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领导/宋英杰
      
          写领导,挺不容易的,不留神会写成控诉状,太留神会写成赞美诗,都不太好。
      好在我的两个领导既不需要控诉,也不需要赞美。
      
          我们的领导,一位姓秦一位姓石,一男一女,一老一少。
      
          老秦,国内电视天气预报的创建者。当然我也经常使用“缔造者”这个称呼。
      
          当年很多人都觉得办电视天气预报太麻烦,没前景。但不知道他从哪里来的信
      心和胆量,在专业设备和专业人员一穷二白的情况下,居然就把这个活儿给做成了。
      基本上属于“有条件要上,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的那种不服输的人。今天我
      们之所以有这些节目,有这支队伍,完全仰赖他当初的远见,所以我觉得,“缔造
      者”这个称呼也并不过分。
      
          我大学毕业没多久,一天很意外地被叫到他的办公室,当时我的第一感觉,他
      并不亲切,也不太会在谈话中修饰自己的语言。他只是径直说:我们天气预报节目
      要推出主持人,有人说你还不错,你考虑考虑吧,是不是可以从气象台调到我这儿
      来。
      
          当时我在中央气象台从事中期预报,觉得那份工作还挺有意思的,而且也不知
      道将来天气预报主持人到底怎么做,于是我很直接地告诉他:“我是学天气的,不
      想舍弃现在的工作。”他静静地听完,只“哦”了一声就结束了我们之间的第一次
      谈话。
      
          又过了几个月,在单位的大院里偶然遇见他,他简短地说了一句:“你还可以
      再考虑考虑,那个位置我还给你留着呢。”这句话乍一听很平淡,但的确很诚恳。
      
          最后,一方面是我开始感悟到了做气象节目的乐趣,另一方面我感谢他很诚恳
      的信任,在两年之后,我做了他的属下。至今,我依然隐隐约约地有一种心态:我
      只能用自己的工作证明他当初的眼光是正确的,我最后的抉择也是正确的。
      
          老秦有着一双布满血丝的水汪汪的大眼睛。很多人都很害怕那双大眼睛,因为
      那双大眼睛或许在不经意的时候都会挑出你工作上的毛病,这个时候如果你越想解
      释,留给你的训斥会就会越严厉。他是那种脸上的好天气和坏天气都会突然出现的
      人,同事们都预测不好他脸上的天气变化规律。而据说在大学时代,那双大眼睛是
      他作为“帅哥级”人物的标志性符号。
      
          老秦属于那种不太会刻意地“维护”自己权威的领导。一次在单位的会议上讨
      论工作执行力的问题,有人提议:“认为自己工作不到位的人请举手。”他第一个
      把手高高地举起来。有一次他批评了我,但第二天一大早,就打来电话说:“对不
      起,小宋,我仔细想了一下,昨天我对你的批评是不对的。”我连忙说:“咳,就
      是您批评错了也没什么。”“那不行,错了就是错了。”他不吝啬赞扬别人,一次
      搞节目座谈会,我刚刚谈了自己的见解。他情不自禁地接了一句:说得真好,反正
      这么精彩的话我说不出来。一次他正在准备一个比较重要的发言,恰好我们几个主
      持人在他那儿,他很郑重地问我们:“请教一下,在那么多人面前说话怎么才能不
      紧张?”——他真的不太会把自己打扮成一个领导,敢于把自己的错儿暴露在阳光
      下。很多与他相处久了的人也都敢于和他争论问题,大家都说他“不会记仇”。在
      这样的领导面前,大家并不需要很刻意地陪着笑脸。
      
          老秦多年来很喜欢“干涉”节目,1994年开始同事们就称他为“大编导”。这
      样的习惯有好处,也有坏处。他的大局观很好,经常提出一些指导性的意见,但有
      的时候他的意见即使不成熟,有的属下也会把他的意见当成“领导指示”进行无条
      件的贯彻。
      
          有一天晚上9 点30分,我突然接到他的电话,他说他正在准备进入京石高速公
      路,但由于持续的大雾,公路封闭了。他希望在第二天凌晨的《交通气象》和《第
      一印象》节目中反映一下。我马上组织,而且我们还全面了解了其他受大雾影响的
      路段进行了报道。他的信息报道观念很强,实际上在公路上为我们起到了交通路况
      信息员的作用。我把他的指示当成了信息,事后,我们俩相互感谢了一次。他很在
      意信息的第一时间发布意识。
      
      
      
          当然,他的“指示”也有被我完全拒绝的时候。在我做天气预报制片人的时候,
      有一天下午5 点多,在节目准备录制的时候,他要求我增加一个专项预报内容。我
      顾不上修饰自己的语言,直接说:不行,我们已经准备好了比这个更重要的内容。
      他有点急了:“为什么不行?”然后说明他需要增加的那个内容很重要。这时,我
      几乎忘了他是领导,说:我现在没有时间向您解释,等节目录制完,咱们再好好探
      讨。
      
