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母续弦振家业  生父挂孝黄泉路
      
        到了上海,小女儿入学报到的日期也快到了。第二天,我们匆匆忙忙地游览了
      南京路,外滩和豫园,赶乘去常州的火车。上车后,小女儿又让我继续讲她爷爷奶
      奶的故事:
      
        爷爷和母亲的死去,使奶奶和父亲精神受到了沉重的打击,父亲开始抽上了鸦
      片烟,炉院的营生也越来越不行了,没有几年时间就倒灶了。一天徐家姑奶奶说:
      “娘儿两个不要光顾着抽鸦片烟,那是个无底洞,就是金山银山也能抽光,还是再
      找个帮手,把炉院的活计做起来,家里也有个转项。奶奶说:“大妹子,我何尝不
      是这样想来者,眼下水源也大了,他妈去了也快四年了,我愁的是给朱丰年续弦的
      事。”姑奶奶说:“给他续弦的事,我也托人打问过好几个,
      
        有寡妇前行的,不是年龄比他大,就是拉家带口的,也没有个合适的;没有出
      门的姑娘,听说是再续,前房又留下个娃,都不太情愿;还有的听说朱家已经败了,
      他又成天家抱着个火根头子,都不愿意往这火坑里跳。”奶奶叹息着说:“我看这
      事就难了。”姑奶奶看到奶奶发愁的样子,紧接着说:“我在想,玉珍今年也十八
      岁了,也到了出嫁的年龄,虽说她是你的女儿,但她根子还是徐家,给他们叠个房
      再把姓改过来不就行了,这样办还是亲上加亲。”奶奶说:“朱丰年比玉珍大十岁。
      两人在年龄上不太般配,恐怕玉珍不会愿意。”姑奶奶说:“这事若是成了,比任
      何人可靠,我去给她说,说成了你把她既当媳妇又当女儿看待就是了。”这天姑奶
      奶没有回去,和玉珍住在了一起。
      
        玉珍乳名存兄,是我爷爷的养女。她原是南山角下的农家女孩。当时她家里姊
      妹四个,她是家里的老二,最小的是个弟弟。家里虽有几亩地,但年年青黄不接,
      农闲时她父亲在附近挖点煤驮到东门外的北柴场来卖,爷爷也常买他的煤,久而久
      之相互亲近了起来。
      
        一天她给爷爷送煤时,也把她领来了,那时年仅八岁,长的机灵俊俏,奶奶对
      她十分喜欢,问她叫什么名字,姊妹几个,同时把我的大姑拉到跟前说:“快叫姐
      姐!”大姑羞嗒嗒地叫了声“姐姐!”便打发她们到外面玩去了。
      
        她俩出门后,奶奶笑着对她父亲说:“你有三个姑娘,都相互有个伴,娃娃们
      在一起也很热闹,你看我这狗娃,她哥上学去了,也没个伴和她玩,我看把你这娃
      给我算了,让她给狗娃做个伴。”她父亲听了,以为奶奶是在开玩笑,也笑着说:
      “我们这山沟里的穷娃娃,她那有这福气敢到你这富窝窝里来。”奶奶顿时认真起
      来,“我说的是真的,不管她是穷是富,我看上你这娃了,你若愿意,今天就把她
      留下先玩上几天,回去和家里商量一下,若不行下次把娃领回去也就是了。”她父
      亲听了奶奶的话有点动心,便问爷爷:“不知老掌柜的是个啥意思?”爷爷说:
      “我也很喜欢这娃,你若愿意给我,我就得好好地谢你了,不过你要回去和她娘们
      子商量,可不能以为我是强要你们的女儿。”
      
        就这样,存兄留下了。过了几天,她父母都来了,看到存兄和狗娃十分投缘,
      也玩得非常开心,就同意了这件事。爷爷说:“你们把她抓养到这么大,也很不容
      易,我也不能白要你们的女儿,你们既然把她给了我,我们一定会像自己的亲生姑
      娘对待她,把名字改过来叫玉珍吧!今后她就是我们朱家的人了。不过她已经八岁
      了,也懂事了,不让她认识你们徐家的双亲也是不行的,今后我们两家就做亲戚走
      动吧!”当即爷爷给了她父母50个银元,还增送了一副水晶石眼镜。她父亲说:
      “老掌柜的,这太多了,这些钱虽说也能买十几石粮食。”爷爷说:“不管多少,
      我就给你这么多,这也不会断我们的亲戚路儿。”从那时起,玉珍就成了爷爷的姑
      娘,她和我父亲兄妹相称近十年。在这十年间,她和全家人相濡以沫,有难共担,
      有福同享,同呼吸、共命运,结下了深厚的感情。她对家里的里里外外,方方面面
      都了如指掌。
      
        那天晚上姑奶奶和玉珍谈了一夜,玉珍说:“我到这个家快十年了,爹活着的
      时候把我当个人,妈也疼我,哥也对我很好,我是不想离开这个家,妈和姑姑都认
      为合适,就这么着办吧!”玉珍答应了叠房的事后,姑奶奶又给父亲谈了,父亲在
      情感上还一下子扭不过来,有点拒绝的样子。姑奶奶说:“你都快三十的人了,家
      里成了这个样子,年龄再大的就不好办了,人家玉珍能够同意就该千恩万谢了,你
      还有什么抹不开的。”这几句话使父亲清醒了过来,也同意了叠房的事。那年我已
      经四岁出头了,对父亲他们叠房的事还影影绰绰的记得一些。
      
