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唐景崧与胡传同年,如果说胡传用他的慷慨豪迈打动了张佩纶,那么唐景崧带
      给张佩纶的则是另一种截然相反的感受。会谈的地点仍在张佩纶的书房,唐景崧没
      有多说什么,只是把一卷穷百日心力慷慨挥就的《请缨书》轻轻摆在了张佩纶案头
      ……
      
          “哒哒哒!”战马飞驰而至,游击将军梁平章飞身下马,将马缰往迎上前来的
      哨长手里一塞,劈头问道:“黄军门可在营中?”
      
          那哨长见梁平章行色匆匆只身前来,必是彼营驻防的东兴出了重大军情,可他
      非但没有开营放行,反倒伸手拦住了梁平章,面露难色道:“黄军门昨夜操劳过度,
      正在大营歇息尚未起身,还请将军稍后,待我差人通传——”
      
          梁平章不等他说完,一把将他推开,大步往营中走去,甩手喝道:“军情紧急,
      不用通传了,黄军门怪罪下来,自然有我担着,接着!”
      
          哨长一伸手,摊开手掌一看,竟是一块半两重的越南杂金!
      
          “操劳过度?谁人不知你黄军门喜好女色。”梁平章边走边嘀咕着,此时他却
      顾不得顶头上司的面子,快步走到边军提督黄桂兰的营房前,大声喝道:“标下梁
      平章,有紧急军情请见军门大人!”提督黄桂兰出身淮军,曾是刘铭传麾下,与太
      平军交战数年,未尝一胜、亦未遭一败,被李鸿章称为“奇人”,遂保举他继冯子
      材后统带广西边军。
      
          “当啷,咣!”营房里传来一阵乱七八糟的响动,看门的两名年轻士兵强忍住
      笑意,倒是梁平章见怪不怪的站在那儿。不久,屋里传来黄桂兰的声音:“进来吧!”
      
          梁平章是黄桂兰的亲信,黄桂兰也不避讳,光着脚坐在榻上,一边一个十六七
      岁的姑娘,漫不经心道:“这么急着赶回来,法国人打到东兴了?”
      
          梁平章一脸肃穆,恭恭敬敬的回禀道:“回军门,法国人尚远;今日一早,越
      南三宣副提督、黑旗军统领刘永福持越南王文书、率亲兵二百返乡省墓,现已停驻
      东兴!”
      
          “你说什么!刘永福回来了?带了多少人来?”黄桂兰又惊又骇,一把将两名
      女子推开,喝道,“滚,都给我滚出去,谁都不许进来!”
      
          营房里静悄悄的,只剩下黄桂兰来回踱步发出的“沙沙”声。梁平章将刘永福
      过境经过简要讲述一遍后,便一言不发地守在了房门前。在这个时候,作为一个称
      职的下属,他所能做的就是不让旁人打扰上司的思绪,同时安心等待命令。
      
          “刘永福,刘永福……”黄桂兰心里反复念叨着这个名字,他为什么会选在这
      个时候返乡省墓?法国人在越南虎视眈眈,越南小朝廷竟然肯放他走?将黑旗军主
      力留在山西城,说明他还会回去,那么他这次回来,仅仅是为了省墓,还是觉得黑
      旗军在越南再难立足,想提前给自己预备一条后路?
      
          黄桂兰是武将,一个从来只管奉命行事不怎么爱花心思琢磨事儿的武将,刘永
      福这趟回来究竟有什么目的,并不在他的职责范围之内,他所能做的,仅仅是保证
      刘永福一行人在自己的辖境内平安无事,并将整件事汇报给上司。想到这儿,黄桂
      兰脸上的神情轻松了许多,唤道:“平章。”
      
          “标下在!”梁平章踏前一步,静候指派。
      
          黄桂兰道:“你带上我的令牌,立刻走一趟南宁,去见左江道台周星誉周大人,
      把刘永福返乡省墓的事情原原本本的告诉周大人;护送刘永福一行的事由我亲自来
      办。此事事关重大,切记不可声张,只能面呈周大人。”
      
          梁平章接过令牌,拱手道:“标下定不辱命!”
      
