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士啊,我心中永远的爱人
      
        河北省晋州市庄合寨村的路平锁在河北为烈士大寻亲活动中,算是情绪起伏最
      大的一位。
      
        他的父亲路焕文在他不满两岁的时候就当兵走了,听母亲王沧言讲,父亲在开
      拔到河北省蔚县的时候还给家里来了一封信,说是部队要开到山西去,此后就再无
      音讯。
      
        20世纪50年代,按照政务院处理战争失踪人员的政策,当地政府给家里发了一
      张烈士纪念证,母亲王沧言也一直享受着烈属优抚政策。可是母亲是一个非常倔犟
      的老太太,接到烈士证书的时候,怎么也不相信丈夫已经牺牲了。
      
        是死在哪里了,怎么死的?政府说不清楚,谁也说不清楚,活要见人,死要见
      尸,这什么也见不着,怎么就说是死了呢?既然说不清楚,你为什么给我送来这烈
      士证书?
      
        一连串谁都答不上来的疑问。
      
        甚至,有一段时期,有人传说丈夫在外头成了家,不回来了,王沧言将信将疑。
      不管怎么说,王沧言怎么也不相信丈夫就死了,说他牺牲了,是因为这么多年不见
      他的音信,政府为了安慰她才说他牺牲了。
      
        她要等他回来。
      
        这一等,就是将近60年。
      
        王沧言比路焕文大3 岁。女大三,抱金砖。刚婚配的时候,人都说这是好婚,
      好婚怎么来了个烈士证?多少年来王沧言就是想不通,搞不懂。路焕文离家当兵前,
      路平锁刚刚出生,名字还是他父亲给起下的,他嘱咐妻子要好好带儿子长大,还特
      别跟妻子交代了一句话。他告诉妻子说,他们一家是山东人。
      
        原来,路焕文的父亲有弟兄四个,日本侵略军占领山东后,为了活命,路焕文
      奶奶提议,兄弟几个各奔前程逃命去吧,老弟兄几个背井离乡,洒泪告别家乡。在
      临行之前,他们约定,等赶走日本鬼子,老弟兄几个一定再回故里,侍奉娘亲。
      
        路家的故里,在山东无棣县。可是,路焕文的父母亲在战乱中相继去世,他们
      在去世前,把老路家弟兄四个的约定传给了路焕文,路焕文在参加解放军之前,终
      于盼到了路家的第三代,又把这个家族的约定传给了他的妻子,让他告诉儿子,将
      来一定要回到山东去,回到娘亲的老屋前。
      
        正因为老路家一直处在离乱之中,所以才一代一代守护着这个朴素的让常人不
      可理解的诺言。而这个诺言却仿佛像一道符,一道咒,产生的时候是离乱,传递的
      时候总是不祥。
      
        在部队开拔太原前夕,路焕文曾给妻子打过一封信来,说他们正在蔚县休整,
      能不能带着儿子到蔚县,让他看一眼儿子,小家伙现在长什么样儿了?他这个做父
      亲的在梦里都构思着儿子长得像谁,像你多一点,还是像我多一点?
      
        到处兵荒马乱,从晋州到蔚县,那得多远?起兵发马,赶到那里部队还会在?
      况且孩子还小,带在路上总也不方便啊!没承想,这封来信竟然成了夫妻之间的一
      次诀别。
      
        那一年,王沧言是一个27岁的年轻媳妇,膝下只有一个不满两岁的儿子。这个
      刚强的年轻女人独自一个人挑起家庭的担子,把孩子拉扯成人,现在已经是儿孙绕
      膝。但是,比生活重担更重的是思念,比岁月流逝更为结实的是疑惑,到2006年,
      王沧言已经是84岁的老妪,这位在企盼中生活了57年的老人,终于挺不住了。 2005
      年的一天,含辛茹苦一辈子的王沧言老人不慎摔了一跤,从此卧病在床,身体一天
      不如一天,在生命快要走到尽头的时候,脑子虽然时醒时昏,但她经常念叨着丈夫。
      
