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水  香事
      
        枣红色路虎车一路上风驰电掣,青灰的路面一眼望不到尽头,路旁的植被和绿
      色标示牌子嗖嗖地从我们眼中呼啸而过,坐在车里却感觉到非常平稳,这就是经典
      路虎车与我家夏利的天壤之别。我每次关车门都按照习惯用力一推,每次都遭到肖
      文汇的呵斥:“嗨!这是金牌路虎,不是你们家那易拉罐夏利。”是啊,我家那夏
      利车门总是关不严实。
      
        虽说我们车上是女司机,肖文汇也能论上巾帼不让须眉了,一辆接一辆的奥迪、
      本田、皇冠车全都被她超了过去,超出一辆车的时候,那种逍遥自在的表情立马就
      写在她脸上。远远看见前方竖立的大牌子,我立刻喊着肖文汇:“唉,到前面服务
      区停一下,我有事。”
      
        “有啥事,你俩谁要换卫生巾可得快点,别染了我的车。”肖文汇说。
      
        “放心吧,刚完事,弄不到你车上。”临下车的时候,我还特意问问胡明媚:
      “狐狸,上厕所吗?”
      
        “不去!”她上下嘴唇一碰,眼都没睁开,靠在座椅上闭幕养神。
      
        我和肖文汇去洗手间交了水费,回到车上,胡明媚正精神抖擞地打着电话,听
      她的口气又是给她那位老相好申总。
      
        “狐狸,你可真会见缝插针啊,老申头儿现在咋样?有什么话还得要背着我们
      俩。”肖文汇说完,坐回驾驶位子上,脱了一件外套,亮出闪着莹光的草绿色衬衣,
      那衬衣穿在她身上,配着她卷曲的长发,散发出神秘的性感。
      
        “肖文汇,你真混账,以后你再叫他老申头儿,我,我就把你的假胸罩拽出来,
      扔大街上。”胡明媚突然睁开大眼睛,冲着肖文汇发起火来。显然,胡明媚还不知
      道肖文汇已经做了隆胸手术。
      
        “啊呸,有什么了不起,还不许叫他叫老申头儿,能管他叫小虎队儿,动力火
      车吗,他也不是你亲爹,当人家二姨幸福是吧?”肖文汇也不示弱,打人怕打脸,
      揭人怕揭短,胡明媚刚才偏偏又说她那点先天不足,惹得肖文汇急赤白脸地数落开
      来。
      
        “嘿!俺就是幸福,怎么啦,别看你是大姨,可你家老王毕竟跟人家二姨亲热,
      把你晾在席梦思上做大梦去吧,给人家买钻石项链你有辙吗,看见我怎么心疼申总,
      他就会怎么心疼我,你家老王呢也肯定是如此照搬。”
      
        肖文汇一听,噗哧笑了笑,无奈地晃了一下脑袋,这是她从年轻时候就惯常的
      动作,再有,她早就拿小狐狸没了办法,谁让她们是战友呢,熟不讲理。我想,对
      她家那老王,肖文汇的确是望洋兴叹,她跟小狐狸为这种话题吵了不知道多少次,
      何必呢,天底下男人还不都是一个样子。
      
        记得好像是前年吧,她俩有好一阵不来往,还是我给攒了个局,总算和好如初
      了。仔细一打听才知道,原来,胡明媚还总爱在肖文汇面前逞能,说她是如何征服
      那老申头,怎么让他恋自己的床。她说有一套光盘算是A 片吧,肖文汇看过肯定受
      益匪浅。
      
        肖文汇不是没看过那种A 片,但听狐狸描述的A 片似乎更有意思,那片名大概
      叫《怎样在床上讨好男人》。
      
        肖文汇说她在现实生活中讨好男人没问题,就是在床上不会,假设跟男人上了
      床,肯定一次管够。于是她就向狐狸说借来看看,学学。胡明媚是最爱在肖文汇面
      前显摆的人,听她这么没自信,便做炫耀状地告诉肖文汇说:“本女子别看现实生
      活里没你情商高,在床上肯定比你的性商高,只要是跟哪个男人上了床过夜,那肯
      定得叫他想念一辈子,兴许是你的荷尔蒙有问题,明天晚上叫老申开车,我把这部
      片子给你送家去吧。”说话间,胡明媚还用她那双小玉手轻轻拍拍肖文汇干瘪的前
      胸。
      
