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放假这天,阳光明媚,暖风迷乱,正适合放假。
      
        王众一行人来到车站,高大的白杨在风中哗哗如浪。王众见上车还早,便商量
      在车站旁的馆子点了几盘菜,结果问了一转发现所有人都只剩下车费了。王众手段
      多本事大面子广,带着叶小枫在车站转了一遍,看到了个认识的女生,毫不掩饰,
      开门见山就借钱,借了一百。叶小枫惊讶不已,佩服之情溢于言表。王众说,你别
      以为我天生就这么勇敢,男人很多时候不得不厚着脸皮硬着头皮。叶小枫心悦诚服,
      表示受益匪浅。
      
        车站的车一如既往来得迟,往这个方向的学生又多,每次总要等两三个小时。
      今天他们吃了两个小时,车站里人群就疏散了,来了辆车就直接上去了。
      
        一路追逐着甜甜的风,唱着歌词含糊不清的歌,看着油菜花和山坡上的板栗树
      交替后移,他们都心情愉悦。虽然都不知道回家干什么。
      
        到农场时叶小枫要转车,聂宇邀他去自己家里玩半天,晚上送他回家。叶小枫
      想了想,同意了,加了一块钱,继续坐,到聂宇下车时跟他一起下。下公路一路向
      北,约一公里,右转,就进了村子。这时候小麦已差不多要割了,也就是说,棉花
      该种了,或者水稻要插秧了。聂宇想小枫真是可怜,抢了一个月的篮板,腰都快散
      架了,回家了还要劳动。麦田里不时传来布谷和云雀的叫声,聂宇从小喜欢模仿,
      现在已经能以假乱真了,每听到叫声他就忍不住呼应。这是全县唯一一块平原地,
      旁边的农场就是丘陵了。
      
        叶小枫说:“聂宇你们这边好多树,走了这么远还看不到有房子。”
      
        聂宇说:“马上就到了。”
      
        叶小枫说:“我一下车就感觉回到了家,与外面隔绝了,村子里又安静,空气
      又清新,总是觉得刘邦的那句‘大风起兮云飞扬’很一般,但每次回到农村看到天
      上的云,都会想到这一句。有时想想外面的乌烟瘴气,我都有点害怕。我也不知道
      为什么以后非要在大城市里生活,明明农村比外面好得多。”
      
        聂宇一笑,平静地说:“我也这么想的。但是你心里不要全是唐诗宋词,你要
      想想没钱了怎么办,你老婆孩子病了怎么办,你去别的地方人家见你是农民鄙视你
      怎么办,就算你像颜回一样不在乎受鄙视你也要想想你孩子受鄙视的感受,难不成
      你真喜欢每天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语文老师说这
      句话是封建糟粕你就真以为是啊?老师作为思想上的统治阶级,就是欺负我们‘早
      岁那知世事奸’。”
      
        聂宇说着稍显激动了:“知不知道什么才是糟粕?‘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才是糟粕,‘自古英雄多磨难,从来纨绔少伟男’才是糟粕。这都是一些人的自
      慰之词,却因为需要自慰的人多,人多力量大而成了精华。很显然环境越好越利于
      成长,什么优越的环境让人腐化之类的,都是用来推卸责任的,明明是自己管不住
      自己。凭什么玉不琢不成器?就算琢也要看玉愿不愿意,凭什么要任由他们摆弄?
      还有国外的像《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也是流毒青年的书。专门毒害像你一样的乖
      孩子,教你怎样服服帖帖地做一条狗。你也真是的,不接触一点先进的思想。小时
      候我外婆教导我‘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我就说:‘你吃了一辈子的苦,不
      还是人下人吗?’结果差点把她气死了。有些东西就是要坚持,坚持到六亲不认也
      要坚持。有些人,口口声声说兼听则明偏信则暗,却只让别人听他的。”
      
        叶小枫根本没想那么远,长大似乎是个遥不可及的传说。他说:“我说在农村
      又没说一定做农民。我只是说乡里环境比外面好,看你们这儿,空气这么干净,天
      上的云都比学校的洁白。”
      