        儿孙们就是在王沧言这样的念叨中长大,儿子路平锁也已是年过花甲。多少年
      来,母亲一见他闲下来就让他到外边寻找父亲的下落。由母亲一手拉扯大的路平锁
      当然知道母亲思念父亲的那些日日夜夜,几十年来,一点儿也不敢怠慢,他四处打
      听,请亲朋好友帮助找寻,他到过山西,下过河南,到过山东,可是,几十年下来,
      一无所获。父亲,永远寄存在母亲的脑子里,他是什么样子,路平锁一点也想不起
      来,在他那里,父亲就是母亲彻心彻肺的绵绵思念。
      
        他心疼母亲,他曾经在村边修了一座假坟,哄老人家,这里就葬着父亲路焕文。
      可母亲是什么人,一双眼睛洞若观火,哪里是好哄的?当年政府颁发的烈士证明她
      都不相信,会相信突然冒出来的一个土堆?
      
        可是理智告诉路平锁,虽然不知道父亲的下落,有政府颁发的烈士证书,就说
      明父亲确实是牺牲了。路平锁是把座假坟当成真坟,那里面空空如也,但不妨当做
      一个安慰,一个念想。清明节,要去扫墓添土,七月十五,去焚香祭拜,每年的十
      月初一,他又上“坟”去送寒衣……他想着,索性假戏真做了吧,等有了父亲的下
      落,就把父亲的遗骨接回来,在这里,与母亲合葬在一起。
      
        2006年5 月,从报纸上获知为烈士大寻亲的活动,路平锁赶紧打电话请报社帮
      助查找,有没有父亲路焕文的下落。
      
        没有。报纸上公布的84份未发出阵亡通知书和公布的365 名烈士名单里,都没
      有这个名字。
      
        路平锁哑然无语,不过,记者告诉他,把信息发到太原王艾甫老师那里,看他
      那里能不能找到线索。
      
        路平锁根本不抱什么希望,他看着报纸上连篇累牍的寻亲报道,与家人团聚是
      别人的事情,别人怎么那么幸运?
      
        谁知道,打完电话还不到12个小时,他的手机响了。
      
        他接着电话半天说不上话来:他的父亲路焕文有下落了。
      
        王艾甫接到河北传过来的信息,立即着手查找,结果在登记的黄陂烈士陵园烈
      士名册中找到了路焕文烈士的名字。为了不出差错,又带着收藏协会的几个人亲自
      到黄陂烈士陵园实地核实--结果准确无误。
      
        近60年的寻找,近60年的辛苦,在一瞬间就浓缩了,路平锁简直不相信自己的
      耳朵。他详细记下报社通报的消息,马上就回家告诉自己的母亲。
      
        白发皤然的王沧言一听这个消息,顿时两眼放光,强撑着坐起来,悲喜交集。
      多少年,她已经哭干了眼泪,她已经不会哭了。但是,她想哭啊,想大哭一场。谜
      底揭开的时候,是最兴奋也是最失落的。老人流着泪,只说了一句:这下,可就能
      合葬了!
      
        知道了父亲的下落,孝顺的路平锁立即在街上花800 元租了一辆小车,带上一
      双儿女,上高速路,过井陉,出旧关,进娘子关,风风火火,不到4 个小时就赶到
      太原,直奔父亲的安葬地而去。
      
        那一天,王艾甫突然接到黄陂烈士陵园主任刘凤真的电话,刘凤真在那一头大
      声说,河北路焕文的家属来陵园扫墓了,你不知道?
      
        王艾甫马上通知电视台的朋友,马上通知太原市民政局,等他们驱车到了黄陂
      烈士陵园,只见路平锁已经带着女儿和儿子进了陵园,带着鲜花和香烛,三人一进
      陵园,鬼使神差地一路走过,好像来过多少次似的,直接就到了路焕文烈士墓前,
      几个人扑上去抱住墓碑就恸哭起来,一边燃起香烛,一边烧起纸钱。
      
        按照常规,陵园内是绝对不允许燃烧纸钱的,工作人员要上去阻止,被刘凤真
      主任拦住了,刘凤真也陪着流泪,说,就特准他们烧吧,迟了60年了,让他们尽情
      地哭一场。
      
