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黄佐炎难掩心下激动,一个劲的在原地打圈,连连道:“唐景崧、刘永福,一
      文一武,珠联璧合!黑旗军一动,不管能不能打下河内,法国人必定派兵来援;法
      军援兵一到,要对付的就不只是黑旗军,而是整个北圻,如此一来,就算北宁清军
      不愿开战,也由不得他袖手旁观!牵一发而动全身,只要让大清国卷进这场战争里,
      北圻便有转机,我越南便有转机啊,哈哈哈……”
      
          次日,刘永福与黄守忠、杨着恩、吴凤典等黑旗军主要将领召开了一次秘密会
      议,唐景崧慷慨陈词,不仅详尽分析了法越双方及黑旗军在北圻的形势,还再次重
      申了清廷助刘抗法的决心,并就出击河内一战的打法与众将进行了周密的探讨。在
      唐景崧的鼓舞下,众将斗志昂扬,接下来的十天,黑旗军上下开始了紧张的战前准
      备,唐景崧也依约从黄桂兰处为黑旗军调来了第一批军饷,一场大战即将拉开……
      
          光绪九年三月十九日,对大清国援越清军主将黄桂兰和越南国北圻督统黄佐炎
      来说都只是一个很寻常的日子,然而一封从河内来的急报却让两位将军感受到了北
      圻上空弥漫着的硝烟气息——三月十九日,山西黑旗军祭旗出征,进驻怀德府!
      
          “怀德!”黄桂兰一把扯下墙上那幅巨大的越南地图,找到河内、找到山西,
      找到河内与山西间的丹凤,在丹凤与河内间找到了怀德府……
      
          “好你个刘永福,没有本督的军令,竟敢擅自出击!”黄桂兰气急败坏的嚷嚷
      着,双手叉腰,绕着地图走来走去,骂骂咧咧道,“老子就知道他唐景崧不是个好
      东西,一个小小的六品主事,仗着几位军机大臣撑腰,就跑来我这儿要钱要粮去做
      好人;一介书生,还敢怂恿刘永福去惹法国人,老子在北宁剿匪受气,他倒屁股一
      撅成了游说抗法的英雄——做人难,做军人更难啊!”
      
          黄桂兰骂累了,又走到地图前,仔仔细细的端详一番,哼哼两声,自言自语道
      :“没有大炮也敢打河内,刘永福的胆子倒是不小,我倒要看看他能耍出什么花样
      来!”
      
          “怀德!”听到黑旗军出兵消息的黄佐炎一下从榻上跳了下来,一把抓住前来
      报信的梁辉懿的肩膀,用力摇了两下,疼得梁辉懿龇牙咧嘴。黄佐炎难掩心下激动,
      一个劲的在原地打圈,连连道:“唐景崧、刘永福,一文一武,珠联璧合!黑旗军
      一动,不管能不能打下河内,法国人必定派兵来援;法军援兵一到,要对付的就不
      只是黑旗军,而是整个北圻,如此一来,就算北宁清军不愿开战,也由不得他袖手
      旁观!牵一发而动全身,只要让大清国卷进这场战争里,北圻便有转机,我越南便
      有转机啊,哈哈哈……”
      
          河内郊野,黑旗猎猎,三千劲旅蓄势待发;正前方,法军凭借河内坚固的城墙
      严阵以待。这是黑旗军进攻河内的第三天,由于没有大炮,法军又龟缩城中坚守不
      出,所以黑旗军只能逐次肃清法军在郊外村庄设立的据点,并没有对河内城发起大
      规模的攻击。
      
          唐景崧随刘永福来到阵前,端起张佩纶在临行时送给自己的德制望远镜,缓缓
      道:“法军在河内布防严密,强攻伤亡太大,看来我们还得另想办法。”
      
          刘永福点点头,按照战前的计划,黑旗军占领怀德就是为了引河内法军来救,
      这样就能发挥黑旗军的野战优势,将法军歼灭在郊野。然而就在十天前黑旗军进驻
      怀德后不久,正准备出兵夺回怀德的李维业就接到法国交趾支那总督沁冲的密电,
      严令其固守待援不得轻举妄动。李维业遂打消了反攻怀德的念头,也让黑旗军第一
      次诱敌计划落空。
      
