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地与美地(1)
      
          一个充满了征兆的夜晚。悲伤的天空把雨丝变成危险的金属,接着连风也苏醒
      了———不是我熟悉的那种海岸吹拂的害羞阵风,是一种如溃堤横扫、让方圆千里
      都无法住人的巨风。因为我对这种风很陌生,所以觉得很神秘,这种风引起了我一
      些神秘的反应。理性地来说,这阵风之所以奇怪,完全是因为自己心里的想法。不
      过我们经验里一大堆无法解释的部分都是这个样子。就我的某种了解,很多人都刻
      意隐藏自己荒谬的恐惧经验。有多少人曾有过这样的经验———把自己看到、听到
      或感觉到的某种和理智的解释完全背道而驰的东西,像处理地毯下的灰尘一样赶快
      清除掉?
      
          至于我,即使有不懂或无法解释的事情,也会试着接受,不过在现在这种令人
      害怕的时候,却很难保持开放的心态。这个时候的我位于北达科他州,心中又有这
      么多的恐惧,因此实在不太愿意开车上路。然而同时查理却很想继续旅行———事
      实上,他相当激动地表示自己想走的意愿,我得试着跟他讲理。
      
          “听我说,狗儿。我想留下来的冲动非常强烈,以至于已经变成一种至高的命
      令。如果我克服这种冲动上路,然后碰到大雪把我们困住,那我会认为自己在漠视
      这种警告。如果我们留下,结果下了大雪,那我可以肯定自己是个预言的工具。”
      
          查理打了个喷嚏,焦躁不安地走来走去。“好了,我的乖狗,我们来谈谈你的
      立场。你想继续往前走。假设我们继续往前走,到了晚上,一棵树刚好倒在我们站
      的地方,到时候,受到上帝眷顾的人可是你哦。这种机会到处都可以碰得到。我可
      以告诉你一卡车关于义犬舍命救主的故事。不过我觉得这些故事只会让你觉得无聊,
      而且我也不打算让你自以为是。”查理流露出最讥讽的眼神平视着我。我想他既非
      浪漫主义者,也不是神秘主义者。“我懂你的意思。如果我们上路没有被树砸到,
      留下来也没有大雪———又怎么办呢?我告诉你该怎么办。我们到时就把这段插曲
      忘个一干二净,这样也不会损及任何关于预言的事情。我投票赞成留下,你投票选
      择上路。但因为我比较接近物种阶梯的顶层,而且现在又是我当家,所以我可以投
      下决定性的一票。”
      
          我们留了下来,结果既没有下雪,树也没倒,因此我们很自然地就忘了整件事
      情,并敞开心胸接受更多来到眼前的神秘感觉。一大清早,天空万里无云,我们嘎
      嘎踩着覆着霜的白色地面上路。我们开拔上高速公路时,那辆艺术拖车依然黑压压
      的,只是里面的狗一直在吠叫。
      
          一定有人跟我提过北达科他州俾斯麦市{1} 的密苏里河,不然就是我在哪儿读
      过这个地方。不管是前者或后者,我当时都没太注意。真正看到这个地方时,心中
      充满惊喜。这里是地图的折痕所在。这里是美国东部与美国西部的分野。俾斯麦这
      边是一片东部的景色:属于东部的草,散发着东部的风采与气味。密苏里河另一边
      的曼丹{2} 则是纯西部的景致,有褐色的草,以及在地面上切出刻痕与小山丘的河
      流。河两边的景致可能差距千里。因为我在面对密苏里分界时完全没有心理准备,
      所以看到荒地{3} 时也一样没有心理准备。这个名字取得真好。这儿就像个坏小孩
      的作品。这样的一个地方,简直像是被上帝打落人间的天使,为了表现对上帝的积
      怨而建立起来的地方,干燥而陡急、荒凉而危险,对我来说,这个地方充满了凶兆,
      荒地散发出一种讨厌人类或不欢迎人类的气息。然而人类依然我行我素,而我既然
      身为人类,也就这样从高速公路转入一条页岩岔路,往前走入孤山群中,只不过心
      态上似乎总觉得带着点破坏一个聚会的羞愧感觉。路面恶狠狠地撕扯着我的轮胎,
      让驽骍难得原就已经负荷过重的弹簧痛苦哀叫。这儿真是个穴居人聚集的好地方,
      或者说穴居巨人更适合。奇怪的事就在这儿。正当我觉得这块地方不欢迎我的存在
      时,我也不想写下关于这块地方的任何事情。 
      
          不久,我看到一个男人,他靠在一面用双股带刺铁丝围起来的围墙边,铁丝固
      定的目的不在于立桩,而是要把突出于地面的大树枝弄弯。这个男人戴着一顶暗色
      的帽子,穿着洗白了的蓝色牛仔裤与长夹克,膝盖和手肘处的颜色更淡。他淡色的
      眼睛因为耀眼的阳光而显得没有光泽,脱了皮的嘴唇跟蛇皮有几分神似。一把点二
      二口径的来复枪贴着他靠在围墙上,地上有一小堆毛皮与羽毛———兔子和小鸟。
      我把车子停下来和他说话时,看到他的眼睛在驽骍难得身上来回冲洗一番,弄清了
      所有细节后,才重新回到眼窝中。我发现自己没什么话可以跟他说。“看来今年的
      冬天会早到”或“附近有钓鱼的好地方吗”这类的话似乎不太适合这个场合。因此
      我们只是简单地彼此点个头。
      
          “午安!”
      
          “午安,先生。”他说。
      
          “附近有可以买蛋的地方吗?”
      
      
      
          “附近没有,除非你要到盖尔发{1} 那么远的地方,不然就得一直到海边。” 
      
          “我想买些放山鸡生的蛋。”
      
          “蛋粉,”他说,“我太太都用蛋粉。”
      
          “住这儿住很久了吗?”
      
          “对。”
      
          我等着他问我一些事情或说些两人可以继续交谈的话题,不过他什么都没说。
      两人保持沉默的时间愈长,想找话说的可能性也就愈低。我做了最后的尝试:“这
      里冬天很冷吗?”
      
          “相当冷。”
      
          “你话说得太多了。”
      
          他笑了出来:“我太太也这么说。”
      
          “再会。”我说,然后拉起排挡继续往前走。我无法从后视镜中看清楚他有没
      有目送我离开。他也许不是个典型的荒地人,不过他是我碰到的极少数住在荒地上
      的人。
      
      
应天故事汇(gsh.yzqz.cn)

下一章 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