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如果说整个北越是一盘大棋,那么李维业袭取河内不过是对弈双方在运筹布局
      中突生的一个变招,清廷、越南、法国,各方势力针对这个变招而来的后手尚未全
      部亮出,处于夹缝中的黑旗军又岂可轻举妄动?一旦三方角力陷入僵局,黑旗军就
      将成为打破平衡、左右局势的关键!
      
          冬去春来,转眼已是光绪八年。就在唐景崧与张佩纶再度会面、商谈由唐景崧
      上书朝廷“请缨入越”的具体细节和时间的时候,清廷已决定采纳由云贵广西督抚
      提出的“助刘抗法”的建议。正月,原广西巡抚庆裕调任漕运总督,由倪文蔚接任
      巡抚一职,并委派徐延旭为广西布政使,督师各路桂军出关援越,而在光绪七年便
      奉命驻扎边境、同时负责剿匪的提督黄桂兰便自然而然的担起了率军援越抗法的重
      任。
      
          清军援越抗法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钦州,冯子材丢下一句“黄桂兰一介庸才,
      徒耗粮饷耳”,便带着几个儿子出城打猎去了。然而这个消息却令逗留上思的刘永
      福异常激动——虽然这次返乡没有机会见到两广文武要员,也没有为黑旗军谋得多
      少实质性的好处,可钦州民众却将刘永福当作衣锦还乡的英雄来看待,短短一个多
      月,从钦州那良上思及防城沿海等地前来投奔刘永福的穷苦青壮竟达四五百人!
      
          由于刘永福尚未得到清廷的正式册封,因此他不能以越南三宣副提督的身份在
      大清境内募兵,然而刘永福却不愿放弃这个为黑旗军补充兵源的机会,遂知会当地
      官员,备言愿意帮助地方组建民团用以对抗流匪。钦州各级官员早已得到上级命令,
      不仅要确保刘永福一行的安全,更要最大程度的予其方便,加之钦州地处边境,历
      来匪患不绝,所以刘永福助练民团的提议得到了各方的积极配合,左江道台周星誉
      还暗示钦州官员从民团中遴选二百精壮,在刘永福返越时“严加护送”,变相的将
      这二百人送给了黑旗军。
      
          在训练民团的同时,刘永福还派人请来了钦州等地最好的铁匠,打算为黑旗军
      定制一批上等兵器。然而铁匠们一听说是为黑旗军打造兵器,竟不约而同的将刘成
      良送去的定金悉数退还,说黑旗军的银子是拿命换来了,收了要遭报应,令刘永福
      唏嘘不已。
      
          岭南的春天来得早,就在刘永福将返乡的一摊子事忙的七七八八的时候,一名
      前来钦州贩货的越南商人带来了北圻督统黄佐炎的亲笔秘函。黄佐炎在信中提到,
      开春以来法国人活动频繁,并且有大量军队调动的迹象,很有可能是在为大举进犯
      北圻各省做最后的准备;同时,由黄桂兰率领的援越清军也分别进驻越南北部各个
      要地,并多次与陆之平等流寇交火,但从清军的布防和行动看,其首要目的在于扼
      守粤桂云三省门户,其次才是清剿顽匪,对于威胁越南存亡的法军,清军并无与之
      一战的姿态,这点让越南君臣十分失望。由于黑旗军主力驻防的区域正好处在法军
      攻击的第一线,一旦开战,缺少统帅的黑旗军很可能会遭遇险境,因此黄佐炎希望
      刘永福在处理完返乡诸事后能够尽早返越,领导黑旗军抗击法军。
      
          得悉清军援越抗法和法军秘密调动的消息后,刘永福十分担心驻越黑旗军主力
      的安危,毅然于三月率一行四百余人踏上了离乡返越的旅途。
      
          四月,北圻越军营地。北圻督统黄佐炎有睡午觉的习惯,按照他的话说,饭后
      困顿,与其强打精神,不如小憩片刻,事半功倍。然而一阵嘈杂声惊扰了他的美梦,
      黄佐炎从榻上坐起,喝问道:“何人喧哗,竟敢叨扰本督歇息?”
      