          黄桂兰打了个哈欠,摆摆手,示意梁平章出去——他太累了。
      
          钦州·冯府门前。
      
          方有财在马车里便听见了“叮叮当当”的打斗声,还时不时传来孩子们的阵阵
      喝彩。这是他第二回来钦州,上一回是冯子材为答谢方有财在剿灭防城港水匪时给
      清军提供情报而请他来府上做客,这一回,却是这位白白胖胖的杭州商人不请自来。
      
          方有财的马车停在了冯府门前的小河边,斜对冯府大门的水中长着一棵百年榕
      树,成群的金鱼游荡在榕树边,成了冯府门前一道独特的风景。这些年来冯子材赋
      闲在家,名气却是丝毫不减——冯府白日府门大开、早晚儿孙演武,竟使得一方盗
      贼绝迹,无怪乎钦州百姓只知冯老而不知有府衙。
      
          “贵客到访,何故逡巡啊?”门前响起了冯子材那浑厚的声音。
      
          方有财转过肥硕的身躯,拱手做揖,大笑道:“睹鱼虾嬉戏而忘事也——方有
      财见过冯老将军!”
      
          冯子材捋了把灰白色的胡须,也笑道:“方老板一到,老冯便要发财,请!”
      
          正门内的演武场上,两位健硕男子身着单衣、手提钢刀,正在冯府众人的围观
      下切磋武艺。方有财依稀记得,左边壮实些的是冯子材三子冯相荣,右边精瘦些的
      是冯子材五子冯相华,当年风华正茂的轻锐少年,而今已是三十多岁的孔武男儿,
      唯一没有变的,就是冯家刀法中那股子在战场上洗练而来的杀伐之气!
      
          两人来到廊下,冯子材正要开口,方有财却打了个手势,让他不要打扰两人的
      比试。方有财也是在江湖上摸爬滚打多年的人物,一眼就看出冯家二子绝非演习,
      而是在真刀真枪的对杀。方有财发现,冯相荣的刀身略短,却比一般钢刀宽出一寸,
      刀势沉稳狠辣;冯相华的刀类似马刀,刀身细长,却不打弯,刀势轻灵多变。兄弟
      二人显然对彼此的刀路十分熟悉,十几个回合下来险象环生,却是难分伯仲。方有
      财细心的发现,演武场的一角,摆放着一堆青砖,几十块青砖看似零散,实则暗合
      某种行军阵法。
      
          “相荣、相华,今天就到这儿,来,见过方老板。”冯子材喝道。
      
          喝声有如军令,冯相荣与冯相华当即收刀,各自退开三步,一齐朝方有财拱手
      施礼。
      
          方有财连忙还礼,道:“有子如斯,冯老将军当能宽慰也!”冯子材一摆手,
      冯相荣,冯相华便带着所有家眷仆从走得一干二净,偌大的演武场顿时变得清冷异
      常。
      
          凉风习习,两人并肩走在演武场的沙石地上,一路无语。方有财有意带着冯子
      材来到那堆青砖前,故作惊讶道:“老将军的宅院还未修完?”
      
          冯子材“呵呵”笑道:“此乃老夫强身健体之物,日出搬至东墙,日暮搬至西
      墙。”说着,卷起袖子道,“方老板也来试试?”
      
          方有财连连摆手,指指圆滚滚的腰身道:“方某身无长物,唯有一身赘肉,比
      不得老将军也!老将军有先人古风,这陶侃搬砖之事,非是方某这等奸商所能为也!”
      
          “奸商?”冯子材大笑起来,在青砖上拍了几下,眯着眼瞧了方有财一眼,道,
      “方老板此来,只怕不是为了与老夫追仰先人吧?”
      