        聂宇看他还是满心诗情画意,觉得叶小枫天生有且仅有诗人气质,摇头说:
      “洁白不了几年了。幸亏我们这边政府腐败——有几个公司来找他们谈在我们这儿
      建厂,他们都狮子大开口又要请吃又要什么的,人家说老子好心帮你们发展经济,
      你们不知好歹提这么多条件,老子走人。所以我们村才得以洁白到如今。万一哪天
      那群狗官们励精图治,加快城市化发展,那肯定就没了。以前都用井水,不要钱,
      现在自来水都收钱了,再以后连空气都要收费了。到时候我家这么漂亮的房子也要
      毁掉,门口的菜园也肯定没有了,我再邀你来玩就只能吃买的蒜苔了。唉,所以说,
      没有什么是靠得住的。你守着家,家会被毁掉;你依恋村庄,村庄会破败;你寄情
      山水,山水也不会留多久。”
      
        叶小枫笑说:“我知道你后面要说什么了——肯定是‘你喜欢哪个女孩,她还
      会抛弃你’对不对?”
      
        聂宇说:“哦,我还真没想到呢,不过我应该会说‘某个姑娘’,而不是‘哪
      个女孩’。而且应该说是被抢走,不是抛弃。”
      
        叶小枫想前面两个都作宾语,后面用上“抛弃”便做了主语,觉得有道理。又
      问:“那你说什么才靠得住了呢?”
      
        聂宇做沉思状道:“这个嘛,恐怕只有感情和钱了。然而感情是抽象的东西,
      把握不住,所以最靠得住的恐怕只有……然而也未必,就像化学老师说的,能量越
      低越稳定,这就是农村里为什么很少有离婚的原因。一旦有钱了,农村家庭也不那
      么稳定了。”
      
        叶小枫也跟着笑。
      
        聂宇开门将袋子甩在楼梯口,上楼去房间。聂宇房间里从天花板到地板全铺满
      了东西,墙上是周杰伦的海报,半空悬着风铃,铺着竹席的床上丢着书,地下拖鞋、
      篮球、水彩和黑白电视机的残骸堆在一块儿。叶小枫看着这博物馆,顿生羡慕。问
      聂宇,聂宇说,墙上和挂着的全是别人送的,书是我家里的,水彩和篮球是自己买
      的。聂宇往写字台前一坐,拿起镜子以手代梳抓头发,说:“对了,下午去哪玩呢。
      我每次放假都先做饭,然后骑摩托去外婆家。今天饭都吃了,还不知道要干什么了。
      你在这等我半个小时,我去把我表弟接过来玩,好吧?”
      
        叶小枫翻着写字台上的书说:“嗯,我就在这看书。你这好多我想看的书。”
      
        聂宇说,隔壁房里有个书架,要看可以去看看。说完就下楼去,大开后门,发
      动摩托,一骑绝尘。
      
        叶小枫看着聂宇的房间有点不知所措,这样的房间,无论是光线还是布局和内
      容,都是他梦寐以求的,可惜家里比较困难,也就忽略了。墙上是铺天盖地的周杰
      伦睥睨天下的眼神,一看就想到聂宇一脸不屑的微笑。叶小枫看了一眼挂画和风铃,
      猜这都是哪些女孩子送的,最后注意转移到书上。写字台上有聂宇的一堆笔记本,
      乍一看还以为是读书笔记,翻开一本研究,里面却是一些物理公式和证明,旁边还
      是正交分解图。仔细读下来,居然是证明动量和动能可以进行正交分解。就是把物
      体的速度分解掉,物体在各方向上的动能动量随之分解。而小枫记得一次物理课老
      师专门说过这些是不能分解的。朝后翻了几页,有一大块文字,每段隔着很大的空,
      不像是交给老师的周记之类的作业。题目是《军训若干记》,下面写着几段文字:
      
        “这里是通向大学的天堂”“有梦想就能走向成功”……开学大会和军训动员
      大会上站了几个钟头,顺便听了几万字的如上所述的空话假话套话屁话和废话以供
      消遣。消遣后,军训开始了。我始终觉得没有必要呆在学校,上学于我本来毫无裨
      益。然而已经来了,先呆一阵子。我讨厌开会也讨厌军训,而学校却总喜欢拿这两
      项迎接新生。
      
