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赴陇原经风雨  怀念父老真挚情
      
        青春的激情不完全是友谊和爱情,更多的是专业知识的学习,对社会活动的参
      与,对理想和事业的追求。这一时期社会主义教育运动在城市普遍开展,社会上政
      治气氛越来越浓,民族学院也不例外,还在各个班系成立了学习毛主席著作小组,
      同学们活学活用,争做好人好事蔚然成风;花果山修梯田、种树、浇水的劳动大家
      十分卖力,有的同学半夜起来去关教室的窗户,每到星期六争先恐后地打扫卫生,
      使学校没有一个卫生死角,特别是用手洗刷大小便池,那种不怕脏,不怕苦、不怕
      累的精神尤其使人感动。学校把政教系作为教育活动的实验田,政教六五班是系里
      承前启后的班级,许多实验和试点活动在我们班进行。忆苦思甜的今惜对比教育;
      关心集体、助人为乐、“三老四严”的思想品德教育;热爱劳动,自力更生、艰苦
      奋斗的革命传统教育;常常挤占了正常的学科时间,有些就取代了专业课的学习。
      每个活动都要进行座谈讨论,同学们激情满怀,争先恐后的发言,谈认识、谈感想、
      谈体会,谈理想;表决心、作保证;发言的基调同出一辙,几乎千篇一律。
      
        一个座谈会上,有个外号叫李小胡子的同学讲了一个“走马观花”的故事。他
      说:“有一户人家一个瘸腿儿子找不到对像,另有一户人家的豁嘴姑娘也没有找到
      婆家。后来遇上一个媒人巧生一计,让二人在野外相面。瘸子骑着马到约见的地点,
      看见姑娘拿着一朵鲜花遮在嘴上,在瘸子眼里姑娘显得十分漂亮;姑娘见俊马銮配
      丁当,小伙子威风有加,两人一见钟情,约定了终身,洞房之夜他们才发现了对方
      的缺陷。”这个故事使座谈会的气氛活跃了起来,同学们发言热烈,各述对“调查
      研究”的感想。其中一个同学在谈感想时对李小胡子的故事有不同意见,说他在这
      样的场合讲谈情说爱的故事不够严肃。这个同学学习很好,记忆力很强,对政治理
      论的重要章节能成篇背诵下来,知识面也广,大家都叫他“百科全书”,但他的弱
      点是容不得不同意见,常常和别人发生争论时引经据典,有时还很激动,像公鸡打
      架那样闹的脸红脖子粗,总想占个上风。但这次主持会议的系主任给他泼了冷水,
      肯定了李小胡子的发言,他也是不敢再往下争论。
      
        “百科全书”还有许多笑话和故事。那还是在大一的时候,兰州市的曹家巷有
      个自由市场,一天晚上他饿的发慌,到这里买着吃了两个包子,第二天传闻那晚上
      有人卖的是人肉包子,那两个包子在他肚子里早已变成了另外一种物质,他听了后
      自欺欺人,好像真的吃了人肉包子,装出恶心呕吐的样子,却什么也没有吐出来,
      当时宿舍里正好有个鸡毛掸子,一个同学想取笑他,拨了一根鸡毛让他漱喉咙,他
      把鸡毛放进嘴里进行大扫除,还是没有吐出什么东西。之后,他是否吃了人肉包子
      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同学们对此更不当真,有时开玩笑问他,人肉包子是什么味,
      他也很风趣,若有其事的骗造了一套五着之感,说什么“人肉包子看着新鲜,听着
      可怕,臭着味香,摸着软和,吃着心寒。”
      
        “百科全书”还有一个更逗人的笑话,一次一个家在甘肃卓尼县的藏民同学来
      到我们宿舍里讲了他们的生活习惯和卫生习惯,说一件老羊皮袄是藏家之宝,它的
      用处很多,白天是衣裤,夜里是被褥,雨天是雨衣,还是装物的囊包和小孩的襁褓,
      不管什么东西都往里塞,光溜溜的小孩也揣在衣袄里;人们没有洗澡的条件和习惯,
      有的人一辈子也没洗过一次澡,身上很脏,皮袄也从来不洗,里面的毛就是虱子窝,
      麻籽大的虱子一把就能抓上十几个往嘴里扔,像吃豆子一样咯嘣咯嘣响。“百科全
      书”一听一本正经的大发议论;虱是害人虫,吸血鬼,也是剥削阶级,对他们就得
      以眼还眼,以牙还牙。”弄的藏族同学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紧忙改正说:“虱子
      是虫,不是人。”
      
