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节
      
          那一年的国庆日,正好是中秋。所以9 月30日的接见就有了更多的意义。几个
      不能见到亲人的外地犯人,尤其是家里根本不来接见的‘遗弃犯‘,就显得心情沉
      郁,玩笑也开得少了。
      
          纸盒匠郁闷地说:“我妈不要我了。”
      
          一个外省的家伙没好气地说:“你死不死?”
      
          “操你妈你管的着吗?”纸盒匠眼泪汪汪地瞪着那位。
      
          大家一笑,李爷又烦了:“大过节的,谁也别拿谁找乐啦,都他娘的不开心,
      自己憋着吧,穷嘟嘟什么?”
      
          大家都不言声了,抑郁的抑郁,期待的期待,各自守护起自己的心情。
      
          29号晚就得到消息,说接见后放假一周,网子也干的差不多了,我们不用给楼
      下‘帮忙‘了,大家都高兴坏了,尤其是纸盒匠,当时就晕倒,脑袋扎进豆子堆里,
      皮皮上去踹了好几脚,纸盒匠才悲壮地抬起头,粘着一脸豆子,激动得泪流满面:
      “我睡他妈七天!‘虽然入监前刚跟家里见过面,中秋的头晚还是没睡好,早晨起
      的也早,把囚服上的褶子一点点抹平了,我和毛毛互相看了看,都说对方挺精神的,
      心里先舒畅几分。
      
          前两天刚让李爷领着,去楼内的医务室打了一针“庆大”,板疮似乎见好,腿
      上手上的疥庖基本消失了,就是那药水太厉害,打针的犯儿医又生猛,下手毒辣,
      至今挨扎的部位还隐隐做痛,走路需加着小心。
      
          9 点一过,外面开始叫号:“听到名字的出来排队--‘毛毛和我都在第一批,
      到了接见室楼下,队长问了带队的两句,开始往楼里放人,我们一边按要求排队入
      内,心里都很焦急,恨不能爬窗户先蹿进去。
      
          接见室很宽敞,象在宣传片里见过的那样,犯人和家属被隔音玻璃分离开,两
      边都有电话和坐椅。我们一进去,就伸着脖子找自己熟悉的面孔,那边的家属也都
      从坐椅上站起来,向我们招着手,看到的,就直线奔过去!
      
          终于找到了我老婆琳婧激动的表情,然后是沉静苍老的父亲。我冲过去,先隔
      着玻璃,把手按在琳婧的手上,然后抓起了电话。
      
          那天的大部分时间,在说女儿,琳婧喋喋不休地告诉我小女儿怎样乖怎样好玩,
      父亲好不容易插进话来,很现实的问我需要什么,我说这里面条件很好,比我小时
      侯家里的伙食还好得多,许多贫困地区来的犯人都不想回家了。我没提留在这里服
      刑的事,怕给家里添堵。
      
          爸爸说:“什么事想的开阔些,不要自己憋闷自己。‘多少年来,父亲给我讲
      过太多的人生大道理都淡忘了,现在这几句家常话却让我眼睛红起来,我哽咽道:
      “您和妈也多保重,我在里面挺好的,除了不自由,其它都挺好,真的。”我动一
      下身子,屁股有些示威地疼起来。
      
          爸爸说:“在楼下小卖部给你买了些东西,我看有人买皮带,就也给你买了一
      条。还有就是你妈让我嘱咐你几句,在里面别……”
      
          突然一阵电铃响,电话当时就给掐了,接见时间结束。我和好多人一样,困惑
      地四下张望:“有没有搞错啊?”最后,在队长的一个劲吆喝下,我不情愿地欠起
      身,冲玻璃外面挥了挥手,随着大溜儿向门口走去,到门口,恋恋地回头时,爸爸
      和琳婧还隔着玻璃张望,我又挥了挥手,很快被其它犯人拥了出去。
      
          回了监舍,毛毛我们俩都气势汹汹地把腰上的尼龙草解下来扔掉,换上新皮带,
      毛毛还特老土地把囚服扎在腰里,滑稽得英姿飒爽。李爷回来就把他骂了一通,说
      他冒充解放军毛毛灰头土脸地把衣服抻出来,嘟嘟囔囔地跟我坐铺边上啃着苹果,
      聊着接见的事,回味绵长。忽然上铺传来两声胡噜,毛毛笑道:“纸盒过阴啦,傻
      逼熬神经了”
      
      
      
          李爷一抬头:“……耶,他妈睡上啦!叫起来,叫起来!”
      