        今天有个女的唱了段不知什么歌,让我们毛骨悚然兼几乎呕吐,最痛苦的是,
      我们还得强忍着为她鼓掌大呼好听好听。我差点就被选中要罚歌了,但我绝对比这
      女的唱的好听。这个无所谓,在公开情况下唱歌完全是“思媚其妇”,而这里的
      “妇”好像没有一个值得我“媚”的。
      
        又开会。又开会,又开会……
      
        某晚,我连与友军共聚一场,共同糟蹋文艺。其中二营某连全体军官斗志昂扬,
      骁勇善战,威震文艺界,我差点在生理上起了反应。
      
        直到今天猛回首,才恍然大悟:原来我连是条狗——还分前腿后退。理由就是
      我和二十几个自由主义战士拖了全连的狗腿。
      
        共五个项目,练习到今天,到齐步走了。我等二十多号人先后被揪出来,理由
      是动作不规范,需要加强训练。剩下良民继续练下一项。围着篮球上场打转,好似
      圈坟。累了停下来休息,恰逢姓刘的教官正三个两个地辅导,此刻正向我们这边走
      过来。闭目养神的我睁开眼,见两边同伴纷纷避开,只剩我一个了。我闪躲不及被
      牛酵罐抓来当了一回光荣的评委:“你觉得他们三个谁走的好?”
      
        我闭目养神哪管谁走得好,于是做出支支吾吾的样子。
      
        “没关系,有什么就大胆说,不要紧。你觉不觉得中间这个……”
      
        我假装很激动地点头,边揣摩他的意思边跟着和。我装作很诚恳的样子指出:
      “中间这个走得比较好,但是不够协调;右边这个手摆得没有力度,脚也太快,应
      该按口令放慢节奏;左边那个好像没一点精神,上身要保持军姿……”然后在每句
      话中加上“好像”“总觉得”等防御性强的词。我深深陶醉在自己表里如一的虚伪
      中。
      
        教官一边赞许我,一边对那三个人苦口婆心教导,说:“你看看,你的同学都
      看出了你的问题……下去再练练。一定要注意:脚要放平…
      
        然后我也被叫去了,五个人一排,起步走。教官发现我走得最不像条狗,让我
      单独走。走到原来的地方停下。教官问他们:“你们说说这个同学走的怎么样?他
      的手……
      
        “没有力度,没摆到位!”一个家伙立即说。
      
        “上升没有保持军姿!”
      
        “眼睛应该注视前方。”
      
        “节奏太快。”
      
        “脚步不对。”
      
        ……
      
        大家纷纷诚恳向我指出错误,争先恐后指正。教官说,听到了吧,你同学们都
      看出了你的问题,你再下去练练吧。
      
        我想这群人也跟我一样神通广大,明明刚才看他们有的在闭目养神,有的在看
      别的连的姑娘们,有的看着地下,愣是没一个看我的,却转身回眸,惊天一指,指
      出了我的全部问题。真是因果报应,我已经够虚伪了,他们却是我的几倍。
      
        自从我们二十多人拖了狗腿后,就被安排到最后两排,做了狗尾巴。从此开始
      了受歧视的生活,所幸不是受人歧视。
      
        我连已成“独立连”,此连乃全营拖狗腿之集大成者也,走路站队散乱一团,
      美其名曰“形散而神不散”。
      
        所谓“军训是锻炼大家的身体,考验大家的意志”,全是笑话,真正的实话就
      是教官说的:“明天就要受检阅了,我们摸爬滚打,风里雨里训练了一个星期,为
      的就是这一天……”我们像马戏团的牲畜,供权贵观赏。并且观赏者免费,被观赏
      者要交训狗费。
      
        为此我们加紧训练,搞彩排。“同志们好”“首长好”“同志们辛苦了”和
      “为人民服务”喊来喊去就这几句。我连在其他连走过时大喊:“同志们好!同志
      们辛苦了!”弄得人家龇牙咧嘴。在有女生队伍走过时,我们中间冒出个女生腔喊
      道:“为首长服务!”
      