        叠房不需要像正婚或再娶那样举行大的婚礼,只是把有关的当事人和亲戚叫到
      一起,举行一个简单的仪式,把事情说开就行了。舅舅家是骨头主,是必须要请到
      的客人,奶奶是不想请她的娘家人。姑奶奶说:“事情已经过去四五年了,这样仇
      家冤家的摆着何时能了,乘这机会把他们都请来,姐弟们一见面气也就消了些,他
      们归根到底还是你的亲兄弟,是朱丰年的亲舅舅,以后该怎么着还得怎么着。”姑
      奶奶这么一说,奶奶也就同意把她的五个兄弟都请来,同时还请了玉珍的亲属和我
      母亲的娘家人,又请了父亲的一个老师。
      
        叠房那天,由父亲的老师主持,先拜天地,再拜父母,然后是认亲,姑奶奶指
      着几家亲戚说:“这些亲戚你俩原先就认识,给他们共同磕个头就不一
      
        一拜了,从今天起玉珍就把姓也改过来了,大家叫她徐玉珍好了。徐家就理所
      当然的是玉珍的娘家了。”接着又对我的两个舅舅说:“吴家的侄儿们,你们就和
      玉珍兄妹、姐弟相称吧!这样两家的亲戚路儿又续上了。”姑奶奶说完父亲和玉珍
      给大家磕了头;姑奶奶让他俩坐下,把我拉到他俩的面前,让我给他俩磕头,叫爹
      叫妈。她话音刚落,奶奶上前一把把我的嘴捂住说:“这娃子命里克爹克娘,他娘
      们子已经叫他克死了,爹是叫惯了,再也改不过来了,妈是再不能叫了,还是避避
      这个忌讳好,从今天起徐玉珍就是他的娘了,改个别的称呼叫也是一样,我看还是
      让他叫婶婶吧!徐家的亲戚你们也不要多心。”大家都说叫婶婶好。于是我给他们
      磕了头,叫了“爹!婶婶!”从此徐玉珍就成了我的继母,我也有了两房舅舅。
      
        父亲再婚以后,精神振作了一些,城里开字号的两个舅爷给借了些钱,在家人
      和亲戚们的鼓励下张罗起了活计,半年后又开始了炉院的生产。
      
        炉院的作业分砂活和铁活两类。砂活就是陶土和炉渣作原料,先把这些经过粉
      碎、碾磨,拌水后加工成陶泥,然后用陶泥制作成缸、罐、盆、锅、碗等毛坯、在
      适当的温度下阴干,最后烧窑出炉就是生活用品了。砂活的周期长,收效慢,风险
      小。那时,人们的生活水平很低下,生活日用品也非常匮乏,吃饭碗就是显示生活
      水平的一个标志;一般的人家都用砂碗吃饭,生活好一些的人家用的是粗磁碗,生
      活富裕的人家才用得起细磁碗,砂活就是下等人家的生活用品。
      
        铁活就是生铁铸造活,先用模砂制成农具和生活等用具的各种模型,还要制作
      坩埚,把生铁砸碎,装在坩埚内炼化,浇铸在模型内,冷却后就成了。铁活周期短,
      收效快,风险大。不论砂活还是铁活,都是手工作坊劳动,凭的是体力和经验,尤
      其是窑炉或炼炉点火后,劳动强度更大,不能吃苦是干不了这种活的。
      
        炉院的一些基本作业条件张罗起来了,但再也雇不起伙计了,先干起了一些简
      单的砂活。父亲抽上鸦片烟后,体力就更加不如以前了,婶婶就成了主要的劳动力,
      配料、粉碎、碾磨、混捏等加工陶泥的粗活累活都落在了她的肩上,一头老驴是她
      最主要的帮手,当时她已身孕好几个月了,腆着大肚子跟在驴的后面推碾子、筛料,
      筛完一碾子料,全身都是黑灰,面孔和刚出井的煤矿工人一模一样。加工陶泥时,
      泥巴沾在碾子上老驴就拉不动了,全家人都跟在驴的后面推碾子,我也时常挤在大
      人跟前推碾子。陶泥加工好,父亲就制作砂锅、砂罐、砂碗等毛坯,有时婶婶也帮
      着干一些,我和小姑在他们旁边干一些团泥,转轮子的下手活。毛坯制作到快有一
      炉的时候,又临时雇了个帮手点火烧窑,那个窑炉是一个长方体,特别大。从点火
      到砂活出炉,需要不停的鼓风。那风匣也特别大,大得像口棺材,但比棺材要高出
      一倍,不是壮劳力拉几下就拉不动了,婶婶也要间断的拉几次风匣。替换那个帮手
      吃饭休息。开炉是我和小姑最高兴的时候,揭开炉盖,火光冲天,照得整个院子通
      红,盖瓦上可以烧土豆片。听说要开炉了我和小姑赶紧到厨房切土豆片,把土豆片
      一一排在盖瓦上,不一会就烤熟了,黄皱皱的,又好看又好吃,有时大人们也要我
      们烧的土豆片吃。
      
        砂活是比较顺利的做起来,换了些粮食,也卖了些钱,此时婶婶生了个男孩,
      增加了父亲对生活的勇气和信心,于是又张罗起了做铁活的事,那时他已经有好几
      年没有做过铁活了,再加上急于求成,坩埚还没有完全干透就装铁下炉了,烧了一
      天,把炉打开后坩埚几乎全都破了,生铁水流在了炉内。父亲捶胸跺脚:“这下全
      完了。”还是奶奶有经验,对父亲说:“还不赶紧把铁水往下引,跺脚有什么用,
      到炉温降下来,结成一块铁疙瘩,你砸都砸不开,那时你哭都来不及。”听了这话,
      婶婶急忙拿起铁棍,在炉台上凿了一个槽,用铁棍把铁水引着往下流,这样才减少
      了一些损失。
      