        “骚狐狸,怪不得那老男人离不开你,原来你有绝活儿,明天晚上一定给我送
      来,”
      
        第二天傍晚肖文汇身体不适,加上暑热难当,她跟胡明媚通完电话便靠在沙发
      上睡着了。等她一睁眼,卧室里的手机和电话都在响个不停,天色已晚,夜幕降临,
      肖文汇这才想起胡明媚给她送盘的事,再看看手机上的电子表已经超过预定时间一
      个多小时。她穿上衣服赶紧下楼去,看见那辆黑色别克窗门紧闭停在楼下,一定是
      开着空调等候多时了。肖文汇也觉得无颜面对人家申总,可是申总却很绅士地从车
      上走下来,一身笔挺的西装,儒雅和善,笑盈盈地跟肖文汇打招呼。
      
        肖文汇当时突然感觉看错了胡明媚,那是她第一次见到申总,小狐狸胡明媚有
      眼力呀,这申老头跟电影里上海滩上的洋资本家派头一样,老了点是不假,但他却
      有年轻人无法企及的成熟和洒脱,仍然有种不可言喻的魅力,她甚至觉着,老申比
      他们家老王更男人,对女人尤其是成熟女人有着一种奇特的诱惑,于是,肖文汇反
      而也拿出了一种她惯用的扭捏作态,伸出雪白的纤手,歪着脑袋跟申总套起近乎。
      
        胡明媚气急了,因为她跟申总足足等了肖文汇一个半小时,从晚上7 点半一直
      等到九点,可肖文汇见到老申还在那儿眉飞色舞,故作娇嗔地跟他攀谈,胡明媚便
      歇斯底里地冲着肖文汇发起火来,骂她是个臭王八蛋。旁边的申总像哄劝小女孩一
      样劝着她,把胡明媚拉进汽车。
      
        肖文汇不光没有看成小狐狸吹嘘的A 片,还挨了骂,况且小狐狸是从来不敢骂
      她是王八蛋的,肖文汇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于是她哭哭啼啼地给我打电话,痛骂
      一顿胡明媚,她说跟狐狸一刀两段,再也不想来往了。我说,这话你跟我说过几十
      遍了,跟放屁一样。
      
        像肖文汇这么自以为是的女人很少表现出这么委屈无助和脆弱,那个对她常常
      是逆来顺受的胡明媚也确实没敢骂过她是王八蛋。我只好打断她的哭骂声,给她跟
      胡明媚之间说些调和的话。大约在半年之后,我把她俩聚集在一块儿才算打破了两
      人不相往来的局面。可惜的是,我和肖文汇再找狐狸要A 片的时候,她却把那片子
      借丢了,肖文汇叫她讲讲到底在床上怎么讨好男人,胡明媚想了想说,你俩别学了,
      缺心眼儿才在床上讨好男人。
      
        汽车从京石公路开出两个小时,路况出了问题,听前面的灰色雪铁龙说,是有
      辆车撞到了护栏上,后面跟过来的车顶上了那车的尾巴,眼看着几十辆车停当在我
      们正前方。肖文汇只熄火,等待交警疏通。
      
        胡明媚开始还东张西望,过了一会,忽然闹着要上卫生间排毒,她说昨晚吃了
      排毒养颜的最新产品,说白了又是减肥药,泻肚子。
      
        “哎?刚才我们去卫生间你不去,忙乎着给你的老情人打电话,现在这可是前
      不着村,后不着店啊,憋着吧姑奶奶。”
      
        肖文汇给我递个眼色,立刻兴奋起来,她又想拿胡明媚寻开心了,故意掏出手
      机,念她那些黄段子逗乐儿。我知道,在人憋得难以自持要跑厕所的时候,听见喷
      笑的事儿最容易闹出大小便失禁的乱子,肖文汇这招可够黑。
      