          方有财做了个“请”的手势,与冯子材来到府外。两人站在河边,又是一阵静
      默。
      
          水中,一只青壳小乌龟慢悠悠的浮在成群的金鱼间,昂着碧油油的小脑袋,缓
      缓向老榕树游去。方有财突然道:“刘永福返乡省墓了。”说完,抄起一枚小石子
      朝水面掷去。
      
          “啪!”石落清波,惊散了成群的金鱼,唯有小乌龟继续朝着原来的方向前行。
      
          冯子材嘴角一动,没有开口。刘永福这个名字对他来说并不陌生,未能剿灭刘
      永福所部是他一生中最大的憾事,然而从不服人的冯子材却对这位数十年征战生涯
      中遇到过的最顽强、最狡猾的对手异常钦佩——能在我冯子材刀下溜走之人,又岂
      会是无能之辈!
      
          方有财把玩着手中的石子,漫不经心道:“沉浮本随势,又岂在朝夕之间……”
      
          冯子材循着他的目光望去——小乌龟全然不理身边游来游去将它撞得上下起伏
      的金鱼,始终不离不弃的向着老榕树前行。
      
          “沉浮本随势,又岂在朝夕之间……”冯子材默念着,自己赋闲的这些年正是
      刘永福和他的黑旗军发展壮大的时候,当年险些被赶尽杀绝的流寇,而今俨然已成
      气候,威风声望隐有盖过自己之势,他又岂能甘心!陶侃搬砖,冯子材苦笑,与其
      说是矢志不渝,不如说是在宽慰自己,人要是没了想念,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冯子
      材没有少花心思了解黑旗军,无论在数量上还是装备上,黑旗军想凭一己之力对抗
      法国人,根本就是在以卵击石!
      
          返乡省墓,说穿了不过是来探探风声,即便刘永福请到援兵,两广的统兵大员
      也尽是些酒囊饭袋——徐延旭纸上谈兵、黄桂兰有勇无谋,把两广三万精锐边军全
      给糟蹋了!
      
          方有财看到冯子材眼中的激愤,很清楚想要一下子消除冯子材对刘永福的成见
      并不现实,遂道:“方某好生羡慕老将军,每日搬砖强身、临水嬉鱼,那刘永福却
      是前有法国人虎视眈眈、后有越南人大扯后腿,筹粮饷、买火器,终日不得安宁…
      …”
      
          “方老板这是来做说客了?”冯子材淡淡反问。
      
          方有财笑着摇头道:“方某一介布衣,又岂有苏秦张仪之能?沉浮本随势,又
      岂在朝夕之间——这次刘永福返乡省墓,对老将军来说,未必不是一个转机哦。”
      
          冯子材眉角微挑,什么都没说。
      
          方有财拍拍肚皮,对冯子材这等在广西所有文武大员联手排挤下仍能活得潇洒
      自在的人精而言,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已然足够,余下的,该做什么,如何做,人家
      心中比你更清楚。
      
          一个月后,广州,两广总督府。
      
          广西左江道台周星誉正在书房中小心翼翼陈述,他的对面坐着洋务派大臣、两
      广总督张树声。一个月前,周星誉一接到梁平章带来的刘永福返乡省墓的消息,就
      立刻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刘永福作为越南重臣,却在法国人酝酿大举进犯北
      圻的紧要关头从前线告假返乡,这当中定然别有隐情。周星誉并没有轻举妄动,一
      边派人暗中关照刘永福一行,一边派刘永福的故交、守备谢润前去了解其归国的真
      实意图;然而当时刘永福已前往上思,周星誉便改派宣化典史王敬邦前去上思面见
      刘永福。
      
          王敬邦与刘永福相处得甚为融洽,不仅从刘永福处得悉越南及法军近况,还了
      解到黑旗军在北圻的艰难处境,同时证实了刘永福欲请清军与黑旗军、越军一同抗
      法的真实想法。
      
          听完周星誉的讲述,张树声放下手中的茶杯,道:“你如何看刘永福此人?”
      