          营房外响起一个清脆的声音:“姐夫啊,你的兵不让我进去!”
      
          “这丫头……”黄佐炎只感一阵头大,同是一母所生,姐姐温婉贤德,妹妹却
      是无法无天。黄佐炎披上衣服,吩咐道:“让公主进来!”
      
          阮凤珠一阵风似的刮进屋里,瞅了睡眼惺忪的黄佐炎一眼,道:“姐夫,你的
      架子可是越来越大了啊,法国人就快打到河内了,你还在这儿做春秋大梦。”
      
          黄佐炎道:“法军主力尚在清化,李维业所部不过千余人,尚要分守各地;从
      清化到河内,法军必先攻克重镇南定,一旦在南定交火,驻扎山西的黑旗军就会从
      背后截断法军退路,法国人不傻,不会拿区区数百人去送死的。”
      
          阮凤珠走到平摊在长案上的大地图前,伸手在清化北面的马江渡口一指,道:
      “从马江来的消息,有几艘法国兵舰在昨天傍晚从渡口出发,逆江而上,从此便没
      了踪影。马江上游并没有重兵布防,法国人却抽出军队往西调动,姐夫不觉得可疑
      吗?”
      
          黄佐炎亦是知兵之人,经此提醒,脑子也活泛起来:越军在南定附近驻扎有数
      千人马,以法军目下的兵力,从正面强攻南定并非明智之举,可他们完全可以雇佣
      熟悉当地环境的百姓为向导,绕开南定,从马江中游直扑河内!
      
          作为越南国内为数不多有见识的官员之一,黄佐炎很清楚,在黑旗军战力强大、
      大清官兵又已进驻北宁的情况下,以法国人目前的实力,想要在短期内吞并越南并
      不现实,他们所能做的,就是通过各种手段迫使越南朝廷屈服。在这种心态的驱使
      下,驻越法军完全有可能采用一次突袭来粉碎越南朝廷的心理防线,同时也能避免
      较大的伤亡和后勤负担。
      
          那么河内现在状况又如何呢?想到这儿,黄佐炎的额头蒙上了一层细汗:一直
      以来,越军和黑旗军都把山西、太原、南定等地作为防御的重点,然而作为北部六
      省中枢的河内却只有不到四千人的驻军,不仅装备简陋,而且未经实战。这样的军
      队,又怎能在突如其来的状况下抵挡住法军的突袭!
      
          想到这儿,黄佐炎当即道:“必须立刻让河内知道这个消息,决不能让法国人
      得逞!”
      
          阮凤珠摇头道:“河内的大人们会听你的吗?没准他们还会觉得你一个小小的
      北圻督统管的太多,联名在父王跟前参你一本呢!”
      
          黄佐炎冷哼一声,道:“又不是头一回,一群老匹夫,陛下可比他们清醒多了。”
      
          阮凤珠“嘻嘻”一笑,道:“姐夫啊,这回我又立了大功,你怎么奖赏我?”
      
          黄佐炎白了她一眼,故意道:“上回是谁拿了我的东西去见刘家哥哥的呀?”
      
          “姐夫你讨厌!”一提到刘成良,阮凤珠就觉得耳根滚烫滚烫的,转身就走。
      黄佐炎大笑,这可是他用来对付这位刁钻小姨子的杀手锏。
      
          阮凤珠走后,黄佐炎立刻修书几封:一封发往河内,暗示河内守军加强戒备以
      防法军偷袭;一封发往南定,着令南定派出军队沿红河往西巡逻,即使不能击退偷
      袭的法军,也能从旁加以阻击,为河内布防和援兵到来争取时间;最后一封发往山
      西,知会黑旗军留守大将吴凤典,一旦河内遭到袭击,还请黑旗军能够出兵援救。
      
          “希望刘永福能尽快回来。”送出了三封书信,黄佐炎一屁股跌坐在榻上,他
      所能做的也只有这么多了。尽管他不愿意把一场战争的成败寄托在一个人身上,可
      刘永福的确已经成为影响战争走势的关键。每念及此,黄佐炎都会有些嫉妒,又有
      哪一个有识之士不想成为左右时局的焦点、国家的中流砥柱呢?
      