          河内,总督府。李维业失眠了。一连三个晚上,郊外的黑旗军每隔一个时辰就
      会大张旗鼓的开始“攻城”,一旦法军士兵全副披挂的冲上城头准备应战,黑旗军
      就立刻偃旗息鼓消失的无影无踪;法军士兵刚睡下不久,黑旗军又开始鼓噪,三天
      下来,几乎所有法军士兵都成了熊猫眼,一个个没精打采哈欠连天。
      
          李维业明知这是黑旗军使的阴招,却一点办法都没有——在兵力充足的情况下,
      大可把守军分成几个班次轮番守夜,可李维业手下只有不到六百名士兵,若不去理
      会黑旗军的骚扰,偌大一个河内,哪一处都有可能成为黑旗军突破的方向。
      
          更可恶的是,刘永福居然还派人送来一封极其嚣张的战书!
      
          “决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李维业双目通红,死死盯着窗外的夜空。副官来报,
      说有一位自称美利坚合众国公民的中国人前来拜会。
      
          “美利坚合众国的中国人?”李维业眼中泛起一阵鄙夷之色,说了声请。
      
          那位自称美利坚合众国公民的中国人是个白白胖胖的矮个子,李维业无法从外
      表来判断这个满脸媚笑者的年纪,却一眼认定此人非奸即商。在送上一堆诗歌般夹
      带着大量英文字眼的恭维后,这位“美国奸商”才向李维业道明来意。
      
          “出城祷告?”李维业瞪大了眼睛上下打量着,很难想象这个胖子居然是基督
      徒!
      
          “我以圣父、圣子、圣母的名义起誓……”胖子举手划出一个十字,嘴里开始
      念念有词。
      
          李维业很干脆的拒绝了他,若非恪守着法国人那固有的风度,他早就把这个怎
      么看都像是奸细的“美国公民”押进了大牢。胖子“嘿嘿”一笑,右手兰花指轻轻
      一撩,小心翼翼的从怀里勾出一张迭得整整齐齐的黄纸,不动声色的摆到了李维业
      面前。
      
          “五千两……”李维业有些傻眼,在越南这个地方,银子要比法郎好使……
      
          胖子搓搓手,一脸的虔诚:“我以圣父、圣子、圣母的名义……”
      
          李维业喊来副官,低声嘀咕了几句。
      
          一辆马车粼粼停在了河内郊外的法国教堂前。河内四境平坦无险可守,李维业
      就发动当地伪军扩建了城外一座建于三十年前的小教堂,并在教堂附近修建了一座
      碉堡,留下一个排的法军驻守。两座建筑互为犄角,既是河内城的前哨,也在黑旗
      军前进途中的制高点上构筑起一道交叉火力网。
      
          教堂烛火未灭,一胖一瘦两道人影走下马车,在夜色的掩护下朝教堂内走去。
      
          鞭声响,马车粼粼转向暗处。
      
          离教堂不远处有一片小树林,林子旁边是一片坟地,坟地静悄悄的,偶有星点
      磷火闪动,每隔一段距离就插着一根十字架,那是用来埋葬曾经在这片土地上传教
      布道的牧师教士遗骨的地方。今晚,这些圣洁而神秘的十字架却成了黑旗军战士的
      天然掩护。
      
          “大头,谁打头阵?”外号“狗儿”的杨着恩一溜烟窜到黄守忠身前,低声问
      道。
      
          黄守忠瞧了眼夜色中两幢黑乎乎并排而立的高大建筑,伸手朝距离远些的那座
      碉堡一指,沉声道:“教匪不足为虑,可得先收拾了碉堡里的法国人!”
      
          “好!我先上,把碉堡里法国人的火力引开!”杨著恩自告奋勇。
      
          “好,还是老规矩,我居中,凤典断后接应!”黄守忠拍板。
      
          “今晚定要端了这处暗哨,为大军开路!”吴凤典附议。
      
          “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一名法国士兵哼
      哼着《马赛曲》走下碉堡,背着长长的步枪走到一棵大树前,叉开两腿,顿时热流
      滚滚。
      
          “我操!”杨著恩暗骂一声,一个闪身窜到法国兵身后,左手一探捂住他的嘴,
      右手顺势一带,将匕首往腰间一插,那法国兵便缓缓倒下。
      
          杨著恩摸出短枪,往后招招手,十几名黑旗军右营战士一溜烟上前,借着大树
      的掩护疾速向碉堡靠近。与此同时,黄守忠和他的前营战士也分成前后两拨朝教堂
      进发。
      