        然后我们面面相觑,想知道这句耐人寻味的话出自何人之口。
      
        我连任务甚少,点名报到,休息为主,集合为辅,劳逸结合,以逸待劳,看书
      读报,听歌下棋,穷天伦之乐,极人间之娱。
      
        今天军训结束。广场上表演的真逼真,领导来了,花丛郁郁葱葱,喷水池容光
      焕发。氢气球绑着红布条幅高高飘扬,“栉风淋雨育莘莘学子,呕心沥血养祖国栋
      梁”我看了半天,栉风沐雨的沐怎么发芽了。然而肯定是故意的,堂堂全国重点中
      学,怎么会把这个弄出错别字呢。人家一定是另有用意,因为有权的总会有道理—
      —高尔基说拳头打不倒真理,而实际上拳头是可以打歪高尔基的嘴并让他说出任何
      一句话的。可能其用意就是让像我这样发现他们错误的人自作聪明吧。
      
        叶小枫看着不禁发笑,又皱着眉头想,这一点也不像是周记,更不像是作文,
      因为这样思想不健康的文章是要得零分的。但这样的文风好像在什么杂志上见到过,
      叶小枫有点迷茫了:到底是语文课上学的有结构有修辞中心思想明确积极向上的作
      文是真正的文章,还是那些杂志上登的那么随意,没有排比没有比喻没有承前启后
      没有寓情于景没有华丽辞藻的文字才算是真正的文章?他又翻回封面一看,什么都
      没写。往后面翻,有一篇钢笔字抄的《方山子传》,不像是聂宇的笔迹。“方山子
      亦矍然问余所以至此者。余告之故。俯而不答,仰而笑……”这儿,“俯而不答,
      仰而笑”下面划着线,一旁红笔写着“我辈中人”四个字,是聂宇的笔迹。再后面,
      有抄的周杰伦的《你听得到》歌词。跳过去,看见一幅图片上有几片零散的句子:
      
        开始的温馨
      
        结局的恶心
      
        这样完美的爱情
      
        你怎么就不忍心
      
        静静心聆听
      
        ……
      
        小枫惊叹聂宇天生有办杂志的禀赋,不进校刊编辑部真可惜。然而他也知道聂
      宇是不屑的。他放下笔记本又扫视书垛,有鲁迅全集,柏扬全集,《诗经》《楚辞
      》,诸子百家等等,还有念都念不通名字的外国名著。最上面是本青春读物,是韩
      寒全集,是小枫谨遵师嘱从来不看的。老师和家长都说那是毒害学生的。床上是本
      体育杂志,好像是去年王众买的,在寝室流传过一遍。封面是双臂抱前的艾弗森,
      眼角流露嚣张。
      
        起身环视房间,叶小枫还是不禁感叹,这简直就是他从小就一直想得到的。而
      现在只想着长大以后能有这样一个房间。他想去看看书架,但毕竟在别人家不好乱
      动,想了想还是在这儿等,于是又翻起聂宇的笔记本。
      
        现在拿的是另一本了,扉页上写着两排日语,看不懂,但能猜出是别人送他的
      题词。这个好像是周记本,大块小块的文字排得很规矩。然而题目都是《我怎么不
      入团》《人才还是奴才——论中国现行教育体制》这样的大问题,一看还以为是鲁
      迅的。叶小枫望题生畏,不敢看了。
      
        然后发现后面有一首诗,曰《车上逢故人》:
      
        车上逢故人,名曰林誓琦。初见呼其名,望我叹大异。三秋旧恩怨,勾销复朋
      友。两年新风雨,喜悲如水流。问君何所向,所向在燕园。余意在天涯,山遥水更
      远。极目穷疏林,临别共相勉。
      
        叶小枫又吃了一惊,他只见过唐诗,很少见到唐朝以前的诗,不知道这是什么
      诗。但从风格上看还是像《乐府》。而且语言浅显易懂,趋于白话,题目取自第一
      句,也像是那时期的。诗中的“故人”是初中的同学,当时跟聂宇打过一场声势浩
      大的架。当时北中生活条件艰苦,打水都会冲突频频。那家伙在抢水时欺负了叶小
      枫,刚好聂宇在旁,就为兄弟两肋插刀。最后发展为帮派冲突,平息此事后,两人
      双双记过。叶小枫每次想到这事就心有愧疚,但聂宇却依旧谈笑风生。后来他们玩
      得很好了,因为两人分到了一个班,林誓琦非常欣赏聂宇的物理天赋,经常拉拢他
      共同蔑视别的同学。通过这首诗可以看出林誓琦已经混的相当不错了,还想考北大。
      但聂宇的“天涯”到底指什么却无从知晓,还怎么“共相勉”。
      