        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歌,当时阶级斗争是时代的主旋律。阶级斗争年年讲,
      月月讲,天天讲。阶级和阶级教育成了我们的必修课,而且这门功课是常讲常新,
      教育的内容从旧社会劳苦大众所受的残酷剥削和压迫,地主阶级的反攻倒算、农村
      干部的蜕化变质到青年一代对社会生活的无知,应有尽有。反动诗“凤是凤,鸡是
      鸡,凤凤落架不如鸡;有朝一日毛长起,凤还是凤,鸡还是鸡。”就是地主阶级妄
      图恢复他们失去的天堂。在阶级教育的课堂上,领导讲了这样一个故事来形容青年
      人对阶级和阶级斗争的无知,在一次贫下中农的诉苦会上,一个饱经风霜当过三十
      多年长工的农民在诉说他如何遭受地主的压迫和剥削时和一个青年有一段对话:
      
        “他们为什么要打你骂你呢?”
      
        “我欠地主的租子。”
      
        “你还了他就不会打你了吧!”
      
        “这样的债永远还不清,还了也要挨打的。”
      
        “为什么不告他们呢?”
      
        “天下衙门朝南开,有理没钱别进来。”
      
        “为什么不跑呢?”
      
        “天下乌鸦一般黑,受苦人跑到那里也是受苦。”
      
        而后领导特别强调对青年进行阶级和阶级教育的重要性,还指出现在高等学校
      脱离实际的倾向十分严重,在教学中有封资、修的思想。有些高等学校基层单位的
      领导权被资产阶级篡夺,资产阶级的专家学者宣扬唯心主义,散布阶级调论和修正
      主义思想,和无产阶级争夺青年;有些学生不是跟着党走,而是跟着资产阶级专家
      学者跑;文科学生将来是掌握上层建筑的,如果这样下去,就有和平演变的危险;
      所以你们要加强锻炼,认真改造,不然就会变成危险分子。我们中谁也不想当这个
      “危险分子”,和唱着时代的主题歌。这一件件、一桩桩、一幕幕惊心动魄的画面。
      就像是主题歌上的音符,
      
        高扬着对反动分子的仇恨,激发着年青一代的热情,我们渴望着到大风大浪里
      锻炼成长。这时社会主义教育运动远远由城市向农村开展。
      
        一九六三年的十一月十一日,系主任向我班宣布到庄浪县参加农村社会主义教
      育运动的消息,紧接着院领导作了动员报告,同学们都非常激动、热情高昂,人人
      表决心,写保证要投入到火热的阶级斗争中去。
      
        “双十一”对我来说也是一个难忘的日子。如果说这一个“双十一”是激情满
      怀,那么三年后“双十一”就是热血沸腾。这时毛泽东思想的学习运动在全国波澜
      壮阔的进行,中国人几乎人手一册《毛主席语录》,形成了铺天盖地的“红海洋”,
      毛主席的图像每天在报刊上大量出现,广播里每天都能听到“最高指示”和有关毛
      主席的报导,毛主席的形像渗透到了中国人的血液和灵魂里,在中国人的心目中,
      毛主席是“四伟”之神,“只要想起你,红太阳什在心窝里”。
      
        一九六六年的十一月,省委组织部的待分配大学生从天水、武威、永昌的“四
      清”运动中草率收兵,几经努力争得了去北京串联的机会,我们也戴上“红卫兵”
      的袖标,投入到了浩浩荡荡的串联大军,年轻的“革命小将”把我们称为“胡子兵”,
      但毛主席请客,我们也享受到了免费的待遇,心中还是无限的喜悦。渴望见到毛主
      席的人们,洪水般地往火车里涌挤,茶几上、行李架上都坐满了,车厢的走道里更
      是插足难行,上厕所的人在人身上踏来走去。火车行驶了两天一夜,我们这些“胡
      子兵”很少有人离开座位,到了北京腿脚全都肿了,脱鞋脱袜都有些困难。红卫兵
      接待站把我们接到居民家中。北京的市民对我们十分友好热情,他们说我们是毛主
      席请来的客人,领我们到食堂免费用餐,供热水让我们洗脚,向我们介绍北京的情
      况。第二天是一月十一日,我们到长安街接受了毛主席检阅式的接见。我们热泪盈
      眠,高呼万岁!
      
