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桃的血液
      
        春风吹过,我们司令部大院缓缓披上了五彩绸衫,荡起如烟柳浪,伴着鸟语花
      香。这美妙的变幻恰似穿上夏装的女兵们终于盼到了脱冬装的季节,她们个个宛如
      顶着红缨的绿蝴蝶,散发着露珠般的水气在大院里飞来飞去,成了军营一道闪亮风
      景。
      
        我们是最后一批戴无沿软军帽的女兵。1984年天安门广场大阅兵以后才正式改
      掉了老式三点红军装。至今,我仍觉得,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女兵的夏装最有女军人
      味道,鲜红的小旗子对应在翻着领口的两侧,真有画龙点睛的效果,常常把年轻姑
      娘的脸映衬出一边一块红晕。发给我们领章帽徽的那天我激动地把领章都缝反了,
      缝成了一顺儿。看见金霞她们拿钢笔在领章上填字,我还奇怪呢。老女兵姚雪燕告
      诉我们说,军人的领章上都要填上自己的血型,以备战争时候需要输血。
      
        啊,她说得满神圣的,于是,我们在领章的背面庄重地填写了自己的血型,我
      和胡明媚都是O 型,金霞是B ,肖文汇是A.
      
        忍过了两个月的枯燥训练,总算单独值班了。我和肖文汇分在一套儿班,没出
      一个月,肖文汇的脑子里就装上了司令部大院的人脉关系布局图。她的能耐还体现
      在单独值班一周后,便开始和男兵机上闲聊。这一点,天津新兵跟老女兵比绝对是
      强手。现在,肖文汇和金霞还有胡明媚早就没有了天津腔,说得一口像模像样的普
      通话。
      
        不久,肖文汇还向我传授了一招偷听电话秘诀。预备另外一套接电话的话筒,
      在接通两方电话之前预先插好窃听电话的塞子和另外那话筒,这样不耽误接别的电
      话,偷听效果也不错。当然,团以上首长电话我们不敢也没兴趣偷听,我们只针对
      那些谈恋爱男女说什么情话或哪个参谋干事跟谁家老婆偷情,处在那个年纪对男女
      情感的好奇心无法阻挡,无聊的时候听听特别开心。
      
        最近,不知这肖文汇跟哪个男兵神秘地聊出了感觉,接电话红着小脸蛋儿像丢
      了魂儿。后来我注意到,只要是卫生所人工振铃电话的那盏小灯儿一亮,她就神速
      地抢先插进接线塞,柔声柔气的应答。也别说,整个司令部大院的男兵当中,好像
      几个帅哥全都窝藏在了卫生所,莫非肖文汇看上了谁?
      
        反常的事情接踵而来,肖文汇添了个牙疼的毛病,隔三差五地往卫生所跑,还
      特别愿意一个人单独去。终于有一天她再也忍不住憋在心里的秘密,告诉了一个让
      我震惊的消息。
      
        那天我们俩交接夜班,我值后半夜,她离开电话台子的时候,满面潮红地想说
      什么欲言又止。我心里的痒痒虫被她勾活了,硬是拽住她说:“不坦白交代别回去
      睡觉。”
      
        肖文汇坐回了沙发椅,闭上眼睛又睁开,带着醉意的微笑说:“卫生所马骁说
      他喜欢我。”
      
        “马骁?那南京兵吗?他怎么会喜欢你?”
      
        肖文汇用白眼球瞪我,有点生气的样子:“你有什么理由说他不喜欢我,难道
      他对你有兴趣?吃不着葡萄别说葡萄酸。”
      
        “不知道好歹,我腻歪这类男的,在卫生所只见过他一回,印像不怎么样。”
      
        “是你没跟他聊过,这人特风趣,讲话有水平,你想听什么他就会出说什么给
      你听,他要娶个北方老婆回南京呢!”
      
        “臭美,你就跟他上南京吧。”
      
        我不爱听她继续说,转身去接电话,故意拖延时间,不希望她在我跟前忘乎所
      以地炫耀她的魅力。其实,我心里一直想着绒儿告诉我的那个秘密,她跟马骁正在
      热恋呀,怎么半路杀出个程咬金。万万没想到跟肖文汇勾勾搭搭的原来就是绒儿的
      男朋友马骁。不过,绒儿跟肖文汇从外表看的确比不出个高低上下,肖文汇在新兵
      里最抢眼、个子最高,绒儿在老兵中最漂亮。假如说绒儿像只可爱的小鸟,肖文汇
      倒像一只俏丽的天鹅,她的四肢修长,皮肤通透,脸部线条也清秀柔和,比绒儿更
      像个美女。
      
        肖文汇走的时候并没因为我对她那个秘密的反感过多在意,我猜测她沉浸在幸
      福的向往里。
      
        早晨五点多,内蒙长途台军线进来找马骁,这就证实了昨晚在卫生所值班的果
      真是马骁。他准是前半夜跟肖文汇聊电话累了,一早接电话还打着哈欠。这狗东西
      昨夜勾搭肖文汇的时候,绒儿跟我们在讲笑话,她手里一直不停地织着一件黑色开
      司米毛衣,只有我能看出那分明是给马骁织的,织进去的全是她对爱的希望。
      
        我用肖文汇传授的技术窃听了马骁跟内蒙当兵老乡的电话,因为他们满嘴家乡
      话,听不大懂说什么,但我还是听出他们谈话的内容有绒儿,有小土豆。
      
        马骁肯定知道我是绒儿的知心朋友,他经常要内蒙和南京的长途,我看绒儿的
      面子准会给他开绿灯,照理说雷淑梅规定不许给战士要长途电话的。每次给他接完
      电话,他很正经,客气地说声谢谢,从不跟我废话。这是个情场老手,我注意到,
      女孩不递给他信号,他会表现得非常正人君子。不管肖文汇说的是否属实,我真替
      绒儿捏着一把汗,这痴情的蠢丫头别是被人骗了还帮人数钱。一想到前几天我还羡
      慕她的恋情反而觉得可笑死了。
      
        2
      
        这年,我们经历了百万大裁军,一个星期之内,司令部的大楼满满的人全被精
      简掉了。通信连也跟警卫连合并成警通连,我们换了个模样俊朗的指导员叫魏明,
      像当年的电影明星郭凯敏,原来给绒儿放录音那连长暂时没走,不过,他对杨绒儿
      的态度比原来好了,总在大会小会上表扬她。
      
        合并后,除了在军营值班的人以外,警通连官兵全到附近的射击场区拔除杂草。
      这便是我们第二任指导员新官上任的新举措,当时我们并不知此次劳动能得到射击
      场和收购杂草部门的两方面收入。
      