          周星誉遂将王敬邦描述的刘永福原原本本的复述了一遍:“刘永福为人气豪志
      锐,精悍绝伦,久在戎行,练于兵事。论及法人寻衅,词色愤然,但恃勇少谋,视
      敌太轻,恐乏坚忍之力。其幕客诸人均无远谋,左右尚未得人,大敌当前,似未能
      独当一面。又该国经政,寓兵于农,素不训练,以御外洋节制之师,亦恐不敌。”
      
          张树声干笑几声,道:“这便是你手下干吏探访到的刘永福?”
      
          “卑职愚钝。”周星誉已是冷汗涔涔。
      
          张树声淡淡道:“恐乏坚忍之力,未能独当一面——若刘永福真是这样的人,
      十几年前就被冯子材剿灭了!你来说说,刘永福这次返乡省墓,对朝廷来说是祸是
      福啊?”
      
          “卑职愚钝,不敢妄言!”周星誉连连道。
      
          “又是卑职愚钝!”张树声一把抓起茶杯,狠狠朝地上摔去。茶水飞溅,周星
      誉慌忙拜倒,没想到官场上百试不爽的“保命四字诀”竟然也会触怒顶头上司。
      
          张树声狠狠瞪了周星誉一眼,道:“你愚钝他愚钝,法国人打来了谁来出谋划
      策谁来领兵打仗?刘永福这次返乡省墓看似简单,实则牵扯众多——朝廷的态度,
      边军的态度,越南的态度,甚至法国人的反应,触一发而动全身,稍有不慎便会满
      盘皆错——起来!”
      
          周星誉战战兢兢的站了起来,大气不敢出一口,背心早已湿透。
      
          张树声的神情缓和了些,道:“说说你对刘永福的看法。”
      
          周星誉吸了口气,鼓足勇气道:“刘永福沙场半生,若论统兵打仗,湖广云贵
      之地,除冯子材冯老将军外,只怕无人可出其右。”
      
          张树声点头道:“是实话,继续说。”
      
          周星誉又道:“刘永福虽是悍将,终究不识一字,眼界谋略,稍逊一筹。然而
      不识字未必没有见识,他能想到向大清求援,可见眼光还是有的;况且他本就是大
      清子民,麾下三千黑旗军也多半两广子弟,依卑职看,刘永福此次返乡,是在向朝
      廷表示归国效命之心。”
      
          “刘永福想回来,只怕也非易事啊!”张树声摇头叹道。
      
          话题已开,周星誉便不再顾虑其他,道:“大人是说曾纪泽曾大人在法国斡旋
      之事?”
      
          张树声点点头,道:“曾大人致函总理衙门,力主应以强硬态度应对法国,朝
      廷也已下旨命直隶总督李鸿章,两江总督左宗棠、刘坤一,云贵总督刘长佑及两广
      云贵各路巡抚就此事专折复奏。越南这趟混水,就算刘永福不搅进来,我大清也难
      独善其身啊!”
      
          周星誉顿时明白方才张树声为何会突然发火:朝廷下旨专折复奏,其实就是要
      看看各路疆臣对越南的态度,这几年来朝廷对洋人的态度忽软忽硬,湘淮两系又是
      各立山头,朝廷立场不明,大臣便只能慎之又慎,一道折子、一个表态,左右的不
      仅是整个大清国对越南问题的政策,更会影响到这些封疆大吏的前途命运。在整件
      事中,刘永福充当的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导火索,而朝廷对黑旗军的态度,很可能将
      成为对越问题的一个缩影。
      
          “不知各位大人对此事又做何评断?”周星誉小心翼翼的问道。
      
          张树声道:“朝廷专折复奏的旨意一下,李鸿章李大人第一个站出来表态,主
      张置身法越矛盾之外,无须为一个羸弱不堪的越南去开罪法国。”
      
          “割肉喂狼罢了。”周星誉小声嘀咕了一句。
      
          “不久,翰林学士张佩纶上折,力主‘取越抗法’,建议朝廷借机出兵越南,
      与其让法国人占领越南,不如由我大清来占,待法国人退去后再行封还。”
      
          “书生之见,清流误国。”周星誉暗暗摇头。
      
          “曾纪泽、刘坤一、刘长佑等诸位大人则主张‘联越抗法’。”
      
          周星誉道:“请恕卑职直言,不论‘取越抗法’还是‘联越抗法’,皆是行迹
      太露,只怕过不了中堂大人那一关,朝廷也不愿过分开罪法国。”
      
          张树声长叹一声,道:“本官也正在为此事烦恼啊!”
      