        在那个时代,对我们这一代人来说,能够见到毛主席是最大的光荣和幸福,那
      种狂热的崇拜和激情是今天的追星族难以想像的。毛主席去世后,人们才从个人崇
      拜和造神运动的恶梦中醒来,对长眠在纪念堂的毛主席盖棺定论,有人给了他三七
      开的评价,但在我们这一代人的心目中,他仍然是伟大的民族英雄,正如法国人不
      知道拿破伦,美国人不知道华盛顿是无知一样、中国人不知道毛泽东也是一种无知。
      毛泽东和他的战友们,以及后来的继承者使世界对中国刮目相看,使中华民族屹立
      在了世界的东方,并且创造了前所未有的辉煌,华夏儿女有了扬眉吐气的今天。
      
        自宣布参加社教运动之日起,我们进行了长达两个月的思想准备工作,期间听
      取了省委农村工作部部长的报告,学习了社教运动的有关政策和文件,院领导对我
      们多次进行农村阶级斗争的教育和宣传,还参观了省上举办的社会主义教育运动展
      览,在紧张的学习生活和思想准备过程中,我们终于等来了到庄浪县去的那一天。
      
        一九六四年元月九日,当时主持学院全面工作的常务副院长和下乡的师生一一
      握手告别后我们踏上了征程,第二天到达陇海铁路线上的小镇南河川,这里有一座
      桥坏了,前来围观的人说我们是来修桥的,还有几个姑娘看到我们带着乐器,说我
      们是唱戏的。不一会来了两辆卡车,装载着我们爬上了山坡。卡车像两只失群的麻
      雀,从这个山头盘到那个山头,弯弯曲曲的山路两侧都是鱼鳞式的山坡,庄浪县城
      在一个不太宽的川道里,雪后不久,窄狭弯曲的街道在夕阳下有黑白相间的颜色,
      仿佛街道上蠕动着一条菜花蛇。卡车在泥泞中开进了县委大院,几个痛苦难奈的同
      学迫不及待地下车呕吐,倾诉着他们在途旅中艰辛和酸苦。
      
        到庄浪后我们参加的第一项活动是参观县委举办的阶级教育展览会,紧接着听
      取县委书记关于该县阶级斗争形势的报告。报告骇人听闻,这里的阶级斗争特别尖
      锐复杂,四类分子的破坏活动十分猖獗,地主阶级的反攻倒算也很猖狂,他们竟然
      贴出“喜逢佳节重返旧居,幸值新年合家团圆”的对联;反革命组织在该县的18个
      公社活动,反革命暴乱屡有发生。党员、干部的蜕化变质现像也很严重,他们在政
      治上与阶级敌人和平共处,有的竟然和地主子女结婚;在组织上稀里糊涂,和地富
      子女攀朋结友,对阶级敌人的破坏活动视而不见,充耳不闻;在经济上马马虎虎,
      能吃就吃、能占就占;思想上分不清什么是社会主义,什么是资本主义,工作消极,
      意志衰颓,年岁不大就给自己准备了棺材。此外,贪污盗窃,投机倒把,单干风、
      雇工剥削,买卖婚姻,封建迷信活动也十分严重,新生资产阶级也在不断滋生,这
      个报告当时确实给人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黑云压城城欲摧”的感觉,庄浪县仿
      佛天昏地暗,不是共产党的天下。这个报告没有谈及当地政府对此形势的举措,只
      是期望和欢迎省委社教团的到来,又给人一种无所作为,麻木不仁的感觉。
      
        听取了县委书记的报告后,我们很快地被派到朱店公社,我具体的工作地点是
      和现李家大队,大队的工作组组长是县里的检查长,我是他的秘书,同时负责这个
      大队第三生产队的工作。我们进村后的首要任务是访贫问苦,扎跟串联,对社员进
      行摸底排队,寻找依靠对像,与此同时宣传党的政策,组织群众学习社教运动的有
      关文件。接下来的任务是发动群众揭开阶级斗争的盖子,对“四类分子”实行专政
      和批判斗争,对干部进行“四清”,然后在经济上组织退赔。在三个多月的时间里,
      我们走门串户,走遍了社员家庭,对“四类分子”家也没有留下死角。走访次数最
      多的是贫下中农,他们的锅灶安在什么地方我们都很清楚,和他们同吃、同住、同
      劳动、同商量,可以说是进行了一次脱胎换骨的改造和锻炼,灵魂深处最难忘的是
      这里的贫穷与落后。
      