          “砰!”清脆的枪声拉开了战斗的序幕,碉堡上的法军排长大声叫嚷着指挥士
      兵反击。
      
          “砰!砰!”杨著恩冲在最前头,双枪齐发,无奈夜色太重距离太远,射出去
      的枪弹只能起到压制法军火力的作用,很难一枪命中。
      
          “轰!”令黑旗军大感意外的是,法国人居然在碉堡上安置了一门小炮!两名
      黑旗军战士应声而倒,一死一伤,受伤的战士痛苦的滚到一边,为后续的战友让出
      道路。
      
          “把受伤的兄弟带下去!”负责接应掩护的吴凤典带着他的左营战士及时出现
      在最需要他们的地方,让突击的两支队伍没有后顾之忧。
      
          “法国人有炮,得先把炮手干掉!”黄守忠一把摘下头巾,露出硕大的光头,
      隔着老远冲杨著恩喊道。杨著恩双枪一摆,就地一滚,单枪匹马冲到了碉堡下。
      
          枪声回响,惊动了正在教堂里做晚课的伪军们,只听“咣郎!”一声,教堂正
      门大开,数十名土著伪军蜂拥而出,竟是全副武装!
      
          “我操,法国人早有准备!”黄守忠低低骂了一句,当即命令前队扑倒、后队
      射击,一定要把这群替法国人卖命的土著堵死在大院里。
      
          “砰砰!”一阵连发枪响,冲在最前面的几名伪军应声倒下。
      
          这次前来偷袭的都是从黑旗军各营中遴选出来的百战之士,每人都配有火枪大
      刀,尽管在装备仍比不上法军,可每一名战士的实战经验却是相当丰富。正如当初
      刘永福对黄佐炎所说,十个越南兵都打不过一个这样的黑旗军战士!
      
          “砰砰!”碉堡下的杨著恩看准机会连发两枪,碉堡上惨叫声起,一具黑乎乎
      的尸体应声坠下,正落在离他不远的地方,摔得血肉模糊。失去炮手的法军并没有
      因此乱了阵脚,在那位排长的指挥下倚靠工事顽强的阻击黑旗军前进的步伐。
      
          侧翼的战斗陷入对峙,黄守忠所部前营战士承担起了主攻的重任。从教堂里冲
      出来的伪军人数虽多,战力却较碉堡法军逊色许多,在黑旗军战士一波一波密集的
      射击下,转眼已有十几人倒地。黑旗军对敌有个惯例——使尽可能多的敌人丧失战
      力。一来,一名伤兵不仅需要人来照顾,其受伤惨状及大声呼嚎更会扰乱本方军心
      ;二来,就黑旗军所装备的武器看,大多数枪支不具备一击必杀的火力,使敌受伤
      的几率更大。趁着众伪军阵脚打乱的机会,两队黑旗军迅速占领教堂前院门,在为
      后续人马做掩护的同时,立刻散开队形,两人一组亮出大刀就往人堆两翼扎去。
      
          碉堡前的战斗还在继续,法军占据制高点,有火力优势,黑旗军则四下隐蔽起
      来,双方都不见人影,只剩下你一枪我一枪的来回射击。
      
          正面的战斗进行的比较顺利,在吴凤典左营战士的掩护下,黄守忠率近三十名
      前营战士挥舞大刀与近百名伪军展开了激烈的肉搏。百战余生的黑旗军战士在近战
      中展现出异常强大的战力,或三人一队,或二人一组,进退有序掩护得当,只片刻
      便杀得尸横遍野。众伪军见势不妙,纷纷往后退却,想凭借高大坚固的教堂主体建
      筑继续抵抗。
      
