以圣父、圣子、圣母的名义
      ……”
      
          阮凤珠猛回头,说话的是一个身着黑色深衣的中年男子,手里拿着一根似杖非
      杖、似棍非棍的东西,正半睁着眼打量着自己。在他身后,几道人影出现在小道口,
      挡住了她的去路。
      
          “该死!”阮凤珠思绪飞转——骗过了盗匪,却躲不过土著狗腿子。
      
          “放下武器,或许我会饶你一条性命……”
      
          “好啊——”阮凤珠故意把声音拖得老长,突然起身跃起,飞一般掠上马背,
      清啸一声,从腰间摸出嗣德王送给她的那柄精致短枪,对准黑衣人就是一枪。
      
          “砰!”枪声响,惊鸟冲天,蹄声暴起,风中传来阮凤珠声音:“投降?见鬼
      去吧!”
      
          “大人,您没事吧?”一名年轻伪军冲上前扶住肩头中枪的黑衣人,道,“我
      立刻去追!”
      
          黑衣人忍着剧痛,看了他一眼道:“你如此卖力,不是想取代我的位置吧?”
      见年轻人语塞,又道,“这一枪,正好可以让我们脱离他们的控制,我们的使命,
      是找回被李维业藏起来的金子。”
      
          日西沉,红河岸边,一骑飞驰。夏季正是红河的汛期,滔滔江水打起一个又一
      个的浪花,一波一波的撞击在两岸的大堤上,白沫飞溅。阮凤珠伏在马背上,几近
      脱虚。
      
          红河岸边,刘成良带着一队黑旗军战士正在巡堤。近半个月来,法军不止一次
      派出几艘舰艇沿红河逆上侦察,都遭到黑旗军的沿途阻击,多有伤亡。为了防范法
      国舰艇借水涨偷袭,刘永福特意安排各营轮番派出人马沿江巡逻。
      
          江风中一阵阵急促的蹄声让打头的阿虎停了下来,伸长了脖子死死盯住大堤那
      头。
      
          “有人来了!”刘成良以手按枪,极目望去,马背上的像是个女子。
      
          长嘶声下,两名黑旗军战士一左一右拉住马儿,刘成良快步上前,认出了阮凤
      珠。
      
          “凤珠,你怎么来了!”刘成良将她扶下马背,关切的问道。
      
          阮凤珠朝他一笑,喘着气道:“法国人要来偷袭黑旗军大营,快去通知大帅!”
      
          刘成良马上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先前的侦察不过是法国人的试探,大规模
      的反击即将到来!刘成良留下十人继续监视大堤,自己则率另外四人护着阮凤珠赶
      回大营。
      
          天才蒙蒙亮,一道灰色的长龙便出现在了红河岸边的大堤旁。这是一支由交趾
      支那雇佣兵、南部各省盗匪和土著伪军组成的联合武装,在法国驻东京湾特派员何
      罗芒的授意下,这支人数达四百人的队伍提前了对黑旗军大营的偷袭行动。
      
          来自南部各省的盗匪们哼着轻快的小调走在队伍的最前方,他们看不惯雇佣兵
      那一张张紧绷着的哭丧脸,作为一名成功的盗匪,就要赚钱的同时尽情享受生活—
      —美酒、女人、财宝,只有这些才能让日子充满乐趣,即便死了也不会留下多少遗
      憾。
      
          雇佣兵走在队伍中间,他们是这次行动的核心力量,也是何罗芒苦心网络来专
      事偷袭暗杀的职业高手。他们当中的很多人都曾有过辉煌的“成绩”,也有不少是
      冲着黑旗军统帅刘永福“欢迎各路刺客杀手前去拜会”的风声而来。他们看不起无
      组织无纪律的盗匪,甚至觉得何罗芒根本无需派这么多人来,高傲与冷漠,才是一
      个准雇佣兵应有的姿态。
      
          走在最后的是近三百人的土著伪军,纸桥大战后,何罗芒意识到单凭正规军在
      河内的力量很难对黑旗军形成压倒性的局面,于是在河内等占领区大肆征召当地土
      著编成伪军充实地方守备力量。土著伪军战力不高,却拥有数量上的优势,同时也
      是法国殖民当局控制民间的重要工具。
      
          红河滔滔,江风阵阵,走在最前方的盗匪们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正在一步步踏
      进对手布下的伏击圈里,根据何罗芒的情报,黑旗军根本不会在这一带出现!
      