        叶小枫想起了自己那年夏天写得一首词,就拿出来抄在纸上,放在聂宇桌上了。
      是首《蝶恋花》:
      
        斜风细柳青芜堤,日日河畔,却闻双鸟啼。碧荷似愁连天际,孤舟如梦烟波里。
      返照静映风铃影,暮雨初停,曾见蹙眉新?长叹若许从容退,月色作水泛画鹢。
      
        初三毕业的暑假,他和聂宇还有另外一个好友去第四个好友的家里玩。叶小枫
      那时玩的无忧无虑,几乎忘了中考的失利。那个同学住的村子有条大河,每年夏天
      这一带的水灾几乎都是因为那条河。在那里玩了三天,每天去坝上坐着看风景——
      据说对假性近视有帮助,傍晚去游泳,雨天就在门口坐。叶小枫被家里一连几个电
      话催回家,在离开前夜写了这首词。这首词一直是叶小枫最爱不释手的。尤其是
      “碧荷”那两句,简直就是梁启超评价秦观的“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
      以抽象喻具体,堪称奇语。还有这个“蹙眉”一语双关,既实指雨后的远山如画眉,
      又虚指愁绪上眉头。“天际”原作“天边”,是他那个文科朋友劝他改的。前面的
      赏析也是他文科朋友点出的,他自己作时没意识到。
      
        尽管如此,这种东西仍免不了被评为“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嫌疑。但叶小枫天
      生感情细腻,多愁善感,这是装不出来的。
      
        放上这首词,听到楼下聂宇在开门了。叶小枫下楼去,见聂宇把摩托推进来,
      说:“那小子昨天就放假了,刚才过去,我外婆说他去医院了——注射乙肝病毒的
      蛋白质外壳,第二针。晚上回来。”
      
        叶小枫问:“啊,不会吧,你外婆她知道什么是蛋白质外壳?”
      
        聂宇笑说:“我这么说的。我外婆又没学过生物,怎么知道呢。唉,现在去哪
      玩呢?”
      
        叶小枫说:“你以往回家都做什么呢?”
      
        “先做饭吃饭,再去我舅舅家看看,等杭仔回来了跟他玩。晚上回来睡觉。然
      后基本上就看书,画画,打游戏机。偶尔做一下作业。然后我外婆要我们做点什么,
      就过去帮忙。”聂宇说,“要不我们先玩玩游戏机,等差不多了去街上买点菜,吃
      了晚饭送你回去。”
      
        叶小枫点点头,笑着说:“你的手好了吗,别去学校了又让谢青看了心疼呢。”
      
        聂宇笑道:“玩小霸王,搓手柄,单手足矣。哦对了,我袋子里有她给我的东
      西,走,楼上去吧。”
      
        聂宇从袋子里搜出两张画纸,摊开在桌子上。一张画的是《犬夜叉》里面的几
      个主角,还有一张是桔梗。
      
        叶小枫说:“她画的吗,这么好!”
      
        聂宇说:“嗯,我说我最喜欢这个动漫,她就画了两张送给我的,比我画的好
      多了。”
      
        聂宇把画放好,去隔壁房间,里面一台缝纫机在窗下,对门是书架,旁边一台
      电视,牵着几根线,两只手柄垂在地下。叶小枫踟蹰道:“聂宇,算了吧,我还是
      不玩这个了,反正也玩得心不在焉。我从小就没碰过这种东西……我们干脆去外面
      走走吧。”
      
        聂宇说那就算了,外面去吧,反正我也有此癖好。正下午的时间往往村南村北
      行人绝,人都下田了,在小麦行间忙碌。农村没别的景致,就一年四个样,加上风
      霜雨雪晴,也就那几种。但比学校里好多了。现在春末夏初,杨花落尽,布谷催忙,
      千树尽绿,浓淡有致,林间阴翳,禽鸟甚众。
      
        两人走在树林里。叶小枫又感慨万千:“唉,在学校想放假,放假了又想去学
      校。在学校作业那么多,每天过的心烦意乱的,回家了心情好一点,可又找不到一
      个说话的人。”
      