        别看机关男兵们平时显得松垮,干起活来个个如牛。我当兵以来头回体验到
      “累死人”的感觉,心里憋着怨气儿,牢骚满腹。拔草结束后,连长宣布每人发给
      40块钱,这下子,女兵们一脑门子官司顿时全都变成了咧着嘴的笑容。那年我们每
      月只有十几块钱的津贴费啊!散会后,大家乐得围着连长不停地拍马屁、说好话,
      只有我和绒儿没凑前儿。
      
        发了笔小财怎么去挥霍呢,我跟绒儿说,最想买件白底儿黑点点的泡泡纱连衣
      裙。绒儿说,她可舍不得犒劳自己,她惦记着送马骁生日礼物。
      
        第二天是周日,绒儿带我去逛西单,她把四十块钱全搭上还不够,愣是给马骁
      买了一条进口牛皮带。我没记住皮带叫什么牌子,肯定是精品。我想阻拦她就是拦
      不住,我甚至想把马骁跟肖文汇混在一起的事告诉绒儿,犹豫了一下还是怕绒儿伤
      心没说出口。
      
        绒儿花光了所有的钱,中午下饭馆只好我埋单,请她吃顿饭当然也是我甘心情
      愿的事儿。我要了鱼香肉丝、宫爆鸡丁、麻婆豆腐、尖椒牛柳外加一份醋椒汤,全
      是辣菜。当过兵的人爱吃辣椒几乎是通病。吃完饭我俩辣得张着嘴哈半天,撑得也
      快走不动道儿了,那应该是我最难忘的美味午餐也是当兵后最奢侈的一次消费。
      
        我问绒儿:“花那么多钱给马骁,他肯给你花这么多吗?我的皮带才五块钱就
      好得不得了哎。”绒儿晃晃脑袋得意地眯起双眼,不害臊地说:“林玫,等你找到
      可心人才知道,谁给谁花钱并不重要,别说是花光身上所有钱,就是卖掉身上所有
      的血都情愿。”
      
        我摸摸绒儿的脑袋说:“你没病吧?把血卖光人会枯死,还有什么情愿。”
      
        “相爱的滋味只能意会无法言传,就是那种欲死欲仙的冲动,你得赶快找个爱
      情试巴试巴。给马骁买个好皮带当然也有我的意图。”
      
        我被她说得脸发烧,找爱情?想找就找吗,我跟异性连手都没拉过,何曾不想
      知道恋爱的滋味呢,部队里遇到个合适男兵多不易,找初中文化农村兵不甘心,找
      参谋干事我还不稀罕,瞧他们牛哄哄那德行,难啊!不过,那时我对谈恋爱的细节
      和形式特别好奇。要是现在,我肯定劝劝绒儿,找个没人的地方,弄桶凉水冲冲大
      脑吧,一脑袋糊涂酱。
      
        看着绒儿伸出白皙的小胖手夹菜,手背上还带着四个肉窝窝像小白猪的蹄子,
      让人直想咬一口,我忽然问她:“绒儿,你给马骁买个好皮带有何意图?跟马骁单
      独在一起都干啥呢,怎么亲热?说说行吗,特想知道。”
      
        绒儿带着狡黠的坏笑说:“傻小孩儿了吧,扫听人家那种事,能说吗。马骁说
      的好,送他皮带就是让我亲手锁住那道爱情闸门,钥匙归我。你这老实孩子,说多
      了也听不明白。他真是只猛虎,我心爱的猛虎,好几天没见他,想死了。”说完,
      绒儿闭上眼睛像在说梦话,那表情跟肖文汇谈论起马骁极其相似。
      
        “马骁亲过你?”我壮壮胆子小声问。
      
        “哎呀!我连人都给他了,那还叫事儿?”她答道。我惊奇地问,那你俩还越
      轨?大院满处是士兵和岗哨怎么可能?“
      
        “你不懂,那种热度上来好比洪水猛兽,生死都置之度外。本不敢来真的,可
      谁让马骁叫老虎呢,他太知道怎么才能吃掉我,揉碎我,见了他就,就会产生那种
      想要他生吞活剥了的想法。”绒儿的声音发颤,忘情地说。
      
        “哎呀!亏你说得出口,不过你讲得好馋人,让我羡慕,我,我都那个劲儿了。”
      
        奇怪,我被她一席话说得心慌意乱脸发烧,也许这该是女孩子本能的生理反应
      吧。没想到绒儿那么大胆地就把女儿家最私密的话告诉了我,这越发勾起我想了解
      她跟马骁之间私房事的神秘感。
      
        绒儿接着说:“天暖以后,我俩在后山溜达,发现北山腰老电台的空房子不错,
      就经常到那幽会。那老房子虽说破破烂烂,连玻璃都没有,却留下了一张脏兮兮的
      单人床。马骁用消毒水擦过那张床,空房子就成了我俩爱的小屋。”
      
        绒儿脸上的两个酒窝若隐若现,嘴巴一张一合,可爱得像天使。在她娓娓道来
      的当口儿,我脑子里便闪出了她和马骁去山上旧房子里卿卿我我的画面,真替她陶
      醉呀!但很快,我的眼前又突现出肖文汇跟马骁在一起暧昧的情景。刹那间,刚才
      还算美丽的爱情简直就像一包印着玫瑰花商标的洋蜡,变得索然无味。北山腰上那
      排旧房子我见过,据说还是上世纪四十年代美国人盖的,早先连浴缸都有。不得不
      佩服马骁的智商,他竟然学会了废物利用,旧资源开发。
      
        我见绒儿的魂儿又飞到了马骁的身上,就板起脸,用手故意在她眼前晃晃,一
      脸严肃地说:“既然这样,你一定得让马骁娶你,要不,还怎么做人?”
      