        说到贫穷落后,那时甘肃则是全国闻名,外省人这样形容省城兰州:“羊皮筏
      子当军舰,砂锅里煮的羊芋蛋;炕上铺的烂毡片,上面坐的尕老汉。”而远离省府、
      交通不便,土地贫瘠、靠天吃饭;在国民经济开始复苏,从饥饿的困顿中刚刚醒过
      来的庄浪更是困难。解放十五年来,这里的人民虽然在政治上翻了身,但经济上依
      然贫穷落后,生活没有什么大的改观。我所在的和现李家大队第三生产队的大多数
      人家炕上连一块烂毡片也没有。生产队的副队长李平清一家七口人,只有一床破被
      褥,炕上铺着半张破席,还是他要生孩子时村里人送给他的,为了照顾小孩,破被
      和破席只能有他、他的妻子和孩子使用,父母和两个弟弟没铺没盖,补补纳纳的破
      棉衣,白天是遮羞的衣服,夜晚是挡寒的遮盖,两个十几岁的弟弟没有裤子穿,夜
      晚把腿脚伸到父母的怀里取暖,据说她母亲穿的那条破棉裤还是土改时分到的胜利
      果实,出门时老两口还得换着穿,这个家庭可以说是一贫如洗,家里除了一个用草
      把
      
        围编的粮囤,别的什么摆设也没有。
      
        进村后的第二天,工作组到贫协组长家里吃饭,这个曾给地主当了半辈子长工
      的老人,听说工作组第一个到他家里吃饭,非常高兴,把仅存的过年时吃的白面给
      我做面条吃,但饭里没有盐,工作组的纪律是社员家做什么吃什么,什么话也不能
      说。俗话说“饭没盐水一样”,饭后我们考虑到在他家吃饭三天,如果顿顿饭里没
      盐恐怕受不了,决定把三天的伙食费和粮票全付了,好让他买盐吃。那时工作组下
      乡的伙食标准是每人每天四角钱,一斤二两粮票,三人三天共是三元六角钱,十斤
      八两粮票,当我把钱和粮票递到他手里时,老人眼泪汪汪的说,他这辈子手里从来
      没有拿过这么多钱和粮票。千恩万谢的感激毛主席对贫下中农的关怀。看着老人泪
      眼深情的面容,我的心里有无比的酸楚和无限的感慨,这里的人民太穷了,太苦了,
      一种忧民意识骤然而生。
      
        古语讲“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意思是维持日常生计,这七样东西
      样样都不能缺少。然而这里的人家似乎样样都缺。这里缺柴,没有煤烧,庄稼地里
      的秸杆都不够用,入冬后家家户户都到山坡上扫茅叶,把山坡打扫的比城市里街道
      还干净。这年冬天,老天爷偏偏作怪,下了一场大雪,覆盖了山坡,茅叶扫不成了,
      不少人家断了做饭取暖的烧柴。我们到了一户贫农家吃饭,发现他家屋檐上的椽头
      少了几根,就问其中的端的,这个贫农实话告诉我们,他家实在是没有办法了,就
      把椽头搬下来当烧柴给我们做饭,我们感激而又痛心,这里的乡亲可爱而又可怜。
      我们赶紧通知队长,另行安排吃饭的人家,这样的事情再不要发生。
      
        这里缺医少药,老百姓看病十分困难。就按他们的话说:“生得起病,看不起
      病。”一般的小伤小病都挺着,或用土办法、讲迷信解困,不到万不得已不去找医
      生,想不到办法的只有在家等死。我在这里工作那些日子,有几个人没钱看病离开
      了人世,其中有老人,中年人和小孩。一天夜里我房东的邻居家传来了撕肝裂肺的
      哭声,我从梦中惊醒,原来是病魔又夺走了一个幼小的生命,在初病时我给过他感
      冒药,这个近三岁的小男孩长的十分可爱,他是他父母久盼得来的儿子,他的母亲
      哭的死去活来,乡亲说老天爷瞎了眼睛。
      
        贫穷与落后孪生,这里山道弯弯,交通闭塞,人们很难见到外面的世界,大多
      数的老人、小孩和妇女还没有见过汽车,说到火车和飞机,对他们简直就是《天方
      夜潭》,更落后的是这里的商品交易还处在以物易物阶段,有的人还不认识人民币
      的面额。每逢赶集日农民背着自产和自制的物品到几十里外换取他们急需的生活用
      品,辛辛苦苦、汗流浃背地背上一背篓萝卜才能换回一斤粗盐。草编(编制草帽的
      初级品)是这里的一种手工织品,家家户户的妇女都精于此道,麦杆是这种织品的
      原料,它们像爱护丝绵一样爱护着它,在此我们就可以找到这里烧柴短缺的一个原
      因。这里的妇女一有空就织草编,在开会时也干着这种活计,因为我未加制止,还
      受过大组张长的批评。就这样妇女辛辛苦苦一年编出来的草编还换不到一件衣服的
      布料。
      
