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上的风景(1)
      
          在旅行的长远规划过程中,我想自己曾偷偷期盼过这趟旅程永远也成不了行。
      随着出发日期一天天接近,我对暖暖的床、舒适的屋子愈来愈眷恋,妻子也变得珍
      贵不已。我竟然要为了未知的恐惧与看似疯狂的不安而放弃这些东西整整三个月。
      我不想走了。一定要出些什么事情让我无法成行,然而什么事都没发生。当然我可
      以生病,不过这趟旅行最主要而且最秘密的原因之一,正是为了要治愈我的病。去
      年冬天,一种大家谨慎命名的失调状况找上了我,病情相当严重,这是渐行渐近的
      老迈在向我私语。病愈之后,我又得聆听要我步调放慢、减肥、控制胆固醇的摄取
      量这些一再重弹的老调。很多人都遇到这种情况,我想大夫们也都已经把这些唠叨
      的话全背起来了。我的很多好朋友也有这种经验。类似的训话都是这么结束:“放
      慢速度。你已经不像以前那么年轻了。”我看到很多人就这样开始用脱脂棉把自己
      的生活包起来,抑制住所有的冲动,罩起所有的热情,然后慢慢从一个男人退化成
      一种生理与精神都处于半病状态的人。退化过程中,还有妻子与亲戚的鼓励,真是
      个甜蜜的陷阱。
      
          谁不希望成为大家关心的焦点?于是二度童年就这样降临在许多男人身上。他
      们用自己的威猛去交换延长一小段生命的承诺。结果,一家之主成了一家之最幼子。
      我曾戒慎恐惧地思考过这种可能性。我一直都过着很威猛的生活,大口喝酒、暴食
      或完全不进食、睡一整天或连着两夜不合眼,不然就是长时间全心投入工作或彻底
      邋遢懒散一段时间。我举重、划船、伐木、爬山、尽情享受开心,把宿醉当成一种
      结果,而不是惩罚。我并不想因为多掌握一点点的生命使用权而放弃热情。我的妻
      子嫁的是一个男人,我找不出她应该接收一个婴儿的理由。我知道独自开着卡车,
      在各种可能的路面上行驶一万、一万二千英里,一路无人照应,将会很辛苦,然而
      对我而言,这也是针对中毒职业病人的一剂解药。在我的生命中,我绝不愿意拿质
      量去与数量妥协。即使最后证明这趟即将成行的旅程远超过能力所及,现在的我还
      是应该出发。我看过太多男人用一种病态、不愿意脱离当时环境的态度,拖延自我
      放逐的时间。这是种很糟的情况,也是种很糟的生活。我很庆幸有个喜欢当女人的
      妻子,这表示她喜欢男人,而不是老孩子。虽然我们两个人并没有谈过人生旅程的
      最后阶段,但是我相信她一定了解。
      
          早晨来了,一个阳光普照、带着茶褐色秋天气息的早晨。妻子和我很快道了再
      见,我们两个都痛恨道别,而且当其中一人离开时,另外一个也不喜欢单独留下。
      因此她踩下了汽车油门,前往纽约去发泄情绪。同时,有查理坐在身边的我,驾着
      驽骍难得往庇护岛渡轮口(Shelter Island Ferry)出发,然后转到第二个渡轮口
      去绿港(Greenport ),再搭第三艘渡轮,穿过长岛海峡{1} ,从东方港(Orient 
      Port)到康涅狄格州海岸。这样做是因为我想避开纽约的交通,顺利上路。路上,
      我承认自己已经感觉到一股灰涩的凄凉了。 
      
          渡轮的甲板上阳光刺眼,大陆的沿岸仅在一个小时的路程之外。有艘可爱的帆
      船立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船身上的大型三角帆像条弯曲的围巾,所有海岸边的船
      舶,不是蹒跚地往海峡聚集,就是朝着纽约剧烈地摇晃前进。有艘潜水艇悄悄浮现
      在半英里外的海面上,遮住了部分白昼的光亮。更远一点,也有个灰暗的东西在破
      海前进,除此之外,又出现了一艘。当然,这些都是驻扎在新伦敦市{2} 的舰艇,
      这个地方是它们的家。或许使用这种恶毒的东西,为的就是要维护世界和平。我真
      希望自己能喜欢潜水艇,那样子,我就会觉得它们很漂亮,然而这些东西存在的目
      的是破坏,即使当它们在海底探索,将记录入图、在北极冰下画出新的贸易路线时,
      主要的目的仍是威胁。当年随着船队横跨北极时,我们清楚知道有些灰暗的大东西
      正潜伏在某处,用它们单管的眼睛寻找着我们的踪迹,这种记忆至今仍历历在目。
      不知道为什么,当我看到这些潜艇时,眼前的光线突然萧瑟了起来,我记起了灼伤
      的人被拖离满覆油渍的海面的景象。现在的潜艇都配备了可执行大规模杀戮的武器,
      这是我们阻止其他大规模杀戮的愚蠢而惟一的方式。 
      
          只有寥寥数人冒风站在渡轮哐啷作响的铁甲板上。有位身着风衣、一头金发、
      眼睛像飞燕草但眼角泛红的年轻人站在阴郁的风里,他一边指着海面,一边对我说
      话。“那是艘新艇,”他说,“它可以在海底待三个月。”
      
          “你怎么看得出?”
      
          “我对这些舰艇很熟。我曾在艇上服役。”
      
          “在核潜艇上吗?”
      
          “还没有机会,不过我有个叔叔在核潜艇上工作,我可能也快了。”
      
          “你没穿制服。”
      
          “刚休假。”
      
          “你喜欢在潜艇上工作吗?”
      
          “当然喜欢。薪水很好,还有各种———前途。”
      
          “你想在海底待三个月吗?”
      
      
      
          “会习惯的。伙食很好,有电影,还有———我想到北极或南极的海底去,你
      不想吗?”
      
          “我想我也会想去吧。”
      
          “还有电影,跟各式各样的———前途。”
      
          “你的老家在哪儿?”
      
          “那儿———新伦敦———我在那儿出生。我叔叔现在在服役,还有两个表兄
      也是。我想我们可以算是一种潜艇家族。”
      
          “潜艇让我觉得不安。”
      
          “噢,你会克服那种感觉的,先生。没多久,你甚至不会觉得自己是在海底—
      ——当然,有毛病的话另当别论。曾有过幽闭恐惧症的情况吗?”
      
          “没有。”
      
          “那就没问题了。你很快就会适应。要不要下去喝杯咖啡?时间还很长。”
      
          “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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