        那年代,我还是有强烈处女情结的人,觉得女子的初夜应该特神圣。
      
        “马骁当然会娶我,他有誓言在先,不过,这些事情你烂肚子里也别说出去啊,
      更不能叫姚新燕知道,这假小子敢去找马晓动刀子的,记住啊!。”
      
        “嗯!”我用力点点头,做出个坚决保密的神情让她放心。我感谢这个可爱的
      知心姐姐把她心底的秘密都告诉了我,这也是我人生第一次得到这么宝贵的信任。
      我心说,但愿那狗东西马骁能信守承诺,将来和绒儿结婚,别朝秦暮楚,那就暂且
      把马骁跟肖文汇的小把戏归罪在肖文汇身上吧,一个巴掌拍不响,假如肖文汇勾引
      人家马骁也很难说呀。
      
        和绒儿在一起真好,她让我了解到许多不曾经历又渴望了解的事儿,在军营这
      个特殊的环境和群体中,连长和雷淑梅越是强调女兵不能谈情说爱,我们的心绪反
      而越是蠢蠢欲动,我这老实孩子也开始琢磨并垂涎着梦中的白马王子悄悄降临身边。
      
        又过一个礼拜,天气热得邪乎起来,大地生烟儿。连长召集开会说,你们拔草
      辛苦,还剩点汽油钱,组织全连去十渡风景区旅游。
      
        哦……会场一片欢呼,最近一个月来,连长和新调来指导员的工作中加了不少
      人情味儿,眼看着他们的人气指数不断攀升。
      
        如今,说起十渡旅游真是我此生最刻骨铭心的一次险境,二十多年过去了,1983
      年夏天的十渡之行仍然会让我心有余悸。但是,那次如果没有绒儿,我肯定要命赴
      黄泉去见水阎王了。
      
        汽车开到十渡已接近中午,一幕幕电影上见过的秀丽景色呈现眼前,让我们兴
      奋得像孩子般欢呼雀跃。到了河边,新老女兵甭管会不会游泳全都换上泳装跳进河
      里撒欢儿。
      
        刚下河的时候,水才淹没大腿,等我扑腾到中间水域想探探深浅,才觉出自己
      游进了无底深渊。去年在游泳池学会了点皮毛,还不会踩水呀。起先,在水里扑腾、
      挣扎,后来,我的头露出水面声嘶力竭地喊,我自己知道,那声音已经失真了,酷
      似水怪的吼叫,有粗又闷的低沉嘶吼,别人谁也不会相信那是从我嘴里发出来的声
      音。肖文汇她们看见我在水里挥手还以为我闹着玩儿,根本想不到我几乎陷入死亡
      绝境。我看着肖文汇她们在指着我说说笑笑,心里彻底冰凉,马上意识到,完了,
      这回可真是死定了,没想到自己就死在这水坑里,多冤!我将给这个连队写上永远
      的遗憾。
      
        水底的一扇阴门仿佛真的在向我缓慢地敞开,这样的时刻我感受到了一种品临
      死亡的不能确知的无奈和恐怖。
      
        忽然,一根竹竿戳疼了我的胳膊,接着,我听到了绒儿的声音:“林玫,快,
      抓住,别松手!”
      
        我紧紧地攥住那根救命竹竿,感觉那竹竿在引领我上升,一直把我拖回到趴在
      水里能用手支撑河底的水面。我吓坏了,睁眼一看,有个彪形大汉正握着竹竿奋力
      拉我,他腰部绑着救生衣。那男人身边站着泪花滚滚,焦急等待的绒儿。
      
        一群人围过来,雷淑梅排长嚷嚷道:“多亏杨绒儿给你去喊人,不然你就淹死
      了,我们还以为你在搞恶作剧呢。”
      
        知我者,绒儿也,当我发出第一声呼叫的时候,绒儿就确定我出了问题,她一
      眼看见了胸前系着救生衣的船工,连拉带拽地把那个正在修理脚踏船的人拖到河岸,
      指给他正在水里胡乱扑腾的我,把我救上岸来。
      
        这件事后,连长指导员说起十渡旅游就后怕,因为我的险像还生他们再也没敢
      组织过此类活动。从此,我跟绒儿更是形影不离。再后来,每当遇到绒儿在我面前
      逞能、或者跟我耍点小脾气的时候,想到她在生死关口救下我的小命儿,就拿她当
      姐,当亲姐姐一样什么都不跟她计较了。
      
        3
      
        自动班的假小子兵姐儿姚新燕即将调到别的部队,她为什么要调走?对我们全
      体女兵来说至今仍然是个谜团。
      
        82年的天津新兵还真有点舍不得她呢,在那些部队子女中,她从来不会瞧不起
      我们这些工人出身的孩子,她不单单是没架子,而且替我们搪过很多小麻烦。
      
        姚新燕身上也有讨厌素,撒起野来就不管不顾的。上个月有个周二,她可是把
      我们通信站全楼女兵整治得好苦。那天机关大院放计划片儿,在操场上演新电影《
      少林寺》。姚新燕一边看着电影,坐在小马扎上便忍不住拉开了架势,她见有个小
      女孩手里拿着两个核桃,趁人不备抢过来攥在手里,一跺脚就把两个核桃攥得粉碎,
      旁边的士兵和家属不禁发出一阵嘘声。
      
        女兵们看完了电影也是兴奋不已,一路哼唱着《牧羊曲》回到宿舍,端着小盆
      正要去洗漱的时候,忽然就听见一阵咚咚的脚步声和老兵姐姚新燕宏亮的嘶吼:
      “呀呔!”,接着,就是几声:嗨!嗨!嗨!嗨!的喊叫,再接下来我们女兵宿舍
      的所有蚊帐杆都被姚新燕这家伙用手砍断了,一个个绿色的,白色的蚊帐很快东倒
      西歪地塌下来,砍完后,她竟然学着武林高手的姿态来个双手合十:“嘘,阿弥托
      佛……
      
        那一夜,我们所有的女兵都没能睡进蚊帐,被蚊子咬得浑身是包,我的眼睛被
      蚊子盯了一下,第二天早晨肿得像个大牛眼,杨绒儿脚心被咬,第二天脱鞋、穿鞋
      不计其数。
      
        姚新燕嘻嘻哈哈地看着我们被蚊子叮咬的大小疙瘩,讨好地给这个揉揉,那个
      吹吹,花了两个小时才把所有女兵宿舍的蚊帐安装好。
      
        到了礼拜天,绒儿叫她将功赎罪,请大家吃雪糕,这姚新燕满口答应,谁知道
      我们等来的确是一大把铁签子穿的孜然羊肉串儿,一群绿豆蝇嗡嗡地追着她,姚雪
      燕说羊肉串是她的最爱。
      
        还有一次,姚新燕又整出个花样,也是我们看电影回来发生的新鲜事。改革开
      放后部队经常能看到双场电影,太过瘾了。那天最先演的电影是土耳其影片,好像
      叫做《除霸雪恨》,第二个电影是前苏联电影《脖子上的安娜》,是根据契科夫小
      说改编的,回来的路上,姚新燕一直不停地学着电影里的台词,骂着前苏联电影里
      面那个非常虚荣的安娜。
      
        大约已经是半夜12点钟了,我们快要走到宿舍的时候,天津兵金霞突然一声尖
      叫,她看见了一个黑乎乎的东西正从她的脚面爬过去了,我在她身后,被她的喊声
      吓了一大跳,低头仔细一看,哎哟!好像是一只王八。
      