          我相信他是非常郁闷地等我们把当天的节目没有按照他的意图录制完。之后我
      详细地向他阐述为什么不能选择他所倡议的内容。起初他显得很激动,但完整地听
      了我的理由之后,他虽然还有点失落,但还是当着大家的面说:行,就依你的意见
      吧。最后的结果,他并没有把自己的意见凌驾于属下之上,还是很具有理性精神的。
      我担心因此挫伤了他关心节目的热情,但后来,事实证明他对节目的直接关心并没
      有减少。他现在依然是各种气象节目的“责任观众”,即使错过了在电视机前的定
      时观看,他也会在办公室里通过单位内部的网络进行“在线点播”,我们在节目里
      的一举一动,肯定是逃不过他这样的铁杆观众的。
      
          虽然那一次,我没有听从他的意见,但是反倒让我增加了一点敬佩。
      
          平常他不太会很客套地和属下拉家常,初次接触往往会以为他是一个“粗线条”
      的领导。但是他喜欢观察,单位里如果同事之间在谈恋爱,往往都是他在人家还处
      于朦胧阶段就第一个敏锐地洞察出来,而我们大多数人往往还一无所知。
      
          他对属下的体贴也显得很另类。当年单位里有很多单身员工,他经常会在下班
      后抽出时间约这些人一起玩,理由是:为单身的人填补空虚。有一次,兄弟单位和
      我们合作,想由我来主持一档日播节目,工作量很大,但是我很喜欢那种挑战,就
      说:“行,不就是少活几年嘛。”但老秦连忙说:你先别表态,我得仔细想想,要
      是把你累坏了,那就是“赔本的买卖”,那我就不能做。最后这个活儿我还是做了,
      但是他的那句话让我累得很感动。
      
          老秦曾经在英国BBC 系统学习过电视气象节目,英语的底子还不错,但无论说
      汉语还是说英语都固执地夹带着点儿家乡口音,但他属于那种敢说而且好学的人,
      找不到最确切的词也会用其他词拐弯抹角地表达自己的原意,在国外见到广告牌上、
      路标上即使有一个词不认识,也要马上问一问。我劝他:算了,多认识一个单词又
      怎么样,有我们呢。他还挺较真:多一个是一个。
      
          他吃饭极随便,比我们下班晚,等我们的午餐“赛程过半”的时候,他才上桌,
      而且每次都坚决制止别人再为他点什么菜,只是迅速地把剩菜归拢一下,就大口大
      口地吃起来。吃多少,完全取决于桌上的饭菜剩了多少。
      
          老秦的穿着也极其随便,所以每次需要穿西装打领带都会觉得不自在。虽然他
      觉得自己很认真了,但我还是一眼就能看出他系的是一条价值20元以下的劣质领带,
      于是对他说:您应该换一条高档一点的领带,注意单位形象。他疑惑地说:你怎么
      知道?这是我家里最好的领带了。还是“一拉得”的。并且说着说着向我展示“一
      拉得”的优越性。对于我请他“注意单位形象”的意见,他的反映是:第一,我不
      是主持人;第二,我估计别人看不出来这是不是劣质领带。当然,这个想法,我至
      今不敢苟同。
      
          我们的另外一位领导老石,她是老秦的副手。老石和我是同一个血型、同一个
      星座,只不过比我大了整整10岁。老石是一位工作起来思路清晰、行动干练的女性,
      不开长会、不说套话,很多人都下意识地把她归类到“女强人”的队伍里,但她却
      极端偏爱自己身上温柔、细腻的女人味。如果到她的办公室商讨工作,她基本上都
      要为下属倒杯水、泡杯茶,甚至把烟灰缸也准备好,当我们夸奖她的细致周到时,
      她会自我肯定地说:毕竟是女人嘛。
      
          她喜欢逛街,并且把逛街作为缓解工作压力的重要手段,买不买东西并不重要
      ;她也很会搭配衣服,并且能把自己打扮得比实际要苗条得多。她经常当面点评一
      些同事服装搭配的问题,所以她的话是很有说服力的。她有一句关于服装搭配与节
      目的话,我一直认为是经典语言。她说:“你自己的衣服都搭配得不漂亮,你弄的
      节目画面能漂亮吗?”
      
          我们很多同事也经常点评她的服装风格,总的感觉是敢穿,敢于大胆搭配,有
      大胆创新的精神,所以她倡导节目策划要“鼓励创新,宽容失败”,这很吻合她在
      服装上的癖好。
      
          2003年年初,因为节目中出现差错,我们在处理的时候,按照追究领导责任的
      原则,对单位的几位领导都进行了罚款,有同事悄悄地对我说:“领导的钱,你们
      也敢扣?”而且戏称这叫“犯上作乱”。没过多久,老石因为临时找老秦汇报工作,
      赶上老秦手机充电没有开机,于是老石以“影响重要工作”对老秦进行双倍罚款。
      老秦事后的自我批评还比较诚恳。打那儿以后,大家都小心翼翼地让自己的手机24
      小时处于“战备状态”。有人充满怜爱地对自己的手机说:辛苦你了,谁让你是我
      的手机呢。
      
