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正你难逃一死
      
          这是一个无法平静的夜晚。
      
          半夜里何清芳醒来,仿佛听见老鼠打洞的声音。她迷迷糊糊地想,这该死的
      老鼠也会找时间干自己的事。接着翻了个身又迷迷糊糊地睡去了。
      
          快天亮时,何清芳第二次醒来,这声音还在继续,声音比开始还大。何清芳
      认真地听了一会儿,睡意消失了。她有一种奇特的感觉,这绝不是老鼠弄出来的
      声音,而是什么人在抠墙。
      
          想到这里何清芳不禁有些紧张,她定了定神,悄悄地撑起身子朝发出声音的
      地方看去。由于是刚睁开眼,对屋里的光线很不适应,她看到的是一片漆黑。看
      了大半天之后,她看见了几个模糊的影子。她定定地看着在墙边晃动的人。她们
      抠墙干什么?她们想干什么?
      
          一个可怕的何清芳从不敢想的念头,突然闪进她的脑中,使她手脚发抖心慌
      意乱。“越狱”真是个异想天开,自取灭亡的打算。然而此时竟然有人胆敢这样
      做了。这样做意味着什么?一定是灭亡吗?何清芳的头上透出了汗水,两只手潮
      乎乎地冰冷。她在被角抹了几下,然后紧紧地攥着,好像这抠墙的不是别人,而
      是她自己。她不敢想像这墙一旦被掘出个可以通过人的口子来,会是怎样的一种
      情形。
      
          何清芳有点按捺不住自己的情绪,脑子里乱糟糟的。一个接一个的幻觉在脑
      中重叠出现。它像一条粗壮的草绳横在江面,摇曳在风中,让何清芳看见了一个
      她不敢想像的希望,她心潮澎湃思绪万千。
      
          就像在危难中突然抓住了一根可以延续生命的东西,何清芳紧紧抓住这个跟
      稻草一样脆弱的东西不放。她想,看守所背靠山,虽有高高的围墙,只要出了这
      屋子,未必逃不过武警的眼睛。更何况老虎也有打盹的时候,谁知道岗楼上的战
      士,会不会悄悄地闭上眼睡上一会儿呢。只要离开这堵高墙,钻进茂密的树林里,
      天亮之前不被发现,就会是吉多凶少了。
      
          自由在想像中变得轻而易举,这突然而来的关于自由的感受,更加令何清芳
      不能平静。她的身体在被子下面微微地发抖,面颊赤热,气管也像被什么东西堵
      住了一样难受。她知道,只要那堵墙露出一道口子,哪怕只有一块砖头松动,那
      么就意味着自由只有一步之遥了。这一步是万丈深渊,跨过去就生,坠下去就死,
      死也是粉身碎骨不堪设想的死。
      
          何清芳哆嗦了一下,她感到头昏,耳朵里发出一阵轰轰的鸣叫声。她用手捂
      住脸,情不自禁地朝墙边看去。这时她已经能模糊认出,一直趴在地上的三个人。
      吴菲、乔萍萍、陈艺。何清芳感到心脏跳动的速度越来越快。
      
          看来这墙不是那么轻易就能抠开的。何清芳觉得十分疲倦,就闭上眼睛。她
      想起了自己的丈夫。那个比自己大二十多岁的老头子,已经不可能等到自己出狱,
      就会死掉。何清芳有点伤心,眼泪打湿了枕头。
      
          她跟丈夫之间没有什么爱情可言,那是一桩与千千万万人一样,没有经过思
      考和选择就走到一起的婚姻。日子长了彼此便只是一种相互的依靠,就像一只猫
      和狗,本来不仅是异类,而且是天敌,在特定的环境里却都能相安无事,做伴而
      依,生死难分。何况她和丈夫还生了个儿子。对于儿子何清芳也没有一点内疚。
      虽然案子牵扯到了儿子,但为了将所有的罪揽到自己身上,她已经做出了努力,
      甚至敢冒赴死的危险。
      
          案发后何清芳在苦思冥想中,终于想出了一个能够知道儿子情况的妙计,每
      次提审她,要使她开口讲话,没有别的办法,就是首先要让儿子接见她。哪怕不
      能够说一句话,只要她相信儿子没有被捕,她就踏实平静了,她才会回答提案人
      员的话,才会交待另一些比较棘手,又与之有牵连的案子。
      
          现在儿子安然无恙了。自己的案子虽有了些眉目,但仍是生死难卜。何清芳
      深知自己的行为令众人难以想像,侵吞的款目一公开,就会像一个炸弹一样,使
      得群情暴怒。不送她上断头台,众人就难善罢甘休。一想到死,何清芳就会浑身
      痉挛,汗毛倒立。反过来,就算保住了性命就凭自己这把年纪判个死缓、无期,
      最终还得死在监狱里。
      
