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日的少废话
      
          有人在弹着吉他唱歌,歌声和着早晨冷冽的光亮一起倾泻进号房。17号房的
      女人们只把头探出被子眼睛看着屋顶。整个看守所还没有被歌声以外的声音打破。
      
          大家都知道唱歌的男人是个杀人犯。杀人犯一般都要被判处死刑的。是不是
      所有的人临死的时候声音都会变得格外好听呢,像一种颜色那样从记忆中的幸福
      里流淌出来。那滋味有一丝无法言说的甜蜜和刺痛。不管女人们是不是都这样表
      达了,但她们千真万确地正这样经历着。
      
          女人们正经历着美好和刺痛交织的复杂过程时,铁门就哐啷一声开了。铁门
      的哐啷声挡住了女人们用以回忆一切的愿望,强硬地将女人们热爱的声音以及给
      予她们美好回忆的男人驱逐而去。出现在女人们通过幸福刺痛回忆视线里的是贪
      污嫌疑犯何清芳。
      
          何清芳站在台阶上犹豫了片刻,她被号房里的寂静以及被挡在外面的歌声震
      住了。她并不知道自己正破坏性地出现在这个令女人们感觉幸福而刺痛的时刻里,
      会带来什么样的厄运。
      
          何清芳在冷冽的微光里颤抖着双腿走下石阶,她脸上的颜色与窗外那缕光亮
      形成了对照。她像鸵鸟样笃笃地走了下去。
      
          这时歌声消失了。
      
          何清芳站在号房中间,她仰面看了一眼天窗,她如灰样的面容被一抹光亮遮
      住了,她垂下头来如众矢之的那样立在女人们冰冷的眼光里。何清芳早就听说过
      牢头,而且这牢头跟神似的被众人供奉着。可是,这一时半会儿的她还真看不出
      哪个是自己同样想要供奉的那个神。于是何清芳就把手里的东西往地上一搁坐了
      下去。她坐了很久。她埋着头在寂静的等待中焦虑起来。她在焦虑中盼望那个神
      快些露面,一切事情也许就会迎刃而解了。
      
          何清芳深深地感到这号房里的静有点逼人。她又埋伏下去。她发现自己的头
      在双膝上不停地颠簸起来。她就颤抖着想,活着如果永远是这滋味,那还不如死
      了好。半世的辛酸涌入何清芳的心头,你好好的要那么多钱干吗。你一生拼死拼
      活呕心沥血难道就是为了现在这样的结果吗?何清芳的眼泪流过她的指尖时,她
      的身体开始随之抖动起来。她一边自作多情地哭着一边就想,该判死刑该枪决就
      快些吧。干吗一开始就让人等呢?干吗还要拼命地去托关系给自己找一条也许根
      本就没有的活路呢等待就像黑暗中的齿轮那样,不停地在磨损着你的肉体和心
      灵,它们一层层脱落下来,最后如蚕茧样轻薄的时候这人生也就到了该终结的时
      候了。
      
          何清芳再次抬起头来,一抹泪光晶莹地反射在眼镜片上,这使得她的眼光就
      像幽暗隧道里的时间那样没落颓废。她颤动着油红尚未经历生活艰涩的唇几乎是
      哀求道:“你们到底要怎样?”
      
          床上躺着的人一个个地开始伸懒腰打哈欠,接着就地起床了。何清芳镇定下
      来。她想这是干吗呢?事情还没有发生自己就先把自己吓死了,真是天下本无事
      庸人自扰之。你看从进来到现在谁搭理过你,这里的人都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
      谁有心思睬你呀。被捕前的草木皆兵把自己都弄成啥样了?于是何清芳开始四处
      搜寻,她想起进门时干警说让叶青给自己安排个地方。那么这个叫叶青的肯定就
      是自己要找的神了。她从带来的东西里翻出一袋蛋糕,再次在人堆里搜寻。片刻
      之后何清芳朝着郑大芬走去。她说,不用说你肯定就是我要找的那个神了。
      