          山西城外,黑旗军大营,七星黑旗高高飘扬。与习惯于在低洼潮湿的水边扎营
      的越南军队相比,黑旗军更喜欢扎营高处,全军分前后左中右五营驻扎,除去留守
      保胜的一千五百人外,余下的黑旗军主力都已开至山西大营。
      
          北圻督统黄佐炎的书信就摆在书案中央,黄守忠、吴凤典、杨著恩这三位奉命
      留守山西的黑旗军大将及四位幕僚刘奇勋、刘奇谦、韩再生、李德才均神情严肃的
      站在一旁。
      
          黄守忠,前营管带,身挎一柄厚背长刀,留着一个大大的光头,乃是刘永福麾
      下头号大将;吴凤典,左营管带,性情沉稳、擅长坚守,刘永福返乡省墓时奉命兼
      领全军;杨著恩,右营管带,善打硬仗,每每冲锋在前,身上负伤多处,乃是黑旗
      军中头号悍将。
      
          刘奇勋,秀才出身,曾游历两广北越,乃刘永福座下首席幕僚,负责军中文书
      机要;刘奇谦,刘奇勋堂弟,曾习武艺,性坚忍、明法令,掌军中军法奖惩;韩再
      生,出身商旅,打得一手好算盘,负责军中钱粮调度;李德才,越南人,为人机敏
      缜密,专司情报。
      
          性情火爆的杨著恩第一个发话:“大帅不在军中,法国人却来偷袭,某愿率本
      部人马杀他个措手不及,断不能让越南人把功劳抢去!”
      
          “大帅不在,擅自出兵者,当以军法论之。”刘奇谦不冷不热的回了杨著恩一
      句。
      
          “军法军法,你只知道拿军法压人,想打我老杨的屁股只管开口,我老杨也不
      在乎多几条伤疤!”杨著恩最看不惯阴阳怪气动不动就拿自己人屁股开打的刘奇谦,
      两人一个性情暴躁屡屡犯错,一个刻板无趣执法严明,在军中几成水火。
      
          站在末首的李德才偷偷瞧了韩再生一眼,这黑胖子却是眯起眼睛一副事不关己
      的模样。
      
          “你管银子我管奸细,你不说话我也不说话。”黑黑瘦瘦的李德才暗自嘀咕,
      他一直看韩再生那一身横肉不顺眼,总觉得他是个占了肥缺不干事的家伙。
      
          “老杨,老刘,怎么又吵上了?法国人要真打来,我老吴跟你一块儿杀敌,可
      军中自有法度,你我兄弟可不能胡来,得先商量个主意不是?”吴凤典笑呵呵的拍
      拍杨著恩的肩膀,既然刘永福把兼领各营的重担交给了自己,他就不能让将领与幕
      僚间闹乱子。
      
          “和稀泥。”李德才瞧了黄守忠和刘奇勋一眼,此二人才是影响决策的关键。
      
          “守忠和刘先生怎么看?”吴凤典又把难题抛给了他们。黄守忠与刘奇勋相视
      一眼,谁都没有率先开口的意思。吴凤典心下一动,这样的局面是他最乐意看到的
      ——刘永福临走时,既没有把统率全军重任交给战功卓著、被越南朝廷授以七品千
      户兼河阳防御使的黄守忠,也没有让读书最多、掌管军中机要的刘奇勋节制全军,
      而是让性情沉稳、办事周密的吴凤典兼领各营,在外人看来是为了防止黄守忠刘奇
      勋这对文武互相不服而产生矛盾的无奈之举,但身为刘永福心腹的吴凤典知道,刘
      永福一直不喜欢黄守忠。
      