          “砰!”一声枪响打碎了偷袭者的美梦,第一次以黑旗军身份出战的武烈营率
      先向盗匪们发起攻击,顷刻便击毙数人。盗匪们挨了当头一棒,当即咆哮着一哄而
      散。身后的数十名雇佣兵见状,一边大骂盗匪一边结成战斗队形准备接战,然而令
      他们意外的是,盗匪们并没有溃散,而是就势散开队形各自找寻最佳战斗位置把伤
      亡降到了最低。
      
          正面是严密的雇佣兵阵地,两翼还要遭到盗匪们的点射,武烈营的黑旗军战士
      们立刻往后退去——他们的任务只是诱敌。眼看着敌人“败退”,雇佣兵身后的几
      百名伪军顿时鼓噪起来,全然不顾雇佣兵与盗匪苦心营造的优势局面,乱哄哄的就
      往前冲。
      
          “真是一群蠢猪!”雇佣兵和盗匪头子同时开骂,他们也乐得让伪军们先去送
      死。
      
          狂热的伪军尾随“败退”的武烈营继续追击,不久便来到大堤转弯处的一块缓
      坡前。
      
          “杀!”密集的枪声过后,黄守忠率领前营主力从侧后方杀出,一下切断了伪
      军与盗匪和雇佣兵的联系,“败退”中的武烈营也翻身复战,巨大的包围圈顿时形
      成。
      
          河内,总督府。身材矮胖的东京湾特派员何罗芒笑盈盈的举着酒杯走到一身戎
      装的波滑跟前,道:“当英勇的法兰西正规军抵达怀德的时候,只怕盗匪、雇佣兵
      和伪军们已经耗去了黑旗军一半的战斗力——波尔多干红,祝将军旗开得胜,为李
      维业将军复仇。”
      
          波滑接过酒杯,仰起头一饮而尽,眼中闪过一丝轻蔑——作为一名职业军人,
      他十分反感何罗芒用这种低级卑劣的手段去换取最后的胜利。波滑道:“尊敬的特
      派员大人,从前几次侦察的情况分析,黑旗军虽然没有得到越南政府与清军的支持,
      可他们仍是一支训练有素且作了充分防御准备的劲旅。以我们目前在河内的兵力,
      尚不足以完全消灭他们,即使您的机谋能够成功,也不可能对黑旗军的战力造成致
      命损害,因此我希望等下一批援兵到来之后再发动对黑旗军的全面进攻。”
      
          何罗芒放下酒杯,道:“将军阁下,想必您也知道我们的内阁对这场战争的重
      视程度,如果不能尽快挽回因李维业将军的死给整个法兰西军队带来的不利影响,
      如果不能用最短时间消灭黑旗军,你我可能很快就会失去在远东为法兰西建立功勋
      的机会,到那时,我希望将军阁下不要后悔。我所能做的,就是全力配合将军阁下
      剿灭黑旗军!”
      
          “啪!”波滑以一个标准的法兰西军礼回应了他,转身离去。
      
          波滑走后,何罗芒轻轻将门掩上,又走到窗前,背身道:“吴先生,希望您替
      我找来的这些雇佣兵不是只会拿钱的废物。”
      
          “不杀刘永福,决不罢手!”一个阴沉的声音在屋子的角落里响起。
      
          在武烈营与前营的夹击下,处于包围圈中的伪军死伤惨重,而在包围圈外的盗
      匪与雇佣兵并不打算前去营救他们,只是在外围虚放几枪骚扰黑旗军。初次参战的
      武烈营自然不会放过如此大好的练兵机会,在黄守忠所部前营将士的有意配合下,
      他们开始分批对包围圈里的伪军展开了一场一边倒的屠杀。经验老到的黄守忠一边
      指挥前营将士掩护武烈营,一边严密监视着包围圈外的敌人,多年征战的直觉告诉
      他,那才是敌人的主力,伪军,不过送死而已。
      
          武烈营很快完成了对伪军的清剿,就在黄守忠犹豫要不要向余下的敌人发起攻
      击的时候,刘永福刘成良父子带着亲兵营赶到,立刻向不远处的盗匪和雇佣兵发起
      攻击。
      
          亲兵营是黑旗军中装备最好、战力最高的一支队伍,每每在决战时刻动用,可
      现在前来偷袭的不过是些拼凑起来的乌合之众,刘永福竟亲自率部出击,这让黄守
      忠隐隐有些不快。
      
          前营战士在黄守忠的指挥下慢慢撤出战场——唐景崧从清军那儿要来的粮饷,
      韩再生半点都没有分给前营;虽然前营从来都是自筹粮饷,可要是没有刘永福默许,
      韩胖子他敢做得这么绝?
      
