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茶已凉,唐景崧浑然不觉,依旧端起杯子,一饮而尽,道:“山西之要,只在
      八字——以战为守,诱而击之!”“以战为守,诱而击之!”刘永福默念一遍,猛
      然起身,朝唐景崧深深一躬。夜已深,唐景崧走到窗前,打了个哈欠;抬头远望,
      乌云散去,北圻的月,分外明朗……
      
          光绪九年春,越南丹凤。
      
          丹凤,北临红河,乃是扼守山西通往河内的要冲,然而就是这样一座重镇的城
      池,却看不到一个越南士兵。李维业占领河内已近一年,虽然名义上将其退还给越
      南作为议和的条件,可越南朝廷非但没有派兵接管河内,还将河内附近丹凤等城的
      守军统统撤走;在阻止黑旗军反击河内的同时,还逼迫刘永福退还保胜,以显示其
      对“和平”的诚意。在这一年里,李维业和他的士兵们俨然成了河内一带的实际统
      治者。
      
          丹凤的大街上乱糟糟的,空气中仍弥漫着战马的骚味——很显然,法国人才离
      开不久。不知是天性使然还是见怪不怪,商贩们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在被“洗劫”
      后谈笑风生的以一种“顺民”的姿态兴高采烈的收拾着自己的铺子和货品,看不到
      一丝愤怒和无奈。
      
          “小国寡民,不外乎是。”文士打扮的唐景崧端起杯子,尝了一口越南特产的
      米酒,不禁回想起这几个月来的经历:上年秋,唐景崧在左副都御史张佩纶等人的
      支持下上书朝廷,大胆提出了他对法越形势和援越抗法的主张,并自告奋勇请缨入
      越。
      
          唐景崧的上书在清廷引起了极大的反响,众军机大臣对此纷纷表示赞同,却不
      敢对唐景崧所提“乞假以朝命”的要求作出批复,只是模棱两可的派他前往云南
      “差遣委用”。唐景崧敏锐的察觉出这只是朝廷玩的小小手段:若此行能说动越南
      及刘永福坚定抗法保全大清门户,则清廷派人得力;一旦生出麻烦,则可将责任推
      在唐景崧个人身上,定其妄自行动之罪。
      
          唐景崧并未因此而惶恐动摇,在座师宝■“壮哉班定远”(班超,字定远)的
      鼓励下毅然上路。
      
          来到边境后,唐景崧没有贸然去见刘永福,而是稳扎稳打的先行入越,经镇南
      关南下,一路考察民风地理及越南国的实际状况。来到越都顺化后,由于没有清廷
      的官方朝命,唐景崧并未得到嗣德王的召见,只是与大学士阮文祥等人进行了几次
      会谈。越南朝臣对抗法一事的软弱推诿、对黑旗军百般为难、对刘永福的猜忌排挤,
      都让唐景崧对这个“藩属之邦”失去了信心,此行成功与否的关键,只在刘永福!
      
          从顺化回国后,唐景崧上书朝廷,指出《李宝协议》难以实行,更不能指望越
      南坚定抗法,并恳请清廷接济黑旗军以军火粮饷、壮其抗法之心。就在这时,云贵
      总督岑毓英上书朝廷,备言唐景崧条陈越事未合时宜,请令回京供职。
      
          就在请缨之举面临流产危险的时候,唐景崧兵行险着,毅然决定只身入越说刘
      抗法!
      
          谅山、北宁、丹凤,一路行来,唐景崧探悉越南朝廷一直在敦促刘永福率部撤
      离山西,也对黑旗军粮饷短缺、军火匮乏的近况有了大致的了解。最令他担心的是,
      黑旗军已经有了逃兵,一旦刘永福支撑不住,放弃战略要地山西退往保胜,那么此
      次说刘之举的效果就会大打折扣,所以唐景崧必须尽早见到刘永福。
      
          “吴老板,您来了,楼上请!”一个黑发碧眼的中年男子引起了唐景崧的注意,
      紧跟在那男子身后的,是一位眉角带刀疤的精瘦汉子。那汉子双手抱胸、步伐有力,
      显然是个行走江湖的亡命角色,经过唐景崧身边时,狠狠瞪了他一眼。唐景崧目送
      二人上楼,缓缓放下酒杯,想起了那个悬赏二万两买刘永福人头的传言……
      
          “这里是三千两的定金,事成之后,全额补齐。”
      
          “三千两?吴老板是算准了我没命回来,还是觉得黑旗军都是草包?”
      