          “左右两翼,兜上去,堵住大门,休走了一个妖孽!”黄守忠大声喝道,反手
      劈翻一个倒地偷袭的伪军,飞起一脚将他踹出老远。
      
          七八名黑旗军战士飞身上前,抢在一众伪军涌入教堂前堵住了去路。
      
          “砰!”枪声响起,一名堵在大门前的黑旗军战士应声倒下,人墙多了一道缺
      口。
      
          “敢偷袭!”在大院外断后掠阵的吴凤典一眼就瞥见了教堂二楼处那道一闪而
      过的人影,立刻端起长枪,瞅准了就是一击。
      
          “啪!”二楼窗台上的砖石被击得粉碎,那道人影疾速隐没在窗帘后。
      
          第二拨前营战士冲进大院,将余下的伪军团团围住。身陷绝境的伪军们开始惊
      惶,甚至有人扔下了武器;可黄守忠根本没打算给他们投降的机会,当下一拨密集
      的枪声响起,大院里便再无抵抗的人群——未死绝的,统统补上一刀。
      
          “凤典,外面交给你了!”黄守忠大喊一声,将长枪往肩上一挂,跟着他的前
      营弟兄拔出大刀就往教堂里冲。久经沙场的黄守忠很清楚,冲出来的近百名伪军不
      过是狂热的送死者而已,真正的大人物仍然躲在教堂里面,不把他们揪出来砍了,
      这一趟就算白来!
      
          吴凤典立刻派出一队神枪手潜伏下来,专门监视二楼及钟楼隐藏着的敌人,又
      派出一队人摆来干柴茅草准备放火烧教堂,也断了敌人从窗户跳下逃生的指望。
      
          就在黄守忠带人冲进大礼堂的时候,北圻教会的红衣主教和本教堂的黑衣牧师
      一齐出现在了前方中央的耶稣塑像前。他们手中没有武器,誓死守卫天主的神情却
      是十分决然。
      
          “我以圣父、圣子、圣母的名义……”面对如狼似虎的渎神者,主教和牧师的
      脸上都带着宽容与舍身的从容。
      
          “砰!”又一声枪响从二楼内侧的回廊上传来,红衣主教低头看了眼胸口正在
      汩汩往外冒血的伤口,直挺挺的往后倒去。
      
          一道黑色人影出现在回廊尽头,长枪平举。另一个带着戏谑与嘲弄的声音在开
      枪者的身后响起:“你以为杀了主教就能让黑旗军找不到李维业藏金的地方吗?”
      
          那刺客缓缓举起短枪,对准了自己的太阳穴。
      
          “愿主保佑你……”牧师抱着主教,虔诚的祷告着。
      
          “砰!砰!”接连两声枪响,牧师与刺客,一先一后的在黄守忠眼前倒下。
      
          “临死还敢耍我一道,你有种!”方有财狠狠踹了刺客的尸身一脚——原来那
      刺客趁着所有人都以为他要自杀的一瞬,突然掉转枪口,朝同样知道秘密的牧师开
      了一枪,自己也被方有财一枪击毙。
      
          方有财向黄守忠亮出了身份,也从临死的牧师口中得到了李维业藏金地点的所
      在……
      
          火势熊熊,碉堡里的法军却仍在顽强抵抗。吴凤典见黄守忠和一众兄弟们都已
      安然撤出,便向杨著恩发出了撤退的命令。揣着李维业藏金秘密的方有财招来马车,
      在登车时朝河内方向望了一眼,恨恨道:“早晚定要叫你还我那五千两银子!”
      
          教堂据点被攻陷,百余名伪军葬身火海,七名法军士兵战死……李维业一拳砸
      在桌上,两眼像要喷出火来。这是耻辱,莫大的耻辱!作为一名军人,他怎能容忍
      那些完全没有受过正规军事训练的流匪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夺走高贵的法国士兵的
      生命!还有那个自称美国公民的中国奸细,他肯定是冲着自己在教堂附近的藏金地
      穴而来……一切的一切,都让李维业无法忍受;一切的一切,只有用战争和武力才
      能解决!
      
          “方老板!”
      
          “唐先生!”河内郊外的黑旗军营地,方有财与唐景崧相顾大笑。这是刘永福
      第二次见到方有财,每一次,这个憨态可拘却又带着几分精明狡猾的胖子总能给他
      带来惊喜,不论是吴源成还是李维业,全都莫名其妙的着了他的道儿。
      
          唐景崧拉着方有财胖嘟嘟的手在刘永福对面坐下,笑道:“哪里有急,哪里就
      有方老板;若非方老板暗中派人照应,只怕唐某很难如此顺利的在越南走完一遭,
      再来见渊亭啊!”
      
