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一个臭屁清除者
      
          那个日期因为具有历史价值,所以每个数字我都记得,就是二○○一年六月二
      十六日。我几乎是在一夜失眠的情况下,迎接早晨的来临。那团极端恐怖的忧郁
      症恶灵又扑上身了,我在床铺上翻滚,低声哀号。
      
          我颤抖爬起床,走没几步,便扑倒在地上,愤怒拍打着地板,平常坚强的眼睛
      开始不自觉涌出山泉般的泪水。
      
          kiki见状自动靠上来,低头怜惜地舔着我的手,它似乎与主人心有灵犀,知晓
      了我此时的伤绝。
      
          就在这受苦的晨光中,一通接着一通手机好像飞机轰炸似的响起,都是各大媒
      体的来电。
      
          我当时心力交瘁,电话接到都傻了眼,今日什么好日子,全撞个正着了?一周
      前,姐姐就帮我预约了今天中午的门诊,必须回医院紧急看精神科医师,因为手头
      上已没有安眠药与镇定剂了,而我又开始失眠,不吃药会很惨!
      
          尽管我一夜没睡着,全身已经奄奄一息,仍然勉心提力逐一跟对方敲定个别采
      访,以及一场集体的新闻记者会。
      
          之后,我就草草打点赶着出门。这是我去旧金山养病半年后,第一次回到仁爱
      医院看诊,当我到达时,已有一大堆病患在精神科的门诊大厅等候。
      
          我原本还有点耐心,也挤出仅剩的体力,坐在硬梆梆的塑料椅上,足足撑了半
      小时,但越来越如坐针毡,眼看着隔这么久,病患的灯号才闪了一两号而已,心情
      抑郁陷入空间低潮。
      
          每次来看精神科的门诊,虽然都是人满为患,但以前我的状况多半还不错,即
      使等了又等,心情稳得住,还可以读读带来的书打发。
      
          可是此时不然,我的胸口如火在焚,又记挂着接下去还要连赶好几场无法逃避
      的记者会,压力催人烦,时间也逼人跳脚,每多等一分钟,对我就像待在油锅里,
      难受得不得了。
      
          要一个发作中的忧郁症病人,苦撑着内心的焦烦,耗时又耗力地等着看门诊,
      实在真残忍。
      
          恶狠狠看着那个灯号一动也不动,我再也坐不住了,于是怒急攻心,我这个乖
      乖牌病人做出了最反常的行为,起身冲上前去,扭开了门,跟门后负责查验健保卡
      的人员大吼:“我不想看了,我想去自杀!”
      
          丢了这串话,我宛如狂风一般,从医院二楼的精神科一路冲下来,脑子一团焦
      烫,真想当场去撞车算了。当忧郁症病毒来势汹汹,我正如一叶小舟在怒海中随时
      会翻覆。
      
          但我的念头还是及时绕到了媒体的邀约,便在医院大门口跳上了排班的计程车,
      前往出版社。
      
          跟两家电视台连番做完了单独访问,我惊讶地发现,姐姐竟然在我受访时,悄
      悄来到出版社守候。
      
          原来医院方面看我怒气冲天逃开,担心会出意外,马上找出病历上的“紧急连
      络人”,通知了正在上班的姐姐,要她无论如何都要找到我,押着我下午再度回去
      看门诊。院方还交代已经把时段重新安排过,这次不用等得那么辛苦,我一去就可
      以看到医师了。
      
          姐姐得知后也心急得很,刚好那阵子《晚安,忧郁》甫上市,她知道我跟出版
      社的联系比较频繁,第一通电话就是试一试这里,没想到如此顺利,真的发现了我
      的踪影。
      
          推算距离另外一场集体的记者会还剩一些时间,我只好迁就姐姐,由她“护送”
      回到了医院。
      
          岂料,这次又在精神科大厅等了二十分钟,我的主治医师还是被绊住,灯号俨
      然死掉不动了。分针则如一只老病长脓的蜗牛在爬,我的脑子更是如同地狱的烈火
      在烤,极度忍呀忍的,终于还是又爆发了。
      
      
      
          姐姐正拉开一条门缝,探头在跟叫号人员交谈,大概是询问为何这么久,她回
      头一看见我从后方凶神恶煞般走来,整张脸都扭曲变形了,就猜到我已经二度坍方,
      意欲离去,出手便要拦阻。
      
          我一边舞动双臂,一边瞪大眼珠子,仿佛跟谁有不共戴天的仇恨,叫嚷道:
      “这次我真的不看了,谁也别想拦我!”
      