        这里的落后在妇女身上有许多表现,前一章提到的“圆规体型”就是一种,
      “三寸金莲”是满清的遗物,自清朝灭亡后在这里存在了半个多世纪,如果是老年
      妇女,对此不难理解,难解的是三十岁左右的年轻妇女相当一部分人也是这样,封
      建的思想仍然禁锢着它们,由此在家里她们把自己不当人,闹出一些笑话。我们访
      贫问苦进社员家的门前总是要先喊一声“屋里有什么人?”有回应才进门。有的妇
      女明明知道来人了,赶紧往屋里躲,有的站在院子里不应声也不开门,有的回答:
      “没有人。”为了使她们开窍回答有人,有过这样一段问答:
      
        “没人你是什么?”
      
        “我是屋里的。”
      
        “你是屋里的啥?”
      
        “我是屋里的做饭的。”
      
        “饭是人做的还是猫做的?”
      
        “是人做的。”
      
        “那你是不是人?”
      
        “是人。”
      
        胆子大些的妇女才能对答,胆子小些的妇女说完一声“没有人”再也听不到声
      音。更奇怪的是这里的妇女只有乳名,没有学名,到老邻里之间还是称呼小名,她
      们的小名大多数是按出生时听到的动物的声音起的,叫鸡娃子、狗娃子的最多,叫
      猪娃子、猫娃子的也不少,还有叫喜鹊、老娃(乌鸦)的,还有什么牛蛋子、驴蛋
      子的等等。这里的妇女没文化,大人们不让女孩上学,因为她们都是“外姓人”,
      没有必要给她们做这种嫁衣裳。我工作的第三生产队据反映有封建包办买卖婚姻,
      经调查不是那种上纲上线的阶级斗争问题,而是一种落后的民俗,女孩子生下来就
      约定婆嫁,也并非童养媳,而是“娃娃亲”。
      
        这里的妇女没有什么社会地位,被男人们当作做饭的工具,劳动的苦力,取乐
      的玩具和生娃娃的机器,交换婆娘睡觉,不知良耻。我们还遇到过这样一个棘手的
      问题,住在这个生产队的前大队长,长期以来光棍一条子,和他的亲婶娘同居,生
      了一个男孩,和他长的很相,当时已经八岁了,和他以兄弟相称,社员们在反映他
      的“四不清”问题时也反映了他的这个伦理道德问题,但奇怪的是也有人给他说情,
      理由是“不然这门里就断后了。”我把这些问题向大组长做了汇报。
      
        大组长是当地的中年人,谙熟这里的乡土人情和风俗习惯,很有社会生活经验,
      听了我的汇报先没有作回答和指示,而是讲了一个笑话故事,他说:从前有个富裕
      的书香人家养了一个傻儿子,骗取了个媳妇,丈人怀辱在心,不登女婿家的门,后
      来女儿生了孩子,觉的生米已成了熟饭,也就消了气,打算外孙周岁时来女婿家,
      这倒给咬文嚼字的亲家添了愁,为了不失他读书人家的体面,就给傻儿子教了几句
      接待应酬的话;你听着,记好了,你丈人来的那天你在门口等着,见面后就说:
      “岳父大人,请进!请进!”他要问我到那里去了,你就说:“
      
        吾父到山神庙里和老和尚下棋去了,早者归也,晚者和老和尚同宿也。”若问
      到我家的八仙桌,你就说:“乃吾父所造也!”“问到桌上的笔墨纸砚,你就说乃
      吾父心爱之物,用毕后借与他人。”问到墙上挂的画,你就说:“此乃吴道之神画
      也!”问到我家的牛马驴羊,你就说:“水草之物,何必问它乎!”。为了考验傻
      儿子的记性和接待能力,家里的其他人故意做了回避,只有书房炕上睡着孙子。老
      丈人到来,傻女婿彬彬有礼地说:“岳父大人,请进!请进!”老丈人觉的到底是
      书香人家,自己的女婿也不傻,满心欢喜地到了亲家的书房,一眼看见炕上睡着个
      人,就问傻子女婿:“炕上睡的何人?”傻子回答:“乃吾父所造也!”又问:
      “你母亲呢?”傻子回答:“我娘到山神庙里和老和尚下棋去了,早者归也,晚者
      和老和尚同宿也。”又问:“你媳妇呢?”又答:“乃吾父心爱之物,用毕后借与
      他人。”又问:“你父亲呢?”又答:“水草之物,何必问在乎!”傻子把父亲教
      给他的话阴差阳错的回答了老丈人,气的老丈人把傻女婿抽了一个耳光说:“你说
      的是什么话?”女婿还是傻乎乎地说:“此乃吴道之神画也!”。
      
