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埃落定
      
          舒和厚厚的一摞信,压得我心重。
      
          我再没心思跟他讨论他的案子,版本太多了,不知道哪是猫腻,事实已经不可
      能还原,比如陈兆一的原籍,比如老周究竟借了陈兆一多少钱,比如高利贷的事情
      等细节,他以前都跟我们说过,和他的信好像都有些出入,追究已经没有意义,我
      宁愿相信这最后的一个版本。
      
          而且我现在也有些相信他“不自由、毋宁死”的决心了,以前还偶尔当作玩笑。
      心里想着,不觉郁闷,当时无话。舒和看我默默把信逐一塞进信封,也只说了句:
      “拜托了。”
      
          其时,天色已经渐晚,外面的雨似乎还在绵密地喷涂着,号房里的灯光显得尤
      其昏黄起来,像这里的人一样没有生气。
      
          常博的信也写好,给金鱼眼审阅过,交我一并收起。
      
          刘金钟望着外面,有些怅惘:“这样的天气,是走链儿的好日子。”
      
          侯爷笑道:“那棵死不了还活着,咱们谁也死不了。”
      
          我的目光不由望向窗台上的塑料小盆,那棵死不了,被高高供在那里,在下面
      只看见几片嫩绿的叶尖和一抹花瓣的边沿,表明它真的没有死,正在昏暗的牢房里,
      心向着梦里阳光,固执地坚守着自己的生命。我的心柔软地被感动了一下,有些诗
      意踊跃着,几乎泛滥出来。
      
          金鱼眼嚷嚷:“小不点,操你妈的今天浇水了嘛,要是把花干死了,我拿你小
      逼的偿命!”
      
          “浇了浇了,我忘了自己姓嘛也忘不了伺候它呀,它就是我奶奶!”小不点紧
      着表白。
      
          乐乐说:“我现在就冲这死不了活着呢,它给了我生活的勇气。”
      
          “拽吧你就,一会把板牙酸掉俩你就不拽了。”豹崽歪着脖子批评乐乐。
      
          金鱼眼大笑道:“你要把牙全酸掉了还值钱了呢!”
      
          好多人跟着笑起来。我比别人慢半拍才琢磨出金鱼眼的意思,淫秽哦,等大伙
      笑停了,我才忍俊不禁地哈哈两声,惹得他们又怪笑起来。
      
          豹崽捧着铐子,提着镣子,在地上溜狗似的转了两遭,军事家一般,似乎思考
      着什么对策,突然就问金鱼眼:“没听庞管念叨吧,我们这拨什么时候走?”
      
          金鱼眼用虚伪的关怀加责怪的语气说:“咳,你净瞎琢磨,有用吗?你这不还
      上着诉呢嘛!就是真挂定了,也学学侯爷跟刘金钟,该咋地咋地,阎王爷干小鬼儿,
      舒坦一会儿是一会儿,有点爷们那意思。”
      
          豹崽脸色刷新了一下,冷笑道:“无所谓,就是问问,塌实。”
      
          金鱼眼道:“真有信儿,我能憋得住屁?还不头一个跟你叨咕?……再说了,
      这事是法院说了算,看守所这边掺乎不上啊,提前也见不着动静,这帮,是警察里
      最低级的,七等兵!等他们知道消息啦,武警早上楼提人了!”
      
          “听说法院的提前一天通知看守所,上次东子那拨就是准星。”刘金钟纠正着
      金鱼眼一些信口雌黄的说法。
      
          “操,就你孙猴儿鸡巴能耐梗?我不知道?”金鱼眼斜楞刘金钟一眼,刘金钟
      装没听见,低头拿手纸擦着腿上流出的脓水。
      
          舒和提高了一下嗓音:“我看这拨可能得赶十·一了,你说呢金哥?”
      
      
      
          “用不了,国庆前肯定杀一批,这几个月也该攒几十号人了。”金鱼眼说。
      
          侯爷笑道:“人多好,到了阴间啊,也不向阎王报到了,直接就凑伙拉杆子,
      上山打游击去!”
      
          我们都笑,乐乐说:“那还得告诉家里,以后清明也甭烧纸了,直接扎几个‘
      爱国者’、‘飞毛腿’什么的烧了多好。”
      
          丰富摆出一副特天真无知的表情问金鱼眼:“走链头天儿,武警就加岗了是吧?”
      
          “瞎在意,他们也是自己紧张自己,谁还能跑了是怎么着?”金鱼眼自作聪明
      地说。
      
          “说山哪,跑?”豹崽不以为然地笑道:“两次开庭我都看了,要想跑啊,得
      过六道关——先出咱这号儿门,再出号筒里的隔离栅,下了楼,楼口又一道门,出
      了楼,外面是铁网子,小电控门,有警卫把着;出去,武警大院,那门好过,院子
      不好过啊,那些武警是木头啊,整天哈哈地练,能看着你从眼皮底下摇过去?最后
      得出大墙门吧,常年不断岗,一边一背冲锋枪的,你以为是他妈戳来模特哪?从武
      警大院到看守所大门,这中间50米都是空场,你能用几秒钟跑到门口,你有门口那
      俩警卫的眼和子弹快吗?就凭咱这体格?吃一馒头都得歇三分钟。再说那塔楼上的
      了望哨都是稻草人,吓唬鸟的?一有人出楼口,那边就敢放黑枪你信不信?那帮小
      武警多坏——先撂了你过过瘾,再朝天鸣枪示警,倒着个儿来,后悔的机会都不给
      你留。”
      