          “这样的买卖不是人人都能做的,我这是看得起你!”
      
          “看得起我?那也得有命花销!如若不然,就请吴老板另请高明吧!”
      
          “你要多少?”
      
          “……”
      
          “一万?!”
      
          “我的本事,吴老板应该很清楚;您付的越多,刘永福死的越快……”
      
          “好,就一万!三天之内,事成结清!”
      
          “吴老板果然是痛快人——什么人!”
      
          “砰!”包间房门被重重踹开,刀疤脸飞身冲到走廊上,却不见一人。
      
          “砰!”刀疤脸拉上门,一把将两张五千两的银票塞进怀里,狠狠道:“此地
      人多耳杂不好说话,三天后,咱们老地方见,告辞!”说罢,推开窗子,纵身跃下。
      
          二楼走廊拐角处,唐景崧朝身旁那人一拱手,道:“多谢兄台搭救。”
      
          那人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嘿嘿”一笑,道:“先生在河内丹凤转了几日,可
      是从大清国来?”问的隐讳,唐景崧却明白他把自己当成了两广地方暗中派往越南
      “办事”的人,便顺水推舟的点了点头,从怀里摸出关文一角,又塞了回去。那人
      显然认得大清国的关文,这才把手中短枪往身后一塞,退开一步,低声道:“在下
      李德才,为山西办事。”
      
          山西,便是黑旗军,天下之事何其巧也!
      
          唐景崧道:“方才二人恐对你家主人不利,还请早做准备。”
      
          李德才道:“在下晓得,敢问先生大名。”
      
          “唐——景——崧!”
      
          李德才瞪大了眼,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唐景崧微微一笑,道:“唐某入
      越,正为黑旗军之事而来,还请李兄代为引见你家大帅。”
      
          李德才连连道:“先生只身入越游说越南君臣一事早已传遍北圻,我家大帅对
      先生更是仰慕已久,在下马上安排先生去见大帅!”
      
          “不!”唐景崧斩钉截铁道,“见面事小,大帅安危事大,你速回山西,决不
      能让贼子有机可乘!我在丹凤还有些事要办,改日定当登门拜访。”
      
          李德才心头一阵感激,当即道:“在下这就回山西,先生高义,请受李德才一
      拜!”
      
          唐景崧连忙扶起他,道:“同心抗法,何须多礼,请!”
      
          李德才走后,唐景崧故意往茅厕方向走了一圈才回座上,撩开外衣一角,瞅了
      眼座师宝■送给自己的那把精致手枪,兀自一笑——这个李德才显然是刘永福麾下
      的情报头子,欲成其事,先收其心,唐景崧对自己方才的表演十分满意。
      
          “唐景崧到丹凤了,另外,今日可能会有刺客潜入城中,还请大帅多加留意。”
      唐景崧到来的消息让刘永福从榻上跳了起来,完全没有听到李德才关于刺客的提醒。
      一年了,从雄心勃勃到进退维艰,黑旗军缺粮、短饷,战不得、退不能,从左右中
      法越三方均势的关键到法国人敌视、越南打压、清军敷衍的尴尬境地,其间种种比
      初到越南流窜求生的日子更为艰难!
      
          眼看着李维业横行河内而不能出兵,甚至连法国军舰在山西城外开过时亦不能
      放炮击之!黄守忠杨著恩等将领早已恨得咬牙切齿;刘奇谦已经逮捕斩杀了十几名
      逃兵;韩再生每隔一阵就会拿着钱粮簿册来诉苦,从保胜运来的粮食就连阿虎的伙
      食都难以保证,只好由他自己外出觅食。万般无奈下,刘永福只好命刘文谦、刘启
      亮二人率亲兵营主力一千二百人退还保胜,以减轻军粮压力。
      
          在这段艰难的日子里,黑旗军的士气越来越低,刘永福唯一能做的就是画“虎”
      ——刘永福生平只会写一个“虎”字,每天早晚,他都会来到屋外的空地上,用刀
      鞘在泥地上一遍又一遍的开划。刘永福的“虎”与众不同,远远望去,既像“禅”
      字的右半边,又像一只背脊朝天,有耳有尾的“卧虎”,故称“画虎”。
      