          刘永福朝方有财拱拱手,他不爱说话,一记抱拳,已是最好的答谢。
      
          “啊呀呀,使不得使不得,唐兄乃朝廷钦点的绣衣使者,大帅乃威震南越的方
      面大帅,我方有财一介草民,岂能受此大礼,客气了,客气了,嘿嘿嘿……”
      
          “绣衣使者……”方有财漫不经心的四个字,却让唐景崧为之一震:汉承秦法,
      汉武帝为了考查地方官员是否称职,每隔一阵就会派出德才兼备之士出任绣衣使者
      巡查地方。绣衣使者官职不定,权力却极大,郡县官员稍有瑕疵便可先斩后奏行连
      坐之法,而唐景崧现在的身份恰恰与此相似,虽无立斩封疆大吏之权,却可专折奏
      事直达朝廷。方有财不动声色的一句话,就让志气满满的唐景崧的虚荣心得到了极
      大满足。唐景崧胸有成竹道:“苦心经营的教堂据点被毁,李维业定会找机会报复,
      我们的机会来了!”
      
          方有财也道:“法国人被方某人摆了一道,又岂会善罢甘休,下面就要看大帅
      了。”
      
          刘永福正色道:“得二位鼎力襄助,刘永福自当奋死一战!”
      
          方有财笑道:“有大帅这句话,方某就算没白走这一趟、也不枉唐先生千里入
      越啊!方某在此先祝大帅旗开得胜、黑旗军威震河内!”
      
          唐景崧微微一笑,瞅了方有财一眼,道:“唐某有一事不解,不知当讲不当讲。”
      
          方有财道:“方某生平最恨的便是这‘当不当’三字,世上没有当不当,只有
      能不能,能则为之,不能则不为——有话便说,有钱便赚;亲兄弟,明算账,干净
      利索,这才痛快嘛!”
      
          “方老板说得是。”唐景崧道,“方老板乃海商巨子,产业遍布南洋及沿海各
      地,还受到美国政府保护,可谓进退无忧,却因何每每往来于台海越南之间?台湾
      贫瘠险恶,越南战火不绝,方老板多次出手相助唐某与大帅,只怕不是险中求财这
      么简单吧?”
      
          唐景崧问得直接,刘永福听得仔细——这也正是令他疑惑的地方。
      
          “哈哈哈!”方有财大笑起来:“唐先生问得好,大有战国策士之风!”
      
          唐景崧道:“方老板过誉了,有话直说,有钱就赚,唐某活学活用罢了……”
      
          方有财换了个姿势,盘膝而坐,这才道:“二位可曾听过‘投资’一说?”
      
          “投资?”唐景崧与刘永福相视一眼,均对这个新名词感到十分陌生。
      
          方有财侃侃道:“洋人买地建厂,待产出货物后卖出,收回红利,这便是最简
      单的投资。咱们的老祖宗在几千年前就用过这招,只不过非是谋财,而是谋国。”
      
          “方老板是说吕不韦与嬴异人之故事?”唐景崧问道。方有财点点头,唐景崧
      遂将这个故事大略对刘永福讲述了一遍,也大致猜到了方有财的用意。
      
          方有财道:“所谓投资,亦分三六九等——下乘者,图一时小利、所求不过银
      钱财货,天下商人多半如此;中乘者,修身于内而信誉于外,因时而动、因势而变,
      不求一城一地之得失,唯图百年兴盛、行业魁首,晋商、徽商,多属此类。”
      
          “那上乘呢?”唐景崧迫不及待的问道。
      
          方有财微微往后一靠,摆了个架势,正要开口,却听刘永福自言自语道:“上
      乘者谋国,非不求利,却以天下正道为己任,为万民谋福,争为时代之前驱……”
      
          唐景崧与方有财面面相觑,均难掩心中震骇——这是他们所认识的刘永福吗?
      尤其是唐景崧,他一直是以一种半师半友的姿态来帮助刘永福,但这一句话,彻底
      改变了唐景崧对刘永福固有的看法,也让唐景崧心中生出一些别的东西来。
      
          刘永福见状,颇为尴尬道:“永福少年时曾听人读洪仁■遗著,略有所思耳。”
      
