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地大营救
      
        一段漫长而沉思的生命,是一次伟大的历险。
      
        罗曼·罗兰《内心旅程》
      
        1 月7 日宿营地经纬度:79°57 44 S ,77°20 15 E
      
        海拔4033米,冰厚2500米,气温-32.5
      
        距离中山站1204公里
      
        中山时间中午12点左右,车队突然停下了,我坐在生活舱里不清楚发生了什么
      状况,正准备用手台问机械师是不是中途停车休息,就见童医生慌慌张张地冲进我
      们生活舱找医疗急救箱,后面进来的几位队员则扶着机械师盖军衔进来坐,老盖脸
      色灰白,喘气十分粗重,看样子是高原反应了。老童找到急救箱给老盖测量了血压,
      血压值只是平时的一半收缩压90,舒张压70,像这种血压的急剧下降会造成严重的
      后果,如果血压消失就是死亡的前兆了。在给老盖测量血氧饱和度的间隙,老童告
      诉我,上午他负责开车,老盖坐在副座休息时忽然感觉胸闷得喘不上气来。童医生
      赶紧停车,这就发生了刚才紧张检查的一幕。童医生认为这可能是高原反应引发的
      胸闷症状,就给老盖吃了些扩张心血管的药物。
      
        休息了半个多小时,老盖自我感觉胸闷症状缓解不少,他说自己可以在驾驶室
      休息,车队没必要为此停下。我们车队就继续出发了,但下午老盖又出现了此前的
      类似症状,这次还觉得心口疼,老童给他测了血压,收缩压 80 ,舒张压60,比上
      午的血压值还低,血压要是再降下去人就接近休克状态了。老童觉得老盖病情严重,
      向李队长通报了情况,车队决定就地宿营,对老盖进行及时抢救。
      
        深入南极内陆毕竟是一次交织着悬念和未知的探索之旅,科考历程中存在诸多
      不可抗力因素,内陆科考队出发前针对像今天老盖这样的人员伤病、无法现场修复
      的严重机械故障、通信障碍和其他意外四种紧急情况作出了充分的应急预案。应急
      预案里要求内陆队遇到意外情况时,应在第一时间报告第21次队领队;如有人员发
      生必须返回治疗的伤病,奉行科学的人道主义原则,车队轻装后,全体返回至直升
      机可到达位置送回伤病员;在失去施救意义的情况下,全队将继续执行预定任务;
      如出现与中山站之间无法实现通信联系的情况,车队迅速按原路返回;如遇直升机
      无法接应和内陆队无法返回的情况,就联系使用美国极点站飞机进行营救。
      
        童医生对老盖进行了仔细的检查,根据他胸闷、血压快速下降的临床症状,初
      步判断这可能是高原反应诱发的心脏病前兆。心脏病是一种高死亡率的病症,在没
      有抢救条件的南极内陆地区发病,死亡几率很大。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李院生决
      定启动应急预案。他首先用铱星电话向第21次南极科考队领队张占海报告了现场情
      况,并与美国极点站取得了联系,向美方通报了盖军衔的发病状况,请求极点站的
      美国医生远程会诊给予医疗建议。
      
        车队马上就要到冰盖最高点了,老盖突然发病后,是全队继续前进,还是取消
      这次Dome-A计划返回中山站?这个抉择是很难作出的。根据队医童鹤翔的判断,老
      盖的身体状况已不适合继续向最高点行进,必须马上下撤到低海拔地区,在具备医
      疗条件的地方进行及时救治。但我们此时身处距离中山站1200公里的内陆冰盖,已
      经超出了直升飞机从中山站出发的飞行半径,依靠中山站空中支持是不现实的。但
      如果老盖乘坐雪地车下撤,海拔下降速度缓慢,无法在短时间里减轻高原反应对心
      脏的负荷,而雪地车行驶速度不快,就算一刻不停地开回中山站也需要十几天时间,
      这对于心脏病的及时救治来说是不现实的。
      
        内陆冰盖队陷入了进退两难的艰难境地,难道我们这次真要寻求国际帮助了吗?
      李院生队长召集大家开了一个紧急会议,讨论是否要根据应急预案请美国飞机把老
      盖接走救治。童医生首先分析了老盖的病情,认为我们再往后走,海拔继续升高,
      高寒缺氧的情况更为严重,高原反应对心脏的危害也就越大,即使现在老盖的症状
      暂时缓解了,也不能排除再次发病的可能。一旦老盖在我们到达Dome-A最高点后出
      现不适,在那里进行着的所有科研项目就只能终止,那样的话,科考的损失就更大
      了,如果出现什么意外,我们也无法向老盖的家人交代。最后,大家一致同意尽快
      向上级请示,启动国际救援。
      
