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义感成了我的十字架(2)
      
          可能我用的是“欺骗”两个字,而不是像“不尊重”或“搪塞”这类软性一点
      的形容词,这在美国是个十分严重的指控,另外她也被我的气恼模样吓到了,不敢
      继续敷衍我们,只好低头闷闷地说:“那我去请示我们的主管好了。”就这样,
      一位男性主管接到电话赶了过来,查清楚状况,毕竟知道商誉重于一切,闹大了他
      们也讨不到便宜,于是二话不吭发给我头等舱的登机证。
      
          事后,我觉得,坐上了头等舱,我并不因此特别开心,认为自己捞到什么油水。
      我真的不愿意这样气呼呼声张,但是叫人难过的是,世上有很多事就是要这样凶起
      来,才争得到该有的正义。
      
          假如要扮好人,软趴趴地好颜好色去谈,人家根本不理你!结果,你不但损失
      了该有的权益,更不堪的是你变为“成就一桩坏事的帮凶”,而后者才是我的正义
      感最不能忍受的。
      
          这样在机场扮黑脸,只是其中一个例子,我经常遇见类似的景况,因此被气得
      歪七扭八的。后来我倒也想出了症结所在,那就是一般人的正义感是具有弹性,行
      得通就闯一闯,行不通也不妨拐个弯,甚至于抱着“哎呀,算了”的心态,这样当
      然不会蕴积沮丧。
      
          反观我的正义感则不然,不能忍受些许折扣,但常常一坚持下去,正义能不能
      到手犹未知,自己却笃定先成了受害者。即使如此,我也不愿迁就,因为在我的信
      念里,一份无法坚持的正义感,不就跟放弃没有两样了吗?
      
          后来我倒有个奇特的发现,容易罹患忧郁症的人,其体质就是藏着这种太硬梆
      梆的正义感了。我们自以为的坚持,慢慢变成了脾气上的一股拗,以及不信邪的过
      度理想性格,最后导致发狠了,竟不惜用自己的单薄身子去冲撞世间所谓的不公义
      (任何看不顺眼的不合理现象),而一再被庞大的反冲力道弹回来,深受内伤。
      
          在出版了《晚安,忧郁》之后,我有机会到一些书店演讲,听见读者们的发问,
      也收到读者大量的电子信件,从他们的反应中,我确定了许多曾经有过忧郁症体验
      的人也跟我有同样的性格、类似的遭遇。
      
          亦即我们特别不愿去忍受不合理的事,当别人有本领说:“算了吧,跟那种人
      (或那种事)计较有什么用,不如自己想开在点。”我们就是办不到,若不是傻兮
      兮想改变现状,撞得满头包;就是被挫折、失望压得动弹不得,或是自个在那儿气
      得不成人样:“怎么可以这样!”结果,世界还是没有因为我们的正义感而改善一
      些。
      
          在我的身心状况稳当时,还能驾驭得住正义感,使它能收能放;但是在我心境
      不宁,或是有忧郁症的余绪干扰时,我的正义感就会变成一个空转的马达,拼命内
      耗,最后一步步走上玉石俱焚的困境。
      
          所以,想要知悉忧郁症患者有时那份看似不可理喻的拗,就必须挖掘源头,先
      去探索他们对正义的观感。事实上,正义感老是成为某些忧郁症患者背负的十字架,
      如果不理解这一点,必然无法弄清楚“这一群人”有时候到底怎么搞的。
      
          好了,回到我在诚品书店的现场吧,和那位差劲经理断了线后,我的脑子已给
      气糊涂了,情绪如覆水收不回来,心想赶紧躲进书店里避难吧,也许借助书店的宁
      静气息可以浇熄怒火。
      