          从当年黄守忠率部前来投奔刘永福到黑旗军在保胜站稳脚跟,黄守忠所部前营
      千余人马就一直保持着相对的独立性,在这一点上,执掌钱粮的韩再生最清楚:黑
      旗军中,左右后三营及刘永福的亲兵营每月都能从越南地方得到一定数量的粮饷,
      可黄守忠的前营却都是自行筹集,黄守忠从未向刘永福要饷,刘永福也没有增拨粮
      饷给前营的意思。奇怪的是,双方将士并没有因此产生隔阂,不能不说是黑旗军中
      的一个奇迹;恰恰也正是这个奇迹,埋下了日后黑旗军分裂的隐患。
      
          同样,面对黄守忠杨著恩等骄兵悍将,刘永福自然也不可能把军队交给刘奇勋
      这样一个文人去节制。论战功,吴凤典不如黄守忠;论才智,吴凤典不如刘奇勋,
      可吴凤典却有一个天生的优势——他几乎与黑旗军中的每一个人都相处得极为融洽。
      在刘永福返乡期间,这一点恰恰是稳定黑旗军内部的关键。吴凤典当然也清楚刘永
      福的栽培之意,只有当杨著恩刘奇谦各不相让,黄守忠、刘奇勋僵持观望之时,自
      己的发言才能起到平衡全局的作用。然而上天总是爱跟人开玩笑,就当吴凤典准备
      开口的时候,一名亲兵匆匆跑到营房外,大声喊道:“大帅回来了,人马已在五里
      外!”
      
          “嗡!”屋里的人片刻间走得干干净净,吴凤典苦笑摇头,倒也如释重负。
      
          “恭迎大帅!”近千名黑旗军将士的呼喊回荡在大营上空。
      
          刘永福抬头望了一眼那面高高飘扬的七星黑旗,在阿虎的开路下朝一干将领幕
      僚走来。刘成良领着一众亲兵昂然跟在他身后。
      
          此次返越,刘永福带来的不仅有二百名精壮新兵,还有故乡士绅民众对黑旗军
      的倾力支持:三十车粮食、三百把大刀、一百枝土枪、弹药若干、铁匠七人、医师
      四人、文书二人……更重要的是,刘永福在返越途中拜见了援越抗法的清军主将黄
      桂兰。更令人匪夷所思的是,仅仅在刘永福与黄桂兰会面的前一天,越南河内失陷!
      也就是说,在黄佐炎发往山西的文书尚在途中的时候,李维业就已偷袭成功。刘永
      福是在离开清军驻扎的北宁后才得到这个消息,因此对黄桂兰所说由清军资助黑旗
      军军械以抗法的许诺并没有抱太大的希望。
      
          河内沦陷,不仅打乱了援越清军先前的所有部署,也让黑旗军驻扎的山西直接
      暴露在法军炮火之下,李维业的这一大胆举动,令越南北部的形势急转直下。
      
          就在刘永福向众人讲述完与黄桂兰会面的经过及法军攻陷河内的消息后,黄佐
      炎也派亲兵送来了他的第二封书信。黄佐炎几乎是同时得到刘永福会见黄桂兰及河
      内失陷的消息,故算准时间,刘永福前脚回来,他的信后脚到达。黄佐炎的这封信
      写得十分直白:河内沦陷,越南朝廷已经决定放弃抵抗而与法国人和谈;一旦越法
      议和,越南朝廷势必停止对黑旗军在各方面的支持,援越清军也很可能放弃对法作
      战的初衷,黑旗军必将陷入十分危险而困难的境地。到那时,刘永福做何选择、黑
      旗军是进是退,又是一个难题摆在了刘永福面前。
      