          另一件让刘永福欣慰的事就是阿虎成家了。那一日阿虎无意间闯进了一个法军
      据点,令人称奇的是,阿虎非但没有受伤,还带了一只同样乌黑漂亮体型硕大的母
      犬回来。杨著恩大笑着说阿虎能把洋妞搞定,就是长咱爷们儿的志气!开春时,两
      口子便有了一窝八只同样黑黑壮壮的狗崽。当了爹的阿虎突然变得勤快,如何喂饱
      那一窝肥崽成了它每天的头等大事。
      
          夜深沉,刘永福靠在软榻上,手里托着烟斗,习惯性的将脚往榻前一搁,却踩
      了个空,阿虎还没回来,要养活那八只小崽子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簌簌!”一阵轻微的响动打断了刘永福的沉思。
      
          “成良吗?进来吧。”刘永福想去点烟斗,摸到的却是那杆“十三响”。
      
          外头没有回应,门却“吱嘎!”一声开了,两具亲兵的尸体在门口缓缓倒下,
      人影依稀,一枝黑洞洞的枪管对准了榻上了刘永福!
      
          在死人堆里摸爬滚打多年的刘永福立刻意识到了危险的临近,近乎本能的一把
      从榻上抓起棉被,甩手就朝门口掷去。屋里本就没什么光亮,劈头飞来的大被子一
      下打断了刺客的视线,还迫使他不得不往后退以免被当头罩住。
      
          高手过招,胜负只在一瞬间,刘永福夺回了主动,更算准了那刺客不敢胡乱放
      枪惊动护卫,当即从榻上跃下,抓起长刀轻轻窜到墙边,不动声色的朝门口靠近。
      
          那刺客躲过大被子的当头一罩,举着短枪再次扑进屋里。守在门侧的刘永福看
      准时机连刀带鞘重重砸在那枝黑洞洞的枪管上!
      
          “当!”刘永福虽然精瘦,却是力大无比,幼时曾身负百斤石料夜行山路而面
      不改色,这一击竟生生将短枪砸落在地,紧跟着又是一记左手勾拳,结结实实的轰
      在刺客右臂上。
      
          刘永福本以为能将他击倒,谁知这刺客不但顽强,挨了一记重拳仍有战力,且
      十分擅长近身搏击,猛地腰间摸出一把明晃晃的匕首,挥臂径直朝刘永福前胸扎来。
      刘永福连忙闪身,眼看着匕首就要扎进自己肩头时,那刺客突然往屋里方向一歪,
      一个踉跄跌出七步开外。
      
          “呼!”一道两道黑影一前一后窜进屋里,阿虎用它那硕大的脑袋将刺客撞飞
      后,紧接着又张开大嘴亮出尖牙朝他肩脖子处狠狠咬下!
      
          “轰!”一记闷响,阿虎竟然扑空。
      
          那刺客就地一滚,翻身跃起,正要挥匕朝阿虎脑门扎去,却觉上臂处一阵撕心
      裂肺的剧痛,匕首“当啷!”一声跌落在地。咬他的却是另一头乌黑的猛犬。
      
          “呼!”从未扑空的阿虎气急败坏的将他扑倒在地,张开大嘴正要当头咬下,
      却被刘永福大声喝住,只好极不情愿的将刺客手脚牢牢踩住,虎尾倒立。
      
          “二万两换我的人头,看来你是无福消受了。”刘永福收起十三响,从地上捡
      起被砸得变型的短枪,看了眼,丢在一边,拿刀鞘指着那刺客,从他怀里搜出几张
      一千两的银票往自己怀里一塞,道,“剩下的银子,就让黑旗军去帮你讨回来——
      说,谁指使你来的?”
      
          那刺客冷笑几声,道:“没想到黑旗军穷成这样,连区区几千两银子都不放过
      ……”
      
          “啪!”那刺客脸上狠狠挨了一记耳光,吐出几枚碎牙。
      
          刘永福阴沉着脸,咬牙道:“黑旗军将士每月才能领到二两银子——阿虎!”
      
          阿虎早就等的不耐烦,一听到主人的命令,立刻一口咬下,紧接着便是一连串
      骨碎声。
      
          那刺客晕了过去,甚至都没来得及喊出声。刘永福背转身,又道:“阿虎!”
      