        这时候姚新燕闻声跑过来,一把就抓起那个王八盖子。
      
        “炖王八汤,吃王八肉,怎么样,姚班长?”金霞嘴馋,她最先想到了香喷喷
      的肉汤,在女兵里她最贪吃。
      
        “你会炖吗,我可是光会吃不会做。”姚新燕也是个馋嘴。
      
        “我会,放上葱姜蒜,花椒、大料、白酒,不过,得先把王八脑袋逗出来,砍
      下去,我,我可不敢杀牲。”
      
        “看我的,除了杀人我啥都敢。”
      
        姚新燕说完,大摇大摆地拿着甲鱼朝炊事班走去。
      
        深更半夜,我被一阵敲门声惊醒,原来是姚新燕,她的衣服上还残留着杀王八
      喷上去的血渍。她端着锅沿上带四个小窟窿眼儿的行军锅跑到我们屋,非要给我们
      四个还有绒儿喝她炖的甲鱼汤、吃行军锅里面的甲鱼。起先,我们看这黑乎乎的肉
      块不敢动筷子,她愣是从汤里面提溜一块肉硬往绒儿嘴里塞,端起碗要灌她,两个
      人推推搡搡把甲鱼汤洒一地。姚新燕急赤白脸地嚷嚷着王八汤有营养,王八肉多么
      好吃。绒儿被逼无奈,尝了一口,立即喜形于色了,连声称赞说好吃、真好吃!
      
        我们四个天津兵只有肖文汇没动那行军锅里的甲鱼,难说她是装正经还是真娇
      贵,没给姚新燕捧场,她没喝一口汤,更没有吃一口甲鱼肉。
      
        绒儿和我们三个每人喝一小碗汤,吃光了甲鱼肉,那可真香啊!结果呢,那阵
      子闹流感,偏巧肖文汇就得上了重感冒,姚新燕一看见肖文汇捂着肚子咳嗽,吸溜
      着大鼻涕,一会也离不开手绢,就幸灾乐祸地说:“该!感冒了吧,假正经,要是
      喝过王八汤你就不会得病了。”
      
        肖文汇不以为然冲她笑笑说:“别说得个小小感冒,就是得半身不遂我也不喝
      王八汤。”
      
        “这丫头,竟敢跟我对着干啦,你的死啦死啦地。”说完,姚新燕伸出两个手
      指点在肖文汇的后背,就这么一下,叫她疼了好几天。
      
        打那以后,姚新燕就常常跟我们新兵一起鼓捣吃的,她还教会了我们怎么找招
      待所食堂要猪肝、猪肚,馋急眼了,怎么到村里老乡家偷偷逮只鸡用电炉子煮烂。
      她还给我们介绍了一家吃延吉冷面的小店,从此,每个周末,我们一有空就跑到右
      安门附近的店里吃延吉冷面,并且吃上了瘾。
      
        那阵子,能吃上一碗朝鲜冷面对我们小兵子来说可算是非常奢侈的美食了。
      
        这姚新燕就是老虎屁股没正纹,她力气还特别大,真如她所说,除了不杀人没
      有她不敢弄死的活物,说她那威猛劲儿赛母老虎还真不算过分。
      
        据我观察,这假小子般的姑娘一直对绒儿有种很特殊的感情,总是暗中呵护绒
      儿。奇怪的是绒儿嘴上说她是个好人,却对她越来越退避三舍,绝对不像跟我交往
      那么自然和亲密。要是现如今我们会揣测姚新燕对绒儿有同性恋倾向,因为她看绒
      儿的眼神儿都不对,总是跟男人一样色迷迷,进了楼道就像个疯子一样使劲搂住绒
      儿,由于她用力过猛经常抱得绒儿哇哇大叫,要不就抓起绒儿的胳膊腕儿使劲嘬个
      紫红的印记。
      
        姚新燕本人性格和长相肯定是雄性荷尔蒙过剩,可那时谁都没意识到这些,也
      很少听说过谁谁是同性恋,大家都觉得她像男人,行侠仗义。姚新燕的爸爸跟我们
      的顶头上司通信处处长是战友,临走前她多次去恳求处长,让绒儿接替她的自动班
      工作。老处长本来想培养新兵,后来也觉得老女兵该学点本事,复员后好找工作,
      答应了姚新燕的请求,派绒儿去电话设备厂先去学习自动交换机,然后把她调到自
      动班。
      
        绒儿真的要去电话设备场学习了。
      
        离开绒儿我真有点恋恋不舍,哪怕是短短几个月。下午,我特意到宿舍去看她,
      绒儿拿出一袋盐水鸭给我说:“藏起来,别给她们吃,马骁爸爸从南京让人捎来的,
      还有只鸭子我给姚新燕带走了。”我对绒儿说:“姚姐姐对你真好,她调走还想着
      让你接替她的工作。”绒儿笑笑说:“嗨,姚新燕是一根筋,脑子里有点病,不过,
      这次她不仅帮了我学习和工作,还能间接帮我解决一件棘手的麻烦事,以后别跟我
      再提姚新燕,心里难受。”
      
        我不好再问下去,也没多想。姚新燕昨天离开部队谁也没告诉,只有雷淑梅一
      个人知道,她要了辆吉普车,不声不响地把姚新燕送到地铁站。
      
        我接过绒儿手里的盐水鸭,用报纸包好说,这么大的鸭子我吃不完呢?绒儿说,
      看谁好就给谁,给肖文汇吃我也不管。
      
        她提到肖文汇反而让我心里犯堵,这傻丫头哪知道肖文汇都快成她情敌了。我
      试探地说:“新兵里可有喜欢你那马骁的,要擦亮眼睛啊!”
      
        “肯定,他太帅了,就连雷淑梅都打着找马骁给她妈打针的幌子送他东西,有
      双皮鞋还是拿外汇券在友谊商店买的呢?别人喜欢他没辙,只要他对我一人好就行
      了。”
      
        “真有度量,雷淑梅那驴脸太长,马骁准不愿意,可要有另外一个漂亮女兵跟
      你抢马骁呢?”
      
        “他要真从我身边走掉只能怪我眼瞎耳聋。死马骁也惹我生气,太爱胡闹,说
      他还不听,前几天,连长得了气管炎到卫生所打青霉素,马骁这坏小子给他打的全
      是溶化药面儿的蒸馏水。”绒儿皱着眉头略带气愤地说。
      
        “他疯啦,拿治病当儿戏,出人命怎么办?”我说。
      
        “嗨!这点小聪明他还有,连长那病不厉害,让他多难受些日子,顶多再让连
      长换种药,往他屁股上多扎点眼儿,死不了人的,谁让他去年访我们聊天的录音。”
      
        “啊!过分,下回,可得制止这坏小子。”
      
        “对!林玫,我遇到了一个大麻烦,你得帮我,只需要你冒充我姐姐给我学习
      的工厂打个电话,说我母亲病危好吗?”绒儿焦虑地说。
      
        “啊?那么严重,她什么病,你说啥时打电话我就给你打。看到绒儿望着我那
      双期许的眼睛,我心里也难受。”
      
        “五天后打,记住啦!我怀孕了,已经联系好了医院,五天后做流产。”
      
        “我的天!你俩真叫”英雄虎胆“啊!”
      