          毛毛笑着仰头打铺板:“嗨嗨,李爷叫你!!”
      
          “别烦,困着呢,有事明儿见。”纸盒匠好象翻了个身,含含糊糊地没说完,
      大家就暴笑起来。
      
          李爷大怒,和皮皮一起蹿过去,把纸盒匠从大梦里拽起来,纸盒匠半跳半摔地
      从铺上滚下,跌在地上,呻吟一声,睁了眼,才有些警醒,赶紧起身,冲李爷傻笑,
      皮皮上去给他肚子上铆了两拳,纸盒匠佝偻着身子:“哎呦兄弟。”
      
          李爷揪着纸盒匠的耳朵:“你他妈比我还淤啊,大白天就睡上啦!”
      
          “不说放假了嘛。”
      
          “操,那是明天!再说啦,谁告诉你放假就可以睡觉啦!?”皮皮上去又是一
      拳,李爷示意他别打了。模范监狱的组长大都是经济案,野蛮指数相对低些,一般
      玩阴的,侧重精神摧残。
      
          李爷吩咐道:“捡了这么多天豆子,地脏得不成样儿了,明天放假,大家得有
      个好环境,你不是困嘛,给你醒醒盹,厕所打水去,找个破床单,把地好好擦擦。”
      边上几个人呵呵乐起来。
      
          *** 十。一那天上午,先开了节前教育会,打打预防针,教育大家安心休息,
      不要闹杂儿。然后几个组长忙着往各屋拉线,说可以连看三天录像,肯定担心犯人
      们没有活干不适应,闲的难受了生事撒疯吧。
      
          中午的伙食很棒,土豆牛肉,还有一份独面筋,馒头也多发了一个,吃得大伙
      搂着肚子抱怨社会主义好。晚上又发了月饼,一人两块,我不吃带馅的甜食,给了
      毛毛。
      
          李爷拿了一盒盐水虾和几听饮料,到对门和瓶子、疤瘌五聚会去了,我们都爬
      在铺上看录像,带子的质量很差,不断地出道子,晃得眼酸,内容倒搭配得合理,
      第一天放了四个:《喜剧之王》、《大醉拳》和反映珍珠港事件的《虎虎虎》,还
      有一个东北赵老蔫的小品拼盘,以前都看过,很久没有温习了,觉得很亲切。
      
          连续放松了三天,有人正得便宜卖乖地说着“歇得骨头都酥了”,贾组就过来
      告诉几个组长说明天开始发豆子,小干着,俩人一包。纸盒立刻绝望地叫道:“不
      是放七天呢嘛!”
      
          豆子一来,纸盒匠就傻了,比以前那批活还难干。李爷说:“这是人家客户打
      回来的,说咱们玩得太狠了,把没捡的豆子混废品里了,这回得从里面朝外捡好豆,
      自作自受!”
      
          大家都齐骂那个缺德鬼,估计那个做手脚的可能骂得还凶。骂够了,还得捡,
      一干才知道真的费劲。我和毛毛收工时,正好子夜,好歹洗把脸,放个茅急睡了。
      
          除了埋头苦干,大家的淡话都少了,好多人开始宣布自己马上就神经啦。纸盒
      匠有气无力地抗议:“我还没神经呢,你们起什么哄?”
      
          瓶子端着“艰苦奋斗“的缸子,在我们屋晃了一圈说:“以后也甭叫他纸盒了,
      干脆喊南非总统——曼德拉。”
      
          跟李爷又扯了回淡,瓶子问纸盒匠:“‘慢得拉’,嗨,叫你呢,得鸡瘟了是
      吧……啥案?”其实他知道,纸盒是花案进来的。无非是闲得腻歪,想在这里寻寻
      纸盒的开心,因为有疤瘌五和毛毛同案那两档子事,我挺蔑视瓶子的。
      
          纸盒低头捡着豆子,顺嘴说:“开出租。”
      
          大家一笑,李爷帮腔道:“操你妈的,瓶子老大问你什么案进来的?”
      
          “哦,什么案啊……冤案。”
      
          瓶子踢了他一下:“嘿,还他妈跟我吹泡泡?操便宜人儿进来的吧?有什么不
      好意思说的,男人不流氓,发育不正常,全中国都理解你,说说,咋回事?”
      