          周星誉见时机成熟,这才小心翼翼的从怀里取出一道折子,双手递到张树声跟
      前,道:“这是临行前庆裕大人托卑职转交大人的专折,还请大人过目。”
      
          “广西巡抚庆裕?”张树声接过折子,神情渐渐凝重起来,末了,将折子“啪!”
      一声合起,释然道,“助刘抗法,没想到庆裕能有这等见识,看来在广西这几年没
      白呆啊!”
      
          周星誉见折子起了作用,连忙添砖道:“黑旗军乃抗法中坚,遣边军入越助刘
      抗法,无异于雪中送炭,既能使刘永福感恩戴德奋起杀敌,又能借机整肃两广云贵
      各营边军,以战练兵,使越南君臣百姓沐我天朝恩威,还能一探法国人的虚实……”
      
          “计是好计,但何人可担统兵入越之责?”张树声追问道。
      
          周星誉本来想提冯子材的名字,话到嘴边又咽下:光绪六年,冯子材受张树声
      排挤而去职,遂由张树声的儿女亲家黄桂兰接手边军直至今日。
      
          “提督黄桂兰可担此任。”周星誉卖了张树声一个顺水人情。
      
          张树声满意的点点头,将庆裕的折子收进怀里,道:“你回去告诉庆裕大人,
      朝廷多半会用他的折子,好生关照刘永福,咱大清国还用得着他。”
      
          北京,在与左副都御史张佩纶府一街之隔的酒馆中,坐着一位布衣中年男子。
      此人姓唐名景崧,字维卿,广西灌阳人。唐景崧二十四岁中进士,入翰林院三年,
      为官十五年方才晋升一级,时任吏部候补主事。
      
          “列强虎视眈眈,我辈自当挺身而出!”国家危难、时局动荡,十几年的京官
      生涯并没有抹杀唐景崧的拳拳报国之心,对他来说,这也许将是一生中最重要的一
      个夜晚——新上任的左副都御史张佩纶张大人圣眷正隆,又是朝中清流主战派的中
      坚,只要能够打动他,那么自己外放建功的夙愿便能达成!
      
          命运对每个人都很公平,就看你能否把握住机会。
      
          桌上的几碟小菜都已见底,酒壶里的二锅头也是一滴不剩,唐景崧放下筷子,
      深深的吸了口气,一招手,喊道:“小二!”
      
          那小二见他要结账,立马满脸堆笑的跑上前,伸出三根指头,正要开口,街上
      响起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一位头顶皮帽、身披大氅的中年壮汉飞身下马,几步窜
      到张府门前。
      
          “胡传?”唐景崧一眼就认出了这位“勘图狂士”。
      
          胡传,字铁花,安徽绩溪人,曾于上海龙门书院研习三年,却未能完成学业,
      原因是他无心经史典籍,却对地理学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以至于“惟专注舆地图书,
      于他书无暇涉猎矣”,继而肄业。
      
          《中俄北京条约》签订后,东北国土大片沦丧,胡传对当朝士大夫对世界地理
      和中国边疆、尤其是东北三省地理的无知感到无比愤慨,故毅然决心投身到边疆地
      理勘查工作中去。
      
          “这位客官,您——”小二笑眯眯的望着唐景崧。
      
          唐景崧笑了笑,没想到竟被胡传抢了先手,既然来了,多等一会儿也无妨,遂
      道:“小二,再去暖一壶酒,弄几个菜来。”
      
          “得嘞,您候着!”小二答应一声,兴高采烈的去了。
      
          唐景崧拾起筷子,在酒杯上敲了几下,眯上眼哼起家乡广西的小曲来。
      
          胡传一踏进前院,张佩纶便从里头迎了出来,高声招呼道:“啊呀呀,胡兄深
      夜到访,有失远迎,有失远迎啊!来来,屋里请,上茶!”
      
