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济院里的自救
      
        1945年9 月底的时候,敌人为了达到他们宣传的目的和分化我们的队伍,
      借口说:“你们的有些人残废了,老了,不要在监狱里受罪了,送你们到贫民救济
      院去吧!”刚开始阿姨们不同意,怕是敌人的又一个阴谋,但后来谢良叔叔和另外
      的几个残废叔叔商量了一下,认为如果真的出去,也许会对我们大家的全体释放有
      所帮助,毕竟在外面活动起来比在监狱里方便得多。于是,在一个寒冷的早晨,谢
      良叔叔带着几个大人和他们的孩子离开了我们的监狱。
      
        后来我从妈妈那里知道,当时从第四监狱出去的有这么几个人:李万钟与阎友
      夫妇及他们带的洛甫的孩子张虹生,残废军人谢良、谢江亭等五人及他们的妻子马
      玉珍、赵建华,还有他们的孩子谢五一、谢铁如、胡狱燕、胡民平,还有苏兆征的
      夫人王瑶友……他们都是当时被敌人从第四监狱带走,强行送到西大桥救济院的。
      原来和我们住在一起的列娃阿姨和安德罗兄妹因为盛世才要和苏联重新修好关系,
      一年前就被释放回国了。
      
        我现在依然记得,当时狱燕和民平走的时候我们小伙伴们很难过,站在大铁门
      的旁边呆呆地看着他们一大群人在那里往汽车上装破烂的行李。新玉在一旁哭着,
      被她的妈妈抱着哄着。我和新军默默地看着民平,民平也无声地看着我们,直到汽
      车要开动了,民平才突然跑到我们的身边,大声地说:“安安,新军,我会回来看
      你们的……”此时新军已经哭得泪水涟涟。
      
        这是我记得那次分别时的惟一的一个镜头,尽管时间已经过去许多年了,但每
      当想起,新军和民平那带着哭腔的声音仍会回响在我的脑海里,孩童时伙伴之间那
      纯真的友情就会像啤酒花一样悄悄地、悄悄地溢满我的胸膛,使我无限沉醉。
      
        妈妈经常对我说,人的一生中有许多人需要去感谢,但在这次新疆苦旅中,要
      感谢的除了后来为大家的成功释放起到巨大作用的毛主席、周总理和张治中将军以
      外,还要感谢谢良叔叔他们。是他和他的战友们,给了我们这些还在监狱里关押的
      人们以无私的物质帮助和精神鼓舞,使大家在最困难的时候也还揣着一颗希望的心,
      一颗誓回延安的心!
      
        听谢良叔叔后来给我们讲,当时救济院里一共有两百多人,大都是些流浪街头,
      无家可归的伤残人和病人,他们整日衣衫褴褛、蓬首垢面,与街上的乞丐无异。救
      济院里的房子和伙食与监狱里也差不了多少,住的是又脏又暗的小黑屋,吃的是霉
      味刺鼻的高粱面窝窝头。
      
        谢良叔叔他们刚到救济院的时候,由于对救济院里的规定不很熟悉,也不敢轻
      举妄动,全靠救济院每天发的那一丁点的口粮,所以大家经常吃不饱。为了能让肚
      子吃饱,民平曾经带着狱燕和其他的几个孩子到外面大街上去乞讨,但是在那个年
      代,吃不饱的人实在太多,再说,乞丐中也有许多地痞帮霸。
      
        一次,正当民平在给狱燕她们分乞讨来的食物的时候,一个浑身布满伤疤的小
      乞丐就冲上前去把民平手中的食物抢走了,而且还怒气冲冲地责问民平:“谁允许
      你在这里要饭的?”
      
        狱燕一看那个新疆小孩身上一条条大虫一样面目狰狞的伤疤,吓得不由自主地
      啊了一声,她拉着就要站起来与之论理的哥哥,害怕地说:“哥哥,咱们回去吧,
      咱们不在这要饭了,咱们回去吧。”其他的几个孩子也拉着民平说:“民平哥哥,
      咱们回去吧,咱们回去吧。”边说边拖着民平往救济院的方向走。民平心里也害怕,
      只得任由弟弟妹妹们把他拉回家。从此,连上街乞讨的权利也被剥夺了,这一行十
      余人的生活更陷入了困境。
      
        身为负责人的谢良叔叔看着孩子们一天一天的瘦下去,意识到,如果再这样下
      去,这十几个人非饿死在这西北边城不可。如果那样,怎么对得起监狱里的同志们,
      怎么向延安的同志们交待?为此,他们几个人决定:只有组成集体,才能活下去,
      才能坚持回到延安!
      