          莫大的悲凉涌进何清芳的心头,她感到了深深的悲哀和懊恼,早知今日何必
      当初呢?在生命和自由面前,钱到底能算什么东西?一堆纸就能断送你的血肉之
      躯?何清芳痛恨自己,当初为什么没有在意“适可而止”这个词?人这种动物太
      贪得无厌,永远得不到满足的就是人。没有衣服想衣服,有了衣服又想裤子,有
      了裤子想鞋,有了鞋想袜子,就这样无休无止没完没了永远都无法满足。
      
          她平生第一次感到自由的意义是那么深远宏大,那么宽广无边。这是拥有自
      由的人永远也无法体会的滋味。事到如今,也许只要有拼死一战的勇气,就能获
      得一切。
      
          眼见天就要亮了。这时天空开始下起雨来,滴滴答答地打在天窗上。吴菲她
      们停止了行动,滴滴答答地收拾东西。她们把抠下来的土用袋子装好,搬放到铺
      底下,用一件衣服掩住墙体。墙角没有留下丝毫的被掘或是被刮过的痕迹。
      
          何清芳始终无法平静下来,她不愿眼睁睁地看着触手可摸的自由成为过往云
      烟,到时候后悔也来不及了。她更不愿坐视别人得利,而自己却错失良机。万一
      吴菲她们得逞,岂不是要让聪明一世的自己后悔一辈子吗?当然她何清芳也绝不
      会贸然参与她们的行动。她只想等时机成熟,坐享其成,抠墙掘洞之类的事,她
      是绝对不会干的,再说也不是她这类人干的事。万一被人发现告发了,岂不是白
      白送了一条性命。她只想成功,而不想付出任何代价。
      
          太阳出来了。
      
          女人们都蹲在天井里吃饭。吴菲的精神状态显得比平时要好,刚刚清洗干净
      的头发披散下来,虽显瘦了些,看上去却比平时都漂亮。惨白的脸在太阳光下却
      也映出些红色。
      
          女人们吃完饭,碗也懒得去洗,都坐在地上晒太阳聊天。只有何清芳一个人
      睡在号房里,连饭也不吃。郑大芬进来叫了她两次,她不说话也不动。陈艺走进
      来时,见有人睡在铺上,就走过去喊了几声,不见动静,又伸手去摇,何清芳仍
      然不理睬,装着睡不够的样子,哼哼两声,又蒙头做出昏睡的样子。
      
          陈艺确信何清芳睡着之后,提了桶水走到墙边,掀开用来遮挡墙壁的那件衣
      服,往墙上浇水。何清芳清楚地看见了那个裸露出砖的地方,禁不住一阵心惊肉
      跳。眼前这堵墙与监房的外围墙相隔半步,墙外紧靠着一座小山坡,后面是一片
      密密麻麻的松树林。只要过了小河,钻进松树林,就有如大海捞针。何清芳从前
      到看守所看过别的人,了解这里的地理环境。越是这样她就越是无法平静。眼看
      砖很快就会被撬开,露出一道可以通向外面的口子。也许就在这个夜晚,几个女
      人就会按照自己的方式获得自由。
      
          一直站在门边放哨的乔萍萍咳了两声,有意将铁门拉上又打开。陈艺听到暗
      示,立即又用衣服遮住墙,提了桶跑到便池旁边去假装倒水。郑大芬一摇一晃地
      走进来,在叶青的枕头底下,翻出一本手抄印的算命书,走到乔萍萍面前时突然
      对乔萍萍说:“你没事捣弄门,小心武警拿枪敲了你的狗脑袋。”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一句话提醒了何清芳。何清芳热烈的思想一下子冷却
      下来。她认为郑大芬的话很有分量,像是在暗示着什么。何清芳变得冷静和理智
      起来,她想,岗楼上有两盏明亮如昼的探照灯,一夜扫射到天亮。不要说从这里
      爬出去的人,就连老鼠也逃脱不了灯光的照射。又怎么躲得过武警的眼睛?武警
      一旦发现有人企图越狱,鸣枪或是对准你身体的某个部位扣动扳机,就算当场不
      死,到头来前功尽弃不说,性命也难保了。再说天网恢恢,你能往哪里逃呀?何
      清芳出了一身冷汗。这种绝望的感觉对于何清芳来说,就像是陷入一团污糟糟的
      淤泥之中,动弹和喘息都很困难。
      