        第一炉铁活烧砸了,父亲几天来愁眉不展,鸦片烟棒一个接一个地抽,姑奶奶
      听到了这件事,来把父亲狠狠的教训一顿:“活烧砸了,难道人也烧砸了!过去老
      掌柜的小掌柜的指挥人家干,凭人家的劳动来养活你们,现在自己亲手干了,吃了
      苦就受不了啦!你以为炉院的活是那么好干的,砸了就砸了无非是损失了些碳火,
      沙子、坩埚,生铁还在么!模型、坩埚还可以再做么!一个大男人,连这么点挫折
      都经不住。鸦片烟是你的命,成天家抽对你有什么好处。你已经是两个娃娃的爹了,
      你再不干,你娘、你的两个娃娃,你的两个妹妹这一大家靠谁来养活,侄儿子,世
      事难着呢!还是要挺起腰杆来,不然你把谁也对不起。”
      
        奶奶和婶婶也对父亲说了许多期盼和鼓励的话,父亲重新振作了起来,开始准
      备第二次烧炼炉。
      
        第二炉铁活早上点火不久突然刮起了老毛黄风。按现在的说法是沙尘暴,那风
      刮得天昏地暗,幸好炭火还没有烧起来就把鼓风停了,那风刮了整整一天,等风停
      后在鼓风时,底火早就灭了,又赶紧把炉子剥开,重新换了柴和煤炭。奶奶领着我,
      迈着小脚到七星庙里烧香,求财神们保佑。等我们烧香回来后,大家已经很累了,
      于是决定先吃饭休息,到午夜前点火,天亮后开炉。天亮后炉子是烧得差不多了,
      却又下起了小雨,为了避免模型被雨淋,就想抓紧开炉,此时才发现模型的许多铸
      眼刮进了沙土,这些沙土若不清除掉,就会严重地影响铸件的质量,甚至会出废品。
      于是又把刚刚打开的炉口堵上继续鼓风,全家人都忙着清除铸眼的沙土,有些小的
      铸眼用嘴吸才能把沙土吸出来。沙土清除完后再开炉浇铸,等铸件冷却后,打碎模
      型一看,大部分铸件都有夹沙,后来只有少部分卖了出去,大部分都成了废铁。
      
        两次铁活做下来,父亲已是身心交瘁,精疲力竭了。紧接着婶婶生的那个快满
      周岁的弟弟突然发起高烧,三天后就死了。弟弟死的那天婶婶特别悲伤,早晨,送
      尸婆用锅底灰把弟弟的脸抹黑,用谷草包好往外抱时婶婶哭得死去活来,发疯似的
      拉住不让抱走,父亲不知所措的蹲在地上,奶奶和大姑哭着拉住婶婶,那送尸婆一
      下子把婶婶的手甩开,头也没回径直的把弟弟抱走了。下午婶婶发疯似的出了门,
      奶奶叫大姑、小姑和我紧跟在她的后面,婶婶哭着:“唉—唉—唉—!我可怜的儿
      呀!你走的太快了!你怎么就那么命薄呀!”那哭声特别的悲伤,凄惨,边哭边向
      上河滩走去。到了上河滩,那抱谷草已是一片狼籍,弟弟的尸体不见了,地上是斑
      斑血迹,婶婶爬在那些谷草上,撕肝裂肺的哭了一场,她发现我们三人在她身边,
      慢慢地停住了哭声,站起来说:“走吧!我再也不哭了,我知道他是一个讨债鬼,
      奶奶生了十六个娃娃,死了十三个,奶奶把眼泪都哭干了,也没有用,他们都是来
      朱家讨债的鬼。”
      
        两次铁活烧砸了,弟弟又死了,父亲在精神上受到了打击,不久在背上长出了
      一个肿块,那时医疗条件非常落后,中医给他按背疮治疗了一段时间,病情还是越
      来越严重,四肢无力,躺在床上起不来了。在父亲病重期间,一九四八年农历正月
      二十五日婶婶又生了一个女孩,取名金香,家里又添了一口人。
      
        父亲病倒后,炉院的生意就停了,家里有出无进,坐吃山空,就把爷爷在世时
      买下的一块地皮卖给了姓王的一家,此人曾是爷爷的伙计,外号叫王砂锅,写了个
      契约,只付了一半钱,后来又典当了些能值钱的物品给父亲治病,维持全家七口人
      的生活,还要供父亲和奶奶抽鸦片烟。有时没钱买鸦片烟,就在院邻黑万兴家赊着
      抽,黑万兴也是有求必应,仅量供给。
      
        黑万兴原本姓朱,在马廷镶盘距武威时被抓了状丁,因回民忌讳朱姓,便改姓
      为黑在马廷镶的部队混迹。后来马廷镶兵败、逼迫进入了甘南地区,在逃亡四川的
      路上,他思念家乡,乘溃军混乱之机又逃回武威,流落到了新关。那时他光棍一条,
      新关人给他起了个外号叫“黑光锭”。他来到新关就开始贩卖鸦片烟,在这“十户
      九暗”的地方发了起来。成为新关数得上的富户人家。到不或之年娶了一个白家的
      寡妇,那寡妇把白家的一男两女带了过来,黑万兴对这门亲事还算满意,给兄妹三
      人改姓为黑,儿子叫黑玉龙,大女儿叫黑玉玲,二女儿叫黑玉双,两个女儿和她们
      的本姓一样,长得白净水灵,俊俏大方,还进过学堂,会识字读书,她们和我大姑
      都年龄相仿,平日里以姐妹相称,我也称呼她们姑姑。美中不足的是这儿子黑玉龙
      放荡不羁,不思规顺,三天两头不回家,还经常把家里的东西往外偷。
      