          我在入口处的平台上竟然找不到《晚安,忧郁》的踪迹,逛了一圈,才在后方
      的通道上,看见我的这本新书从落地摆起,高高一整叠。
      
          如果是在平常我的脑袋清醒时,就会轻易判断出这其实是一个惹眼的好位置,
      进书的量也比一般新书要多许多,落地摆起更显得气势。
      
          但是我此刻的意识已经焦掉了,无法正常思考,一下子看到这么高一叠我的新
      书,内心第一个反应浮上来的是“完蛋了,还剩这么多,没有半个人买,全部滞销。”
      
          这时不仅我的整个意念扭曲了,连带地,从我的眼中所望出去的世界也跟着急
      遽变形。那一叠原本是书店强力促销的书,赫然变成了一叠卖不掉的书,对我百般
      嘲笑。
      
      
      
          毁了,毁了!我的心凄苦到极点,一直在无声狂叫:“我是一个失败的作者,
      我一事无成,我太没用了!”
      
          当日接下来的行程,我应该是要在七点钟赶去电台,接受关于新书的专访,但
      是这时我的全身乏力,心想:还去上什么电台啊?书卖得这么惨,再怎么宣传都没
      用了!
      
          我忽然想打退堂鼓,准备缺席。可是这个想法才一窜出来,心中便很不安,因
      为这是现场访问,万一我临时不到,现在通知也来不及了,不是把人家害惨了吗?
      
      
          不去宣传新书,损失自我权益事小,要是让人家急得跳脚,当无辜的陪葬品,
      那可更叫我痛苦。
      
          我只好硬着头皮赶去电台了,那次的访问我坐在录音间,大概是所有上过的节
      目中最心不在焉的。后来,果然我的一位读者写信说,他刚好听见了那集访谈,觉
      得好像我很疲累的样子。哎,我的心情就像一面镜子,真是骗不了人。
      
          前后折腾了几个钟头,回到家我已经木然了。刚好每天固定会来探望我的姊姊
      正在收看谈话节目,我也就跟着瘫在沙发上,接受那些吵得不可开交的来宾疲劳轰
      炸。
      
          所有的电视谈话节目都大同小异,习惯以当天最受瞩目的话题为主,邀请各方
      人马出席,其实不外就是在大车拼,为自我的立场、利益辩护,并且攻击对方,说
      穿了比喧闹的斗鸡场好不到哪里去。
      
          我也真是头号大蠢鸭,看到每个人大声咆哮,斯文扫地,全身为之气结了,居
      然不赶快转台或者干脆逃进卧房,还坐在那儿被炸得二百五一个。目睹这天的这种
      乱咬成一团的混乱场面,跟我当日下午在电脑店铺的受气情形,不正异曲同工吗?
      大家顽固地坚持己见,谁也不肯道歉,道个歉真的有这么难吗?这个社会到底怎么
      了呼,好像千错万错都是别人的错,就是永远错不到自己头上。
      
          唉,多么讽刺啊,这年头,会认为自己有错,而深深感到抱歉自责的,大概只
      剩下像我这种忧郁症患者,然而绝不是什么硕果仅存,而是烂果子仅存。
      
          结果,我这只蠢鸭整整耗在电视机前一个半钟头,前仇加上新恨,被那些来宾
      的嚣张言论、跋扈态度气得半死,脑子里的毒素又恶化了。
      
          后来实在疲累不堪,但躺在床上好久,翻来覆去却睡不着,便懒洋洋爬起来。
      这时姊姊已经回她家去了,踱到空寂的客厅,抓起当天的晚报,好像除了正版,后
      面的几大张连翻都没翻,所以就信手翻阅起来。
      
          影剧版斗大的标题立即吸引住我的目光,才读了几行,差点儿吐血。竟然是艺
      人萧蔷出版小品书,写真照片、涂鸦配上她的小诗,甫上市一周就夺下文学类畅销
      书冠军!
      