        我不知道该心疼她还是埋怨她,刚刚听明白,她为什么说姚新燕间接帮她解决
      了一个麻烦,原来麻烦如此之大呀。如果不是姚新燕去求处长让她调自动班,如果
      处长不让她去地方学习,绒儿怀孕这件事就很难瞒天过海了。我打定主意,五天后
      一定想法子请假去照顾可怜的绒儿。
      
        黄昏时分下起了小雨,肖文汇站在窗前哼着台湾歌曲:小雨像一首飘逸的小诗,
      常萦绕在我心里……
      
        唱完歌,她兴奋地跑走了,说要到山坡上,小树林里在细雨里散步,闻那青草
      和花香。我猜,她是去闻卫生所里的来苏水味儿吧,马骁这坏小子说不准把她也领
      到北山腰的旧房子呢。
      
        果然,肖文汇快接班才喘着大气跑回机房。本该是我值前夜,肖文汇非要拿她
      的后夜班跟我换,看样子她又是想跟卫生所马骁对班儿,换成后她可以跟他从前夜
      聊到后夜。
      
        总机房值夜室必须住两个女兵的,一个人值班,另外一个人睡在机房旁边的屋
      子。前半夜我被肖文汇的一阵哈哈大笑吵醒,提前十分钟就去接了肖文汇的班。
      
        肖文汇正在啃着一袋咸水鸭,跟绒儿给我的一模一样,她见我来接班,指指小
      桌上的鸭子说:马骁刚刚送来,你夜里吃吧
      
        我的脑子里嗡地一声,加上猛一回头,像是被人在头上狠狠地捣了一拳,满眼
      冒着金星。看见摆在桌上的盐水鸭就像一堆狗屎令人作呕。实在无法容忍马骁在两
      个女兵之间的欺骗,我下决心把真相告诉肖文汇。
      
        “肖文汇,咱是同坐一个车皮参军的老乡,有件事必须对你说明白,马骁是杨
      绒儿的男朋友,还记得我们刚到连队那天在饭堂放的录音吗?那里面的内蒙基地男
      兵就是马骁!”
      
        “你怎么知道,有证据?”
      
        “好!我这就下楼拿跟你同样的盐水鸭给你看,是马骁给绒儿的。马骁是什么
      东西,你知道吗,上个月连长得气管炎,他给连长打了一个星期的蒸馏水。这样的
      男人你也喜欢?”
      
        “那男兵不是在内蒙吗?怎么跑北京来了?”
      
        “是绒儿找她爸爸老战友把他调来的。”
      
        肖文汇的脸煞白,眼泪涮涮地掉,她哭着骂道:“马骁是个王八蛋,欺骗我,
      差一点我就……”
      
        “你就什么,他占了你便宜?”
      
        “他占有了我的初吻。”肖文汇说完,捂住脸嘤嘤地哭开了。
      
        我也哭了,为后天就要去做人工流产那个痴情女绒儿,为眼前这个初恋失败的
      肖文汇。
      
        肖文汇抓起桌上的鸭子,扔到垃圾筒里,关上了机房门,我估计这一宿她就甭
      想睡觉了。其实,她哪知道,最受伤害的不是她肖文汇,应该是绒儿。想到绒儿,
      我的心里像被刀子狠狠捅了一下,这个为马骁付出全部身心的姑娘今晚一定还在思
      念着她的老虎哥哥。
      
        第二天,肖文汇发烧了,我搀扶着她去卫生所看病的时候碰到了马骁,我和肖
      文汇都用鄙视的目光扫了他一眼,没跟他说话。医生开了一针安痛定,我扶着肖文
      汇找到另一个卫生员,故意没让马骁给打针。
      
        马骁露了下头就神色慌张地闪了出去,我看见他鬼头鬼脑的样子忍不住跟着他
      走出卫生所的大门,环视四周没人,就毫不客气喊住了马骁,压低嗓门警告他,站
      住!你这坏良心登徒子,以后好好对待绒儿。
      
        我的话一定戳进了他的肺管子,说完,我不等他回话就跑进了卫生所去找肖文
      汇。
      
        晚上,肖文汇退了烧,她的脸依然像朵粉面桃花,显然,她已经不再伤心,这
      是个比谁都想得开的姑娘。
      
        第二天,我撒谎请假说家里来人探亲,一大早就乘地铁到了市里。找个公用电
      话,冒充杨绒儿的姐姐给通信设备厂打了电话,说母亲病危,希望绒儿能请三天假
      回石家庄一趟。
      
        接电话的师傅通情达理,询问了绒儿母亲的情况然后说:多歇几天没关系,好
      好照顾母亲,地方不像部队管那么严,你这妹妹幸运,一会她要是来上班,我负责
      转告。
      
        我连声说着谢谢。打完电话,赶紧坐上公交车奔向绒儿做流产的那家医院。
      
        排在长椅上的绒儿见到我,兴奋地喊着我的名字。她没敢穿军装,穿了一身有
      点过时的衣服显得些土里土气。
      
        马骁也到了,脱下军装的他倒显得比在卫生所还洒脱俊朗,到底是南京人,会
      打扮。我也假装昨天没跟他打交道,不知他跟肖文汇的事,客客气气地听从着马骁
      的安排。南方的男人的确比北方男人会心疼女人,看着马骁殷勤地护卫着绒儿,我
      对他的厌恶稍稍减轻了一些。
      
        绒儿的坚强着实感动了我,在做流产的时候她一声都没吭,究竟是当了好几年
      兵锻炼的结果还是她太爱那个导致她受难的马骁呢?从那间叫声连连的屋子里走出
      来的时候,大夫们不得不佩服这个紧咬着嘴唇的漂亮姑娘,因为别的人做完手术要
      躺一会儿才肯下床,绒儿是立刻起身,一步一步地走出了计划生育手术室,一簇簇
      汗珠儿顺着脸颊流进脖子。
      
        4
      
        绒儿做过流产以后身体虚弱了不少,相信这回连马骁都不会管她叫小土豆了,
      她瘦成了一根小棍儿,我开玩笑说,她像我小时候语文课学过的课文《包身工》里
      的芦柴棒。不过,绒儿剪去一头毛绒绒的长发,天生的自来卷儿贴在脸颊,更突出
      了一双漂亮的圆眼,像大头洋娃娃。
      