        当我们把这个意见告诉老盖时,可以想象,他的第一个反应就是不同意,他说
      自己之前没有心脏病史,现在的身体不适可能是由于昨晚维修发电舱没有休息好,
      如果今晚保证睡眠很快就能恢复,他希望能够继续随科考队完成任务。老盖的心情
      完全可以理解,历经27天,行程1204公里,这一路千辛万苦地走过来,目的地在望
      却要和它失之交臂,他肯定不甘心就这么下撤的。他还担心如果自己离开队伍,现
      场就少了一位液压问题专家,雪地车在接下来的冲顶过程中要是出现这方面的机械
      故障,科考计划就没有保障了。
      
        与科考任务相比,人是第一位的。大家就轮番到雪地车后车厢里给老盖做思想
      工作,希望他理解我们的担心,老盖最后还是表示执行内陆队的决议,同意被送走
      救治。为顾全大局与Dome-A失之交臂,这位三下南极的老队员值得我们敬重,我拍
      了一段老盖临行前的感言,他说这次最后没能走到Dome-A是这辈子最大的遗憾,他
      希望我们其他队员能够帮他把车里的水仙花照顾好,等我们成功登顶了,水仙花在
      最高点上绽放也代表他来了,接受采访时老盖眼含热泪,坐在一旁的老崔也伤感地
      哭了。真是世事难料,之前老盖是根本不相信外国飞机能来救援,没想到这次他自
      己却成了要被营救的对象。
      
        由于此次南极内陆冰盖考察是属于国际横穿南极科学考察(ITASE )计划的重
      要组成部分,所以该行动从一开始就受到了国际南极研究界各方面的高度重视。在
      今年Dome-A计划执行前,国家海洋局极地办公室在德国召开的国际南极局局长理事
      会上通报了此事,希望各国关注我国内陆冰盖队,在需要国际救援时能给予帮助。
      美国国家自然科学基金会的负责人将此次中国考察计划情况通知了设在南极的极点
      站,并在我们出发前发来了美国南极野外队和极点站的紧急救援频率,表示出现问
      题可以提供救援。澳大利亚方面此前也表示从南极凯西站、莫森站到戴维斯站都可
      以给予中国内陆队应急时的飞机援助。
      
        在前一天的电台交流中,我们知道在美国极点站正好停着一架双引擎固定翼飞
      机,它的飞行能力可以到达我们的宿营地。根据中、美之间在南极救援的合作预案,
      我们现在可以请求极点站派遣飞机施救,李队长询问了极点站启动应急救援的程序,
      美方说只要本次中国科考队的最高领导发来正式请求,他们就可以启动应急救援预
      案,派出美国飞机实施国际救援。
      
        南极点和北极点是地球上没有方向性的两个点,站在南极点上,只有北方一个
      方向;在南极点只需要围绕极点走一圈就能环球一周;在南极点,太阳一年只升落
      一次,在半年的极昼时间,太阳绕南极点一圈一圈地转,一直不落下,极夜时则半
      年见不到太阳;因为南极点是地球上的经线交汇处,在这里它可以属于任何一个时
      区,你可以一半身体属于昨天,另一半身体属于今天。
      
        像这种极地空中营救面临着很多挑战:首先是南极恶劣的气象条件,这里频降
      暴雪,风速高达每小时77公里,飞行条件很差;其次是营救行动都是单机组执行任
      务,长途飞行和冰原起降的难度大,在没有起降跑道和导航设施的冰盖飞行,稍有
      闪失,飞机就可能坠毁;最考验的是飞行机组的心理素质,一旦飞入南极内陆上空,
      就意味着机组成员将不能获得任何外界援助,他们得独立处置变幻无常的天气,自
      己判断油量的损耗情况,做出继续往前飞还是打道回府的决定!
      