          阿虎会意,抬起后脚朝刺客小腹下缓缓踩落。
      
          “啊……”彻骨的剧痛让刺客再次醒来,他能清楚的闻到阿虎口中的血腥味。
      
          “说,谁让你来的。”刘永福的声音不响,却透出森森寒意。
      
          刺客仍在顽抗,杀手有杀手的规矩,按法国人的话说,这叫职业操守。
      
          “倒是一条好汉,阿虎……”刘永福的话音才落,那刺客便大叫讨饶起来——
      作为一个杀手,命可丢;作为一个男人,命根子决不能丢!
      
          刘永福坐回榻上,将长刀往边上一搁,慢悠悠地将烟斗点上,深深吸了一口,
      吐了个大大的烟圈,这才道:“说吧,谁指使你来的,我好为你去讨银子。”
      
          “是吴源成……”
      
          一听到“吴源成”三个字,刘永福眼中杀机毕现:“又是他!阿虎,这个人,
      赏给你们一家子了,让崽子们快些长大,上阵杀敌!”
      
          “呜!”阿虎得令,两口子一阵风似的就把人拖走。
      
          刘永福掏出银票,叫来了韩再生与李德才。两人来到后,刘永福先把银票交给
      韩再生,让他立刻拿钱去筹粮。韩再生根本不在乎刘永福哪来的银子,收起银票就
      走——这些钱来得太及时了,身为军需官的他此刻唯一想到的就是让将士们饱饱的
      吃上一顿。
      
          韩再生走后,刘永福吩咐李德才,立刻派人暗中保护唐景崧的安全,同时在江
      湖上放出消息,就说黑旗军大统领刘永福欢迎各路刺客前来拜会。李德才领命而去,
      心下却是苦笑,堂堂一军主帅,竟然只能用这种办法来弄钱——不偷不抢,穷的叮
      当响,这便是黑旗军了。
      
          唐景崧在三日后来到山西,尽管唐景崧曾叮嘱李德才切莫声张,可刘永福还是
      派了前营管带黄守忠前去迎接。硕大的光头、狠辣的目光、高凸的后脑,这就是唐
      景崧对黑旗军头号大将黄守忠的第一眼印象。
      
          在与黄守忠短暂交谈后,唐景崧于傍晚时前往刘永福居住的大院。唐景崧本以
      为刘永福会执大礼亲自出迎,不想黄守忠把他送到院外后,说了句“大帅已在院中
      恭候多时”,便抽身离去。假使换成别的清廷官员,肯定会对刘永福这种“不拘礼
      数”的行为大感愤慨,可唐景崧却认为,刘永福的独特魅力正在这“不拘礼数”上。
      
          “吱嘎!”院门开,出现在唐景崧眼前是一番奇特的景象:两条身形巨大的黑
      色猛犬居中并蹲,八只肉球似的小黑犬左右开列,二十只眼睛齐刷刷向他望来。唐
      景崧曾听说刘永福养了一条能打仗的黑色猛犬,不料出现在自己眼前的却是一大家
      子黑狗,着实让人啼笑皆非。
      
          “唐先生,刘永福恭候多时!”一个深沉有力的声音在正前方响起。
      
          唐景崧抬眼望去,夕阳下,刘永福手提长刀、身着短衫,双目深陷,却是炯炯
      有神,整个人看起来十分精神,唯独肩背处略显佝偻。
      
          “大帅,久仰!”唐景崧上步抱拳,简简单单的打了个招呼,煞是爽利。
      
          “唐先生千里入越,请屋里说话。”刘永福让在一边,做了个“请”的手势。
      
          唐景崧大步上前,经过阿虎夫妇身边,见大小十条黑狗却是一动不动有如军阵,
      便忍不住赞道:“素闻大帅治军极严,今见猛犬摆阵,足可见黑旗军战力!大帅请!”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屋里,唐景崧突然收住脚步,望着墙上那幅巨大的“虎”图,
      奇道:“似字非字,似画非画,形随意走,笔力遒劲——何解?”
      
          刘永福道:“此乃‘虎’字。”
      
          “虎?”唐景崧瞪大了眼睛,再一次打量起来,良久,才道,“虎耳冲天,虎
      尾彻地,脊梁通直,腰气充盈——好一只猛虎,好一个黑虎将军!”
      
          刘永福抱拳道:“黑虎困顿,前路不明,还请先生指点。”
      
          两人入座,刘永福习惯性的拿起烟斗,又犹豫了——今晚与唐景崧的会面非同
      小可,很可能关系到黑旗军的前途,还是忍一忍为好。
      
          唐景崧给自己倒了碗茶,笑道:“此物提神,强忍无益,大帅请便。”
      
          刘永福一拱手,小心翼翼的将烟丝点着。
      
          唐景崧端起茶碗,浅尝一口,又放下,道:“越南茶,淡而无味,远不及云南
      普洱。保胜地通云南,红河一线商旅众多,关卡所在,赋税所得,岂无好茶?”
      