          豹崽侃侃而谈的时候,一直瞅着金鱼眼,好像在给他做工作,让他别心存侥幸
      似的。金鱼眼往后晃一下身子,躲了一下笑道:“我又没想跑,你跟我说得着嘛。
      我看你研究这么细,倒像要跑的啊。”
      
          豹崽说:“还让你说着了,大早先真有这心思,后来越分析越没戏,最后说服
      自己认罪伏法吧,共党这看守所建得也太缺德了。”
      
          刘金钟又插话说:“这看守所最早是小日本盖的呢,以前关抗日分子的。”
      
          “我他妈最恨小日本啦,今儿又找着一新理由!”乐乐忍无可忍地叫道。
      
          我一琢磨,敢情前些日子这几位真动心思啦?现在蔫巴了吧?转脸看一眼舒和,
      他的目光游离了一下,有些小不自在,不知什么心理。
      
          寂寞啊,郁闷啊,压抑啊,暗无天日!不靠穷聊侃大山,拿什么打发日子?现
      在,就是有人明目张胆策划明天炸天安门金水桥去,也不新鲜,别说讨论越狱这样
      的话题了,不过,研究炸天安门没事,研究越狱还是很忌讳的,金鱼眼今也就是心
      情不错,才跟大伙摆摆龙门,不然早喊停了,倒不是担心谁真跑,他怕给自己惹身
      骚。
      
          后面的日子过的真慢,仿佛往嗓子眼里吞棉花团似的费劲,我不断想像着接判
      决后,一旦无罪释放或者判缓儿,春风得意马蹄疾地往家跑,该给家里怎样一个惊
      喜呢?接连几天,一直陶醉得一相情愿。
      
          中间有一天,出了点小插曲,奸幼那个“花什么”先下了判决,死缓二。
      
          奸幼的很欢,受了病似的一个劲叨咕:“我还以为得枪毙呢……死不了了,死
      不了啦。”
      
          那天晚上我半夜做噩梦给吓醒了,在板底下睁眼愣神,突然听到值班的坐我脑
      袋前面小声嘀咕,是刁抢劫和奸幼的。
      
          隐隐约约听奸幼的说:“我不想干了,也没死刑,一闹腾,弄不好就没命了。”
      
          “操你妈的你猪头啊,死缓跟枪毙有啥区别,还不如枪毙呢。”刁抢劫道。
      
          “小点声,小点声。”奸幼的说,好像很担心。
      
          刁抢劫威胁道:“告诉你吧,别放着好日子不过,现在想打退堂鼓啊,晚啦。”
      
          “我也不掺乎了,到时候就装睡觉还不行?”
      
          “你再想想吧,回头跟豹崽说去。”
      
          奸幼的哀求道:“刁哥,我这不是先让你帮我拿个主意嘛。”
      
          “要我说,就一块干。”
      
          “心里没根呀……好死不如赖活着。要判了死刑,我保准……”
      
          “行了,回头再说吧,该换班了。”刁抢劫说着,起身到前面捅板下的脑袋:
      “换班啦,换班啦嗨。”
      
          那边嘟嘟囔囔起来两个,奸幼和抢劫的都迫不及待地钻进铺底,我合上了眼,
      做假寐状,一边琢磨来琢磨去想刚才听到的只言片语,总觉得不老对劲的,后来迷
      迷糊糊又着了。
      
          8 月的最后一天上午,号筒里喊了声“施展”,我立刻蹦了起来:“下判决啦!”
      
          我心里蓬蓬跳着,竖起耳朵听,一直都没听到趟链儿的声音,我回头说:“没
      挂,无期了。”
      
          “你就等放吧。”常博笑着说。
      
          “麦麦!”来开门的是胡管。
      
          “接判决。”胡管话一出口,我心就凉了,一般无罪或判缓刑的,都直接到号
      里来放人,直接就从外面办手续开路了,看来我可能要没戏。
      
          出门就看见隔离栅边上的小桌子前,坐了俩爷们,面熟,想起来是那天的两个
      审判员。我跟在胡老头扭搭扭搭的屁股后面,来到法官面前。
      
          确定了身份后,一个法官把判决递给我:“三年啊。”
      
          “哦。”我有些麻木地接过来,觉得怎么他妈那么沉重,期望太高真不是好事。
      
          “上诉吗?”
      
          “上。”我顺嘴就说,不穷凶极恶也得理直气壮。
      
          另一个法官一边递给我一张纸一边说:“你这三年,按第二款判的,3 到10那
      款,三年已经是最低的,上诉只能往无罪上打。在这里签个字吧。”一看,那是一
      个接收判决意见书,我拿起笔,让笔尖停顿在“是否要求上诉”的问号后面,脑子
      突然清醒了一下:“施展无期是吧……他上诉么?”
      
          “不上诉。”
      
          “不上了,我也不上诉了。”想到和施展有约在先,我果断地签署了意见。把
      自己的名字写得龙飞凤舞,有点半梦半醒的意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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