          方有财连连摆手,道:“大帅所言,正是商道之上乘!方某往来越南原因有二
      :其一,越南虽然贫瘠,可壮丁众多劳力低廉,又处南洋水陆要冲,商货自越南产,
      可省下一半成本、从越南出,又可省下一半运费,一旦让法国人占据越南全境,方
      某的船就得绕一个大弯往来南洋印度;南洋海上水匪众多,各国对泊岸商船又多加
      刁难,抗法,也是为了方某自己。”
      
          “其二呢?”唐景崧追问道。
      
          方有财叹了口气,道:“诚如大帅所言,非不求利,却以天下正道为己任——
      方某出入南洋,始终不敢忘本——法国人吞并越南,图谋的却是中国!若不能拒之
      于国门外,则战火危及两广;两广动荡,则云贵福建皆不得安宁;沿海不宁,烽烟
      不绝,则国门大开,百姓朝不保夕,海商船队更无倚靠之所!方某不敢说为万民谋
      福,争为时代之前驱,方某入越多次,既是为财,也是为国;方某所投资者,非是
      财货,而是人!保全越南,便是保全中国南大门;襄助黑旗军,更是保全越南的关
      键!华夏门户,越南存亡,尽系于大帅一人!”
      
          方有财说罢,缓缓闭上眼睛,等到睁开时,却发现刘永福与唐景崧均已长身而
      起,朝他深深一躬。方有财连忙起身,扶起二人,道:“方某一介海商,浅薄之说,
      让二位见笑了。”
      
          唐景崧道:“春江水暖鸭先知,商者,国之风标也!”
      
          “父帅!”刘成良的声音在屋外响起,刘永福“恩”一声,示意他进来。
      
          刘成良走进屋子,向唐方二人分别行礼,这才道:“父帅,探子回报,河内法
      军已在集结!”
      
          “终于来了!”刘永福一掌击在桌上,眼中闪动着仇恨的火花,这一天,他已
      等了十年!
      
          方有财很是识趣的找了个借口告辞,不久,黄守忠、杨著恩、吴凤典等将领便
      与众幕僚一齐来到。
      
          黑旗军大营外,方有财钻进了他那辆英国产的漂亮马车里。另一个声音道:
      “掌柜的,李维业藏金的地洞已经找到,就在教堂墓地后面,现在就起出来吗?”
      
          “现在?不不不,不用这么着急,”方有财连声道,“有唐景崧在,刘永福一
      时半会儿还饿不死,就让他们问清军要钱要粮去好了。记住,帮人,一定要帮到点
      子上,在他快死的时候拉一把,人家才会感激你——只可雪中送炭,不可锦上添花。
      至于李维业搜刮来的那些越南足金,哼哼,岂能就这么白白花掉,先留着,他日必
      有大用——走!”
      
          “啪!”鞭声起,马车粼粼消失在无边的夜色中。
      
          法军集结准备出战的消息立刻传遍了整个黑旗军大营,无需动员,三千将士莫
      不斗志昂扬,在各营管带的带领下开始紧张的战前准备。一道人影从营中闪出,窜
      进了离驻地不远的小树林里。刘奇谦望着人影消失的方向,喃喃道:“杨著恩?”
      
          “三娘,你怎么来了!”杨著恩一把搂住妻子,在她额头重重亲了一口。
      
          “狗儿,我来看你。”刘三娘捧着丈夫棱角分明的面庞,满面飞红道,“山西
      的乡亲们都说你们要和法国人大干一仗,我不放心,所以从保胜跑来看你。”
      
          杨著恩低声道:“现在全营都在备战,看到你的记号,我就偷溜出来了。放心,
      大阵仗我见得多了,这次一定多砍几个法国人的脑袋下来!保胜还好吧?孩子们呢?”
      
          “保胜很好,孩子们也好,你不用担心,上阵的时候,别冲得太狠了……”
      
          “冲得不狠,我还是狗儿杨著恩吗?没有伤疤,那还算哪门子男人!”
      
          刘三娘一把扑进他怀里,杨著恩强忍住冲动,轻轻推开她,咧嘴一笑,在她细
      巧的鼻子上刮了一记,道:“各营都在集结,我得尽早回去,往后有的是时间,我
      走了!”
      