        白寡妇平日里打扮得妩媚妖艳,在我出生的第二年,又生了个儿子,黑万兴如
      获至宝,给他取名黑玉虎,间隔一年又生了个女儿,黑万兴也是喜上眉稍,给她取
      名黑玉琪。后来,黑万兴雇了两个佣人,一个是打更放哨的范爷,一个是做饭的尤
      妈,尤妈把她的小儿子海娃也带在身边,海娃比我大一岁,叔祖的三儿子是属蛇的,
      比我小一岁乳名长娃,院子就有了海娃、源娃、长娃、虎娃四个年龄相仿的娃,还
      有玉琪,我们经常在一起玩耍。
      
        范爷年轻时以挖井掘墓为生,五十多岁了还是鳏夫一人,无儿无女,无依无靠。
      在我懂事的那些年,武威禁烟的风声越来越紧,黑万兴把他雇来打更守门,防止生
      人进入,发生意外。他独居在二门外的泥草房里,房里空当当的,什么摆设也没有,
      光溜溜的土炕上铺着半张破席,墙根放着一块污迹满面的大青砖,据说是他挖墓时
      得的“宝贝”把它当枕头用了二十多年,身上穿的那件补丁摞补丁的破皮袄,是给
      人家打井时顶的工钱,也穿了二十多年,白天是他的外套,晚上是他的盖被。
      
        在那间泥草房里,我们四个娃和玉琪经常打闹嬉戏,玩一些古而怪样的游戏,
      范爷不但不说我们,还乐滋滋的,有时给我们讲一些老虎下山、猴子爬杆之类的故
      事,谁不听话就揪谁的牛牛。我们常把玉琪抬起来,玩新娘子坐花轿,海娃和长娃
      把四只手交叉搭起来,让玉琪坐上,玉琪把她妈的花头巾顶在头上,我和虎娃学着
      吹吹打打的样子,一前一后拥着玉琪在泥草房里转圈圈。黑玉双也常来泥草房里耍
      逗,有时还给我一些大豆,糖块吃。
      
        父亲躺在床上干脆不能动了,吃什么药也不顶用了,后来才知道他得的是癌症,
      已经扩散了,疼痛难忍,每日里大量吸嗜鸦片烟止痛。此时的黑万兴再也不是那么
      “大方”了,开出了一张欠债清单,催着还钱。奶奶说:“你侄子病成这样,家里
      也快揭不开锅了,那有这么多钱还你,能不能等他好些了想办法还你就是了。”黑
      万兴说:“账欠的时间长了就不好说了,我借给别人的钱都是驴打滚的利,你们欠
      了这么多钱,没有计息就够照顾的了。”接着他又似开玩笑的说:“没有钱还有房
      子么!你那狗娃也大了,也能值几个钱。”黑万兴的最后一句话,使奶奶心里顿时
      寒颤起来,二话没说,流着泪回家了。
      
        婶婶听了黑万兴的这些话对奶奶说:“抽鸦片的人肠子是黑的,卖鸦片烟的人
      心是黑的。他那玉龙已经二十好几了,不学好,和贼娃子们混在一起,四处偷人,
      偷盗都出名了,至今人家的姑娘都不敢跟他的贼儿子,十有八九他是谋上狗娃了,
      这事万万不能,还是把房子顶出去。”婆媳商量定用房子顶债,请了两个中间人,
      把三间出廊房子顶了鸦片烟的债务。
      
        父亲病危的时候,奶奶又到庙里算了一卦,道人问了父亲和我的生辰八字,掐
      着指头算了一阵说“按你孙子的八字,他有克父克母之嫌,唯一的办法是父子避开,
      你儿子就会好起来。”奶奶是个道教徒,信神信鬼,动不动就烧香求神,常对人说,
      我脚底板子硬,刚生下来一脚就把娘们子登死了,这回她更是相信道人的话,父亲
      病成这个样子,他多少对我有些怨恨,但我是朱家的独苗,又不能把我怎么样,只
      好把我送到徐家姑奶奶家回避起来。
      
        徐家姑奶奶住在徐家南泥湾,这里水位高,中坝乡汪泉沟的农民曾在这里开挖
      了几条泉沟,引水到家门口灌溉,又名叫汪泉湖。每条泉沟的两旁都长着高大的柳
      树,远处看汪泉湖是一片茂密的树林。武威的民俗,每到端午节,家家门前都要插
      沙枣杨柳,有的人家还把插过的柳枝保存起来,有了眼疾或肿痛之类的小病,用它
      来泡水消毒治疗。端午节的头一天下午,那村庄的许多小孩爬到树上折柳枝,我也
      学他们的样子爬了上去,抓住了一个柳枝使劲往下拽时,由于用力过猛柳枝没有折
      断,自己却从树上摔了下来,啪嗒一声掉在了泉水里,站在泉沟旁的几个小孩惊慌
      地叫了起来:“树上掉人了?树上掉人了!”远处几个干活的农民听到后,跑过来
      把我从泉沟里捞出来,倒提起来控水,一会儿把我放下来,我倒若无其事的站了起
      来,惹得那几个农民笑着说:“这娃命大。”从这以后,姑奶奶再也不不敢留我,
      过了端午节,把我送回了家。
      
        我回家后,父亲已处在弥留之际,奶奶再也顾不上对我说啥,第二天早上,打
      发我到城门的当铺把一套《四书》当了,买几个鸦片烟棒棒来,那是一套装帧精美
      的线装书,那时,家里有一个书柜装满了书,书柜上有一个画箱也装满了字画,其
      中有不少是爷爷收藏的名书名画,这些东西既使在最困难的时候也没有把它卖掉,
      一直保存到了一九五八年。那套书只当了一块银元,路过在姓王的一家买了几个鸦
      片烟棒棒,到家后父亲已经死了,奶奶、婶婶大姑她们都在失声痛哭。
      