        讲完了这个具有讽刺性的笑话故事,大组长余兴未了,又讲了两个读书人的故
      事。他说:从前有个落弟秀才,不会种田,还懒于耕作,听人说苜蓿播种一次,年
      年收获,于是在自家的地里种了苜蓿,青黄不接的时候,穷苦的人们把苜蓿当粮吃,
      一大群妇女爬在她家的地里掐苜蓿,他见此状,长吟了一首歪诗;“春发苜蓿芽,
      少妇满地爬,早知今日遭此祸,不如种上一地大鸡巴。”他的这首歪诗被掐苜蓿的
      一个妇女犹记在心,回家后告诉了她也是落弟秀才的丈夫,这个落弟秀才也作了一
      首歪诗回敬那个种苜蓿的落弟秀才:“此人生的奇,种球古来稀,倘若遇上丰收年,
      你家还有多少比。”
      
        我感到大组长讲的这个故事特别腐酸,但还是笑了,接着他对我说:“读书人
      就怕书呆子气。你们这些大学生还不了解社会,只是从书本上,从条条框框中看待
      和认识社会现像,实际的社会问题比书本上说的要复杂多,有的问题不能与政治挂
      钩,有的问题不能认真,比如我刚才讲的故事,如果认真起来你就会把我当坏人。
      男女关系问题,听起来天花乱坠,活龙活现,若有其事,查起来很难找到真凭实据,
      提贼要提脏,贼无脏,硬似钢;抓奸要抓双,奸无双,羞人颜,弄不好会出人命的。
      不要什么事情都往阶级斗争上拉,这里的农村缺少文化娱乐活动,天一黑男人拿女
      人取乐,偷鸡摸狗的事不少。你还年轻,人世间的这些事情你还不懂,历朝历代对
      这类事情都是民不举官不纠,除非有命案的,民举了才察一察,往往也是睁一眼,
      闭一眼。如果上纲上线,阶级敌人就太多了,干部的作风问题最好不要过问,在运
      动中不搞这些问题。”大组长的这一课,轻松的化解了我以为棘手的问题,使我从
      书生意气中醒来,对社会问题的复杂性有了一些认识。
      
        后来,我把这里贫穷落后的现像告诉了在山背后工作的老二,他用当地人说的
      歇后语说,你说的是“山坡上的碾盘——石画(实话);笼里的馒头——蒸的(真
      的)。”他工作的万家大队的情况更糟,他住在“七仙女”的家里,房东有七个女
      儿,一个比一个大一岁,都光着屁股,实在养活不起这么多孩子,成天愁眉苦脸,
      他进村后从来未见房东笑过,一个大男人家哭着央求给女儿找能吃饭的人家。穷到
      这样,他还是不见儿子不甘心,还想再生,过着越生越穷,越穷越生的恶性循环生
      活。
      
        贫困的人们总希望有人来搭救他们。贫下中农听说这里要搞社教运动,他们天
      天期盼着工作组的到来。我们进村后不少人前来看我们,他们中有人说,土改时毛
      主席派人来领导他们斗地主,分田地,分胜利果实,那时他们扬眉吐气了一阵,之
      后的十四年来,上面再没有来过人,不知毛主席还不知道他们这里的情况,今天毛
      主席又派人来了,像土改工作组的样子,是三伏的风,久旱的雨,他们又有了希望。
      在此以前我们常唱《东方红》的歌曲,在这里我们才真正体会到歌词中“他为人民
      谋幸福,他是人民大救星“的含义和穷苦人对毛主席的热爱。
      