          “狗儿!”望着丈夫远去的背影,刘三娘哽咽了。
      
          杨著恩回营的时候正巧与“老冤家”刘奇谦碰上,擦肩而过时,刘奇谦在他耳
      边低声刮了一句:“小别胜新婚,不多呆一会儿?”杨著恩脸上一热,匆匆离去。
      
          亲兵大营,刀声霍霍。唐景崧终于见到了刘永福那把一直藏在鞘中未曾露面的
      长刀:此刀长约三尺、通体乌黑,刀面较一般大刀略窄,刀背阔且笔挺,锋刃呈弧
      状,刀势雄浑有力,十分利于阵前劈砍。刘永福双手握刀,转瞬间,地上已多了一
      个大大的“虎”字。
      
          “黑虎出山,力扫千军,好刀!”唐景崧忍不住赞道。
      
          “来,试试!”刘永福一甩手,将刀抛给了唐景崧。唐景崧一伸手,就势接住
      ——势沉而刀不沉,刀把上刻着的那几道粗糙纹路还透出一股淡淡的古朴气息。
      
          唐景崧挥舞了几下,又把刀交还给刘永福,笑道:“八千里路云和月,此刀只
      合渊亭使,方能生出虎气来。明日一战,当可见此刀饮血!”
      
          刘永福面色凝重道:“方才杨著恩向我请战,明日打头阵。”
      
          唐景崧微微一怔,先锋一职一直都由前营管带黄守忠担当,杨著恩此举纯属血
      性,却也不能不顾及黄守忠的感受,大战之前最怕的就是将帅离心,这件事要是处
      理不好,后果如何实难预料,也难怪刘永福揪心,遂道:“守忠那儿,由我去说吧!”
      
          刘永福心头“咯噔”一下,他与黄守忠之间关系微妙,这件事的确不适合他亲
      自出面,唐景崧见识广博口才出众,由他去说,或许是最好的选择。
      
          前营驻地,唐景崧老远就望见了黄守忠那颗硕大的光头。
      
          “黄大将军!”唐景崧满面春风的走上前,拱手道:“前营将士果然非同一般
      啊!”
      
          黄守忠显然已经知道杨著恩请为先锋一事,淡淡道:“还不是照样打不了头阵。”
      
          唐景崧故意一怔,又做恍然道:“原来黄大将军是在为此事烦恼啊!”
      
          黄守忠闷哼一声,继续擦刀。
      
          唐景崧在他身边坐下,悠然道:“玄德公以马超为先锋,却留云长守荆州,所
      为何也?”
      
          黄守忠摇头,与刘永福一样,黑旗军众将都爱读《三国》,刘奇勋曾评价说杨
      著恩勇比周泰、吴凤典,稳如曹仁、刘成良,轻锐似文鸯,刘永福便像那少时放牛
      的邓艾。轮到黄守忠时,这位每每独当一面的光头将军笑着说三国无光头大将,那
      便做赤膊上阵的许褚,惹来满堂大笑。其实在黄守忠心里,让他感到最亲近的却是
      郁郁不得志的蜀将魏延。
      
          唐景崧道:“为帅者,当审时度势,以大局为先——马超虽勇,然其才不足以
      统领全军,正可用之以为先锋;云长智勇兼备气概无双,威名震慑江东,正可用之
      独当一面。明日一战事关黑旗军存亡,大帅必分兵诱敌前来,杨将军为头阵,大帅
      断后,这居中调度之责,纵观黑旗诸将,唯守忠一人可担之,大帅的这份苦心,守
      忠你可知晓?”
      
          黄守忠的神情缓和了些,道:“杨兄弟勇武过人,倒也担得这先锋一职。”
      
          “那便是了!”唐景崧趁热打铁道,“据我所知,法军主帅习惯居中指挥,一
      旦其前哨被杨将军拖住,其中军便会暴露出来,那可是守忠你建功立业的大好机会
      啊!”
      
          黄守忠眼中亮了起来,阵斩敌军主帅,那可是每一个战士的梦想!
      
          唐景崧见黄守忠动容,起身在他肩头轻轻拍了一记,道:“欲成大事者,首先
      要沉的住气;守忠你是个人才,你的功业绝不止于此,立功的机会还有很多,进退
      之间,切莫逞一时之勇啊!”说完,朝黄守忠意味深长的一笑,轻甩长袖,转身扬
      长而去。
      
          黄守忠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目送他远去,继续埋头擦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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