        父亲死后在木匠铺赊了一口棺材,入殓时在腰上系了一条白布,说是挂孝而亡。
      父亲个子很高,平日进门都要低头,那棺材的长度不够,怎么也放不进去。棺材这
      东西是特殊商品,一旦抬出来是再也不能换的,只好把棺材的后档打开,把父亲放
      进去,然后垫上木方,再把后档钉上。晚上请来了一个道士念经,道士念了一阵超
      度经后,拿出一道文书,那文书上写着我的名字,把文书放在一个方盘上,叫我端
      着方盘跪在道士前面,又念起经来,说这是“报恩经”。道士折腾了一夜,第二日
      早上出殡,我披麻戴孝,打着引魂幡走在前面,十几个人前呼后拥抬着棺材走在我
      的后面,婶婶,还有大姑和小姑她们都戴着孝,跟在棺材的后面。走到半路上棺材
      的后档开了,父亲的脚露出了棺材,抬棺材的人叫喊着停了下来。正好前面有个木
      匠铺,在木匠扑要了好几个钉子,借了一把斧子,把棺材的后档钉上又接着往前走,
      那时我不满八岁,身体很弱,刚打上引魂幡时也有点好奇,使着劲往前走,到钉好
      棺材后档再走时就走不动了,抬棺材的人都念叨我走的慢这样下去什么时候才能走
      到坟上。出门时家里可能有了准备,舅爷把那头老驴拉了过来,让我骑在驴上扛着
      引魂幡,他扶着我赶着老驴往前走。
      
        走着走着前面出现了一个火堆,这也离坟地不远了。火堆是白家姑奶奶家点的,
      姑奶奶和她的儿女们跪在火堆的两侧在烧纸。这个姑奶奶是我太爷的一个养女,是
      爷爷的妹妹,因为灵柩要经过她家的门口,这样做是表示送灵的意思。跨过火堆再
      有两三里路就是坟地了。坟地在双树乡史家崖的下面,约有二亩地,前面还种着庄
      稼,靠崖有五个坟堆,两个是太祖父母的,两个是曾祖父母的,一个是爷爷的。父
      亲的墓穴就在爷爷坟堆的前面,道士做了一个简单的下葬仪式,棺材就下进了墓穴,
      填土的时候,婶婶、大姑、小姑和我都悲伤的哭着。
      
        埋葬完父亲后,我们都脱了孝,帮忙的人在前面走了,几个亲戚和那头老驴陪
      着我们在后面走,舅爷对我们说:“人们都说你们坟地的风水没有看好,那个崖骑
      在你们先人头上,香火被压住了,门风内人丁不旺。”婶婶说:“就是的!到水源
      这里朱家已经是五代单传了。”
      
        大树倒下了,老寡妇、小寡妇带着一群娃娃,日子就更加艰难了,每日里捉襟
      见肘。父亲死了没有多久,木匠铺就催帐要钱,奶奶想起王砂锅欠的那一半地钱还
      没有还,就去要钱,那知王砂锅突然变了脸,说爷爷手里还欠着他的工钱,那一半
      钱就顶他的工钱了。奶奶听了非常气愤的说:“我们朱家从来没有欠过那个伙计的
      工钱,你说欠了你的工钱有什么字据,你不能昧着良心,红口白牙欺负我们孤儿寡
      母。”那姓王的蛮横无理的和奶奶吵了起来,奶奶那里是他的对手,着了一肚子冤
      枉气回家了。
      
        次日,把姑奶奶请来商量到衙门里告姓王的。姑奶奶说:“按理说我们有契约
      在手,有凭有椐,官司能打赢,可如今这世道是‘天下衙门朝南开,有理没钱莫进
      来’在衙门里没有人,再没有钱,这官司不一定能打赢。”奶奶说:“如今这世道
      是不行了,我不相信衙门里的人心都是黑的,还是写个状子递上去,也许能碰上好
      人。”于是把姓王的问薄了公堂。都是妇道人家,只听说打官司能讨公道,可那里
      知道这衙门里的渠渠道道。王家听说把他告了,就在局子里找了他的一个亲戚做了
      手脚,在开堂那天,警察局长说:“朱家欠了王家的工钱,王家随没有凭据,但朱
      家也拿不出证据,王家欠了朱家的钱,朱家虽有契约在手,但是一张白契,不产生
      法律效力,你们两家谁也不给谁还钱了,从此两家的债务一笔勾销……”听到这里,
      奶奶气愤不已,在公堂上嚎啕大哭:“天哪!这那里有公道可讲,天底下还有我们
      孤儿寡母的活路么!……”
      
        官司打输了,本来生活上已经很拮据了又倒掏诉讼费,木匠铺也天天催着要钱。
      此时我的大姑也到了婚配的年龄,徐家姑爷爷给介绍了兰州来的车把式名叫江国。
      江国和大姑订亲时送了二十块银元,还了木匠铺的棺材钱,剩下的钱买了几斗粮食。
      奇怪的是大姑订亲以后,江国再也没有来过,也不知道他的下落,临解放的那年,
      姑爷爷在兰州见了江国,说出了个中的原因,叫大姑重找人家,那笔钱他也不要了,
      就算是对我们的帮助。奶奶常提起这件事,说江国是好人,那笔钱在关键时刻顶了
      大用。
      