          刘永福显得有些无奈:“保胜所抽赋税大半添作军饷,小半购置武器,余银寥
      寥,又何来奢侈之资?黑旗军素来清苦,这茶,也只在接待贵客时才用。”
      
          唐景崧心想这个刘永福倒也直爽,又故意道:“保胜地近云南而无好茶,唐大
      人难辞其咎。”
      
          刘永福摇头道:“唐大人曾助银万两为黑旗军筹饷,唐大人待刘某不薄!”
      
          唐景崧微微一笑,道:“背靠云南,保胜便立于不败之地。唐某听说越南北圻
      督统黄佐炎黄大人与大帅交好,可见越南君臣也把大帅看成心腹重臣啊!”
      
          刘永福仍是摇头:“越南君臣之中,唯有黄佐炎与梁辉懿多次资助黑旗军,别
      的人都把黑旗军看成眼中钉——战则用之,不战弃之,反复无常,令人心寒!”
      
          唐景崧看到了刘永福眼中的无奈与悲凉,又问:“清军待大帅如何?”
      
          刘永福犹豫了一下,还是对眼前这位首次见面的大清官员道出了实情:“云贵
      两广都曾接济过黑旗军;提督黄桂兰率军入越一年来,守北宁而不前,河内沦陷后,
      刘某曾力主两军趁法国人立足未稳而袭之,黄军门却严令我部不得妄动,致使坐失
      良机。法越议和后,清军便以剿匪为名滞留北宁至今,黑旗军迄今尚未从黄军门处
      得到半点粮饷接济!”
      
          唐景崧见刘永福的怨气大了起来,笑了笑道:“既有云南为屏,不如退还保胜。”
      
          刘永福一怔,他本以为唐景崧是带着清廷诏命前来劝说自己坚守山西以为清军
      前哨、确保大清边疆无事,却没想他竟会说出“退还保胜”这等话来,难道清廷决
      定放弃越南了?难道黑旗军的抗法大业就这样结束了?难道我刘永福就只能灰溜溜
      的当一方边关小吏?刘永福怀疑着,担心着,甚至有些不甘——这些神情,都没能
      逃脱唐景崧的眼睛。
      
          “佐炎!”谅山巡抚梁辉懿一边喊,一边三步并作两步的走进院里,朝正在舞
      剑的黄佐炎大声道,“大事不好,河内法军水路齐发,南定失陷!”
      
          “当啷!”长剑落地,黄佐炎怔怔的望着气喘吁吁的梁辉懿,良久无语。
      
          梁辉懿从地上拾起长剑,轻轻摆在一边,道:“打通南定,法军便可顺江而下
      占领红河口,与河内、海防二地成鼎足之势,于我朝大大不利啊!”
      
          “可曾向清军求援?”黄佐炎问道。
      
          梁辉懿不无惋惜道:“我曾亲赴北宁面见清军提督黄桂兰,备言法国人将犯南
      定一事,恳请其率部南下以助守南定;不想黄军门以北宁流匪未尽、法军不过虚张
      声势为由拒绝发兵,并严令所部各营安扎原处不得擅自出战,以致坐失战机、南定
      沦陷……”
      
          黄佐炎对清军袖手旁观的态度并不觉得意外,令他感到意外的是,山西黑旗军
      居然没有趁河内法军主力尽出的大好机会从背后偷袭,不由问道:“黑旗军有何动
      静?”
      
          梁辉懿道:“黑旗军粮饷奇缺,士气低落,黄桂兰又屡次责令刘永福不得妄动
      ;从目下看,黑旗军堪堪固守山西,即使想战,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黄佐炎像是想到了什么,话锋一转,问道:“唐景崧早已离开顺化,现在何处?”
      
          梁辉懿想了想,道:“已赴山西面见刘永福。”
      
          “他去见刘永福?”黄佐炎拿起长剑,手腕一振,抖出一朵剑花,朝前狠狠刺
      出一剑,道,“千里赴越、说刘抗法,不想大清国竟有此等人物——北圻转机,或
      许就在此人身上!”
      