        工作组进村后还有一项重要的工作是扶贫救济。经过摸底排队后,除了地富家
      庭和各别中农户,这里的社员家家都得到了救济,他们像土改时分得胜利果实那样
      喜悦,运动后期组织退赔时,他们把这次运动比做第二次土改。救济工作的效果十
      分显著,之后群众就很快的发动起来了,在进村后的第十五天召开了一次忆苦思甜
      会,在会前我们对忆苦的人选再三叮咛,会上不要讲困难时期的苦难。三个人选中
      只有大队书记作到了,他在诉到旧社会的悲惨遭遇时泣不成声,把会场的气氛引入
      了悲痛和愤怒中,一个贫农积极分子高呼口号:“贫下中农团结起来!”“打倒万
      恶的旧社会!”“毛主席万岁!”“共产党万岁!”一个老实巴结、苦大仇深的贫
      农诉完旧社会的苦后,却忘了工作组的叮咛,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痛苦流涕地诉
      说着他家在困难时期的遭遇;饿死了家人,大队、生产队的干部比国民党的保甲长
      还残忍。对此我又挨了大组长的一顿批评,说我会前没有把思想工作作好。
      
        这里的人们虽然贫穷,但待人特别忠厚热情。我们白天和社员一起劳动,晚上
      开会,夜里还要看文件,写材料,通宵达旦地工作,累得有时起床翻不起身来,没
      几天身体就瘦了许多,大组长悄悄告诉我“油着点”,社员们琢磨着给我们改变伙
      食,东借西欠,把自己舍不得吃存起来的吃的都拿出来,有的恨不得把身上的肉割
      下来让我们吃。当我们制止这样做时他们编了一个借工作组来吃饭,改善家里生活
      的理由。有的还说,不让我们吃饱吃好就是对不起毛主席。那个饱好的概念,也是
      远远的低于现在普通人家生活水平,也是尽到他们所能了。我相信,纯朴善良的农
      民不会编造理论,他们那“对不起毛主席”的话是出自内心的真诚。这里主要的口
      粮是高粱和油麦,小麦很少,每家分到的小麦都十分有限,都是留到过年时吃,但
      不到腊月二十三日,各家的小麦全都吃光了,社员们还穷乐哈,说他们提前过年了。
      
        说到这里,我特别不能忘记的是我的房东杨老汉和他的家人,他是村里第一个
      带头改善工作组伙食的人家,他们全家人给了我无微不至的关心和照顾,千方百计
      的让我睡上热炕,夜里工作时他总是提醒我早点睡,有一夜他特意给我卷了两根草
      烟,放在我的煤油灯前,叫我抽根烟解解困,从那时起我学会了抽烟。我刚一病倒,
      房东大娘就到床头问我想吃啥?我说什么也不想吃,可是不一会就让她十八岁的女
      儿兰花端来热腾腾的细面条。我住在他家,兰花从来没有主动跟我说过话,她双手
      端着碗说:“组长起来吃点吧!”我实在是不想吃,但又褒情难却,起身接住了兰
      花手里的碗,碰着了兰花的手,兰花顿时有些脸红。我吃了那碗爽口的细面条,心
      里热乎乎的,好像病情好了许多。自后兰花一见我就脸红,后来和她家的人熟悉了,
      她见我也就退去了那份羞色,她三个月如一日的给我端水洗脸,在我和她父亲住的
      房子里洒水扫地,她就像我可亲的妹妹。一天晚上开完社员大会回来,房东大娘对
      我说,我看你棉衣的的胳衬破了,今晚早点睡,我给缝一缝,在煤油灯下她一面给
      我缝补衣服,一面和我拉家常,我仿佛感到旁边坐的就是我的母亲。
      
        杨老汉一家给了我不是亲人胜似亲人的感觉,但遗憾的是我和杨老汉在一个炕
      上睡了近三个月的时间,就是没有把他发动起来,他给我谈的最多的是家禽家畜的
      习性和饲养的方法,地里庄稼播种收获的节令和生长期的各种特征,谈到运动中的
      问题时总是回避,直到我离开他家的头一天晚上,他才告诉我一个天大的秘密,他
      早年曾是大队书记家的长工,他说世事难料,地主变成了贫农,过去的地主不劳动
      享福,今天的书记不劳动还有救济。离开杨老汉家四十多年了,至今虽未再见过面,
      我的记忆中还留着他们和善可亲的面容,也清楚的记得那时规定住在社员家不交房
      费,我总是感到欠他们的太多太多。
      