        于是,自救开始了。除了狱燕因为年龄太小之外,所有的人都参加了劳动,连
      民平也跟着妈妈一起做起了小手工。他们将节省下来的衣服、皮鞋、被单、毯子等
      物品拿出去卖掉,用卖的钱再来作为摆摊子的资本,摆起了小地摊,做起了小买卖。
      
        五位残废军人一共只有五条腿,八只眼睛,但这并没有让大家失去信心,生活
      已经将大家逼上了一条不能回头的路,在这条路上,向前,是回到延安的微弱亮光,
      向后,则只有死路一条!谢良叔叔还根据大家各自的条件给大家作了详细的分工:
      罗元章叔叔能写会算,当了经理兼会计,掌管货物和钱财;胡子明叔叔办事精明,
      腿脚比较灵活,当了采购员,负责采买货物;谢江亭叔叔有双腿,但双目又失明,
      只能干一些要背要扛的体力活;谢良叔叔和罗祖元叔叔肢体伤残,行动不便,就只
      好守着摊子当起了营业员。五个人和其他阿姨们以谢良叔叔为领导,一切由谢良叔
      叔指挥,而且还成立了党支部,大家团结得像一个人一样。
      
        就这样五个人每天相互搀扶,扛门板,抬板凳,背货物,在西大桥摆起了香烟
      杂货摊子。冬天,呼呼的西北风刮着,叔叔们没有皮大衣和毡靴,在桥头上,凛冽
      的寒风将大家的脸冻裂了,手冻烂了,浑身冻紫了,但因为没有腿,只能死死地坐
      在那里,想活动活动舒展一下筋骨却都是那样的难!阿姨们也没有闲着,她们从市
      场上买来一些丝线和布头,靠着灵巧的双手做起了新疆手工艺品,她们将这些做出
      来的小花帽小腰包让民平送到叔叔的杂货摊子那里,卖一些钱来。就是这样辛辛苦
      苦赚得的钱,叔叔们也没有只留给自己用,而是大部分买成了东西资助给了我们这
      些监狱里的难友,只有一小部分用于改善他们自己的生活。记得民平在一次来给我
      们送东西的时候,看到我们高兴地将一颗颗葡萄干放到嘴里大嚼特嚼的样子,羡慕
      地直流口水,我们给他吃,他却紧闭着嘴摇摇头,说:“救济院还有呢,我回去吃。”
      可是后来听谢良叔叔说,那时候救济院里哪里有这些东西?每次给我们买东西,都
      是买来就直接送进了监狱,从来没有拿回到救济院去,因为怕被人抢!
      
        现在回想起来当时民平那不断滚动的喉咙和渴望的眼神,我还会一阵阵地鼻子
      发酸,患难岁月中我们结下的友谊以及那超越一切的无私的爱时时感动着我,使我
      一生都感谢那一段艰苦的岁月,感谢我的伙伴们在那个特殊的年代所给我们的特殊
      的爱!
      
        黎明前的黑暗1945年下半年,日本鬼子已经投降,国共谈判也已经进入实
      质性阶段。但对于我们那些关在大牢里的阿姨们,敌人却开始了更为猛烈的“分化
      阴谋”,继玩“单独释放”把戏之后,他们试图用亲情来感动阿姨们,以“自愿脱
      党”来瓦解我们这股“十分顽强的势力”。
      
        发生在申玲阿姨身上的事情就是敌人用“亲情”感化我们的“敲门砖”。
      
        那天申玲阿姨正在她的牢房里休息,忽然闯进来几个黑狗,说要带她去见一个
      人。阿姨们都很紧张,不知道黑狗又在玩什么花招。申玲阿姨却不害怕,她是19
      38年和刘勉阿姨、朱旦华阿姨一起从延安来到新疆的,对于黑狗们的伎俩,她早
      就见怪不怪了。
      
        下午四五点钟的时候,申玲阿姨回来了,但却没有了上午的气定神闲。从推开
      大铁门的一瞬间,申玲阿姨就在哭,一直哭到晚上,大家都要睡觉了,阿姨们还在
      询问她,安慰她。但大家越安慰,越问得紧,申玲阿姨哭得越伤心。阿姨们都觉得
      很奇怪,互相猜测着。
      