          胡传生性豪爽,这是他头一次见到这位比自己年轻七岁、被誉为“清流翘楚”
      的主战派中坚人物,客气几句后,开门见山道:“胡传此来,是向大人讨差使来了!”
      
          张佩纶将胡传带到书房,吩咐任何人不得骚扰,这才对胡传道:“方今强夷环
      伺国事不宁,正乃我辈男儿慷慨报国之时,胡兄一腔热血,佩纶钦佩不已,有话但
      请直言。”
      
          “好!”胡传端起茶碗一饮而尽,连同茶叶一同嚼下,道,“胡某以为,新疆
      虽平,可俄罗斯对我大清北疆领土却从未死心;南洋烽火不宁,北疆更是岌岌可危
      ——”
      
          胡传挽起袖子,大步走到悬挂在书房墙上那幅巨大的中国地图前,又从书案上
      取来一枝毛笔,以笔尾指图,沿着新疆-蒙古-黑龙江一划,又往南洋一点,道:
      “大人请看——眼下法国侵吞越南锋芒虽锐,却因大洋阻隔,对我大清损害终究有
      限;我大清国真正的心腹大患,乃是俄罗斯!俄罗斯与我国接壤数千里,三北之地,
      今日一山头,明日一河谷,经年累月,其蚕食之害,远甚南疆!胡某跟老毛子打过
      交道,知道他们还想打朝鲜的主意,要是让他们得逞,关外三省皆难保全,老毛子
      放个屁,京师都能震三震啊!”
      
          张佩纶的面色凝重起来,胡传说得都是实情,也早有北疆官员上书陈奏此事,
      可漫漫数千里边境,在没有先进测绘技术和精确地图的条件下,朝廷纵使有心,亦
      难无力为继。如果说法国是在大清国门前叫嚣的狐狸,那么俄国便是躲在大清国背
      后的黑熊,张佩纶深深的感到,大清国缺的不是慷慨激昂之士,而是术业专攻的实
      干人才!
      
          胡传见张佩纶动容,遂将毛笔往砚台上一搁,抱拳道:“想要对付老毛子,就
      不能不重新勘查东三省形势——上年朝廷遣使赴俄商议收回伊犁,却因办理不善惹
      来非议无数。东三省山川地形自古无图籍可考,而今俄罗斯已占东北边地,逼近东
      三省,宁古塔更是首当其冲!胡某虽无大才,却知守御国门,当以明察地势为先;
      地势不明,则无法行军安营,更不能从容应对外敌!朝廷若能遣员游历三北,著书
      备言当地形势,便可补今古地图之缺。胡某愿赴东北,为我大清勘查疆界,以为朝
      廷御敌之用!”
      
          “胡兄!”张佩纶眼圈微微发红。
      
          胡传“嘿嘿”一笑,道:“大人尽可放心,胡某此来不为求官,但请大人作书
      开一护照,胡某便可以游历为名往赴东北。”
      
          “某岂是食古不化之人!”张佩纶笑着摊开笔墨,一纸关文当即挥就。
      
          胡传手捧关文,故作惊羡道:“有此墨宝,他日胡某囊中羞涩之时,亦可变卖
      为生也!”
      
          张佩纶以为胡传缺钱,当即道:“游历所资,明日自当送去胡兄府上。”
      
          胡传连连摆手,在结实的胸膛上拍了两下,道:“边勇多淮军,他日钱财用尽,
      胡某自可投军以文书谋生;胡某身子骨结实,又有些武艺,上阵杀敌都不怕,自食
      其力,不在话下也!今日若是拿了大人的银子,不但坏了大人清誉,传出去更会让
      人说我胡传无能,万万不可!”
      