        一家三代老少六口人吃饭,几斗粮食没有多长时间就吃完了。幸亏那头老驴和
      一盘石磨没有卖掉,奶奶托人在城门口找了一个卖蒸馍的人家,给他磨面,我们落
      些麸皮,落下的麸皮,一部分给驴吃,一部分再磨成粗黑面,这就是我们全家的主
      要粮食。磨完面后,我和小姑赶着驴去送面,每次送面时我脖子上挂着一个小方盘,
      在卖蒸馍的那家赊二十个馍,再另加两个是给我的赚头,小姑赶着驴先回来,我在
      东关沿街叫卖,卖完了每天能挣回两个馍,全家人分着吃。有时在东关卖不完就到
      新关来卖,到新关要经过张家的商铺,每当剩几个馍时,铺里的爷爷、奶奶就全买
      下了。我把这件事告诉了奶奶,奶奶说:“那个张爷爷小的时候家里很穷,从小就
      顶着方盘卖馍,一点一点地把钱攒起来,后来有了钱就做生意,逐渐地发了,还在
      新关买了不少地,他是下新关有名的财东。他吃过苦,知道你的苦处,买你的馍是
      可怜你。你要是能像他那样,将来也不愁没有饭吃。”
      
        听了张爷爷的故事,我就每天坚持卖馍,多少也给家里有些贴补。此外,奶奶、
      婶婶还有大姑给人家做些针线活,偶尔也能添补一些粮食和零花钱,维持着全家的
      生活。奶奶的鸦片烟抽的是很少了,但还没有完全戒掉,有时烟瘾犯了,那个样子
      十分可怜,婶婶对她也很孝敬和同情,有时把做针线活积攒下来的钱给她买鸦片烟
      抽。一次奶奶的烟瘾犯了,家里实在是没有钱给她卖鸦片烟抽了,就把爷爷手里用
      过的一个账桌劈成细柴熬水喝,那个帐桌曾是专门储藏鸦片烟的,用的年代久了,
      鸦片烟的粉子渗进去了一些,那水喝了真还顶用,之后奶奶烟瘾犯了,就用那细柴
      熬水喝。
      
        老驴推磨养活了我们一家好几个月。过腊八节的时候,武威人有个风俗,要把
      各种各样的豆子掺在一起煮上一大锅,少部分做成腊八粥人吃,大部分留做牲口饲
      料。奶奶说:“今年穷是穷,腊八豆还是要煮的,可不能亏了驴。”腊八节,还有
      冬至节是我小时候最喜欢过的节日。过节的前两天是小孩子们最忙活的,“腊八豆
      大家凑”先是到各家交换豆子,然后按七星庙里道人的安排,到各家各户收煤坯和
      劈柴,每到一家我们按道人教的口语念着“接阳火,收给些,不给收了偷给些。”
      各家都知道这个规矩,多少都能给一些煤坯和劈柴,大家把收来的这些东西集中到
      七星庙门口的大路中间垒成火堆,天一黑道人穿上道服,摇着铜铃出来把火点着,
      有时道人还做道场,吹吹打打,我们跟着道人围着火堆转圈,火堆着起来后把新关
      照得通红,那火一直能着到天亮。初八早上腊八粥做好了,按风俗天不亮就送给院
      邻和附近的亲朋好友相互品尝,这些都是娃娃们办的事。
      
        送完腊八粥回来,我端了一大砂碗腊八豆去喂驴,老驴津津有味地嚼着腊八豆,
      两只眼睛不时地打转转,不一会流下了眼泪,没有吃多少再也不吃了。我回到屋里
      把这些情况告诉了奶奶和婶婶,她俩觉得有些异常,全家人顾不上吃腊八粥,赶紧
      到驴圈去看驴,老驴已经卧倒在槽头下,眼里不断地流着泪,婶婶说:“驴病了,
      它要是不起来,磨也推不成了,可怎么办呀!”奶奶看到老驴不停的流泪,自己也
      流着泪说:“这驴是民国九年(一九二0 年)买的,买来时才四岁牙口,现在也是
      三十二岁了,它到咱们家是出了大力了,从东关到新关,人骑、驮货,拉碾子、推
      磨,油是熬干了,它恐怕是再也起不来了。它比咱家用过的哪一个伙计都强,吃足
      了草料,总是温顺地、默默地给咱们还报。那个姓王的刚到咱家还是光棍一条,在
      咱家学了手艺,还帮他成家立了业,谁能想到他就那么丧尽天良赖了咱们家的一半
      地钱。”奶奶一边说着一边用擦过她眼泪的手绢给驴擦眼泪。老驴在使劲地喘气,
      肚皮忽闪忽闪,婶婶和大姑也流着泪搓驴的肚子,我傻乎乎地站在婶婶的旁边看着
      驴的动静,突然,老驴抬起了头,四蹄猛蹬了一下,刹那间头和四蹄又落在了地上,
      顿时奶奶和婶婶,还有大姑抽泣着哭了起来。奶奶给驴捋着眼睛说:“老伙计,你
      就这么走了……”这时我才知道老驴死了。有个卖驴肉的贩子听说后要买它,奶奶
      说:“不卖,它吃了那么多苦,受了那么多罪,给了我们那么多的好处,把它再卖
      了肉,那就把事情做绝了。不要看它是个畜牲,它也有自己的情感,死的时候眼泪
      汪汪的总是不想离开我们。它是老死了,活了三十二岁,在驴里面也算是寿星了,
      它是成仙了,把它埋了,还是让它囫囵囫囵地去吧!”
      