          就在她与叫号人员试图拦阻不及下,我二度风卷残云逃离现场。天!费尽折腾,
      居然还是没看到医生,及时雨的安眠药也没领到,我继续扛着从早晨起,就一直没
      好转的那一颗面目狰狞的病毒脑子。
      
          简直是闹剧重演,狼狈虚脱的我又现身在医院大门的同一个地点,照旧跳上了
      计程车,这次气到脑袋空空如也。
      
          驱车赶到“晶晶书库”,哗,下了车,隔着落地玻璃窗一看,屋子内已经有十
      几家电视台的人马在守候,摄影机一字排开。
      
          我没有一丝喘息的机会,才踩进门,便坐上摆满了麦克风的桌前,开始进行记
      者会。
      
          当时我的五内俱乱,灵魂撕裂,肝肠寸断,然而,仿佛有一股什么力量让我可
      以面对那么多的摄影机和记者们,任其活生生捕捉我游走在死亡边缘的侧脸。
      
          才一开口,我的眼眶就红了,声音也哽咽起来,有些文字记者私下频频转圈子,
      向摄影记者打手势。
      
          我知道这群媒体人的把戏,正在作暗号,意思是要他们的同事赶快给我泫然欲
      泣的眼部一个大特写,千万别漏掉了。
      
          哎,我太了解台湾媒体的嗜血本质,他们就是要煽情、要很洒狗血的画面,这
      样才够劲。
      
          我忘了自己的忧郁症折磨了,在面对媒体时,我的头抬得高高的,眼光平视,
      心情虽激动,但是说理分明。毕竟,我知道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向民众表达心声,
      我暂时彻底忘却了忧郁症的摧残。
      
          耗了一个钟头,记者收录到想要的内容,纷纷离去,但我的任务未了,紧接着
      晚上又赶去中天频道参加“惊爆新闻眼”。
      
          我真不敢相信,这天自早晨到中午,感觉上,我还差点因为忧郁症发作而死去
      呢,结果居然让我完成了任务艰巨的说客角色。
      
          事后,我想通了自己能撑过来的原因无他,我固然饱受了忧郁症的酷刑,却不
      愿意看见其他的病友深受其苦,所以就算在万分痛苦下,还是勉强完成了《晚安,
      忧郁》一书,便是希冀以“你不孤单”这样基调的故事分享,给那些一样在苦涩中
      挣扎的人一丁点安慰与鼓舞。
      
          这种为大我奉献小我的信念,相当程度确实帮助了我克服一己的难关。但是后
      来出现新状况,使我又摔入一个起伏厉害的轮回。
      
          记者会之后的下一周,我有一次上网聊天的机会,在一个网站跟人聊天,谈到
      了《晚安,忧郁》这本书。对方说他没看过,我便问:“该不会是因为这是许佑生
      写的书,因此你不敢在书店买吧?”
      
          我原本只是想开开玩笑,没想到对方居然很认真地回答:“对啊,我怕买他的
      书,太公开了,人家会把我贴上标签。”
      
          我一听,脑袋轰然一响。怎么会这样子呢?多么讽刺啊!
      
          当时难过到极点,我并不是因为在乎自己的书卖得好不好,而是面对这样的心
      态,我真是错愕无比。
      
          那以后还有哪个人愿意现身啊?我的例子显示一旦出柜,就等于断了自己的生
      路,不是吗?
      
          我奋力一搏,为自己以及同胞争取权益,却落得变成某种标志,而让自己的作
      品限制了生机?
      
          我该后悔出柜吗?我该怨恨以前所做的一切吗?
      