          何清芳终于冷静下来开始做认真而细致的思考。她认为要获得自由不一定非
      要选择铤而走险。蛮干的结果总是凶多吉少,是无智之勇,是下下策。无论身处
      何地,最终取得胜利的永远都是大智大勇的人。监墙上到处都写着:“坦白从宽,
      抗拒从严”。那么“坦白”加上“立功”不是更能得到“从宽”吗?于是何清芳
      又重新有了信心和勇气。
      
          吴菲等人挖墙企图脱逃,这事非同小可。无论她们是否得逞,都算是个案件。
      把这事报告了,就能立大功。何清芳兴奋得难以自制,这样做要比跟在她们后面
      逃跑高明得多。此时她恨不得立马跑出去举报,从而得到应有的宽大。她不停地
      安慰自己,不要急,急了要坏事。反正她们逃不了,罪证也掩盖不了。必须想出
      一个既举报立了功,又不至于暴露自己的妙计良方来。然而这也很难,没有特别
      的事她们是难得有机会单独见到干部的。怎么办呢
      
          要想出去,惟一的办法只有装病。
      
          何清芳朝吴菲的铺看了一眼,心想,吴菲你不要怪我落井下石,反正你难逃
      一死。也就是一念之差,你险些把我这条命也搭进去了。你逃跑是死,不逃跑也
      是死。总之你是不可能活下来的。即使你挖开了洞,你也只是妄想逃出去。既然
      你横竖都是死,还不如成全了别人,也算是你积德修阴功吧。
      
          何清芳又反过来真诚地想,人和狗有什么区别?人和狗的区别就在于人能够
      准确无误地表达,人保护自己的动机比狗更纯粹更智慧些罢了。这说明我还是比
      狗强了几十万倍,首先我不是狗,当然就比狗会选择。所以何清芳变得心安理得
      起来。
      
          何清芳在床上翻滚了几下,发出沉重的呻吟,天井里的人听见这样奇怪的声
      音,都跑了进来。何清芳故意把脸涨得通红,嘴唇咬得发乌。大家问她怎么了,
      她说高血压犯了,头昏得要命,胸闷,疼痛。郑大芬跑到天井里喊武警。
      
          不一会儿,丁素紧跟在医生后面进了号房。医生对何清芳的病情做了检查,
      并没有发现异样,有些生气地问她从前这样过没有?何清芳明知医生看出了破绽,
      却故意做出痛得抽搐起来的样子说:“我在外面就经常这样痛,医生说我是心脏
      缺血。”
      
          何清芳庆幸地想,心脏缺血引起疼痛,你该无法诊断了吧。医生虽然对何清
      芳的病表示怀疑,却按何清芳说的情况,给她打了一针,给了三粒药片。郑大芬
      在医生还未离开时,就给何清芳倒了水将药片塞进她的嘴里。何清芳只好吞了
      药她有恐丁素她们待的时间长了吴菲她们露出马脚。岂不是无功可立了?何
      清芳闭上眼睛,把脸上的肌肉放松下来。
      
          医生见何清芳打了针后没有什么反应,收好药箱和丁素一起走了出去。
      
          何清芳大失所望,她这一招宣告失败了。她认为事不宜迟,不能再等了,万
      一错过了时机,对她就太不利了。那么惟一的办法只有继续装病,而且不能让医
      生进来。怎样才能顺顺当当地走出号房呢?这时何清芳觉得头昏昏沉沉的,眼皮
      变得睁不开。药性上来了,怎样努力也无济于事。便只好听之任之了。
      
          何清芳昏昏沉沉地睡了一下午。她醒过来时,发现晚饭已经开过了,就猛地
      一翻身爬起来,一副惊惶失措的样子。郑大芬见何清芳醒来,忙过去把稀饭送到
      她面前。何清芳绝望地挥挥手表示不吃。她躺下去时,朝墙边斜了一眼,并没有
      发生什么变化。吴菲仰靠在铺上,像是睡了。
      
          何清芳感到几分踏实和安慰。她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眼望着屋顶,最后她把
      郑大芬叫到床边。
      
          何清芳含着眼泪说:“大芬啊,我来到这里面有些日子了,只有你最关心我。
      现在我觉得自己要不行了,从前我犯病总是要住院才好得了,现在身在监狱,有
      谁管得了你的死活呢?如果我死了,我还有两件没穿过的衣服,就留给你了。以
      后你到了劳改队好穿。其余的东西,只要你不嫌弃的,都拿去用。”
      
          何清芳闭上眼,扭曲着脸上的肌肉,做出不堪忍受痛苦的样子,紧紧地抓住
      郑大芬的手。郑大芬也动了情,她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人对她这么信赖过,信
      赖得跟娘母差不多。郑大芬反过来也紧紧地抓住何清芳的手。
      
          郑大芬说:“何阿姨,你不要这样说。哪里有这么容易就死了的事?你等着,
      我去报告武警,要求干部送你去住院抢救。”
      