        老驴的死给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像。我曾多次梦到过那头老驴。我的童年时
      光,相当一部分是和老驴为伴的,从四五岁起就跟着婶婶到河边、田间地头给驴拔
      草,老驴干完活拉出去打滚,饮水都是我的事。后来稍大些了牵着驴到田埂地头、
      河边吃草。我多次试图骑它,就是爬不上去,后来想了个办法,把它拉到水渠里,
      我站在渠埂上就骑上去了,感到非常快活,有时在它背上能骑很长时间,它只管吃
      草,不乱蹦乱跳。有一次我把它骑回了家,进了院子又不敢从它身上跳下来,我把
      缰绳向碾盘的方向一拽,它掉头到碾盘边就停下了,我先下到碾盘上,然后从碾盘
      上跳下来。
      
        小时候过春节,正月初一一大早,男人们要赶着牲口到井上出行取水,而且是
      越早越好。父亲病重的那年春节,父亲卧床不起,出行的担子就落在了我的肩上。
      天不亮就出行,赴着驴、提着贡品,拎着小桶往井上走。到了井上把贡品摆上,点
      香烧纸,还要念一段口语,那口语是:“空还出门,满还进门,好人相逢,恶人远
      离。”念完口语取水时没小心滑倒在井旁,老驴也突然惊了,在烧纸点香的地方乱
      蹦乱跳,看我没有事了,它也就静了下来,想起这些有趣的事情,后来我才明白
      “牲畜也有自己的情感。”
      
        驴不仅出力干活,驴粪也有很多用处。武威农村都是用驴、马、牛、羊粪烧炕,
      驴粪蛋的火力较其它牲畜的粪火力旺,它还可以用来烧火做饭和生炉子,此外,驴
      粪还可沤成农家肥用。老驴活着的时候,家里烧的跟不上,老驴死了,家里的柴火
      就更缺了,一年四季,全家人为柴火忙碌。我从懂事的时候起就捡驴粪,见了驴粪,
      还有牛马粪和骆驼粪,都要如获至宝地用手把它捡到小筐内,捡满一筐就背回家,
      这些事情现在的小朋友是不敢想像也不可能想像的。有时起得很早,约上几个小朋
      友到很远的地方去捡,青烟墩、十三里铺是我们经常去捡驴马粪的地方。有时捡粪
      的小朋友多了,大家都捡不了多少,就等牲口过来,在等的空间,找一块地方玩老
      鹰抓小鸡、赶老牛、跳方阵等游戏。等有牲口过来,大家各自盯上一个跟着走,巴
      望着它们快些把粪拉下来。
      
        夏收的时候,婶婶领着我和小姑到人家收割完的麦田拾麦穗,拾完麦穗就括茬
      子——就是小麦收割完后留在地里的那一部分茎用树枝或竹条打下来,这都是准备
      冬天填炕用的。
      
        从新关到牛家花园的那条公路两旁有两排高大的白杨树,深秋季节,寒露以后,
      树叶就变黄了,稍有风吹就落下来。鸡刚叫我们起来到公路上扫树叶,先是用扫帚
      在公路上扫一个圈,划为自己的领地,然后就守侯着,太阳出来的时候风就来了,
      吹得树叶哗啦啦的往下飘落,好像是天女散花的样子,公路上一片金黄,虽然天气
      冷了,能扫到树叶心里还是热乎乎的,树叶也是用来填炕的。我还经常出去挖草根、
      拾煤渣,小手总是黑乎乎的,每到冬天手冻得像个小馍头,手脚开裂子是经常的事。
      
        每到深秋,新关也还有许多人家为取暖发愁。有钱的黑家烧火炕、生炉子取暖,
      屋子里总是暖烘烘的,范爷和尤妈都是黑家的下人,他们当然不会享受到这种温暖,
      填炕的东西都是自己料理,也去扫树叶,海娃常与我做伴去拾驴马粪。这年冬天,
      范爷扫的树叶很快就烧完了,再也没有找到填炕的东西,好几天没有烧炕,那间泥
      草房冷得像冰窖一样,他实在是冷得受不住了,一天晚上他把我和海娃叫到房里说
      :“明天你们帮我去捡柴吧,捡一次柴能烧好几天炕。”范爷是我们的娃娃头,他
      的话我们都听全信。第二天天还没亮我俩就跟着范爷去捡柴。范爷把一根很长的麻
      绳折成四股系在腰里,扛了一把镢头和一把铁锨领着我们出发了。出门时黑家的那
      条黄狗也跟在我们后边。
      
        黎明前的黑暗,伸手不见五指,阴森恐怖。出门不远,范爷吼起了乱弹:“为
      生活不怕世事艰,活过今天是明天。…
      
        …”他这一吼,黄狗也叫了起来,紧接着几家的狗也接二连三地汪汪起来,划
      破了黎明前的寂静。范爷把我们领到上河滩的乱坟岗停下来,指着河床坡上半露的
      棺材说:“这就是我们要捡的柴,你们不要怕,人死如泥,这棺材已经朽了,死人
      早已化成灰了。”其实,刚到时天还黑着,我们什么也没看出来,也不紧张,他这
      么一说倒是我们毛骨悚然,我和海娃吓得一步也不敢向前。范爷看到我们发呆的样
      子,什么话也再没说,在周围的坟堆上拔了许多干草,拾了几块朽木头点了一堆火,
      让我们蹲着烤火,他拿着镢头和铁锨在未露出的半个棺材上刨挖了起来,不一会那
      半个棺材也裸露了出来,他把麻绳绑在棺材盖的大头往外拉,我和海娃看到拉的很
      费劲,就上前一人背了一截绳头帮他拉,喀嚓一声,那棺材盖顺拉劲滑了出来,周
      围的沙土随着棺材盖的滑出落到了坑里,基本上把骷髅埋了。范爷说:“其实,我
      自己就可以把棺材盖揭开扛出来,我是担心你们看见死人骨头害怕,就采用了拉的
      办法。”范爷不亏曾是掘墓为生的人,他的这一着使我们少了一次惊吓,范爷把棺
      材盖劈成好几块长条,把最细的两条让我和海娃各扛一条,其余的和镢头、铁锨用
      麻绳捆在一起他自己扛着。天刚亮我们就回到了他的泥草房里。
      