        学习结束后绒儿回到连队,做人流的事天衣无缝地瞒住了连干部。有一点我遵
      从了马骁的嘱托,少叫绒儿沾凉水,需要洗洗涮涮的时候我替她代劳。
      
        这个深秋我们有了一年的兵龄,各自有了值班的代号,也常常在值夜班无聊时
      故意找个男兵神侃,遇到聊得上来的一两个男兵,这些聊友都是值夜班的人,比如
      门岗、加油站、卫生所、大多还是野战军的话务员。虽然看不见对方的脸,却能感
      受到他们粗犷雄壮性的声音、山南海北的方言,青春的朝气和对女战士的心仪之情。
      可是,遇到无理取闹的坏男兵打骚扰电话的时候也不少。
      
        肖文汇的夜班总爱整出点段子,我常接她前半夜的班,睡在值班室外屋,所以
      能听见她值班的动静。自从我告诉了肖文汇那个秘密,还因为跟绒儿是最好的朋友,
      肖文汇似乎有意识地在疏远我,可以理解,她对马骁由爱生恨,自然跟绒儿成了天
      敌,她还时常把对绒儿的不满和妒忌迁怒于我。
      
        这天夜里11点多,我被肖文汇的一阵怒骂声吵醒了,她在骂对方是王八蛋、臭
      流氓,她还大声高喊着,我是你妈,是你奶奶,你你,你是我儿子。我听出肖文汇
      的声音不太对劲儿,立刻起床,打开机房门看个究竟。
      
        “快!你跟她周旋一下,我去通知自动班,一定抓住这家伙。”肖文汇用手捂
      住话筒急切地跟我说。
      
        我连脱鞋都没穿,光着脚跑进去,接过林玫的话筒,帮着她拖延时间,等待肖
      文汇到自动班去查那个骚扰电话。话筒那边的男兵立刻觉出换了人,他能听出我的
      声音,憋着嗓子,略带北方农村口音说:“你是洞拐号(07),刚才是洞勾(09),
      她说是我奶奶,那你就是我母亲吧,你俩长得都不赖。”
      
        “哟!你这样儿可叫没羞没臊,要是认我当妈,那你是欠揍吧,给你两个大嘴
      巴?”我想托住他,语气平缓,真像是哄着个坏孩子的口吻。
      
        “是呀,你比那09号强,其实她没有你长得好看,我就是想你,一想你就,就
      硬啦,就……”
      
        这家伙后面又说了句让我学完都脸红的下流话,他的污言秽语令我震惊,其实,
      我也不能马上反应过来那脏话到底是什么意思,我毕竟是没有接触过男人的姑娘,
      听见不堪入耳的话也就只能拿臭流氓三个字回应他,可他呢,不仅不急不慢,反而
      用调整了语调,用可怜兮兮的口吻哀求我,他的声音有点颤抖,有点恐怖,还有点
      泣不成声,他说:“骂我吧,骂呀!我跪下来求你了,你就是我的妈妈,我的母亲,
      妈妈呀,你打我,你狠狠骂我吧,你就是我的亲妈。”
      
        听着他的一番话,我非但没生气,甚至捂住话筒噗嗤笑出声来,怎么会有这么
      神经错乱的人,愿意给人当儿子当孙子,为了拖住这傻家伙,给自动班争取时间,
      我只好耐着性子跟他纠缠。
      
        肖文汇进来,带着一脸愤懑。我问,查着了吗?她恶狠狠地说,死绒儿,明明
      见她插进一个塞孔听了半天,就是不告我那电话是哪儿的,这绒儿,胳膊肘朝外扭,
      还说我没事找事,跟我过不去,噷!让她走着瞧。
      
        看着肖文汇愠怒的样子我猜想,绒儿刚才说话一定是得罪了她,本来肖文汇为
      马骁就对绒儿产生妒嫉,加上这回绒儿数落她,肖文汇对绒儿是恨上加恨。我立刻
      到了自动班,想看看绒儿,问她到底怎么回事儿。
      
        绒儿见我来,还在那儿耿耿于怀,一边收拾刚才监听的仪器,一边跟我说:
      “肖文汇怎么那么尖刻?不就是打个骚扰电话嘛,骂他两句解解气还不行吗,非得
      查人家是谁?太不厚道。”
      
        “像咱大院的兵,还知道我是07,肖文汇是09呢。”我说。
      
        “没错,我查出来了,是东门卫。最近警卫排战士够苦啦,刚刚完成紧急献血
      的任务。他们今儿耍个贫嘴,明儿说不准就要去抢险救灾,献出生命,人非草木,
      过个嘴瘾,你们也少不了块肉,干嘛抓住人不放。前两年西门卫那战士因为偷了女
      兵的裤衩乳罩被遣送回家就够冤的了。”
      
        “啊,是东门卫?绒儿你放心,这事我有分寸,不说。”
      
        “对!千万不能叫肖文汇知道,头几天她还在连部跟连长说别人坏话,正好被
      我看见,刚才又跟我翻着白眼儿瞎闹哄,臭新兵。”绒儿说完臭新兵,又赶紧补充
      一句:“别多心,不是说你。”
      
        回到交换台已经到了接班时间,肖文汇打着哈欠,伸着懒腰说:“真不明白,
      你怎么能跟杨绒儿这种浑身长刺儿的人好,就欠拿张纸把她捏走,小地方人、小妖
      精、小土豆,小不点儿现在变成了小萝卜头儿……”
      
        “有完没完?人家都小,就你大?又不是你羡慕人家长在部队大院的时候啦!”
      