          那一刻郑大芬万万没有料到自己居然就冲何清芳友好地笑了。这一笑不打紧
      却从此埋下了自己与别人永远也说不清道不明的仇恨。郑大芬在短暂的一瞬对何
      清芳有着一种直觉,她认为何清芳这号人有钱有来头,没准明天就出去了,再说
      跟这号人有交情也不会吃亏相反只会赚便宜,至少绝对与号房里这群草莽贱货有
      区别,是一个可以利用依靠的人。想到这里郑大芬的心里便掠过一丝希望的亮光。
      
          然而郑大芬并没有说话,她给了何清芳一个笑之后便开始穿衣服。何清芳站
      在她的铺前一动不动愣在那了。她越发地不能明白自己要表达的和自己将要得到
      的是什么。郑大芬的笑不仅陌生而且遥远,没有任何能让何清芳感到的内容。不
      过跟先前比起来没有了恐惧以及恐惧带来的不安,她只是不知所措无所适从地站
      在那里。
      
          几个女人开始给吴菲梳头的时候,外面传来了吆喝打饭的声音。女人们像一
      群野外的蚂蜂那样嗡嗡地涌到天井里,回来时各自都拿着自己的碗聚集到吴菲跟
      前。有人从铺位底下拿出家里送来的东西放在吴菲面前,于是她们开始吃饭。号
      房外吆喝打饭的声音渐渐远去,何清芳看看自己空空的手,她的确感到了饥饿,
      不是她想吃饭而是她觉得自己该吃饭了。
      
          何清芳在人堆里找到了郑大芬并看到了她身边的一碗饭。何清芳径直走过去,
      她显得毫无惧怕。这次郑大芬没有笑而是朝地上那碗饭看了一眼便又自顾自地吃
      饭。何清芳紧挨着郑大芬蹲下,端起地上的饭刚吃了一口,碗突地就被乔萍萍撞
      掉了。何清芳抬起头来看见乔萍萍正看着郑大芬,郑大芬站起来,何清芳也颤动
      着站了起来,她心里明白灾难来了。
      
          小黑鸭和王桃花一边一个将何清芳的手举起来,使它们像两只桨那样来回地
      晃荡了几下,才算找到了合适的姿势。两个女人示意何清芳固定了手的位置之后,
      便又用脚去踩何清芳的腿弯子。现在何清芳就按照她们的方式站在众人面前,像
      一只振翅待飞的大鸟那样蹲伏着。
      
          众人都觉得这老女人太油腔滑调了一点,管你她妈在外面是个什么东西,来
      到这大牢里就得懂规矩看脸色。本来见你年岁大了,又长了一副有学问的样子,
      这号房里的许多程序都免了。可是你这老不死的偏偏要不自重。
      
          吴菲说:“这是头不知天高地厚的母牲口。”
      
          小黑鸭端来一杯热腾腾的水递给吴菲,转过脸冲何清芳咧嘴一笑,露出几颗
      东倒西歪的鼠牙。
      
          何清芳坚持了一会儿就开始求饶了。她到底还是没有弄明白谁是那个像天神
      样的人。她说,我的小祖宗哟我的娘,到底谁是这里的神仙呀?饶了我吧,反正
      我也是被人陷害的,我的家人还在为我的事四处奔波,留我一条性命出去,我能
      帮助你们的。
      
          几个女人走到何清芳跟前说,我们从来就不想看着你这样的人从这里活着出
      去,然后再到社会上去作威作福,你听明白了吗?
      
          何清芳的两只手很快就耷拉下来了。她说,我这样真的会死的。
      
          几个女人重新迫使何清芳的手抬了起来。她们说,你狗日的少废话,你以为
      这里是什么地方,是你的家你想干吗干吗?你放的屁留着吧。
      
          乔萍萍说:“你是不是那个鸡巴龙头公司的总经理?”
      
          何清芳说是的时候她的手垂了下来,一个女人用了两只拳头使足劲后往上猛
      击了一下,何清芳一边叫唤一边又撑着抬起了手。她的脸颊红得跟要燃起来似的,
      她说,我的血压上来了,你们真不怕出人命吗?
      