        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高适《别董大》
      
        1 月8 日宿营地经纬度同昨日
      
        凌晨1 时30分,第21次南极考察队领队张占海果断下令:科考以人为本,立刻
      启动国际救援机制,随后向美方发出了正式请求,希望美国阿蒙森-斯科特站提供
      空中救援。
      
        美国极点站很快就作出了积极回应,表示将立刻准备好救援飞机和随机医生。
      因从极点站到我们营地的单程距离就在1000公里以上,固定翼飞机携带燃料有限,
      以希望我们营地能提供航空煤油以备飞机返程使用。机械师核算了雪地车以下行程
      的油料使用量,决定给美方飞机留出7 桶航空煤油。
      
        美方再次确认了我们营地的坐标经纬度,表示飞机搭载医生即刻起飞,预计4
      小时15分钟后能够到达。
      
        确定接受国际救援后,我们用铱星电话和后方节目组取得了联系,第一时间电
      话通报了盖军衔病情,并统一了报道口径。随后,央视的各档新闻节目口播了这条
      新闻,详细报道要等拍到国际救援现场后才能发回国内。
      
        在野外科考中常会出现意想不到的伤病事件,这为科考报道提供了很吸引眼球
      的题材。如果报道及时,这种独家新闻往往会迅速提升公众对于科考事件的关注。
      基于职业要求,科考记者在队员出现伤病意外时,往往会很快作出反应,将消息予
      以披露。应该说,对于记者这一角色而言,这么做达到了职业要求,但这么做是不
      够的。因为伤病事件的传播是一把“双刃剑”,它在吸引眼球的同时,也严重地伤
      害了伤病队员的家属。在一次冰川科考中,一位队员因高原反应脑水肿而生命垂危,
      被其他队员艰难地用自制担架往山下送,这一画面在电视台播出后,被这名队员的
      家属看到,由于没办法承受巨大的心理打击立刻昏厥,在床上躺了好几天。这个案
      例说明,科考记者在报道伤病事件时首先要多问自己几个问题该消息是否适合播发?
      如需播发,是否充分考虑了伤病队员家属的心理承受情况?其他的科考队员家属是
      否也都会因此笼罩上灰色阴影?
      
        在我看来,在满足危机事件报道的同时,前方记者有义务将该事件的负面效应
      降到最低,力争保证事件现场、伤病队员家属和报道总部三方的信息通畅。这次救
      援机制启动后,我就拿出报道组的一部铱星电话给盖军衔,让他先向妻子通报了现
      场真实情况,以便使其家人看到电视报道前有个心理准备。考虑到美国救援飞机将
      盖军衔接走后,我们就无法与他联系跟踪事件的发展,因此我们让老盖带走我们报
      道组的一部备用铱星电话,这样既能使他与家人和队友及时沟通,又保证了前后方
      可以对他进行电话采访。事后证明这么做是明智的,我们不仅独家跟踪报道了这一
      国际救援事件,也最大限度地减少了消极元素,让大家感受到南极科考有着足以放
      心的救援体系。
      
        老盖在和家人通报身体情况时,我们帮他收拾要带走的个人物品。老盖下一步
      将在新西兰转机回国,护照和现金都不在身上,这两样东西在南极都是最没用的东
      西,所以大家都没有带上内陆,只能由国家海洋局协调解决了。因为途经新西兰会
      比较热,老盖进内陆时也没带春夏季衣服,大家凑了一些轻薄点的衣服让他带上。
      因为救人心切,我们觉得时间过的很慢,隔一会儿就跑出去仰望天空,盼着美国飞
      机早点到。
      
        在冒险飞行1000公里后,美国极点考察站派出的双引擎飞机到达了我们宿营地
      上空,飞机下降时盘旋了好几圈,在寻找合适的着陆地点。我就以飞机降落为现场
      背景,做了一段出镜报道:“观众朋友,大家好。我们现在所在的位置是在南纬 80
      °附近的南极冰盖,从美国阿蒙森斯科特极点站起飞的飞机正准备降落在这里,中
      国南极内陆冰盖科学考察队的机械师盖军衔在今天早间出现了由高原反应诱发的心
      脏病前兆,我们按照紧急预案联络美国极点站将盖军衔接往极点站进行救治”
      
        美方派来了四个人,一名医生,两名机组人员,还有一位能说中文的联络员,
      是正好在极点站工作的美籍华人教授戴际宏,他来自于美国南达科他州立大学。极
      点站医生克里斯蒂一下飞机就直奔老盖休息的地方,通过戴教授的翻译,详细询问
      了老盖生理感受和胸闷发生的位置。克里斯蒂检查后表示,初步判断老盖不一定是
      心脏病问题,但是胸闷症状对心脏造成了不好的影响,准备马上安排老盖登机,接
      往极点站接受进一步的检查。之后,老盖将被送到美国麦克默多站,并从那里飞到
      新西兰转机回国治疗。
      