          总之,从那次网上闲谈后,我被一股深深的哀伤,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心痛罩
      住。
      
          忧郁症纠缠人的最厉害招数之一,就是它很狡猾,也深有本事,化妆成各种面
      貌刺激当事人,直到生出“自我否定”、“自我推翻”、“自我贬抑”的想法为止
      才罢手。于是有好几天,我跌入了它的陷阱,变得愤世嫉俗,质疑自己以前做过的
      一切所谓正面贡献。
      
          打个比方,我体内本来不动声色的少数族类——黑色灵魂,逐渐恶势力扩大,
      起而跟向来主宰我的白色灵魂展开肉搏战,演出善与恶对决,两股力道翻来搅去。
      
      
          心底那粒黑点般的疣越来越大,长成一颗丑陋的脓包。我很清楚为何近年来不
      再热衷逛书店,就算偶尔不得不去买想看的书,也尽量不逛当红的“畅销书区”,
      总是绕道而行。
      
          因为当看到别人随便写个三、五万字就出书,而且同样的题材大卖,就一再复
      制,居然消费者也买账,我就洩气极了。
      
          要名没有,要利也没有!写了那么多本书,既不算红牌畅销作家,也不是藏诸
      名山大业的“一家者言”,啧,我这一生究竟混出了什么名堂?
      
          算一算,几乎一场空嘛!我陷入了严重的自怨自艾。
      
          不写了!不写了!算了!
      
          每天我的心有七、八个水桶吊着上上下下,不断奚落自己的最爱——写作,对
      它冷嘲热讽,对它给尽眼色。
      
          认真的人有个屁用!只会自找苦吃罢了。
      
          有一句响亮的广告辞,说“认真的女人最美丽”,哼,我倒觉得改成“认真的
      女人最容易得忧郁症”还更贴切呢,而且不只女人,只要是个性认真,凡事都放在
      心上,不打马虎眼的人,不管男女老少,抱歉了,这种人正是忧郁症最喜欢下手的
      受害者。
      
          所以,听再怎么烂的唬人笑话都会被骗的,还有人家讲完一句不中听的话,转
      身走了,还呆在那儿咀嚼消化,捂着心口滴血的,这种人就是我!
      
          我后来观察发现,容易罹患忧郁症的人,都有一种个性上的通病。举个例子,
      在人多的场合中,有人放了个臭屁,附近的人立即很灵光,纷纷找藉口闪开,只有
      一类的人不仅没跑开,还会呆呆站在原地,掀起鼻子猛嗅,怀疑有人放了屁,但不
      确定,所以非要认真地东闻西嗅。
      
          结果,靠着这种人,那个臭屁被吸光了,周遭的空气才得以恢复。
      
          天哪!他为什么不放聪明一点,跟着大家装作没事,闪远一点就算了?唉,没
      办法,这就是这种人的宿命,基于一丝不苟、执着专一的天生性格,他注定永远是
      人群中的“臭屁清除者”。
      
          换做是别人,一碰到在网上说害怕去书店买我的书的那番谈话,最多冷笑两声,
      不买拉倒,没什么大不了。
      
          但在我听来,又不是在意多赚那区区几本书的版税,却非得搁在心坎上慢慢自
      我折磨,进而否定先前一切付出的苦劳,那我若不是“臭屁清除者”,天底下也没
      有人是了。
      
          凡事认真的人,在接受事情结局不如自己预期的时候,总是受伤很重。他不仅
      要承受客观上的落差,也要承担主观上的失望,等于比一般人多两倍的负荷。
      
          一言以蔽之,用我的现身说法为例,有一类型的忧郁症,就是太认真的人老在
      扛过多的重量,不太懂得“放下之道”,甚至该说学不会适度浑水摸鱼、放自己一
      马的人生技巧,终于有一天出现了弹性疲乏,再也回不去那种能松能紧的正常弹力,
      变成一团垮垮的橡皮筋。
      
          因为这样的人很认真地把“期待值”定出来了,也很认真地去执行,认真的态
      度固然好,但等到验收成果不理想时,不知调节的话,本来像美酒一样的认真心态,
      就会发酸发臭,变成酷吏似的嘴脸,这个不满意,那个不够好!就算人家都不追究,
      这种人一定还是会进行自我惩罚、自我论罪。
      
          就像“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道理,认真的个性也是一样,用对了是切菜剁
      肉的利刃,用错了就是割腕的凶器。
      
          这样不太通融的认真态度,很容易便成了忧郁症滋生的温床,甚至连自杀那种
      玉石俱焚的极端心态,也是寄生于此。
      
      
应天故事汇(gsh.yzqz.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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