        长大之后,我才知道了这件事的来龙去脉。
      
        原来,那天黑狗们带申玲阿姨出去不为别的,而是带她去见她的丈夫。申玲阿
      姨的丈夫那时候也是一个共产党员,在二监狱关押着。申玲阿姨在听说要去见她丈
      夫的时候,很是喜悦了一阵子。是啊,分别三年多了,今天他们夫妻能够再相聚,
      有谁会不激动呢?都说二监狱是人间地狱,申玲阿姨不免为她的丈夫担心。但转念
      一想,又觉得不对,敌人为什么在这个时候让我去见我的丈夫呢?是不是他出了什
      么事?申玲阿姨一路走一路想,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果然,当申玲阿姨跟着一个黑狗来到一个房间的时候,只见一个衣着整齐的中
      年男子正在屋子里来回地踱着步,看见申玲阿姨进来,他干净的脸上掠过了一丝细
      微的不安,但还是很快露出了不自然的笑。他向前稍稍迈了一步,没有靠前。申玲
      阿姨疑惑地看着眼前的这个男人,她的脑子有一瞬间是空白的,她觉得她不认识面
      前的这个人!这是我的丈夫吗?不!不是!这不是我的丈夫!在我的心中我的丈夫
      不是这个样子的!这个人是谁?为什么要见我?申玲阿姨呆呆地站在门口,不敢确
      定。这时带她过来的那个黑狗提醒了她:“他是你的男人,都认不出来了吧。”听
      到这里,申玲阿姨才猛然有所醒悟,但清醒的感觉更加重了她心中的疑问:不是说
      男狱的情况更糟糕吗?为什么……为什么他会这么完好地出现在我的面前?想到这
      里,申玲阿姨这才注意到他所在的屋子原来是那样的干净,白色的床单,白色的墙
      壁,还有一张桌子和一把八仙椅!
      
        那个时候,申玲阿姨就已经意识到了什么,但她不愿那事会发生!她害怕!她
      勉强镇定住了自己已经有些发软的双腿,眼睛紧紧盯着她的丈夫,吃力地问:“你
      怎么在这?”那男人目光躲闪着,说:“我……我……申玲,咱们……”申玲阿姨
      看到他那一副懦弱的样子,心里的疑问更大了,她打断他的话:“我问你呢,你怎
      么在这?”那男人被申玲阿姨问急了,忽然扬起头,说:“你什么也别问了,咱们
      回家吧,我一分钟也不想在这儿呆了!”听到这句话,申玲阿姨心中一直害怕的事
      情终于出现在面前,她吃惊地看着面前的这个男人,这是那个她朝思暮想的丈夫吗?
      是那个曾经鼓励过她,给她勇气和革命斗志的丈夫吗?她有些难过,但更多的是愤
      怒!看着这个她曾经朝思暮想今天却是另一番模样的丈夫,申玲阿姨的心都碎了。
      
        看到申玲阿姨哭,她的丈夫赶紧走上前去,抓住申玲阿姨的手解释:“申玲,
      你……你听我说,我知道你恨我这样做,但是……我实在不甘心在这黑暗的监狱里
      度过我的一生,他们说了,只要履行一个手续,写一个声明、保证之类的东西,就
      可以提前释放!……”听到这里,申玲阿姨忽然抬起头,厉声地问:“你写过了?!”
      吓得她的丈夫一个哆嗦:“我……写了……”
      
        听到这句话,申玲阿姨忽然似乎来了力量,她猛地将她的丈夫从她的身边推开,
      无限伤感又无限愤怒地对着那个已经有些发抖的男人说了句:“你走吧!我没有你
      这个丈夫!从此咱们一刀两断!”说着便踉跄着跑出了那个小屋。
      
        像申玲阿姨丈夫这样的人,在二监狱里还有,据后来我查阅的资料来看,当时
      连同他们的孩子和家属,大概总共有二十多人先后离开了我们的监狱,其中一个就
      是当时非常有名的、曾被毛主席亲点要重点营救的徐梦秋!听说他在获得释放之后,
      去了国民党西北行营军统特务政研室做了主任。
      
        在那个时期,敌人对我们的迫害已经相当严重,使用了各种可能瓦解我们斗志
      的方法,他们对我们监狱里的每一个叔叔阿姨几乎都进行过审讯,有的还使用了严
      刑拷打的方法。敌人还把目光聚焦在了我们这些孩子们身上,他们用各种好玩的、
      好吃的来引诱我们,想利用我们让我们的爸爸、妈妈们投降,但他们却不知道,经
      过将近四年的牢狱生活,他们在我们的心中早已变成了一只只凶狠毒辣的豺狼,一
      个个可怕的魔鬼,我们这些饱受凌辱的孩子早已成长成为真正的“小八路”。
      
应天故事汇(gsh.yzqz.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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