          屋子里一片沉默,阿虎安静的卧在主人身旁,偶尔张嘴,便露出那两对尖利的
      虎牙。
      
          刘永福从怀里摸出那只黑乎乎的老烟斗,往里面填了把烟丝,轻轻点着,放到
      嘴边,用力吸了一口。几点火星溅在手背上,刘永福浑然不觉。
      
          “大帅,”幕僚刘奇勋首先站了起来,不急不缓道,“诚如黄督统所言,越南
      朝廷经此一击,必不敢再与法国人接战;至于援越清军,某以为不能过分指望。摆
      在我军面前的有两条路,或坚守山西,或退还保胜,轻重取舍,还请大帅定夺。”
      
          “老狐狸!”黄守忠暗骂一句,紧跟着起身,铿然道:“大帅,末将以为,我
      军不能退!”
      
          刘永福继续抽着,倒是阿虎“呜”的一声昂了昂脑袋,朝黄守忠一咧嘴。
      
          黄守忠斜了刘奇勋一眼,大声道:“山西背靠红河、地处要冲,上接保胜、下
      通河内,乃兵家必争之地,决不能白白送给法国人!依我看,法国人打下河内只不
      过是一时运气,就凭区区几百人,李维业打死也不敢出河内半步,现在放弃山西退
      守保胜,全然没有必要,也会让人笑话我黑旗军不战而怯!”
      
          “大帅,山西决不可弃!”杨著恩轰然附议。
      
          刘奇谦看了兄长一眼,见刘奇勋神情自若,这才缓缓起身,淡淡道:“军情大
      事,当谨慎谋断,岂可凭一己之血勇而妄言进退……”
      
          四个人都表了态,各人有各人的心思,屋里有些冷场,又该是吴凤典说话了。
      这时,一直没有开口的刘永福突然睁开眼睛,轻轻放下烟斗,伸手在阿虎圆圆的头
      顶上摸了一把,沉声道:“你们都下去吧,是进是退,我自有打算。”
      
          众人走后,阿虎突然窜了起来,刘永福也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北圻,越军大营。谅山巡抚阮文祥面见黄佐炎,带来了越南朝廷准备与法国议
      和的消息。
      
          “议和!”黄佐炎往案上重重一击,怒道,“黑旗军就在山西,清军就在北宁,
      两军离河内不过数十里,此时议和,我朝将有何脸面面对黑旗军、面对大清国!”
      
          阮文祥道:“法军以数百之众就能长驱直入袭取河内,我朝凭什么与之交战?
      黑旗军?大清国?驱虎吞狼,后患无穷啊!另外,朝廷还会派专使勒令黑旗军退还
      保胜。”
      
          “勒令黑旗军退还保胜?驱虎吞狼,后患无穷?”黄佐炎先是一怔,旋而大笑,
      “大清国若想吞并我朝,几百年前就能做到;刘永福若包藏祸心,你阮文祥阮大人
      还有命在此说话吗?视忠义之士为虎狼,弃强邻以身委贼,垂垂老朽,亡我越南也!”
      
          阮文祥面色难堪道:“督统大人方才的几句话,已足够下狱定罪!”
      
          黄佐炎冷冷一笑,道:“还请阮大人将本官的话如实转告朝廷——法国人不可
      信,黑旗军不可弃,大清不可忘,议和不可开!”
      
          阮文祥道:“老夫自当将督统大人的话一字不差的转呈朝廷。老夫这儿还有一
      道密旨,还请督统大人尽快去办,也好为朝廷分忧。”说罢,将一卷文书交到了黄
      佐炎手中。
      
          “责令清军不可插手越法事务,申斥其暗中助刘之举……”黄佐炎览罢,将密
      旨狠狠的往案上一丢:让一向主张抗法、与黑旗军及清朝官员多有往来的自己去责
      令、申斥清军,看来朝廷里的那群老朽打仗不行,玩人的手段却是一点不差!
      