          山西城中一处简陋的小屋里,谈话还在继续。
      
          “越南忌之,大清弃之,既无粮饷,又无援兵,我刘永福率黑旗军血战半生,
      没想到竟落得如此下场,罢了,罢了!退还保胜也罢!”刘永福仰天长叹,眼中隐
      有泪光闪动。
      
          唐景崧见戏演的差不多了,长身而起,深深望了刘永福一眼,道:“唐某本是
      京中小吏,却自幼以天下为己任:身处乱世,华夏动荡,山河不宁,北有沙俄窥视,
      南有法国人犯境,正当我辈男儿慷慨以国之时!唐某受沐皇恩,每念及此,莫不心
      痛如绞、彻夜难眠——所恨者,列强贪得无厌;所忿者,壮士无用武之地!唐某所
      倾慕者,左公也,万里西征植柳遍地,扬国威于西夷,一扫举朝靡靡之气!十年前
      大帅斩安邺于阵前,唐某引吭高歌,恨不能插翅南疆与大帅把酒痛饮;十年后大帅
      凭一己之力慑法国人于北圻,唐某尝言,天下英雄,唯左公与大帅耳!大帅抗法之
      志不灭,唐某报国之心不死,遂上书朝廷,洋洋万言,备言北圻之于两广云贵,亦
      如伊犁之于新疆,朝廷可战可守,独不可弃!大帅于南疆战守维艰,唐某于京城寝
      食难安;苦心谋事,终得朝中诸位大臣赞诺,以匹夫之身深入越境,说越南君臣于
      顺化,采民风军情于北圻,半载风餐露宿,唯望能助黑旗军抗法以一臂之力。唐某
      旦旦而来,本以为大帅是一个百折不挠、决不轻言放弃的铮铮铁汉,今日一见,却
      是颓萎于外而怯懦于内,既无慷慨赴难之义,又无矢志不渝之心,徒有精兵三千,
      却不思进取半步——瞻前顾后,患得患失,徒有怨气而作妇人状,徒有虎威而学病
      猫行。既然大帅无心抗法,唐某空有一腔热血亦无用,朝廷空有重用渊亭之心亦徒
      劳,言尽于此,唐某就此告辞!”
      
          一通话毕,唐景崧朝刘永福一拱手,长袖一甩,转身抬脚就走。
      
          “先生请留步!”刘永福的声音有些哽咽。
      
          唐景崧缓缓转身,刘永福已然拜倒在地。
      
          “大帅,你这是……”唐景崧有些不忍,却仍须把戏唱完。
      
          刘永福抬起头,浊泪滚滚,哽咽道:“刘永福有负先生苦心,刘永福有负朝廷
      苦心啊!”
      
          唐景崧暗叹一声,快步上前,一把拖住刘永福双手,眼角闪动着泪光,道:
      “唐某纵有千难,亦不及大帅难;唐某纵有万苦,亦不及大帅苦——快快请起!”
      
          两人重新落座,刘永福率先道:“先生此来,何以教我?”
      
          唐景崧没有回答,反而问道:“若粮饷充足,渊亭可愿再与法国人一战?”不
      知不觉间,唐景崧改变了对刘永福的称呼,也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刘永福嘴角一动,重重的点了点头。
      
          唐景崧点点头,道:“若唐某能为渊亭解决粮饷一事,渊亭还愿撤还保胜吗?”
      
          刘永福猛起身,决然道:“若得粮饷军械,刘永福愿率部与法国人决一死战!”
      
          唐景崧示意他坐下,笑道:“有渊亭这句话,唐某便能安心筹粮去也!”
      
          刘永福也笑了,尽管难看,却无半点作假。
      
          唐景崧见刘永福抗法之心已定,这才不慌不忙的道出此行的另一个目的:关于
      黑旗军的未来。
      
          唐景崧道:“渊亭出身草莽,当知立世之艰,正所谓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依
      唐某看,纵有粮饷接济,不过解一时之急,渊亭可曾为黑旗军的将来谋算?”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刘永福默念着,缓缓摇头。
      
          唐景崧道:“从顺化来此地途中,唐某为黑旗军设计了三条出路。”
      
          刘永福放下烟斗,正色道:“先生教我。”
      