          绝非我眼红忌妒,但是“文学类”三个字在我这个中文系出身的人心目中,具
      有某种神圣意义,也并不是我怀疑艺人没有文学才华,而是在新闻里看得出来,这
      本新书之所以扶摇直上,跟内容没有多大关系,倒是作者在卖文学以外的东西很明
      显,却登上了文学类宝座。
      
          傍晚我在书店里的那份窝囊心理又回来了,自暴自弃地想着:认真写作有个屁
      用,爬了半天,想要攀向笔耕的巅峰,但人家美女凭着一根手指头,轻而易举就把
      文学的桂冠摘走了。
      
          所有我的文学使命感、文学情感,甚至包括文学正义感,这时都变成了莫大的
      嘲讽,对着我扮鬼脸。我的脑袋发烧,脸颊也烫得不得了,愤世嫉俗的念头越滚越
      大。
      
          我又想起明天还有出版社的开幕记者会,贵宾云集,我的《晚安,忧郁》是他
      们的第一批新书,所以不仅受邀出席,还要上场致词。可是我现在只想躲起来,情
      绪这么糟,明天还要去记者会现场,讲一些甜甜的场面话,简直要我的命!
      
          心念纷纷扰扰,我竟很想再度仰药,吞下了那些让人安眠的药丸,起码可以暂
      时躲天了这些烦心事。可惜我的药自从上次乱服用,还被送进急诊室之后,就被姊
      姊管制了。
      
          虽然不能仰药,我还是不禁想到了死。自杀的念头悄悄地从心房的某个隐蔽角
      落钻出,一迳地钻牛角尖:这世界不买认真的人的账,你活着有什么管用!凭你天
      生的料子往上作不了自娱娱人的艺人,往下也干不成自嘲取乐的小丑,所以自嘲没
      本事,自娱也欠条件,像我这样的人,没本钱在当今人世的游戏规则里混,那我不
      混了可以吧?我自动退出,总可以吧?
      
          忽然间我的想法都是负面,不断在向下沉沦。
      
          那晚我在恍恍惚惚的挣扎中独自熬过,不想活的念头一直盘据着脑子,到底是
      怎么撑到天亮也忘了。
      
          我终于还是出席了那场记者会,果真花团锦簇、贵客迎门,与我的落寞十分不
      搭调。今天是出版社的大喜日子,我这条孤寂愤世的游魂,夹在此处显得很寒伧。
      
      
          惨了,轮到我上台致词了,讲一些相反的场面话实在有违我的作人原则,该怎
      么办呢?我的头皮都麻了。
      
          我想,出版社既是由一些对身心灵成长很有奉献心愿的伙伴组合而成,那么他
      们就不该只听见空泛的道贺,而值得听取内心的实话。心意已决,原谅我了,好友
      们,对不起,我来泼冷水了。
      
          我从总编辑的手中接过来麦克风,沉重地开了口:“出版社安排我发言的用意,
      应该是要在这里报佳音,说一些健康祝福的吉祥话,本来我也很想这样做,但是我
      没办法。我……昨天晚上甚至不想活了……”
      
          说到这儿,我住了口,情绪激动,无法继续往下讲,话全梗在喉头。
      
          全场的人都屏息注视,好些人本来还忙着跟身边的旧雨新知有说有笑,这时都
      突然熄电了一般,原来欢喜的气氛顿时走了样。
      
          我咽了咽好几口气,把昨夜看到萧蔷新书登上文学类第一名的导火线说了,慢
      慢牵到“忧郁症病人面对的是一种长期抗战,过程极其辛苦”的话题上,希望大众
      关心这一群隐形不敢曝光的人。
      
          第二天,一家大型的电子报打出这样一条耸动的新闻标题:“昨夜,萧蔷差点
      成为许佑生自杀的理由。”
      
          我读了也只有苦笑的份,看吧,这年头你看得那么重的正义感,充其量不过是
      人家眼中一个哗众取宠的冷笑话罢了……
      
      
应天故事汇(gsh.yzqz.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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