        麦克默多站是美国在南极的科学考察站,是所有南极考察站中规模最大的一个,
      有“南极第一城”的美称。该站于1956年建成,有各类建筑200 多栋,包括10多座
      三层高的楼房。麦克默多站是美国南极研究规划的管理中心,也是美国其他南极考
      察站的综合后勤支持基地,建有一个机场,可以起降大型客机,有通往新西兰的定
      期航班。
      
        在医生给老盖检查身体的同时,美方机组人员也把我们留出的7 桶航空煤油加
      好了。机长还找到李院生队长,把美国极点站给我们的礼物转交给他,一个大袋子
      里装满了美国面包、奶酪和饼干,李队长也让机长转交给极点站我们的心意中国白
      酒和科考纪念章。
      
        老盖躺在担架上被我们送上飞机,他坐在舱门口和我们一一拥抱告别,这种战
      友情是一路生死走过来的,现场十几个汉子哭声一片,我哭得喘不过气来,只知道
      喊老盖的名字,感情从不轻易流露的张老汉也是满眼泪水。老盖倚靠在飞机舱门上
      哭着说:“登顶时不要忘了我啊”,我们拉着他的手,实在不愿意与战友兄弟在这
      里分离。
      
        此时,这就是新闻现场,我的身份不仅是一名队员,更是一位记者,国内观众
      亟须了解现场情况,我不能任感情肆意倾泻,必须收住情绪冷静报道。我深吸了口
      气,擦干眼泪后就和美国医生商量,能否允许我们上飞机拍摄起飞前准备工作,被
      允许登机后,我们拍到了医生对老盖现场救治的全过程,克里斯蒂医生给老盖插了
      吸氧管,装了心脏脉搏的监测仪器,对他进行了输液。机组做好起飞准备后,我抱
      着摄像机从飞机上下来,已经被各种管线包围的老盖冲我作出胜利的手势,大声说
      :“晓夏一定要保重,要完成登顶任务”,我的眼泪唰地一下就下来了。机舱外的
      队友也纷纷透过舷窗想多看老盖几眼,眼看着朝夕相处的队友就要离开我们这个团
      队,大家的心情都很不好受。
      
        11时左右,飞机起飞了,目的地是1000公里之外的美国极点站。一个热爱生活
      的汉子,一个把水仙花像小孩一样呵护的父亲,一个把茶馆从雪龙船开到内陆冰盖
      的性情中人,一个干起活来不吝体力的机械师,就在距离Dome-A最高点几十公里的
      地方与我们12位弟兄分别了。
      
        日之将夕,悲风骤至,送行时天气很冷,耳朵和鼻子冻得有些麻木。晚上7 点,
      新华社从国家海洋局获知这一消息后,立刻向国内外发了一篇题为《中国南极科考
      队一名队员因严重高山反应离队》的简讯,国内各大媒体随后都转载了这条简讯,
      我们是现场的唯一媒体,不传回节目,国内就无法对此事有更进一步的深入报道,
      我们急于把昨晚编好的节目编传回国内。
      
        我坐在生活舱里抓紧时间编片子,感觉素材里的场景就像一场梦,电影里才能
      见到的国际营救竟然在我们身上发生了,就在几个小时前。
      
        在今晚的《挺进南极冰盖最高点》节目里,主持人在演播室里已口播了国际救
      援这条新闻了,并预告第二天就要播出老盖被救治的详细情况,观众特别是队员家
      属们急于了解前方情况,对明天要播出的节目有很高的收视期待,后方导演就缺少
      现场画面等米下锅了。还真应了“哪壶不开提哪壶”这句老话,海事卫星始终不在
      服务区范围之内,传不回片子,这可把前后方都急坏了,如果没有现场画面很难支
      撑起一个15分钟的小专题。为了确保后方有“料”可用,我们只能启用备用方案了
      在不放弃尝试卫星回传的同时,与后方用铱星电话做连线。我在电话里用前方记者
      电话连线的方式介绍了国际救援的详细情况,后方可以根据这段连线录音支撑节目。
      为了增加信息量,我们将已经编好的节目在编辑机上播放,把铱星电话放在编辑机
      扬声器上,通过电话方式将老盖离队感言、美国救援人员的采访同期声传回国内。
      为了配合这几段采访的使用,我还把老盖接受治疗和几位被采访对象的照片做小后
      也通过铱星电话SKYFILE 发回去,1800多K 的三张图片需要传送很长时间。
      
        看来这一天是戏剧化的,也注定是无法入眠的。相信节目播出后,这个被国际
      救援的盖军衔将比其他内陆队员更为观众所知。
      
                                         
      
应天故事汇(gsh.yzqz.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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