        就在范爷刨挖那半个棺材时,黄狗在周围嗅着寻找猎物,我们回来时它嘴里衔
      着一块骨头进了院门。从那以后,黄狗经常到上河滩去觅食。一天,黑万兴正在摆
      弄一对裸体的美人陶瓷,黄狗衔着一条死娃娃腿径直地到他的炕沿前卧下啃着,白
      寡妇发现惊叫了起来,黑万兴顾不上穿鞋下地撵狗,,黄狗丢下死娃娃腿跑了。他
      大声叫:“老范!这是怎么回事?”范爷诚惶诚恐地跑来说:“我也不知道,可能
      是饿极了吧!”黑万兴气狠狠地说:“胡说,每天给它的狗食不少,还专门买了骨
      头,这些都到那里去了?”范爷还是说不知道,黑万兴看范爷的样子,再追问下去
      也没有什么用处,便又缓和了一下口气说:“你赶紧把这东西弄走,把狗也撵走,
      或弄死扔出去也行。”范爷把死娃娃腿用谷草包好又扔回了上河滩。下午他把黄狗
      引到上河滩杀了,剥了一张狗皮,把狗肉背来交给尤妈偷偷地藏了起来。尤妈怕犯
      事,又把狗肉分成好几块,偷偷地拿到我家来煮,每煮一次总是留一些给我们吃,
      那是我第一次吃狗肉。
      
        腊八饭也叫糊涂饭,吃了腊八饭,糊里糊涂过大年。那时,吃穿都非常缺,平
      时吃的都是山药米拌面或黄小米做的糊糊饭,能吃上一顿汤面条就是好饭,而且是
      限量的,能吃饱就不错了。天已经很冷了,一天奶奶和婶婶连夜给我做棉裤,叫我
      早点睡觉,把我穿的那件单裤做面子,用浆糊把铺衬沾起来,再用针线缝一下做里
      子,装了些棉花就是我过冬的棉裤。那件棉裤穿了不到一个月裤里就破了,然后缝
      补上再穿。奶奶还说:“一股麻线遮一股风,十股麻线遮一冬,破冬、破冬,破破
      烂烂的也就过去了。”
      
        小时候天天盼着过年。过小年要送灶王爷上天,腊月二十三日晚上奶奶跪在灶
      王爷面前念着口语:“灶爷灶娘娘,上天言好事,回宫降吉祥。”然后把给灶爷献
      过的灶干粮和灶糖分给我们吃。奶奶说:“你们都要吃,你们吃了,灶爷灶娘娘也
      就吃了,糖就把灶爷灶娘的嘴糊上了,他们到玉皇大帝那里就不胡说了。”武威人
      的讲究是过年三天不动刀,年三十就要把过年三天的吃的准备好。三十晚上的饭能
      吃饱吃好,所谓好就是饱饱吃顿白面饭,饭里面有几块肉就了不起了。
      
        现在过年,吃的就不用说了,文化生活也非常丰富,不论城市乡村,几乎家家
      都有电视,三十晚上中央台有好几套文化大餐供城乡娱乐,不想在家里过年人们还
      出境出国旅游过年。城市里富裕起来的人还在酒巴、宾馆饭店、夜总会包年饭狂欢。
      那时文化生活十分贫乏落后,三十晚上守岁除了给老人磕头拜年,得到几枚铜钱高
      兴高兴,再就是听家长讲古经。我的那个叔祖有点文化,腊月二十三开始就在他家
      说书,一直说到正月出头,许多邻居都到他家听书。我的小舅也会说书,他说书不
      照书讲,背着把《三国》《水浒》的故事讲得活龙活现。我最早知道的《三国》和
      《水浒》的故事就是从他们那里听来的。
      
        三十晚上,乘着给叔祖拜年的机会到他家里听故事,我的那个叔祖母手很巧,
      她用胶泥能捏出各种各样的小动物和小人儿,而且能吹着玩,这些小东西统称“响
      什子”,我在她家一面听书,一面看她捏“响什子”,后来也学会了捏一些小动物
      和小人。她捏好的“响什子”放在炕洞里一烧就结实了。从正月初一到正月十五,
      我拿着她的“响什子”到城里卖钱或换馍馍吃。
      
        叔祖他们的文化熏陶,对我后来的成长有一定的影响。那时七星庙已成了学校,
      隔墙就能听到学生们琅琅的读书声,什么“人之初,性本善。”“赵钱孙李,周武
      郑王。”我非常羡慕他们,有时还到学校门口听他们读书。就在这个庙堂圣灵之地,
      后来发生了许多悲惨的事情。
      
        父亲病后,我的童年就是这样过来的,时常的感觉是肚子没有吃饱,心中的念
      头就是什么时候能吃饱肚子,有时做梦,赚回来的那两个馒头交给婶婶时,婶婶盯
      着我让我把那两个馒头吃完再走。
      
        讲了这一路,回首了那个不堪回首的时代,小女儿一声也没吭,我在怀疑他们
      这些在密糖罐里泡大的人,有可能不会相信我讲的这些。快到常州的时候,小女儿
      说:“爸爸!你不讲我真不知道你小时候那么苦,你的童年生活酸甜苦辣咸五味俱
      全,还有我知道的你后来的一些生活经历,我想人的一生就是一本书,你的一生也
      是一本书,你退休后什么也再不要干了,专门写你的这本书,不图别的,给我们留
      做纪念就行了。”
      
                                         
      
应天故事汇(gsh.yzqz.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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