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新年前后,长安城中突然流行起一个新的民谣,内容是这样两句话:“绯衣小
      儿坦其腹,天上有口被驱逐。”初听起来似乎莫名其妙,但细一捉摸,问题就来了。
      “绯衣”自然是个“裴”字,而“天上有口”不就是个“吴”字?这岂不是说当年
      裴度平淮蔡捉吴元济的事情!
      
          又是那位拾遗张权舆上了一表:“裴度名应图谶,宅占冈原,不召而来,其旨
      可见……”
      
          “名应图谶”四字好解,天意垂象预示未来就表现为图符谶语,谁人应之,谁
      就合当大分;说裴度身为人臣而合图谶,意思也就很清楚。后一句“宅占冈原”就
      有点深奥了。
      
          原来。帝城长安从南至北正好有六条高坡横亘东西,称为“六冈”,暗合于乾
      卦的六爻之象。易理:卦分六爻,或阴画或阳画,阴画称“六”,阳画称“九”,
      乾卦象天,天乃积阳气而成,故此卦六爻皆阳画成卦,从下至上名为“初九,九二,
      九三,……,九五,上九”。六冈亦如六画,故于九二置宫殿以当王居,九三立百
      司以应君子,九五贵位,不欲常人居之。裴度宅第在平乐里,恰居“九五贵位”的
      第五冈,这即是张权舆“宅占冈原”四字所指,也亏他想得仔细。
      
          此时,臣下的表奏已不经门下省审议而改由枢密院直接递呈了,张权舆此表多
      少是占了与枢密使王守澄意见相同的便宜,否则这种强项之辞早就被门下省驳回了。
      
          不过,天子尽管年少,却也没有轻信这种话,韦处厚说那句民谣的始作俑者说
      不定就是张权舆本人,敬宗觉得也有道理。再说,皇上也有点好笑,“什么‘不召
      而来’?!是朕暗中密诏他回京的,你张权舆又哪里知道!”这样一来,皇上对裴
      度的态度反而更好,二月,即任命裴度入相,同时升衔为“司空”。裴度一上台,
      逢吉就彻底完了。八月,李逢吉被委以山南东道节度使挂“同平章事”出京,他的
      政治生命从此结束。
      
          但裴度并不是胜利者,在斗争中真正得到了好处的是宫中王守澄一派。从这两
      年的许多事情上就可以看出,帝国已由王守澄说了算,他与右枢密杨守和、左中尉
      魏从简、右中尉梁守谦四人已成了帝国的权威,裴度与韦处厚之辈只能等而下之。
      皇权与相权渐渐合二为一,而为宦官们所掌握,反奴为主便成为严峻的现实。
      
          皇上却越玩越大。
      
          先是击毬、游宴、打猎、沉溺女色,乐此不疲。皇上特别喜欢击毬,每次都拉
      了宫中内侍陪他玩耍,动辄就是几十人,直闹到精疲力竭方才罢休。然后就是听乐,
      用大型乐队为他击助兴。为此赏赐宦官、乐人财物不可胜计,有一次一下子就赐给
      内教坊一万缗钱,以备他行幸时开销之用。敬宗击常常不分昼夜。而且不在宫中,
      他喜欢到神策军营中去玩,因为人多热闹。皇上的这一嗜好,长安城中没人不知道。
      
          皇上尚不及及冠之年,好动喜闹倒还算是正常,然而他同样也不能割舍酒色,
      于是视朝每晏,且月不过三,以后就更不正常,以至国事日废,而使王守澄之流独
      揽朝钧。
      
          不是没有人进谏,李德裕尽管已远赴浙西,但在宝历元年(公元825 年)年初
      就上了一篇谏书,洋洋洒洒有数千言,讽劝皇上正服、罢献、宵衣、纳诲、辨邪、
      防微,每句话都是语重心长。可是,李德裕的一番苦心,换来的也不过就是敬宗的
      一纸优诏而已。皇上并未因此而收敛。韦处厚、李程都上过奏,甚至刘栖楚、张权
      舆也都磕过头,作用却甚微。在这一点上,李逢吉首先是罪责难逃,裴度等人也有
      责任,因为天子童昏,翼戴大臣不能尽职,非其之咎而谁咎?!
      
          即使如此,皇上居然还是感到不能尽畅,在这方面,皇上永远有新鲜的花样。
      他在后宫中发明了一种纸箭,其间密封了一种麝末香粉。每当妃嫔们群集时,敬宗
      便用竹皮弓向她们射这种箭,被击中者刹那间浓香满体,宫中称之为“风流箭”。
      听到宫人们都说“风流箭,人人愿”,皇上更是兴高采烈。
      
          敬宗不仅毬击得好,还好看人手搏,经常是令力士们全力表演,手搏者臂断头
      破是家常便饭。最后,皇上喜欢上了一种更有趣也更刺激的玩法:在夜间捕捉狐狸,
      而且是亲自动手!他把这个游戏称之为“打夜狐”。天子到了这一境地,已经是一
      个实实在在的狂童了。
      