        聂宇说:“人都是这样,在家想到全是学校的好,到了学校那些被忽略的琐事
      就接踵而至啦,在学校想着家里的好,又忽略在家里的种种恶劣处境,等回家后才
      深切体会,是吧?好多人都是这样。我刚好跟你相反,我在家还没玩够就得去学校,
      在学校还没玩够就要回家了。化学老师说,不要盼着放假,到时候一个暑假让你玩
      得发霉——其实人不怕有事做,就怕没事做。我什么时候都有事做。所以在哪都无
      所谓。”
      
        叶小枫一下把自己的痛苦忘了,专门关心起兄弟来,说:“你长大以后打算成
      为什么吗,比如说作家什么的?”
      
        “我才不做什么作家呢,那帮家伙用他们的行为——instead of their pens
      ——让我对当今社会失望透了,打死也不去当作家。我喜欢画画,嗯——如果有可
      能的话,做个漫画大师还不错。但首先就是职业的篮球运动员,漫画要老了才有成
      就。反正,总之,我得有工作,但坚决不要有办公室的工作。”聂宇说:“我以前
      都找到过几个俱乐部,很小很小,钱太少了我没去。以后等我长大一点,有十七岁
      了再说。我还会长高的。”。
      
        “但我觉得你是个很有思想的人,笔头表达能力也好,不去写作吗?韩愈说大
      凡物不得其平则鸣,你应该用文字去表达你的思想啊。”叶小枫说。
      
        “偶尔,偶尔写一些,不过主要是为了弄点钱,没办法的。高一的时候随便两
      三百字就有二十块钱,我几乎两个月没从取款机取过钱呢。那年寒假我找了个部门,
      混了一个星期,弄了四百多块,过年都没回来。”聂宇说,“表达思想也不一定要
      写文章,漫画,音乐,电影都可以的。生活的艺术性比艺术本身的艺术性高得多,
      写文章,画画,唱歌,拍电影都不能完全反应。这个世界要多荒唐有多荒唐。”
      
        “啊,寒假都不回家,那在外面怎么过啊,我即使只放一夜假也得回家。”
      
        聂宇一笑,说:“每个人都不同,我一直都没有家。小时候挺羡慕,后来反而
      觉得这样比较好,自由自在。”
      
        叶小枫惊恐地问:“怎么说没有家呢,那不是你家吗?”
      
        聂宇觉得这句话可以翻译为《诗经》体。笑了笑说:“那是房子,不是家。是
      house 不是family,我很小的时候就没有爸妈了,不知道他们怎么就离婚了——或
      者他们根本没结婚就生了我。我小时候常常猜想我爸妈是什么样的人,后来也都忘
      了,好像见到过他们,但又不知道在哪里。好像是我两三岁的时候。那时候我舅舅
      还没结婚,我外婆把我带大的。现在早就习惯了,不过我知道我爸肯定还跟这边有
      联系,我的学费生活费都是他寄过来的。听我舅舅说他在外地做小生意。我妈就不
      知道了,居然也没有来看过我一回,有些女人还真狠心。”
      
        叶小枫呆住了。对他来说无法想象的处境聂宇却一贯轻描淡写。想到笔记本上
      那句“喜悲如水流”,才敢确认聂宇原来也有悲伤的时候。赶忙问:“那你不觉得
      有时会很……”
      
        “我哪像你,感情丰富得让李清照的愁自惭形秽,让琼瑶的眼泪相形见绌,让
      郭敬明的忧伤自叹弗如,动辄被青春砍下了一道明媚的伤疤。”聂宇笑道。
      
        叶小枫也无奈地笑了笑,沮丧地说:“我要是有你这么坚强就好了。”
      
        聂宇说:“唉,我破罐子破摔,此身非我有,天生一条贱命,万物于我何加焉?
      回去吧,咱们去买菜,今天中午幸亏我去得迟,王众请了,不然四十几块钱就该我
      出了。”
      
        叶小枫问:“中午你是不是送谢青了?”
      
        聂宇说:“嗯。以前没有我她又不是不会去她们车站,唉,麻烦。你在车站有
      没看到shining ?”
      