          我注意到李爷的神色有些不爽,大概对瓶子到自己势力范围里撒威有意见了。
      
          纸盒匠来气了,放下手里的豆子说起来:“我在外面是开出租的,不开这出租
      还进不来。全是倒霉催的,那晚上没拉几个活儿,正想收车,来一女的招手,脸儿
      描得跟鬼似的,穿一露背的不知叫啥玩意的衣服,一看那做派就是一鸡,我说到哪,
      她说哪哪的一平房区,第三个胡同口。天黑道不熟,我开过了一胡同口,也就过了
      20米,倒车不好倒,我说妹子你就往回走两步吧,那小逼说我花钱打的,凭啥走两
      步?不给钱啦!说着就拉门下车,我急啦,从后面一拉她,一手奔她那小坤包下去
      了,我得要那10块钱啊。也倒霉,那鸡巴衣服不是低口儿的吗,一把连里面乳罩的
      背带也给拽上了,啪就给断了,什么他妈质量。我也不管那套了,从坤包里掏出50
      块钱,又给她塞进40去,说咱两清了。刚想走,那鸡拉着我车门就嗷嗷喊,整出一
      帮人来,把车给围住了。咱有理,可架不住那卖逼的胡搅蛮缠,旁边再有起哄的,
      显摆他有手机,捅了个110 ,把我跟那鸡给弄派出所去了,那鸡真不要脸,把乳罩
      抻出来,楞说我要强奸她,还抢钱。那逼的跟派出所那帮狗还挺熟,哥哥大大地喊
      得我心虚。我就惨了,当场先挨顿臭揍不说,后半夜给铐‘狗笼子‘里了,直不起
      腰,也蹲不下去,那罪受的!里面还一哥们儿,偷井盖的,也铐。。。。。。‘
      “甭说别人,说你。”瓶子吩咐。
      
          “……转天不就给转刑警队了嘛,派出所的口供都做好了,在狗笼子里越想越
      不能受这个冤枉,到刑警队我就翻供啊,他们打我,拿塑料管儿抽我脚心,电棒也
      来了,把我脚心上烫了好几个糊点儿,现在还有印儿哪。”
      
          皮皮插嘴说:“那你不成孙悟空转世了?”看来这小子还看过星爷的“大话”
      呢。
      
          纸盒晦气地嘟囔着:“反正受不了,觉得坐牢也比让他们折腾死好,就认了,
      最后打俩罪,一个抢劫,一个强奸未遂,头回判了9 个,后来上诉改成7 年了,操
      他妈我不倒霉催的嘛!‘不少人笑起来,瓶子也笑道:“现在后悔招了吧?”
      
          “可不,要知道坐牢这么难受,还不如当初让他们打死呢,操他妈的7 年啊!
      ‘纸盒匠悲愤地说。大家又笑了,没有同情。要放外面,我或许相当愤慨,能仰天
      长啸几声,可在看守所呆了那么长时间,见的人和事多了,也就麻木,一方面觉得
      司法的确有他妈腐败的地方,一方面也不全信纸盒匠的表白。这里面的人,一屁俩
      谎的多。
      
          瓶子摆出一副关心的面孔说:“那就下队以后接着申诉,一般申诉个十来年就
      给你平反了,还能赔偿,到时候名利双收,比你跑出租强。”我们笑起来,知道瓶
      子拿纸盒找乐呢。
      
          纸盒匠好容易找到一说话的机会,还想畅言几句,李爷一摆手:“赶紧干你活
      儿吧!”
      
          皮皮阴阳怪气地威胁说:“豆子啊,还有六年多的豆子啊,恐怖!”
      
          “虱子多了不愁。”毛毛在旁给纸盒打气。
      
          瓶子站起来:“操,不愁?到劳改队里有你知道愁的时候!“言毕,晃着膀子
      走了。
      
          *** 晚上,进来个人找毛毛,毛毛笑着招呼他坐了,告诉我这是他同案。我说
      那也是老乡啊,于是递烟。
      
          那老乡神秘地告诉毛毛,他可能留这里服刑了,毛毛说:“你他妈小学都没上
      完,留这儿干啥呀,没看人家一个个都眼镜架着么?”老乡示意他小点声,好象怕
      谁跟他抢名额似的。
      
          “瓶子给我办着呢,他让我买了两条三五,回头他给队长一送,就差不离了,
      过几天听信儿。”倒腾假币的小老乡诡秘地一笑。
      
          我心的话:你等好儿吧,瞧你那把脸儿的,不宰你宰谁?
      
          可这话还不能告诉他,咱不让嘴给身子惹祸,既然有人愿意上当,我拦人家的
      高兴干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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