          唐景崧缓缓道:“古有曹操者,挟天子以令诸侯,其势大成。而今法国吞并越
      南之心昭然若揭,议和,只不过是缓兵之计,他们真正想要对付的,正是黑旗军!
      唐某曾往顺化一探虚实,越南国中不乏忠义之士,可黑旗军在越南的处境却日益艰
      难,只因嗣德王为宵小所蒙蔽,想拿黑旗军做筹码献媚法国人,冀希望于议和以求
      苟延残喘。为黑旗军计,为越南国计,渊亭大可效仿孟德,以保胜十州为根据地,
      扼守山西门户,率黑旗军劲旅南下越都,清君侧、诛佞臣,传檄天下,相约抗法,
      则北宁、太原、谅山、高平、宣光、兴化各省必袒臂从之。到那时,渊亭自可高举
      义旗,收编关外精壮为军,占据物产丰饶之地、收罗贤俊于麾下……而后请命大清
      朝廷以为外援,如此,则越南可平,法人可退!此上策。”
      
          刘永福自幼好听典故,对三国之事也是耳熟能详,可他最敬佩的却非儒家礼教
      所推崇的刘备关羽,而是魏国名将邓艾。邓艾与他一样都是放牛出身,少时穷苦,
      先在两淮屯田十年,使东吴不敢犯,后提一军镇西疆二十年,屡破蜀军……至于曹
      操,刘永福觉得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人物,至少比肥头大耳只会装腔作势的刘备强
      出许多,然而今天唐景崧一句“挟天子以令诸侯”,却让他张大了嘴吃惊良久。
      
          唐景崧早知刘永福会有这个反应,也料定他不会走这条路,遂继续道:“李维
      业攻占河内虽是意气之举,可这几年来法国人却一直在为吞并北圻作准备。法国人
      欲吞并北圻,则必先灭黑旗军;想要保住北圻,则必先重创法国人,故与法一战势
      在必行,朝廷也会从旁襄助黑旗军。依唐某之见,与其坐守挨打,不如主动出击攻
      其不备——袭取河内,便是奇功一件。败,亦有保胜十州为屏;胜,则黑旗军名扬
      天下。此中策。”
      
          唐景崧的中策没有让刘永福感到太多新意,其间也有诸多实际困难,可正因为
      缺乏新意困难众多,才让刘永福觉得中策比上策更为可行。
      
          唐景崧笑了笑,道:“下策,便是明哲保身退守保胜。未得一战而引军退还,
      只怕唐大人也会觉得渊亭怯战进而怪罪啊……”
      
          刘永福默默听完,叹道:“上策非我辈所能为之,下策为我辈耻于为之,中策
      虽然可行,也是困难重重……”刘永福欲言又止,端起烟斗,一个劲的抽着。
      
          唐景崧将茶壶挪到桌子中央,又取来两只空杯,一只摆在刘永福面前,一只摆
      在自己右手边,接着伸出中指在自己的杯子里一蘸,紧贴着刘永福的杯子与茶壶一
      划,正好将另一只空杯隔在对面。熟谙军事的刘永福一眼就看出,茶壶是河内,自
      己的杯子是山西,那一划便是红河,对岸的空杯便是清军驻扎的北宁。
      
          唐景崧道:“山西、北宁互为犄角,黄桂兰所部桂军虽众,却需仰赖黑旗军拱
      卫侧翼,一旦山西有失,法军便可从容进退红河,北宁势必不保,故守北圻之要,
      在乎两军呼应。然欲守之,必先攻之——河内城池坚固,黑旗军无重炮,强攻伤亡
      太大,不如诱敌。”
      
          “诱敌?”论及军事,刘永福的眼中便亮了起来。
      
          唐景崧伸手在河内与丹凤之间一点,道:“怀德,此地离河内不过十里,乃法
      军屯粮中转之地,若派一军奇袭此地,则河内法军必出兵援救,到那时——”
      
          刘永福有些不可思议的望着唐景崧,自己转战越南十五年、坐守山西一年,竟
      对怀德视而不见,唐景崧入越不过数月,就能想出如此妙计,不得不令人刮目相看。
      
          唐景崧道:“此计无他,只看能否抓准时机半道击之。”
      
          刘永福点头附议。
      
          茶已凉,唐景崧浑然不觉,依旧端起杯子,一饮而尽,道:“山西之要,只在
      八字——以战为守,诱而击之!”
      
          “以战为守,诱而击之!”刘永福默念一遍,猛然起身,朝唐景崧深深一躬。
      
          夜已深,唐景崧走到窗前,打了个哈欠;抬头远望,乌云散去,北圻的月,分
      外明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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