          郑大芬过去摸摸何清芳的头对几个女人说:“我看她真是不行了,饶了她吧。”
      
          乔萍萍说:“你今天怎么变得这么善良?你还真把自己当神看了。”
      
          郑大芬不理乔萍萍,她见吴菲没有说话知道吴菲还没有主意,便叫米兰和小
      黑鸭给何清芳让个宽点的地方。
      
          何清芳坐在铺上眼望屋顶,心中涌起无数惆怅和失落。真是人为财死,鸟为
      食亡呀。这条老命弄不好还真丢在监狱里了。
      
          时间过了多久何清芳不知道,她又听见了外面吆喝打饭的声音。她觉得自己
      饿得有些头昏脑涨。她第一次如此渴望吃饭。她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吃饭了。
      她开始痛恨自己如此这般犯贱,被捕前那么长时间一看见饭就一点胃口都没有,
      到了这里也就是一切都成为事实之后反而就这么饿,饿得好无颜面,像狗那样吃
      到嘴里的东西还被别人强行夺出来。
      
          无论如何自己得撑着给自己留点尊严呀。何清芳躺在铺位上没有动,打饭的
      女人陆续回到房间,饭菜的混合味袅袅地从别人的碗里飘浮进别人的嘴里,再从
      那嘴里飘浮出来,使何清芳实在无法抑制奔涌出来的唾液。这么大岁数了她还从
      来没有发现自己会有如此丰富的唾液。她咬着牙紧闭着嘴,她想包里的蛋糕不是
      错给了神吗?夜里实在挺不住了吃什么呀。这时她感到了莫大的悲哀,活了一辈
      子还从没有这样为一口吃食活着。六十年代所经历的是一种集体的灾难,那时年
      轻还能挺得了,现在老了好日子过惯了。她又想起那句人为财死鸟为食亡,眼泪
      就落下来了,不一会儿她就把一张脸哭得跟雨季的泥沼似的。
      
          何清芳觉得眼前被一团黑影挡住了,她抬起头来就看见了郑大芬。她先看见
      郑大芬那条跟牛样粗俗的大腿然后才看见了她手里端着的饭。她两眼一亮眼泪又
      滑落下来。她望着郑大芬端碗的手久久不敢移动。这时郑大芬像先前那样笑了一
      下,不过这次却笑得十分的丑陋,使何清芳感到了疏远,刚刚涌现的感激之情一
      下子化为了泡影,食欲也一下子消散了。何清芳的嘴上下地抖动了两次,含在嘴
      里的那个谢字还没有吐出来,就看见乔萍萍抱着手笑得比郑大芬更真实可信地说
      :“吃吧,不吃饿死了管教问起来不好交待。”
      
          何清芳颤动的手在空中抖瑟了两下终于接住了碗。
      
          乔萍萍拉扯着何清芳的一只袖子将她引到便池和泔桶中间说:“先在这里锻
      炼锻炼吧,免得你日后弱不禁风死在这里。”
      
          何清芳刚才就没了食欲这下更不用说了。她只感到胃一阵紧一阵松吐了半天
      嘴里全是苦水。乔萍萍见何清芳没有吃饭反而在那里吐了起来,就又来气了。她
      转脸去看了看陈艺和小黑鸭,两个人立刻心领神会地把何清芳提了起来,一前一
      后地站在何清芳的面前说,一粒粮食一滴血汗,你这个资本家的小老婆,你敢浪
      费粮食我们就要代表人民枪毙你。
      
          何清芳每下咽一口就哇哇地吐一次。坐在吴菲身边的王桃花说,贪污犯就是
      不一样呀,让她吐吧吃了国家多少都吐出来,看她日后还敢不敢再吃?
      
          众人说就是的时候何清芳已经吐得不行了,郑大芬对着吴菲的耳朵说:“我
      看就算了,真把她弄死了我们谁也跑不掉。”
      
          吴菲抬眼看了一眼郑大芬,她觉得今天的郑大芬怎么跟换了个人似的,这个
      狗日的诈骗犯。但是她并没有表现出来,虽然这郑大芬跟往日不同但她说的话有
      道理,那老婆子实在是禁不住多折腾的。吴菲招了招手,她们就把何清芳架着拉
      到了吴菲面前。
      
          吴菲问:“你这把年纪犯了什么罪?”
      
