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弗洛伊德本人的精神分析(1)
      
          弗洛姆
      
          要理解决定一个人性格发展的因素( 暂且不论那些固有的因素) ,必须从他对
      母亲的依附程度开始。但是就弗洛伊德而言,相对说来,我们很少知道这种关系.
      不过,这个事实本身就颇有意味,因为弗洛伊德本人在自传中向我们提供的其母的
      材料最为贫乏。他在《释梦》一书中转述了30多节自己做梦的片
      
          断,其中只有两节涉及他的母亲。( 弗洛伊德是一个多梦的人,他必定做过许
      多关于母亲的梦,但他却没有多说) 这两节都表现出他对母亲的强烈依附。一个是
      “命运三女神的梦”,内容如下:
      
          我走进厨房寻找一点儿布丁。厨房里站着三个女人;其中一个是小客栈的女主
      人,她手里正在捏什么东西,好像是在做团子。她告诉我必须等到做好才行( 这不
      是明确说出的话) 。我感到不耐烦,委屈地走了。我穿外套。但是我试的第一件太
      长。我脱下它,有点儿惊讶地发现它镶有毛皮。我穿的第二件外套有一条带土耳其
      图案的长带,镶在外套里面。一个留着短茬小胡子的长脸陌生人走过来,竭力阻止
      我穿外套,说外套是他的。于是我让他看外套上到处绣的土耳其花案。他问:“土
      耳其( 图案、带子……) 与你有什么关系? ”但此后我们彼此变得十分友好。( 弗
      洛伊德:《梦的解析》( “The Interpretation of Dreams”) ,英译本,纽约,
      1955年,第204 页。) 
      
          在这段梦里,我们看到希望母亲给东西吃的愿望( 从弗洛伊德对梦的联想可以
      非常清楚地知道,“女主人”,或许所有三个女人都代表母亲) 。这个梦中独特的
      因素是做梦人不耐烦。当母亲告诉他必须等她做好,他“委屈地走了”。然后他干
      什么呢? 他穿上镶有毛皮的长外套——然后又穿上另一件属于他人的外套。我们在
      这个梦中看到一个受母亲宠爱的孩子的典型反应;他硬要母亲给他吃的( “给吃的”
      可以象征地理解为“照料、爱、保护、赞许”等等) 。没有立刻“给他吃的”,他
      就不耐烦,暴怒起来,因为他觉得有权得到立即的和完全的注意。他生气地走了,
      去侵占高大男人——父亲的地位( 由过长的并属于陌生
      
          人的外套所象征) 。
      
          涉及母亲的另一个梦是他幼年时代,7 岁或8 岁时期的一个梦,30年之后,弗
      洛伊德依然记得这个梦,并做了解释。“我看见敬爱的母亲面容特别安详,好像睡
      着的样子,被两个( 或三个) 长鸟喙的人抬进屋子,放在床上。”( 前引书,第583
      页。)
      
          弗洛伊德回忆说,他哭叫着从梦中惊醒,如果考虑到他梦见母亲死了,可以理
      解他多么焦躁不安。弗洛伊德在30年之后,仍然对这个梦记忆犹新,这一事实就足
      以说明它的意义;把两个梦联系起来,我们看到一个孩子希望母亲满足他的一切愿
      望——对母亲会死的观念十分恐惧。但是,从精神分析的角度看,这是弗洛伊德记
      述有关母亲的唯一两段梦。这个事实本身就很有意味,它将证
      
          实欧内斯特·琼斯的主张;“在弗洛伊德的最早时期,他就已经产生极端强烈
      的动机,力图隐瞒其发展过程的某个重要阶段——也许还是对自己的隐瞒。他冒昧
      地推测,这就是他对母亲深厚的爱”。( 琼斯:《西格蒙德·弗洛伊德的生活和事
      业》,第二卷,第409 页。)
      
          我们知道的有关弗洛伊德生活的其他事实都表明同一种倾向。他非常妒忌在他
      11个月时出生的弟弟朱利叶斯;他从来不喜欢比他小两岁半的妹妹安娜;这些事实
      对支持琼斯的假设可能并不十分具体。但是,还有其他更具体、更叫人吃
      
          惊的事实材料。首先是他的宠儿地位;弗洛伊德的妹妹大约8 岁时发生的一件
      事十分强烈地表明这一点。他们的母亲“非常喜爱音乐,她让她( 弗洛伊德的妹妹
      )练习钢琴,虽然钢琴离‘私室’有一定距离,但是琴声仍然打扰了年轻的学生弗洛
      伊德,以致他坚持要把钢琴搬走;于是,钢琴搬走了。因此,家里没
      