          众人听见郑大芬话说得这么严重,都围过来。郑大芬红了眼跑到天井里,大
      声地喊道:“报告,17号要死人了。”
      
          门开时郑大芬已经把显得奄奄一息的何清芳背到背上,正欲往外走。丁素叫
      郑大芬把何清芳放下来。
      
          郑大芬说:“报告丁干事,何清芳已经晕过去两次了,不信你问大家。”
      
          丁素看看何清芳又看看医生说:“还是把她背到医务室观察一下。”
      
          何清芳万万没想到,“立功”会来得这么容易。法律条款中的“立功”也并
      非天方夜谭。丈夫和儿子为了自己的案子,在外东奔西走,四处托人情,劳命又
      丧财,收效却很小。而现在,这一切来得是多么的突然,多么的不费吹灰之力。
      真是天不绝人啊!
      
          吴菲、乔萍萍、陈艺万万没有把何清芳的突然死去活来的病,与自己的最后
      命运连结起来。
      
          几个女人一门心思地抠墙,把所有的希望都押在了这个行动上。她们的内心
      被一种模糊的说不清道不明的不祥预感笼罩着,谁也不愿说破。她们被无形的紧
      迫驱动着,她们必须尽快把墙抠开,越快越好。
      
          她们握在手中并有可能使她们获得自由的惟一工具,竟是从皮鞋底弄出来的
      五寸长的铁板。这块本来用以支撑鞋的铁板,在长时间不停的摩擦中已经炙热烫
      手,轻轻用力便会弯曲。几个女人忍受着,她们的手被水泥渣蹭破,血肉模糊,
      散着一股腥湿的泥臊味。
      
          这是一个不平静的夜晚,远处的乌鸦在林子里像是受到了什么惊吓,扑腾扑
      腾乱飞,不时发出几声鸣叫,武警在天井上方来回地走着。三个女人吓出一身冷
      汗,她们意识里那道昏暗的感觉已经开始明晰,她们相互能听见对方的心跳。
      
          陈艺说:“我今天怎么就这样怕呀?”
      
          乔萍萍说:“你什么时候没有怕过?”
      
          陈艺说:“他们是不是发现了。”
      
          乔萍萍说:“狗日的乌鸦嘴。”
      
          陈艺说:“现在不干还来得及。”
      
          然后她坐下去双手抱头。她认为自己所憧憬和向往的自由已经破灭,这样下
      去非但不能达到目的,只有死路一条。
      
          乔萍萍说:“没这样简单。如果真是出事了,老子们要全推在你一个人身上。
      不信老子现在就喊武警。”
      
          吴菲道:“死到临头还吵,谁想死就去死。”
      
          陈艺悻悻地从地上爬起来,她信乔萍萍的话,那狗日的是疯子,说得出做得
      出。她后悔为什么和她们搅在一起,尽管自己也拿了不少主意,但无论怎样自己
      的结果远比目前找死好。既然没有退路就干吧,死活全由天命了。总比到头来自
      己一个人背起越狱计划的全部责任好。
      
          于是三双血手又搭在了一起。
      
          终于有一块石头松动,并很快地被扒了下来。由于用力过猛砖头落地时,三
      个女人在地上跌了个仰面朝天。一股风从墙外的黑夜里钻了进来,三个女人在惊
      愕中目瞪口呆,她们扑向那个小小的,比拳头大不了多少的洞口,就像扑在了命
      运光明的路口,她们的心情紧张又开朗。她们悲喜交加,再也无法控制奔涌的泪
      水。
      
          第二块砖很快地被齐心协力地撬了下来。汗顺着她们的脸直往下淌,从洞口
      灌进来的风也越来越大。她们哆嗦着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极度的紧张和兴奋。
      自由是什么?自由就是从这个窄小的洞爬出去,走进松树林,找不到逮不着;自
      由就是离这堵高墙越远越好,永生永世再不要回到这个地方。
      
          她们感到天昏地暗,手脚发麻。她们趴在洞口大口地喘息。她们不知道即将
      降临的是幸运还是灾难。也许再过半小时,就能从这里爬出去了。
      
          武警又在天井上来回地巡走。终于他站在正对着17号房的窗口停了下来,他
      弯下身往17号房看。三个女人蜷伏在地上屏住呼吸,武警走开了。不知怎的她们
      就那么清楚地意识到被发现了。三个女人手忙脚乱地在地上乱抓,她们试图把洞
      堵好,做出完整无损的样子。可是一切都太晚了,通道里传来杂沓而响亮的脚步
      声,17号的门在一阵哐哐当当的声音里被打开,号房里灯光如昼。
      
          三个女人瘫软如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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