        “住嘴!林玫,我就是恨她,恨马骁,有朝一日叫他们知道我肖文汇的厉害。”
      肖文汇的声音带着可怕的怪音儿,一脸霸气。
      
        那次下夜班以后,我跟肖文汇有事说事,没事很少说话。谁想到,我俩之间竟
      然是因为争论绒儿的是与非系上了扣儿,以至于把这个扣儿越系越紧,越拉越硬,
      复原后好长时间都不来往。
      
        秋天的枫叶烧得漫山遍野,每天去半山坡吃饭的时候,我们都能眺望染透整个
      机关大院的红山绿树。当了一年多的新兵蛋子总算熬来了下一年新兵蛋子的到来,
      这回的五个女兵简直就是去年我们入伍时的翻版,她们依然是穿着没有领章帽徽的
      肥大的军装,叽叽喳喳地排着小队到山上吃饭。
      
        开饭前,文书吹哨集合,宣布连长口谕:饭前集合,点名。
      
        呵!会不会是新兵到来,又要放一段某某女兵机上闲聊的录音啊!杀鸡吓唬猴
      子?事情没像我想的那么复杂,可比我想象的严重。
      
        连队晚点名一般会在周日,战士外出都要请假销假。今天是周三啊,怎么突然
      来个晚点名,没正当理由缺席晚点名会挨狠批,如果是离开军营超时过长还有可能
      挨处分。
      
        炊事班的人陆续出来,看样子饭熟了。
      
        连长和指导员拿着威严的架势站到了饭堂门口,连长喊道,点名!“咵”的声
      音,非常震慑。稍息!队伍里出现了细细索索的声音。新来的个别女兵在低头偷笑。
      
        全连人都到齐了,唯独没有杨绒儿。连长喊了三遍,依然没有人应声。
      
        倒霉蛋绒儿,真不走运,偏偏赶上点名的时候不在?连长当众宣布,杨绒儿不
      提前请假,晚点名无故缺席,提出批评,还命令雷排长查明原因。
      
        我郁闷,跟着人流走进食堂,吃几个米粒就抬屁股离开了座位,我想去找找绒
      儿,估计她是跟马骁在一起。我知道绒儿不爱吃连队食堂饭的时候,他俩总拿电炉
      子做小灶儿,绒儿给我带过马骁做的叉烧肉,他厨艺特棒。
      
        匆忙赶到卫生所一看,马晓不在。这要是搁在现今,打个手机或是发个短信过
      去就啥事儿都没了,可那年月别说手机,连电话都是内线,我到处找绒儿就是找不
      到,真怕她因为晚点名惹出事端。
      
        果不其然,厄运又一次降临到绒儿头上。
      
        我去连部打探消息,电视里正播放着美国的电视剧《加里森敢死队》,大约是
      九点钟左右吧,连长后面跟着警卫排长怒气冲冲地回到了连部,他把腰带狠狠地摔
      在桌子上,气哼哼地说:“卫生所马骁我没权处理,杨绒儿一定给个处分。”
      
        “是啊,太,太有损军人形象了,依我看,处分是轻的。曾经跟绒儿吵过嘴的
      警卫排长说。”
      
        绒儿准又惹祸了。我想回去拿手电,到通向后山的路口去等绒儿。宿舍很安静,
      肖文汇值完班,正坐在马扎上洗着军装,见我进来,便端着盆到水房去漂洗满是肥
      皂粉的衣服。我追她到水房里问:“哎,绒儿呢?”
      
        “我跟她既不是一个班,又不是好朋友,没人托我看管?”
      
        雷淑梅气冲冲地进来,没等我们说话,她就开了腔儿:“服役期间别谈恋爱,
      杨绒儿再忍几个月就退伍了,混个八年兵龄,爱跟谁跟谁,对吧。可她偏不,今儿
      又跟男兵跑到北山腰小树林后面的美国平房去约会,让连长逮着,多丢人。”
      
        天哪,我早知道绒儿爱到老电台那片平房幽会。这傻丫头,跟马骁跑山上约会
      怎么能让连长抓到呢?两个恋人约会肯定不会告诉第三个人呀。说实话,值班一年
      来,我们都学会了巧妙地偷听用户电话,难道绒儿的电话被人偷听了不成?
      
        哗啦哗啦冲洗着军装的肖文汇停下手里的活儿,抬眼看了看雷淑梅,嘴角挤出
      一丝嘲笑,这细节很难被人注意,我却看了个满眼儿,这让我立刻联想到肖文汇上
      礼拜跟绒儿因为骚扰电话引起的冲突。我怀疑,今天下午肖文汇向连长打了小报告。
      
        绒儿十点钟才回来,当时已经吹过了熄灯号。我在路口见到绒儿,急忙跟上她。
      绒儿默默地走在前面,问她话也不说,她又哭得一塌糊涂。
      
        到底怎么啦?我问。绒儿还是沉默,掏出钥匙开了宿舍门,用力把我关在外面。
      
        她从没这样对待过我,本想敲敲门进去追问她,忽然听见她一阵撕心裂肺的哭
      声,我知道她心里特委屈,让她哭吧。
      
        夜风徐徐难入眠,我穿衣起身,忍不住打开窗户,长久凝望那弯隐隐冰冷的月
      芽。窗外落叶沙沙地欢响,对面远山黑压压地向我逼近,仿佛要对我诉说绒儿的遭
      遇。
      
        夜色中,我极力想象着,绒儿和马骁是怎样措手不及,竟然成了连长的瓮中之
      鳖呢?我想到日薄西山的红霞渐渐变蓝,变黑,想到绒儿正在山上那片旧房子里跟
      马骁耳鬓厮磨、缠绵悱恻。突然,连长带着一群士兵赶到,像去年在饭堂里播放绒
      儿和马骁的电话录音一样喊道:停!快停!伤风败俗!
      
        绒儿吓坏了,她死死地抱住了马骁,不敢移动,不敢出声。马骁平日里虽然自
      私了点,今天表现出了一副十足的男人气,他把绒儿紧紧拥在怀里,小声地安慰着
      绒儿:别怕,有我在。绒儿不怕了,她用双手十指交错拢在一起,死死地拦住马骁
      的后背。同样,马骁也用双手抠住绒儿的腰背,两个人亲密无间地标着,连风儿也
      别想从他俩身体的缝隙穿过,牢固得就像一个人。
      
        连长气急败坏地命令,把他们俩扯开!
      
        几个战士凑到绒儿和马骁跟前用力撕扯,然而,这对儿相爱的男女岿然不动。
      
        连长无奈,气势汹汹地说,你俩竟敢违反军规,跑到山上私会,该当何罪?你
      们干得好事我全知道,尤其马骁,原来你就是那个半夜聊天被我逮着录音的人啊,
      还借工作之便打击报复,给我身体里注射一个星期蒸馏水,别以为我不知道。
      
        啊!我忽然想起来,这秘密只有绒儿告诉过我一个人,为了肖文汇不受卫生所
      马骁的骗,我才破例违背诺言,告诉了她关于绒儿的秘密,关于马骁的来路,没想
      到,无耻的肖文汇就这样出卖了我。一定是肖文汇在报复绒儿。
      
        咚咚咚!敲门的声音打断了我的胡乱猜测和遐想,进来的是绒儿。她的神情里
      带着刺扎人心的幽怨,眼睛依然红肿,她用我从未见过的陌生眼神无言地看着我,
      直到看得我不愿意正视她那双布满阴郁的大眼睛,心怀愧疚地低下头。我企盼她说
      句话,却没能等出从她嘴里蹦出一个字。我猜她的心里一定在说,你出卖了我,害
      惨了我,别解释,晚了。
      
        绒儿拍拍我的肩膀,想说什么,欲言又止。她最后传递给我的眼神是谅解和怜
      爱。她义无反顾地转过身,拂袖而去。
      
        我多想奔过去抱住她好好哭一场,然而,她的坚定转身似乎没有给我抱她的理
      由。当时我哪里知道,她是下决心来跟我做个永远的告别。
      
        这一整夜我几乎没睡,想着想着就哭,有种被冤枉的感觉,我也委屈呀,我决
      定从今往后再也不搭理肖文汇。
      
        第二天一大早,我到山上吃早饭的时候没看见绒儿,她病了还是?
      