          张佩纶一把握住胡传的大手——不求官、不求名,只身远赴边疆,倘若大清国
      的每一位读书人都能像胡传这般,外御强敌、中兴我朝,又岂是镜花水月!
      
          胡传并没有让唐景崧等太久,蹄声远去,唐景崧起身结账,离开了小酒馆。
      
          唐景崧与胡传同年,如果说胡传用他的慷慨豪迈打动了张佩纶,那么唐景崧带
      给张佩纶的则是另一种截然相反的感受。会谈的地点仍在张佩纶的书房,唐景崧没
      有多说什么,只是把一卷穷百日心力慷慨挥就的《请缨书》轻轻摆在了张佩纶案头
      :“……越南有将,有兵而不知用;君臣贪黩,政治不修,即无夷难,亦几无以自
      存。中国不与共安危则已,既与共安危,则赖有人往提掣之也。刘永福年少不轨,
      据越南保胜,军号黑旗。越南抚以御法,屡战皆捷,斩其渠魁。……云贵督臣刘长
      佑已疏其名入告,当却有见闻也。”
      
          “臣维刘永福者,敌人惮慑,疆吏荐扬,其部下亦皆骁勇善战之才,既为我中
      国人,何可使沉沦异域?观其膺越职而服华装,知其不忘中国,并有仰慕名器之心
      ;闻其屡欲归诚,无路得达。若明授以官职,或权给以衔翎,自必兴奋鼓舞;即不
      然,而九重先以片言奖励,待事平再量绩施恩。若辈生长蛮荒,望阊阖如天上,受
      宠若惊,决其愿效驱驰,不敢负德。惟文牍行知,诸多未便,且必至其地,相机引
      导而后操纵得宜。可否仰恳圣明,遣员前往,面为宣示,即与面筹却敌机宜;并随
      时随势开导该国君臣,释其嫌疑,继以粮饷。刘永福志坚力足,非独该国之爪牙,
      亦即我边陲之干城也!或谓刘永福一武夫耳,岂能倚任大事?而臣则以为过论。前
      者河内之捷,海岛闻知,至今夷见黑旗,相率惊避。正宜奖成名誉,借生强敌畏惮
      之心;中国人士轻之,则彼族亦遂轻之矣!臣尝见今之言者,訾毁重臣、弹劾宿将,
      愚昧之见,窃叹未宜。”
      
          “盖四邻环伺之秋,与承平有间。重臣宿将,所借以御外侮者,亦赖威望有以
      镇慑之。彼曰不可恃,诚恐长寇仇之玩志,而堕我长驾远驱之先声。夫刘永福诚何
      足道,然既驰声海峤,亟应奖励裁成。臣所以请遣使前往者,乃欲借国威灵,培彼
      名望,未尝非控制强邻之一术也。……”
      
          “以上各节,发一乘之使,胜于设万夫之防,岂非至便?惟使臣难得其人。越
      南四境虎狼,强之以行,其气先馁。且非用一刘永福遂能资其靖寇也。是赖胸有成
      算者往焉,用彼爪牙,为吾凭借,而后扩充以图事业之有成。昔汉陈汤为郎求使外
      国,傅介子以骏马监求使大宛,皆以卑官而怀大志,卒立奇功。微臣慨念时艰,窃
      愿效陈、傅之请。”
      
          “刘永福所部皆属粤人,臣籍隶广西,谊属桑梓,则前往出于有因;寓越之粤
      人极多,情势易于联络,盖尝熟筹及之,非敢冒昧而请行者也。今者琉球固无望矣,
      朝鲜又生事矣,日本、俄罗斯皆欲蠢动者也,民穷财尽,巨患日深,苟可以裨救万
      一,虽职系小臣,亦不得诿为分外之事。其济,国之灵也;不济,则虽绝■夷庭,
      粉身蛮地,均不必在顾计之中。臣不冀迁官,不支岁饷,抵越南后,毋庸援照洋使
      章程办理;惟乞假以朝命,俾观瞻肃而操纵有权。奋往之忱,矢诸夙夜;一得之顾,
      期报涓埃。”
      
          “啪!”张佩纶一口气念完,将折子重重合上,只觉手中沉甸甸的,这仅仅是
      一篇于情于理均无可挑剔的请缨书吗?这简直是目下大清国应对越南战事最完备的
      可行之策啊!
      
