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湿的成长
      
          记忆中的妈妈永远是感觉不到亲近和温暖的,像一条陌生的道路那样空洞而
      没有尽头。
      
          在一个小黑鸭尚且还能记住的夏天里,那个大雨不断的夜晚,深睡中的小黑
      鸭从一声沉重的吼叫里醒来。沉重的声音是她爸爸发出来的。她看见一只茶杯朝
      着窗子飞过去,那碎裂的声音来得非常突然。落地时所有的碎片都像是扎在了小
      黑鸭的身上,使她感到疼痛。
      
          爸爸的声音从敞开的门缝里冲了出来,灯光照耀在他赤裸的身体上,他的手
      就明晃晃地挥舞在小黑鸭妈妈的身体上。她的妈妈出现在小黑鸭的眼里时,她看
      见妈妈的手胡乱地在空中抓着。妈妈的声音很快就从爸爸的声音里分离出来变成
      一种嚎叫。显然她的妈妈是想通过声音来摆脱她的男人,不料她却完全陷入了声
      音,并且成为一种记忆永远地留在了小黑鸭的身体里。
      
          她的爸爸将妈妈举起来摔到床上,他没有想到自己的女人会如一只猫那样敏
      捷地翻身到了地上。这使得他用力去抓她时,撕裂了她的汗衫,她的一只乳房就
      是这样耷拉出来的。
      
          小黑鸭看见了人类最为原始的情节。
      
          后来小黑鸭的耳朵里就灌满了那种经过震荡之后喷溅而出的声音。
      
          “畜生,你不是人,你妈和狗交配生出了你。”
      
          声音吱吱嘎嘎地摇晃在黑暗里。
      
          第二天早晨,小黑鸭站在残缺不全的惊恐里看着妈妈梳头。小黑鸭的妈妈把
      头梳了一遍又一遍,她的手滑过每一个地方,似乎都是为了刻意抹掉过去生活留
      在上面的印记。当她觉得心满意足的时候她平静地站起来,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脸上就蒙上了一层冷漠和生硬。这时她看见了女儿惊惶不安的眼睛和歪斜在门上
      的头,她感到了那个来自心底的疼痛正在摧毁着自己决意离开的意志。她抱住自
      己的女儿,她的身体开始颤栗起来,她甚至无法辨别这种颤栗来自女儿还是自己。
      她们哭成了一团烂泥。
      
          这时一个陌生的男人闪进屋来,漆黑的屋子里亮动着他炯炯的双目,而他的
      鼻子在那样的亮里就像一个灰暗的鹰挺立在他的眼皮底下。他一边东张西望一边
      催促着说:“快快,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妈妈从床下面拖出一个大包,两个人就往外走。
      
          小黑鸭站在那里,她当然不会明白这就是与妈妈的永别。当她看着他们跨过
      门槛时,她幼小的身体朝前动了动。妈妈感觉到了那轻微的移动,她回过头来,
      她同样向后退了几步。那个男人一把攥住她说:“你这样能走得了吗?你留下,
      我走了。”
      
          妈妈就踉跄着跟在男人后面走了。
      
          那个夜晚小黑鸭的爸爸是在黑暗里重重地撞进门来的。他喝醉了,歪歪倒倒
      地喊着他老婆的名字。他的声音过于粗暴了些,因此当他的声音落下来之后,黑
      夜就更加沉寂了。他在那种销声匿迹的沉静中站起来拉亮电灯。他在突然的明亮
      里摸索了半天,首先他看见的是一个空空的床。然后他平静地喊道:“滚你妈的!”
      
          他抱起女儿,小黑鸭在爸爸平静的骂声里如一只受伤的麻雀那样颤动着。
      
          那以后他每天将小黑鸭带到劳动工地。他每天要和他的同事一起,将大批的
      货物,从这个车上卸下来,然后又装到另外的车上去。他每次将小黑鸭用一根布
      带子捆在一棵木桩上或是铁栏杆上时他总要说:“这样你就丢不了啦,你是爸爸
      的命。”
      
          他的话总是坚决而冷静,听上去像是他每天都得向谁起誓一样。被固定了的
      小黑鸭只好每天顺从地看着爸爸以及别的人将沉重的东西搬过来背过去,看着汗
      水顺着那些宽大的背上往下淌,然后她闭上眼睛一直睡到爸爸重新把她松开。
      
          后来的一个夏天,天连降大雨,雨水淹没了通向工厂的道路。雨停之后,爸
      爸就被派去清理污垢。他脱掉鞋袜,赤着的脚软软地陷进淤泥。他用一把铁锨将
      污泥抛到沟外,不一会儿他就干得大汗淋漓。他脱掉上衣,坐在沟坎上休息了一
      会儿。两只麻雀叽叽喳喳地从他头顶上飞过。他抬头看了看天,天空已经放晴,
      他的女儿在不远处追着飞舞的蜻蜓乱跑。他重新踩进淤泥里,他的脚心被利物猛
      扎了一下,他感到了一阵难耐的刺痛。他从沟里爬起来,扶着手推车抬起脚,试
      图找出那个利物。他的脚糊满了污黑的泥,鲜血汩汩地流淌出来。他一瘸一拐地
      走进厂里,拧开自来水哗哗地冲洗伤口,终于他将那个细小的铁钉弄了出来。他
      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的生命竟是那样不堪一击。一颗钉皮鞋的三寸之钉,居然会
      置他于死地。
      
          然而事情就是这么简单得没有道理。一周后他死于破伤风。他的尸体僵直地
      躺在手推车上。那年小黑鸭八岁。
      
          小黑鸭进了孤儿院。秋天她从孤儿院里跑了出来。她穿过阳光稀疏的树阴走
      向大街。她看见了从胡同里走出来的女人,女人横过大街,上了对面的人行道。
      小黑鸭被那个女人牵引着,她认为那一定是妈妈。小黑鸭飞快地越过街道,跟在
      女人的后面。
      
          女人加快了步子,在拐进一道巷子时,她撑开了一把紫色的小花布伞。小黑
      鸭也拐进了东西交错的巷子。她们像走迷宫似的在城市破旧的建筑巷子里拐来拐
      去。巷子很深,砖墙由于风雨长期的侵蚀已经光怪陆离,而阳光的照射常常被密
      集的屋檐挡住,到处都散发出一股阴湿的臭味。
      
          女人一脚踩进了沟里,她的身体失去平衡之后,重重地滑了下去,脏水溅污
      了她的红裙子。小黑鸭躲在一堵墙柱后面,风将残留在屋檐上的沙末吹下来,落
      了她一头。女人跛着一只脚,去拾另一只鞋。女人在把脚伸进鞋里的时候,回过
      头恶狠狠地朝小黑鸭看了一眼。这时小黑鸭彻底看清了女人的脸,她调头就跑。
      
          当小黑鸭走出巷子来到大街上时,天已经黑了。街灯闪烁,行人稀少。小黑
      鸭迷失了方向,夜深时小黑鸭在街头睡着了。她当然不会知道等待她的将是永久
      的乞讨和犯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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