        待我下山回到宿舍的时候,迎面碰到了老炊事班长正回到伙房。我知道他跟绒
      儿关系不错,就问:“老班长,看见绒儿没?”
      
        “唉!我刚找个吉普车把她送到火车站,她走啦,去探家,本来打算秋天复员,
      能混个八年兵龄到地方好当上三级工,多可惜,只差那么几个月,这回全叫狗连长
      搅和啦。绒儿太耿直,太大咧,得罪人啊!”
      
        我泪流满面,心头被什么东西狠狠地咬住、撕扯,是遗憾、是失落、是惋惜、
      还有些许悔恨。
      
        “老班长,绒儿和马骁在北山腰小平房是怎么被连长抓着的呢?”
      
        “具体情况我不太清楚,只听说开完会后,连长带着警卫排长和三个四川兵去
      北山腰小树林巡逻,正碰上绒儿和马骁在那,嗨,说他俩在那儿……”
      
        “不用说了老班长,我全明白了。”我打断了炊事班长的话,不想听他说出绒
      儿的尴尬。
      
        绒儿头也不回地走了,不声不响离开了部队,虽然我们曾经情同姐妹,但我知
      道她肯定是记恨我了,连个背影都不肯给我留下。她回了原籍石家庄地区就音讯全
      无了。
      
        我们在电视剧或小说里看到那些幸福得像花儿一样的女兵属于通信连所有女战
      士,或许不属于杨绒儿,她一定是不愿意追忆那些绿色的日子,从离开的那天,就
      再也没有给任何人联系过。
      
        照理说,绒儿是因为马骁提前一年复员。照理说,马骁应该负起一个男人的责
      任,一生一世跟绒儿厮守在一起,把这个为他献出一切的痴情姑娘带到南京,成家
      立业。然而,事情的结果却没有顺理成章,最让人想不到的是,绒儿离开部队以后,
      马骁依然留在部队,转年的春天,他竟然考上了军医学校。
      
        三年服役期满,我即将复员的那个秋天,枫叶映红霜天,夕阳在黄昏的石桥撒
      下灿烂的金波,我看见两个军人熟悉的身影在石桥上晃来晃去,远远望去,两人的
      个头儿很般配。
      
        啊,那不是雷淑梅和马骁吗?他们俨然成了一对情侣。马骁穿上了军校学员的
      干部装,远远就能看见他的胸前戴着一小片白色校徽,他真潇洒呀,挺拔的身姿像
      天安门广场三军仪仗队的护旗手,帅得无可挑剔。
      
        我纳闷,这对儿狗男女啥时候混在了一块儿?天下竟然有马骁这等狼心狗肺的
      豺鼠子,太不可思议了。也难怪,雷淑梅虽然长个男人婆的大驴脸,老气横秋,但
      她毕竟是将军的女儿呀!雷淑梅再丑,对马骁来说是块肥肉,而绒儿再漂亮,她毕
      竟是个小土豆儿,小不点儿,马骁这只无情的猛虎不光要吃掉土豆,必然要吞噬雷
      淑梅这块送到他嘴边的大肥肉啊!
      
        二十多年以后,五一长假期间。
      
        早已经转业那个给绒儿放录音,被马骁注射过蒸馏水的老连长留在了北京工作。
      临退休的前一年他在北京召集全连所有周边城市的战友组织了一个盛大的聚会,我
      们再次相聚在曾经留下青春足迹和难忘回忆的部队大院。肖文汇和我毕竟都不可抗
      拒地迈进了不惑之年,每一个女兵的脸都在有恃无恐地出卖着她们的年龄。年轻时
      的过失被岁月的河流洗刷得模模糊糊了,我们大家见面后全都学会了相逢一笑泯恩
      仇,越聊越亲热。老通信连的女兵能到的全来了,唯独没能见到杨绒儿、雷淑梅和
      姚新燕。
      
        当年那个威严的矮个子老连长发福了,像个慈祥的老头儿,腆着啤酒肚儿见谁
      来了就跟谁做个拥抱的姿势,像只可爱的黑胖熊。
      
        提起雷淑梅,老连长摇摇头发出一声轻叹说:“雷淑梅转业后做到了厅局级干
      部,不幸的是她结婚五年就跟马骁离婚了。”
      
        提起杨绒儿,老连长一脸痛楚的表情。他说他非常后悔当年的做法,如果今天
      绒儿能来,他定要当面给绒儿赔不是,不就是偷偷谈个恋爱吗,那时候自己过于小
      题大作了。他还说,当年你们岁数小,我也年轻啊!我曾经多次打问过绒儿的下落,
      听说她分配在一个织袜子的工厂检验科,有一回我都到了织袜子厂门口想见见绒儿,
      徘徊了半个小时还是走开了。说话间,我见他的眼睛有点湿润,内心的酸楚无法掩
      饰。我能想象,如果不是当着这么多人,此刻,老连长定会为永远丢失了绒儿这个
      小女兵而老泪纵横的。
      
        我相信只有我最了解绒儿与马骁还有老连长以及雷淑梅之间的引发矛盾的来龙
      去脉。如今老连长都掏出了如此真诚的肺腑之言,我们还能责怪他吗?我故意岔开
      了话题,说起了如今已经夫贵妻荣的肖文汇。
      
        老连长拍拍肖文汇越发浑圆的肩膀说:“肖文汇,你做了房地产大老板的太太,
      我要给儿子买结婚房,赖上你啦,打折。”
      
        肖文汇很得意,立马掏出别致的新款手机,嗲声嗲气地说:“老公啊,在香港
      吗?有这么个事……”
      
        那情,那景,那时,那刻,我比任何时候都想她。
      
        绒儿啊绒儿,今天就能见到你了,此刻,你在哪儿,躺在医院还是在家里?我
      明白,嫁给烧锅炉牛海良那种粗鲁男人不会是你心甘情愿的,见了面快把你心里的
      苦水倒出来吧,我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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