        路平锁对王艾甫说,没有想到,在我的有生之年还能得到父亲的下落。感谢王
      老师,感谢您这样的好人。
      
        刘凤真自始至终看着这一幕,非常感动。他代表陵园管理处给烈士家属送上500
      元的慰问金。
      
        2006年12月底,从27岁开始等待丈夫归来的王沧言老人溘然长逝。在生命的最
      后半年,她终于遂了心愿。
      
        在河北涌动的寻亲大潮中,还找到一位烈士的妻子。她就是烈士赵献的妻子梁
      贵兰。
      
        赵献,六十八军二○二师六○五团四连副指导员,1943年入党,1946年入伍,
      牺牲时23岁,籍贯:河北正定县朱河村。
      
        评语:一、他15岁就参加了革命工作,残酷的“五一”扫荡中他抢救革命干部。
      一贯工作积极、埋头苦干。1948年经过两次远征。刻苦精神好,团结每个同志。二、
      在战斗中勇敢、不怕牺牲,在负伤后还鼓舞大家,我死了是为了革命,也是光荣的,
      只要你们完成任务。
      
        这是继贾老巴烈士亲属找到之后的第二位河北籍烈士亲属。2006年5 月13日,
      报社接到来自正定县一名镇武装部长打来的电话,他叫肖吕辉,他看到报纸公布的
      名单之后,抓起电话就打过来。赵献烈士的家乡就是他所在的乡镇。
      
        刘勇峰立即驱车赶往烈士赵献的家乡--正定县诸福屯镇朱河村。在肖吕辉的带
      领下,他们径直找到朱河村村委会,不一会儿,赵献当年的妻子梁贵兰出现了。刘
      勇峰看到,老太太进门的时候,身子发软,眼睛发红,她在来村委会的路上按捺不
      住心里几十年的悲伤和激动。
      
        梁贵兰老人说,那年九月(农历),俺就从太原把他接回来了。话说到一半,
      梁贵兰老人满眼含泪,再说不下去了。
      
        原来,赵献烈士的遗骨早在1949年10月就迁回了原籍。
      
        刘勇峰提议到家里坐坐,看看烈士有什么遗物没有,老人欣然同意。刘勇峰上
      前搀扶着老人一路来到家里。梁贵兰拿出赵献烈士的“革命烈士证书”。证书由正
      定县人民政府补发,证书备注一栏注明为补发新证,发证日期为1983年5 月。
      
        证书记载,赵献烈士生前在第六十八军二○二师六○五团四连任副政治指导员,
      1946年8 月参加部队,1943年入党。赵献同志在1949年解放太原市北固碾村时牺牲。
      
        1949年4 月,正定县政府批准其为革命烈士。老人说,直到现在,她还享受着
      烈属待遇,当地民政部门每月为梁贵兰发放243 元的烈属抚恤款。
      
        梁贵兰今年80岁,与赵献烈士同岁。
      
        1945年农历三月,赵献与梁贵兰经人介绍认识,认识10多天后就结婚了。结婚
      不到一年,赵献便应征入伍。梁贵兰说,赵献走的时候,已经是区上的一名干部,
      那时候的干部都处于地下状态,并不公开。他当兵走,梁贵兰也没有去送他,因为
      村子当时还没有解放,安着炮楼。到这时候,梁贵兰才知道赵献的党员身份。其实,
      那个时候,梁贵兰也是一名党员。党内的纪律硬,夫妻都快一年了,谁都不知道谁
      的底细。
      
        赵献当兵走的那一年,正好20岁。新婚燕尔,又都是党员,两个人的感情一下
      子好像升华了许多,也亲密了不少。赵献入伍之后,经常打信来,两个人就这样书
      信往来着,在书信里说些工作的事、前线的事、家里的事,在书信里盼着早早打完
      仗,回家安安生生地过日子。
      
        在六十八军开赴太原前夕,部队驻扎定县(今保定定州市),梁贵兰前往驻地
      探了一回亲。夫妻俩在戎马倥偬的间隙有这样一段短暂的团聚,她在那里陪着丈夫
      住了10天。
      
        那是一段一生都铭记在心的甜蜜日子。但是老人伤心地说:“我去见他时,他
      经常给我讲部队的事儿和打仗的事儿。他跟我说,看着院子里跑着的孩子们,他就
      想哭,他说说不定哪天他就会为革命献身。我知道,他是希望我能给他生个孩子。
      