          唐景崧一言不发,脸上看不到一丝神情波动,心中却是如潮翻涌:张佩纶会赞
      同自己的观点吗?如此胆大妄为的越级自荐,是否会弄巧成拙呢?既来之则安之,
      这封折子所能引来的种种争议非议他都已经想到,自己本就只是一个小小的吏部主
      事——败,不过致仕;成,则可一展抱负。人活一世,最悲哀的便是无为终老。
      
          “谋国良策,谋国良策啊!”张佩纶难掩心头激动,在屋子里来回踱步,连连
      道,“朝廷这几日正在就对越方针进行廷议,各部大臣、各省督抚看法不一,始终
      未有定论;维卿啊,你的这道折子,不仅解了朝廷的燃眉之急,更能坚定朝廷抗法
      之心啊!”
      
          唐景崧躬身道:“这道折子,还是由大人递上去更为适宜。”
      
          张佩纶一怔,旋而恍然:越级陈事遭人非议,唐景崧的顾虑也有道理。先有胡
      传,再有唐景崧,一晚上得见两名有才干、有胆色、有魄力的干员,张佩纶此刻的
      心情畅快无比——能臣者,不仅要为朝廷办事,更要为朝廷举荐人才!
      
          张佩纶笑着在唐景崧肩膀上拍了两下,道:“这道折子若是由我来上,维卿你
      就去不成越南了!一个六品主事自荐入越,哼哼,这是何等的气概眼光,也得让朝
      中那些个大臣们汗颜一回。维卿你尽管大胆上书,别的事由我一并担着,我大清国
      不能处处都被人牵着鼻子走!”
      
          “下官多谢大人提携!”唐景崧很清楚,张佩纶不过是把自己捧起来当枪使,
      好应了清流派一贯的主战主张。当一回幌子,换一次机会,唐景崧觉得十分值得。
      
          半个时辰后,唐景崧离开张府。此行的目的已经达到,脚下也不觉轻快起来。
      
          “唐兄步下生风,可是大事将成啊!”街对面有人喊道。唐景崧循声望去,竟
      是胡传!
      
          胡传正笑眯眯的举着杯子,朝唐景崧招招手,道:“夜半煮酒,何其惬意也!”
      
          唐景崧在胡传对面坐下,拱手道:“胡兄,何故在此啊?”
      
          胡传替他倒了杯酒,笑道:“胡某抢了唐兄的先手,自然要以酒赔罪,请!”
      
          唐景崧眉角一动,哑然失笑,胡传此人看似粗豪,实则心细,其实早就看见了
      自己。
      
          “叮!”举杯相碰,两人均是一饮而尽。
      
          胡传道:“唐兄不妨猜猜,胡某今晚拜会张大人所为何事。”
      
          唐景崧伸出两根手指,掐起一粒花生米丢进嘴里,道:“俄罗斯窥视东三省也
      不是一年两年了,东北苦寒,胡兄此去任重而道远,还需多多保重!”
      
          “知我者,唐兄也!”胡传再次举杯,起身道,“我往北去,君往南行,从此
      江山万里天涯相望,这一杯,就当是为唐兄饯行了!”
      
          唐景崧举杯起身道:“虽不同路,却是同心为国,纵使相隔万里,亦不改你我
      拳拳报国之心,干!”
      
          “干!”
      
          “唐兄,胡某觉得,你我终还会有见面的机会。”
      
          “如此,那便后会有期了!”
      
          杯酒尽,豪气存,相顾大笑,何处不知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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