          老石也是一个看不得桌上有剩菜剩饭的人,发现有饭菜过剩的苗头,每次都会
      进行现场思想动员和分配包干,每个人各扫门前雪。而且往往还会即兴“痛说革命
      家史”,告诉大家,她小时候作为家里唯一的女孩子,是如何掌管家中财政,把一
      分钱掰成两瓣来花的。看来也都是苦孩子出身。
      
          在单位里,无论什么人心里有话都会憋不住和老石聊。和她聊天似乎有一种
      “瘾”。即使和她聊天有的时候需要排队、需要预约,但大家还是愿意找她聊,因
      为从她那里可以得到理解、安慰,得到好天气、好点子,虽然我们很多人明知道缠
      着老石长谈一番,是一种奢侈地耗费她有限精力的“犯罪”行为。如果什么机构组
      织评选诸如  “政治思想工作标兵”,我非常愿意投她一票。在我的印象中,在单
      位里她还真的没有得过什么奖励,除非把大家的信赖也算做是一种奖励。 
      
          在一个单位里,总会有一些人是老黄牛,有一些人是智多星,而老石是属于那
      种智多星型的老黄牛。她工作上的点子很多,就连批评人也采取“三明治”的方式。
      简易地来展示就是:“你一向工作很认真,但最近连续出现了几个粗心的错误,需
      要好好反思一下。我相信你,只要努力,你一定能把工作做得非常精彩。”—- 先
      肯定,再批评,最后进行鼓励。把批评放在夹层当中。当然,中间的馅儿也不能太
      小,否则,就没有批评的效果了。
      
          老石属于那种工作起来很有梦想很有激情的人,所以苦恼也比较多,平常她总
      爱说:我们要相互鼓励。但是有一次,我终于见到了她因为工作而痛哭的场面。
      
          2004年春节前,我策划了单位的一个所谓贺岁片,就是想用幽默的方式展示领
      导的个性,让大家乐呵乐呵。其中有一章是采访老石。最后节目合成效果是老石的
      声音叠加众多同事在不同场景里说同样的话的镜头,也属于一种蒙太奇。我们设定
      了几个问题采访她,如:你一年工作中最大的苦恼是什么?你是怎样解决工作与生
      活的矛盾的?你喜欢吃什么?你是怎么减肥的?你如何看待员工犯错误?
      
          实际上,问题本身并不尖锐,喜剧效果在于后期合成。
      
          我让两个编导把她请到演播室,没想到,编导刚刚提出关于“苦恼”的那个问
      题,就显然触到了她的痛处,立刻,她的眼圈红了,一场“小到中雨”不期而至。
      年轻的编导除了默契地递上纸巾,楞楞地站在“雨中”,真的不知道怎样才能劝慰
      她。她的回答内容并没有受到“降雨”的影响,但声音真的是如泣如诉的感觉。
      “男儿有泪不轻谈”的说法,对她不具有任何约束力。我个人倒是非常赞同她“流
      泪有益健康”的实践活动。
      
          其实,老石疯起来也很象个“疯丫头”,在单位门前组织消夏晚会,她挺身而
      出,在一群年轻人围成的圆圈里进行热烈的独舞表演;在单位的新春晚会上,她率
      领一群20出头的小姑娘大跳藏族舞蹈,如果你没注意腰身尺寸的差异,单纯看舞姿,
      她已然成功地混迹于20岁的队伍里了。
      
          论唱歌,她倒是清醒地把自己划分到“70年代的歌手”之中,很多革命歌曲,
      她可以载歌载舞。新一点儿的歌曲也就《纤夫的爱》唱得比较纯熟。老秦也一样,
      流行歌曲似乎也只会唱《九月九的酒》,还是被同事一句一句教出来的。他们俩都
      属于喝一点酒就脸红的人,自然很惧怕那些喝酒应酬的“业余爱好”。
      
          老石最近有了一个愿望:在单位里办一个小小“托儿所”。因为单位里年青的
      女员工越来越多,她希望不久的将来当单位里“革命后代”们层出不穷的时候,很
      多人都可以带着孩子上班,先把孩子放到单位的托儿所里,午休的时候还可以抽空
      看一眼,下班的时候再抱着孩子安心地回家。我们都觉得这个想法非常温馨,这也
      许是只有做了妈妈的人才会有的主意。老石还有一个追加的愿望,等她退休了,她
      想给单位里年轻的爸爸妈妈们带孩子。并且很陶醉地给我们详细描述如何带孩子如
      何教育孩子。没准儿还能从革命下一代中及时培养和发现我们急需的人才。
      
          老石不是做节目出身,但几乎单位每次开完节目研讨会,她都会动手写一篇心
      得体会的文章放到单位的内部网页上发表,她特别希望我们大家做节目既有一种热
      情又有一种理性。即使回家看电视,除了偶尔因为电视剧里某个主人公的命运弄湿
      一包纸巾之外,多数都是在搜寻做节目的好点子、好例子然后和我们交流。
      
          在我们眼里,这两位领导都不是完人,但都很真实,不做作。我们经常形容这
      两个人,一个是握方向盘的,一个是踩油门的。这一部车正常行驶,方向盘和油门
      都是最关键的。--我们这部车根本不需要有刹车,因为事业也许永远不能停下来。
      
      
应天故事汇(gsh.yzqz.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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