          亲兵营很快击退了只有百余人的盗匪和雇佣兵,所有被包围的伪军也被武烈营
      斩杀干净。黄守忠只是派人向刘永福打了个招呼,便以伤亡过大为由带着前营返回
      驻地。
      
          “父帅,这次胜仗,全靠凤珠姑娘报信。”刘成良见刘永福的脸色不太好,小
      心翼翼道。
      
          刘永福并非为了黄守忠的自作主张而郁郁,黑旗军的每一次胜利,都会让他多
      一重心事——不论是之前的几次侦察还是这次的试探性攻击,法军对黑旗军的攻势
      正在一步步加强,而黑旗军却未能从越南朝廷和清军处得到实质性的帮助。站在刘
      永福的立场,不论是为了越南还是为了大清,黑旗军抗法有一个最起码的前提——
      保存黑旗军。刘永福不愿为了一个没什么指望的越南去战斗,更不会为了所谓的
      “大义”去给大清卖命,三千黑旗军要是拼光了,在越南和大清眼里,他刘永福便
      失去了利用的价值,之前所有的一切都成了空谈。
      
          面对咄咄逼人的法国人,没有清军的帮助,在一次次战斗中不断损耗的黑旗军
      已经走上了“拼光”的绝路,岂能不令刘永福忧心!
      
          “我刘永福不能拿三千名弟兄的性命去白白送死!”一个声音回荡在刘永福耳
      边,越南的软弱和清军的冷漠让他无奈,也让他愤怒——既然清军无动于衷,我刘
      永福何苦去当傻瓜,我也要让大清的官员们尝尝没有黑旗军的滋味!
      
          就在刘永福决心率部撤离怀德—山西一线、向越南及清军“示威”时,前方传
      来了河内法军兵分三路向怀德府进军的消息。大敌当前,刘永福不得不暂时打消了
      “示威”的念头,他仍希望再用一场胜利来改变黑旗军目下的处境,遂率各营加筑
      工事连夜备战。
      
          “哗啦啦!”一道闪电划破黑色的夜空,大雨倾盆而下,河水奔流着穿过纸桥,
      水声湮没了一切。在离这个曾经发生过两次激战的地方不远的村落里,波滑将军十
      分无奈地躲在一处屋檐下,突如其来的暴雨让他的远征军不得不停下脚步,等待天
      气转好。
      
          纸桥另一端的大道两旁,为了不让武器受潮,早已埋伏下来的黑旗军各营也不
      得不暂时退往附近的村落,只留下几队没有配备火器的探子在雨中继续监视。
      
          雷声、雨声、水声;黑暗、闪电、等待……
      
          上天对战争双方都是公平的,决定胜负的只是战机的把握。
      
          雨小了,夜色与水声中的纸桥是那么的孤独而无助。
      
          “这么大的雨,我们动不了,黑旗军也动不了,谁能抢到先手,谁就能赢得战
      斗的主动!”酷爱国际象棋的波滑对“先手”有着近乎本能的执着,他不顾麾下军
      官们的反对,毅然下达了进军的命令。两千人的远征军开始在泥泞与雨水中向纸桥
      进发。
      
          “大帅,法军朝纸桥过来了!”浑身湿透的探子飞身来报。
      
          “让出大路,让他们过来;传令各营不得妄动,听本帅号令行事!”刘永福蹲
      在墙边,轻轻抚摸着阿虎的脑袋,嘴里还叼着烟斗。他的这种放松的姿态让黑旗军
      各营将校都踏实了不少——大战当前,每个人的神经都紧绷着,缓解紧张的情绪,
      也是为将者的一门学问。
      
          出征前,波滑探知黑旗军在纸桥-怀德一线修筑了三重工事,于是带上了他所
      能调集的全部十四门大炮随军,可老天偏偏跟他开了个玩笑,一场暴雨让道路变得
      泥泞、路边的稻田成了水塘,就在士兵们想把大炮推过纸桥的时候,桥下的河堤突
      然塌方,七八门大炮一尊接一尊地滚进河里,剩下的也先后陷进淤泥,波滑不得不
      派出两个排的兵力负责打捞大炮。法军就是在这样一种闹哄哄的态势下通过纸桥继
      续往前挺进。
      
          就在法军陆续通过纸桥的时候,黑旗军各营也趁雨势停歇的机会迅速回到阵地
      上,一道闪电划破天空,渡过纸桥的法军士兵甚至能看见黑旗军进入工事的身影!
      
          “砰砰!”法军率先向黑旗军的阵地发起了进攻。黑旗军在纸桥西的阵地呈半
      环状:右翼为韩再勋右营、庞振云武烈营,左翼为黄守忠前营、吴凤典左营,刘永
      福与刘成良、张慎泰率亲兵营居中,另有连美率武炜营扼守江边,阻击法军兵舰。
      面对法军试探性的攻击,刘永福勒令各营按兵不动,暂不得还击。对岸的沉默让波
      滑以为黑旗军的火器在大雨中遭到了严重的损耗,遂下令全军展开,从正面向黑旗
      军阵地挺进。
      
          “二百步,一百五十步,一百步!”藏匿在竹林和土壕后静候法军靠近的黑旗
      军战士突然开火,数百声枪响打乱了法军前进的步伐,也拉开了怀德之战的序幕。
      
      
应天故事汇(gsh.yzqz.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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