        “可是,这一别就再也没见个面,没给他留下一根苗……”老人哭了。
      
        1949年4 月份以后,频繁书信往来突然中断了,梁贵兰等不来丈夫的消息,心
      急如焚。她是个党员,又是村干部,不能把这情绪流露出来,可恰恰在这个时候,
      常有村里在外当兵的人牺牲的消息传来,这越发加重了她对丈夫的担心。
      
        实在憋不住,就到区里打听,工作队的人总是说,现在还打着仗,会有消息的,
      你慢慢等着吧。听口风,怎么听怎么不对劲,也顾不得许多,就跟他们哭闹开了,
      到底他在哪里,这么长时间总不会不知道吧?那么大个部队,就不知道开到哪里去
      了?
      
        其实,他们早就知道了消息。实在瞒不住,才告诉我说,赵献在太原牺牲了!
      
        老人絮絮地说着,她说的时候,仿佛是在抚摸着过去那些岁月之水流过的痕迹,
      有起有伏,那样清晰。
      
        知道丈夫牺牲的消息后,梁贵兰不顾家人的劝阻,坚决要到太原去探望丈夫的
      遗体。1949年10月份,在赵献烈士牺牲半年后,梁贵兰赶往太原。按照善后部队提
      供的信息,她找到了安葬丈夫的墓地。
      
        也奇怪,那一天随行的人都在墓地里转悠,她茫然地跟着转,走着走着,觉得
      脚底下被什么东西给绊了一下,一回头,丈夫的坟就在身后。丈夫的名字写在一块
      木头牌牌上,黑字。
      
        她一下子瘫在那里。她有心上前去把那土刨开,她感觉那里头的那个人是睡着
      了,还不忘跟她开个玩笑,绊她一下子。他根本就没有死啊! 手伸出去,要刨那座
      结结实实的坟,哪怕刨得指甲出来血,她要刨。可是,手上竟然发不出一点点力气,
      她是怕刨伤了在那里长眠的亲亲丈夫。当随行的人要下锹起坟的时候,一直没有哭
      出来的梁贵兰不顾一切扑到坟头上,长啸一声,撕心裂肺,大恸大悲。
      
        那一年,他23岁,她也是23岁。
      
        这位坚强的女共产党员,套了一架车,把丈夫接了回来。
      
        赵献牺牲后,梁贵兰起初坚决不同意改嫁。一年以后,在驻村工作队的说服下,
      她才改嫁给了现在的丈夫(已去世)。
      
        改嫁后,每逢清明时节等纪念节日,梁贵兰都会来到赵献的坟头,烧上几炷香。
      后来,梁贵兰年纪越来越大,走不动了,就嘱咐自己的儿女们去给赵献上坟祭奠。
      赵献虽然不是儿女们的亲生父亲,可是他们从来不违逆母亲的意愿,他们觉得,坟
      里埋着的那个英雄,是母亲身上不可分割的一个部分,或者说,从来就是和母亲一
      个整体的。
      
        梁贵兰的大女儿杜美琴对刘勇峰说,我妈做梦时经常梦到他,好几次还病倒了。
      可我妈从来没有梦见过我爸。
      
        说着,梁贵兰老人从箱底里拿出一个皮夹子,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张泛黄的证书,
      证书折成几折,折痕处有些破损,展开看,证书少了一截,显然不知道抚摸过多少
      次了。她把这东西递给刘勇峰,说这是当年发的烈士证书。她女儿觉得特别奇怪,
      她从来没有看到过这件东西。
      
        杜美琴对刘勇峰说,老人难受的时候,都是背着孩子们偷偷哭的。
      
        梁贵兰郑重地对刘勇峰说,俺想拿回他的阵亡通知书!
      
        5 月22日,王艾甫把精心装裱过的阵亡通知书送达正定县赵献烈士的家乡,他
      们到达朱河村的时候,刚进巷口,就看见梁贵兰流着泪等在那里了。
      
        她站在那里,流着泪。站着的,是一个持续57年的爱情经典。
      
      
      
                                         
      
应天故事汇(gsh.yzqz.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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