        叶小枫仰头看白云,说:“唉,我真没用,真没用。有时候满脑子全是她,什
      么都不想做。不想了,不想她了。现在马上就要进入高三了,我不想为别的事分心。
      我打算等高考过后再说。”
      
        买菜回来聂宇亲自下厨。在邻里菜园弄了些蒜苗韭菜和辣椒,煎了一盘鲫鱼,
      然后土豆丝,韭菜鸡蛋,又炒了一小碟花生米,电饭煲煮饭,就搞定了。聂宇吃得
      酣畅淋漓,达到了庄子所说的物我两忘的境界,“饭菜不知有我而我不知有饭菜”。
      
        吃完送小枫回家,聂宇骑着摩托载着小枫在崇山峻岭间盘曲的柏油路上飞驰。
      然后独自放声歌唱,凯旋而来。叶小枫回家了厄运难逃,第二天乖乖去插秧。聂宇
      也跟小航去帮他“渭阳”点棉籽。
      
        聂宇心里想着叶小枫说的奇怪的话,说自己好像路遥《人生》里的高加林。聂
      宇真不明白他哪来的这种想法,并且他也容易混淆是路遥的《人生》还是莫泊桑的
      《一生》,记不清到底怎么一回事。可能是叶小枫表达有问题,辞不达意而已,高
      家林虽说还有个巧珍,可是毕竟没有走到一起,因为子曰道不同不相为谋,价值观
      不同,看问题的角度截然不同,将来即使走到一起也不会耐久。用农村里的话,叫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然而那时生产力低下,只要对方是个生理上精神上
      正常的异性就行了。农村的婚姻是鲜有爱情可言的。
      
        但叶小枫好像并不指这方面,似乎随着时代进步,农村并没有进步,和那个年
      代一样封闭落后,他面临着高家林一样的矛盾。然而从送小枫回去途中所见,城区
      的垃圾正步步为营向农村逼近来看,农村已经得到“大力发展”了。不过相对而言,
      叶小枫的村子的确要落后很多,从墙上的标语就能看出来。聂宇村电线杆上已经强
      调如何使用安全套预防艾滋病传染时,叶小枫村子墙上还在厉声疾呼死人一定要火
      化后用骨灰盒葬,不能用棺材直接埋。他们山里每个村口都立着一块碑,上书“泰
      山石敢当”等字样,还刻着八卦,据说可以辟邪驱魔除妖,永葆村庄长治久安。昨
      天聂宇回家时,想上厕所了,刚好发现旁边有个公厕,立马跑进去,结果半天没找
      着要找的,就在角落解决了出来,心想这个公厕真是的,拉尿的坑都没一个。转念
      一想:农村焉有外表如此华丽之公厕?回头一看竟是一个庙,里面供着的菩萨正正
      襟危坐在莲花中。聂宇心想完了完了生命已经到尽头了,亵渎神灵,村民们要拿着
      镰刀锄头追杀自己了。他探出头看看两边没人,匆匆在清泉沟里洗手了,奔向他健
      壮的雅马哈摩托,一百二十码狂奔而去。
      
        种棉籽这天又是个刘日,闷得要命。聂宇和舅舅一家四口都在小麦行间的苗床
      边,汗水流进脖子,麦穗搔得皮肤奇痒。小航一个劲背诵高尔基的名句:“让暴风
      雨来得更猛烈些吧!”舅妈直骂他懒鬼,并教育儿子一定要好好读书考初中考高中
      考大学,争取以后到大城市去工作,不要在农村里呆。小航壮志满怀摆手说,放心
      放心,不会像你们这么窝囊的。
      
        江汉平原一带好像都种棉花,聂宇从初中地理课上的记忆中掘出,棉花是一种
      经济作物,因为棉花不能食用。虽说棉籽可以榨食用油,但种棉花的人是都不敢用
      棉油的,他们清楚一株棉花一辈子要经过多少农药的洗礼。这种经济作物并不能给
      种它们的人带来多少经济利益,每年盼着棉花涨价,每年都是那个价,偶尔涨一次
      价,每斤多几分钱,往街上一去,猪肉都涨几十块一斤了。但没办法,最稳当的还
      是种棉花,去年搞黄鳝养殖的十几户都亏了,亏得倾家荡产,再没人大胆尝试什么
      什么致富了。事实证明,只有后果自负,没有别的致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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