          何清芳说:“贪污。但这是冤案。”
      
          吴菲厉声道:“这话你去跟法院的人说,以后不准在这里抵赖,要不然罚你
      掌嘴知道吗?”
      
          何清芳没有再吱声。她眼皮朝下耷拉,手有些轻微地颤抖。
      
          吴菲又说:“今天我来问你一句话你必须得从实说。”
      
          何清芳软耷耷地点头。
      
          吴菲问:“你在外面除了你老公外搞过别的男人没有?”
      
          何清芳愣在那里半天,她的耳朵里充满了石块样碎裂的笑声,脑子里一片乱
      响。她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这与我的案子有关吗?”
      
          王桃花冷笑:“你个老特务你就说有还是没有”
      
          何清芳脸上的肌肉也哆嗦起来了。
      
          何清芳说:“有。”
      
          吴菲:“有几个?你这么大年纪还干那种伤天害理的事?”
      
          众人又笑。
      
          何清芳真的支持不住了,眼皮子再也睁不开了,她强打起精神说,再往下我
      就死了。
      
          一直没有说话的郑大芬站了起来,她用宽大的身子挡住王桃花的视线,脸对
      着吴菲说:“我看她是不行了,我们见好就收吧,万一……”
      
          乔萍萍说:“有奶就是娘的臭母猪。”
      
          郑大芬用京腔唱道:“从今往后我要改恶从善呀……”
      
          女人们散开后就开始洗碗,哗啦啦的水声里弥漫着一股浓香的漂白粉味。郑
      大芬接水的时候,乔萍萍也挤了过去,她用一只胳膊正好挡在郑大芬前面,屁股
      顶着郑大芬,不让郑大芬接水洗碗。
      
          郑大芬抬起腿乔萍萍就扑到水池上了。伴随乔萍萍手里的碗摔进池子里的清
      脆声,多了一声巴掌落在肉体上的声音。这一掌不偏不歪打在郑大芬的脑门上。
      郑大芬万没想到乔萍萍的手这么快。乔萍萍一只手打过去之后,又立即跳起来去
      揪郑大芬的头发。这时的郑大芬已经有了充分的准备,乔萍萍很快就被郑大芬按
      在了地上。
      
          一直坐在铺上的吴菲对身边的几个女人冷冷地说,去把那个诈骗犯弄过来。
      
          几个女人就冲了上去。她们从四面袭击郑大芬。郑大芬很快就被按在了地上。
      小黑鸭抱住了郑大芬的腿,认真地找准一个地方,狠命地咬了一口。然后她抬起
      细长的脖子嗷嗷乱叫:“来啊!有恩的报恩,有仇的报仇啊!”
      
          郑大芬受到刺激后猛地一蹬,将小黑鸭倒踢开去。小黑鸭爬起来再次向前时,
      郑大芬已经从众人手里挣脱出来。她力大如牛,左一掌右一拳打得几个女人四分
      五裂抱头鼠窜。郑大芬喘着粗气摸了摸脸,黏糊糊的有几道血口子,嘴里也咸乎
      乎的。她狠狠地朝地上吐了一口。她狞着两瓣大而突出的牙,眼冒金星扑向乔萍
      萍。她揪住了乔萍萍的头发,使劲往地上拽,撕扯着去打王桃花,另外几个女人
      见事不妙远远地跑开了。
      
          小黑鸭用被子支着上了天窗之后,她不知道武警在那里看什么,双手抓住天
      窗上的铁条,定定地看了武警一会儿,然后她隔着玻璃朝武警挥手。武警把头伸
      出窗口俯身朝下看,他始终没有朝小黑鸭这个方向看一眼。小黑鸭急了,高声喊
      道:“哎呀!打死人啦!”
      
          小黑鸭被揪下来,像只恹鸡似的落在地上惊呀呀地怪叫。郑大芬放弃了王桃
      花,一只手提着小黑鸭,一只手揪住乔萍萍,将两个人的头碰得格格响。
      
          武警在顶上厉声命令了一声。
      
          后来小黑鸭被叫了出去。
      
        --------
        一米书吧
      
      
          
      
应天故事汇(gsh.yzqz.cn)

下一页 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