        除了杨老汉一家,还有一些憨厚、朴实、善良的面容也深深地留在我的记忆中。
      在我离开和现李家大队的那天,不少大爷、大娘,有的拿着煮鸡蛋,炒大豆、脑豆,
      有的拿着鞋垫来给我送行,我刚出门时,一个大娘把我堵在门口,亲手把她刚刚编
      好的一顶草帽戴在我的头上说:“戴上它,下雨天大热天对我们就有念想。临别时
      有些大爷大娘眼泪汪汪。就在这一天,我的日记中有一段感叹,深深地铭记着和现
      李家大队父老乡亲们的深情厚谊。
      
        山间漂浮着袅袅炊烟,青青的麦苗儿洗刷着山坡苦愁的脸,在春风的吹拂下,
      远处层层梯田婆裟起舞,朵朵白云像轻柔的飘带,迎合着青山的欢乐,桃花杏花能
      否永驻?樱桃花愿你把爱情永远留在人间,不要嫌山沟里贫穷,这里也是一个温暖
      可爱的地方,这里的人民纯朴善良,这里的人民勤劳勇敢,他们会用甘甜的乳汁把
      你养育,他们会用辛勤的汗水把你浇灌。再见了,亲爱的父老乡亲,请你们不要流
      泪,请你们不要多心,我不会忘记你们,也不会远离你们,无论何时何地,我都会
      还你们一个真诚。
      
        在庄浪社教中还有一段反修宣传的插曲,期间我写了一篇题为《林中鸟》的杂
      文投入报社,但没有发表,回校后我把它让语文老师看了,他的评价是一篇好杂文,
      我把它保存到至今。从那时起老大哥变成了敌人,反对修正主义的斗争进行了二十
      五年,正如杨老汉说的那样“世事难料”,历史的沧桑又调整了中苏关系,那场斗
      争和文化大革命一起困惑了我们这一代人,今天我把这篇杂文抄录于此,做为亲历
      那段历史的一个见证。
      
        《几个新节目》
      
        同志!你喜欢看戏还是喜欢听故事,我这个人唱戏讲故事都有两下子,特别是
      讲故事是我的拿手好戏,前几天我看过几个新节目,那些小丑可滑稽了,要知怎样
      个滑稽法,且听我慢慢道来。
      
        入话:
      
        第一个节目:“最新的供献”,演出者陶里地亚蒂同志。
      
        你知道他老先生“供献”了些什么?原来他本末倒置,丢掉马克思列宁主义学
      起“医”来了,老先生绞尽脑汁,研究了几年,研究出了一个“种密药方”,那药
      方确实“神秘”,华佗不懂,李时珍不晓,偏有些不懂的人一看就高兴。你道这
      “药方”是干什么用的,原来老先生想用它来改造世界。他老先生可太聪明了,把
      伯恩思坦,考茨基、铁托用过的旧药,改了汤头美其名曰“结构改革”。
      
        第二个节目:“林中鸟。演出者多列士同志。
      
        多列士学鹦鹉最有本领,像极了,可以说是盖世闻名。有人说:“我们时代的
      性质变了”,他也说:“我们时代的性质变了”。有人说:“艾森豪威尔热爱和平”,
      “民族解放战争会引起世界大战”,他老先生也说“民族解放战争会引起世界大战”。
      学好得像极了,还是一丝不苟。人云亦云,毫无主见,多的是鹦鹉学舌的本事,少
      的是马克思列宁主义的原则性,这就是自称为“真正的马克思列宁主义者”的多列
      士高度的政治修养。
      
        第三个节目:……
      
        历史的舞台风云多变,政治家们的成功与失败都会写进历史,当愿少一些失误,
      多一些成事,更希望不要把老百姓的苦难忘记。今天的庄浪县当然和四十一年前大
      不一样,公路修进了山沟,县乡都有道路,水平梯田修的全国闻名,人民生活大有
      改善和提高,希望和现李家大队的父老乡亲们笑口常开。
      
        在庄浪县生活了110 天后踏上了归途,对这次社会生活的试步感触良多,回校
      后老二说系学生会办的壁报上还空着一块地方,让我作首诗写在上面,我写了:
      
        千载难逢第一春,炉火熊熊炼丹心;
      
        革命青年跟党走,放下架子当学生;
      
        补上阶级教育课,同吃同住同劳动;
      
        学得一身好本领,又红又专为人民;
      
        这八句话在壁报上出现后,同学们纷纷议论说那里像诗,只是喊了几句革命口
      号,不管大家怎么说,我总觉得还是表达了自己的心情。
      
                                         
      
应天故事汇(gsh.yzqz.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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