          有人受到过任何音乐教育,不比弗洛伊德自己的孩子后来受到的多一点”。弗
      洛伊德不喜欢听到音乐的“噪音”,从而就能阻止家庭的音乐教育,这就不难想像,
      一个10岁的孩子在他母亲眼里占据什么地位。
      
          这是琼斯传记中英雄崇拜和非分析方法的一个很有特色的例子,他评论说,这
      件小事“表明弗洛伊德和他的学习在家庭里受到尊重”。当然,这是提问题的一种
      方法——正统的、常识的方法,而不是分析的、动力的方法。
      
      
      
          弗洛伊德对母亲的深切依恋在他以后的生活中也表现出来。除了塔洛克(Tarok)
      的搭档和同事之外,弗洛伊德几乎不把空余时间给任何人,甚至包括妻子在内,但
      是,他每星期日早晨都去看他母亲,并请母亲去他那儿用晚餐,一直到他老为止。
      
          弗洛伊德依恋母亲,母亲也特别赞赏和偏袒她的爱子,这种依恋、这种地位对
      其性格的发展有重大影响。弗洛伊德自己看到了这一点,他很可能是在自传的意义
      上记叙说:“一个无可置疑地深受母亲宠爱的人会终身保持胜利者的感觉,保持经
      常导致真正成功的成功信念”( 弗洛伊德:《文选》,第四卷,伦敦,1952年,第
      367 页。)
      
          母亲的爱就其本性是无条件的。
      
          她爱孩子不像父亲爱孩子那样,是因为孩子值得爱。她爱孩子不是因为他做了
      什么,而是因为他是她的孩子。母亲对儿子的赞许也是无条件的。她崇拜和赞许儿
      子,不是因为他做了这个或那个,而是因为他存在,因为他是她的。如果儿子是母
      亲的宠儿,并且母亲比父亲更加生机勃勃,更富于想像,因而支配
      
          家庭,那么,这种态度就会变得更加极端,弗洛伊德的家中似乎就是这样一种
      情形。( 参看西蒙:《西格蒙德·弗洛伊德,犹太人》,第272 页。)
      
          早年母亲的赞许促成了弗洛伊德所说的胜利和成功的意念。这肯定不是习惯,
      因此不可能受到怀疑。
      
          这种自信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己应当受到尊重和赞许,它给人一种高于一般人,
      而不是与他们相等的印象。自然,人们既可以从超群的天才身上,也可以从低能儿
      身上发现这种以母亲为条件的强烈自信心。在后一种情形下,我们常常看到要求与
      才能之间悲喜剧式的脱节。在前一种情形下,则有力地促进人的才
      
          能和天资的发展。弗洛伊德就具有这种自信心,而且以他对母亲的依恋为基础。
      琼斯也谈过这个意见。“这种自信心是弗洛伊德突出的性格特征之一,它几乎没有
      受到任何损害,这是因为弗洛伊德无疑正确地看到它以母亲的爱作保障”。( 琼斯
      :《西格蒙德·弗洛伊德的生活和事业》,第一卷,第5 页。)
      
          弗洛伊德向其他人,也许是向自己所隐瞒的对母亲的热切依恋,不仅对理解弗
      洛伊德的性格,而且对评价他的一个基本发现,即俄狄浦斯情结,都是极为重要的。
      弗洛伊德把对母亲的依恋——完全通过文饰作用——解释为是由于儿童受到最熟悉
      女人的性的吸引。但是,考虑一下他依恋自己母亲的强烈感情,考虑一下他试图压
      抑这种感情的事实,就可以理解弗洛伊德为什么把人身上最强大的动力之一——渴
      望母亲的照料、保护、无处不有的爱和赞许的欲念——解释为儿童通过母亲满足其
      本能需要的较有限的愿望。他发现了人的最基本动力之一,即永远依附于母亲,也
      就是永远依附于子宫,依附于自然,依附于前个体(preindividualistic)、潜意识
      的存在的愿望——同时,他又否认这个发现,把它局限在本能欲望的狭小领域。他
      自己对母亲的依恋是其发现的基础,他限制、歪曲这个发现是因为他竭力不愿看见
      他的依恋。
      
      
应天故事汇(gsh.yzqz.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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