          阮文祥“嘿嘿”一笑,拱手道:“老夫谨祝督统大人马到成功,早日回朝复命
      哦……”
      
          “老匹夫,老不死,墙头草,卖国贼!”阮文祥走后,黄佐炎发疯一样将屋里
      的东西一件件砸得粉碎,愤怒、无奈、羞耻,天下间竟有如此窝囊的朝廷!
      
          “夫君……”轻唤下,一双手从身后缓缓环上黄佐炎的腰身。
      
          黄佐炎闭上眼睛,一把握住妻子温软的双手,喘气道:“你怎么来了?”
      
          “夫君不是说过,世事总难遂人意,但求问心无愧。夫君一心为国,其间难处,
      刘提督和大清国不会看不到,事已至此,强求无用,动气伤身……”
      
          “秀珠!”黄佐炎转过身,一把将妻子搂在怀里,长泪潸然。
      
          十天后,驻扎在北宁的援越清军提督黄桂兰同时收到了两封秘函,一封从河内
      来,言及法军头子李维业准备放弃河内,以显示法国与越南议和的诚意;一封从山
      西来,却是黑旗军统领刘永福恳请清军与黑旗军联手,趁法国人立足未稳之机一举
      夺回河内。
      
          黄桂兰将两封秘函往桌上一扔,又开始犯难:现在的越南就像被强盗打了劫还
      要把女儿送去当压寨夫人一样,一碰上法国人拿抢来的河内做聘礼,他们就真以为
      能和平相处了。如此软弱的一个国家,还值得大清国去援助吗?若是任其自生自灭,
      到头来战火还是会烧到大清境内。面对刘永福的相邀,是出兵助阵,还是坐守观望?
      作为一名军人,黄桂兰很愿意与一位有着传奇经历的猛将并肩作战,可作为大清国
      援越大军的统帅,他就不得不考虑到朝廷对整个事态变化的态度。
      
          “做人难,做军人更难啊!”黄桂兰长叹一声。面对挑衅,非但不能立刻反击,
      还要层层上报坐视战机延误;更难堪的是,苦主与强盗成了亲,却将自己这个捕头
      丢在一边。
      
          黄桂兰提起笔,分别写了两封信:一封给广西巡抚倪文蔚,直言一旦越法议和,
      援越清军将以何种名义逗留其境;一封给刘永福,命其“静观其变,不可多事”。
      
          “静观其变,不可多事!”黄守忠狠狠扯下头巾,露出那颗硕大的光头,一把
      将黄桂兰的回信撕个粉碎,怒道,“早听说这厮是个只知道玩女人不会打仗的家伙,
      肉在砧板上都不敢下刀,真他娘的不是男人,大清国怎么会派这么个草包来越南!”
      
          “将在外,诸多掣肘,实为不易也!”刘奇勋在一旁道。
      
          “放屁!该打不打,他不打,咱们打,也让清军瞧瞧黑旗军的厉害!”杨著恩
      跳了起来,双手按在腰间,恨不得现在就拔出双枪去跟法国人大干一场。
      
          “我军没有大炮,无法强攻河内城;如果能让法国人出城,半道截击未尝不可。”
      刘成良道出了黑旗军的致命弱点——缺乏攻坚能力,同时也暗示黑旗军完全可以采
      取偷袭的办法……
      
          “好计,神不知鬼不觉的干上一场!”黄守忠第一个赞同。
      
          “法国人破河内,一举掌握时局主动;我军奇袭之,正可扭转局面。”刘奇谦
      不温不火道,竟然站在了将军们一边。杨著恩不可思议的望着他,嘴张得老大。吴
      凤典望向刘永福,这一次不用他表态了,难得众人意见一致,只等大帅拍板。
      
          刘永福把腿架在阿虎屁股上,眯着眼一口一口的抽着,像是全然没有听见众人
      的议论。
      
          “大帅!”吴凤典小心翼翼的提醒了他一声。
      
          刘永福半睁开一只眼,淡淡道:“传令各营严守本界,擅自出战者——斩!都
      去歇着吧!”
      