          这个狂童不仅无比娇纵,又十分偏急而蛮不讲理,“人主”的身份和贫乏的阅
      历更使他极端无知。他驱使手下的奴才近乎于狂暴无常,力士、内侍偶有小过,轻
      受捶挞,重遭流配、籍没,情况一如其祖父宪宗最后时期的情形,宦官们又怨又惧,
      忍无可忍。
      
          总体来看,宦官中也有两派,一是高品阶层如两枢密、两中尉,此外就是天子
      身边的内侍们,这一派虽然无权无兵,但他们贴近皇上,正如当年的陈弘志,此辈
      若要有所反抗,自然就要从皇帝下手。敬宗只是个小儿,比之当年的宪宗更是无法
      相比,他的末日到了。
      
          宝历二年(公元826 年)十二月,经常陪伴皇上击游猎的宦官刘克明、田务澄、
      许文瑞,神策军将苏佐明、王嘉宪、石从宽、周惟直等人秘密地结成了同盟,开始
      了行动。他们再也不会像早先的陈弘志那样仓猝起事,他们进行了周密的部署,计
      划已近于滴水不漏。这一次轮到王守澄、梁守谦懵然无觉了。
      
      
      
          初八这一天,敬宗夜猎还宫,意犹未尽,命人大摆宴席,与刘克明等二十八位
      侍从喝酒。此时,宫中守备松懈,刘克明的同盟者又全体在场,整个殿内外就只有
      皇上和他们这些人。机会难得,克明与诸人以目示意,决定即刻发动。
      
          皇上高兴,酒已到了七八分了,丝毫也没发觉早已有人离席,站到了大殿四周。
      又喝了一会,敬宗站起身来,摇摇晃晃地走往内室更衣。皇上刚刚走出,只见刘克
      明把酒盏突然一掷,四面人影摇动之间,霎时灯火全灭,整个大殿一片黑暗。冥冥
      中,一条身影“呼”地窜起,直奔内室,一声惨叫之后,又恢复了死一般的沉寂。
      
          一个时辰之后,刘克明率几位内给事来到了不远处的翰林学士院,此时当值者
      是路隋。克明道:“皇上不预!请即入内草拟遗制。”
      
          第二天正是单日常朝,百官们照旧没等到皇上,可等来了一个惊人的事实:天
      子驾崩了!遗制宣布:以绛王勾当国事,入继大宝。绛王李悟,本名寮,是宪宗第
      六子。
      
          直到宰相与百官在紫辰殿外廊庑中觐见绛王时,还没有一个人能反应过来。大
      臣们那种似诧似思的表情,仿佛就像梦游者一般。
      
          王守澄也是刚刚才得知这一消息的,他的惊愕不亚于那些朝官,不过,他一下
      子就猜到发生了什么事,也马上就反应过来此刻他应该做些什么。
      
          刘克明同样不敢怠慢,他已经开始采取第二个措施:立即撤换枢密使和神策中
      尉,夺取神策军!苏佐明等神策军将手里有一些人,但人数太少,起不了大用。对
      克明来说,这甚至比杀掉皇上更为急迫,得神策军者得宫闱,他何尝不清楚这点。
      但是,他还是乐观了,这种夺兵之举只能像他除掉天子一样秘密进行,绝不能明火
      执仗。一旦到了以明对明的地步,在对方开始反击之下,敌我之势悬殊,这兵权又
      哪是轻易夺得过来的?!刘克明等人的整个计划坏就坏在这里。
      
          左右枢密王守澄、杨承和,左右中尉魏从简、梁守谦这“四贵”在当天上午就
      成功地会合。他们第一个要做的是号令禁军待命,然后经过密商,派人紧急奉迎江
      王。年轻的江王莫名其妙中就被带进了神策军营。
      
          四个人此时都觉得平息这场政变已不是问题,惟一要考虑的是下一步如何办。
      毕竟事出仓猝,局势是本朝有史以来前所未有的。王守澄尽管经验丰富,但也是第
      一次面对伪君已立、师出无名的尴尬场面,他有号令中外的能力,但也有些顾虑。
      这时,在场的朝官只有韦处厚,因为他的强烈责任感和正义感,使得处境艰难的帝
      国在道义上还挽回了一点面子。
      
          处厚道:“正名讨罪,有何避讳!应立即发布官变消息,剿灭叛贼,请江王入
      宫主事!”
      
          “江王当如何践祚?”守澄又问。
      
          韦处厚博通古今故实,他胸有成竹:“待到明晨,当以王教布告中外已平内难。
      然后群臣三表劝进,以太皇太后令册命新君即位。”
      
          于是众人不复犹豫。中午开始,左右神策军、龙武军从东西两侧开进宫中,尽
      诛刘克明徒众,绛王也在混乱中丢掉了性命。
      
          两天后,江王即位。这位合法的新帝是穆宗皇帝的第二子,敬宗皇帝的异母弟,
      时年十七岁。即位之时更名为“昂”,后来的庙号为“文宗”。
      
          在靖难中最能看出是谁主沉浮。这几天发生的一切再明白不过了,“家奴”已
      不是家奴,而是决定帝国命运的真正主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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