          “大帅!”杨著恩还想再说,却被黄守忠一把拉走。
      
          韩再生走在最后,回头望了刘永福一眼,嘴角泛起一丝不易觉察的微笑:掌管
      钱粮军械的他最清楚黑旗军目下的状况——不但没有攻城需要的大炮,就连野战小
      炮都只有区区数门;士兵们使用的大部分还是速度慢、射程近的前膛枪,如果没有
      清军在武器弹药上的援助,即便面对河内的区区数百法军,黑旗军也会打得非常吃
      力……一切的一切,都不是仅凭血性之勇所能弥补的。刘永福搁置众将偷袭法军的
      建议可谓十分明智。像是看到了韩再生眼中的赞许,阿虎脑袋一甩,咧开大嘴,破
      天荒的摇了摇尾巴。
      
          韩再生从小就怕狗,一看阿虎盯着自己,转身拔腿就跑。
      
          “汪!汪!”身后传来阿虎戏谑的吠声……
      
          众人走后,负责情报的李德才又折了回来,在刘永福榻前低声禀报着:“……
      据从顺化等地来的消息,越南朝廷里就与法议和一事亦是争论颇大,他们一方面惧
      怕法军战力,一方面又担心法国人反复无常和而复战,与法议和,同时也是在试探
      大清国的态度……”
      
          说到这儿,李德才有意识的停顿了一下,给刘永福以思考的时间。
      
          刘永福放下烟斗,喃喃道:“一头为难一头试探,谁来为黑旗军打算?继续往
      下说。”
      
          李德才继续道:“北圻督统黄佐炎在给越南朝廷的上书中指出,李维业退还河
      内不过是诱骗议和的伎俩,一旦越南撤除针对法军的防御并令黑旗军退还保胜,他
      日法军便可从容进犯北圻各省。以法军战力,弃而再取河内不过举手之劳,然与法
      国议和,势必令黑旗军将士心凉、大清国难堪,他日法国人再兴挑衅之时,越南国
      便再无可倚仗之师也……”
      
          刘永福一边听,一边不住点头。刘永福在多年艰苦卓绝的斗争中练就了异乎常
      人的敏锐直觉和洞察力——按理,黄佐炎上书越南朝廷的奏折内容绝不可能流传于
      世,可这篇奏折的内容为何能近乎完整的被李德才得到呢?原因只有一个,那便是
      黄佐炎有意为之。黄佐炎的用意很简单:既要让越南军民看清形势,也要以此来昭
      显其拳拳爱国之心,更是在向刘永福及清廷官员诉苦。一举三得,可谓用心良苦。
      
          “两广云贵似在向越南增兵,黄桂兰所部也暂未有撤离北宁的迹象。”李德才
      的最后一条消息虽短,却让刘永福从榻上坐了起来——既然越南与法国正在议和,
      那么清军先前打出的“援越抗法”的理由便不再成立,也可以说在清廷找到新的理
      由之前,黄桂兰所部暂时“师出无名”。可清军却没有因此而撤兵,这说明清廷并
      不愿眼睁睁看着越南落入法国人之手进而让战火烧到国界;换一个角度说,清廷也
      不愿就此放弃黑旗军。
      
          如果说整个北越是一盘大棋,那么李维业袭取河内不过是对弈双方在运筹布局
      中突生的一个变招,清廷、越南、法国,各方势力针对这个变招而来的后手尚未全
      部亮出,处于夹缝中的黑旗军又岂可轻举妄动?一旦三方角力陷入僵局,黑旗军就
      将成为打破平衡、左右局势的关键!
      
          刘永福长长的出了口气,仰天躺下——清廷的进退两难,倒给了处在困境中的
      黑旗军一丝喘息的空间。直到这时,刘永福才想起桌上还扔着一封越南朝廷命令黑
      旗军撤回保胜的密令——见他的鬼去吧,刘永福轻轻踢了阿虎一脚,安然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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