        谁想要往自己手机力存点低级趣味的短信息只要问道肖文汇一找一个准儿,她
      最无聊和空虚的时候就爱搜集些破段子。
      
        肖文汇手机里的短信什么新鲜事情都有,很快,她就找到一段,绘声绘色地念
      出来:一男子,大便后发现没带纸,怎么办呢?看到门前有自来水管,心想:用手
      对付一下,再洗洗手就行了。他用右手擦去脏物,用左手打开了自来水龙头,可是
      水管里根本就没有出水。他恼羞成怒用右手狠狠地拍了一下水龙头,水倒是没出来,
      可剧烈的疼痛让他不禁把手伸进嘴里,是那只右手。
      
        我听了从鼻子里发出两声哼哼,觉得挺没劲,看看肖文汇穿得干净讲究,怎么
      说起拉屎那么津津乐道。胡明媚憋了一肚子粪正在发愁,她皱皱眉头,闭了一下眼
      睛,表示厌恶。
      
        肖文汇见状并没善罢甘休,她翻翻手机,又念一段:三个男孩子拉屎,第一个
      拉出个S 形,第二个拉出个L 形,第三个拉成个等边三角形。另外那两个小孩子便
      很纳闷地问他,怎么拉成这样?他舔着手指头说,是我拿手摆的,
      
        我无奈地笑笑,看见肖文汇念完,接着还要念,连忙制止了她:“唉,你知道
      人家狐狸要拉屎就别说这类短信,念点别的,脑筋急转弯的,让她走走神,就不会
      琢磨肚子里那段肠子了。”
      
        胡明媚心急如焚一心要上厕所,没有闲心听她念破短信,况且,肖文汇念的都
      跟拉屎有关系,加上条件反射,她真就有点提不住气了。胡明媚的两个腿在不停地
      摇晃,眼睛盯着堵在前方的汽车干着急。她真想一拳头捣碎肖文汇的破手机,捣烂
      她那张粪坑一样的臭嘴巴。
      
        我跳下车去,想看看能不能物色个解决胡明媚排毒的地方,也想知道为什么堵
      车,看着胡明媚那难受劲儿真是于心不忍。照说肖文汇和胡明媚在别人眼睛里都是
      多么美丽和高贵的女人,有钱,依然漂亮,谁会想到俩个半老徐娘爱如此逗闷子。
      
        果然是有辆车追尾连累了一大串,停在一座桥上好半天过不去。看来一时半会
      走不成了,我只好回到吉普车前,告诉她俩真实的路况。
      
        胡明媚一听急得立刻从车里蹿出来,学摸着找个人少的地方排毒,我顺便埋怨
      她一句说:“知道出门就别吃泻药了,措手不及啊。”
      
        “这中国人就是多,哪儿哪儿都是,快把桥墩子压塌了。”
      
        肖文汇的善心此时总算发作了,她把车开到停车道上,把狗牵下来,带着坏笑
      跟小狐狸说:“去车上解决吧我有现成的小马桶和塑料袋。下次再路过服务区按程
      序走,别干私活,该干嘛干嘛,知道吗?”
      
        胡明媚不得不感激肖文汇,她在车上排了毒,脸上的阴云全都散去,灿烂地笑
      着,等我们上车去的时候,胡明媚把她的法国娇兰香水洒在车上,我们没有闻到任
      何有碍呼吸的异味儿。
      
        胡明媚的脸映着太阳光播散的光晕也绽开了笑颜,因为她的汗毛孔几乎看不出
      来,细腻的皮肤被照得像凝脂,珍珠牙齿镶在花瓣一样的嘴唇里,笑起来上下咬得
      紧紧的,四十多岁的表情依然像个纯真的孩子。她笑的缘由是因为想起了在部队的
      事情,她拍拍正在聚精会神开车的肖文汇说:“哎,老肖,还记得那年咱俩跟指导
      员去电话设备场拿材料吗,那场流血事件。你比我今天也强不了哪去。”
      
        “哈哈,对!那回太丢人了。”肖文汇说。
      
        起初,我不知道她俩在说什么“流血事件”“血染的风采”,不过,我直到肖
      文汇来月经多得邪乎,从我们面口袋似的大肥军裤里都能看出来她垫了足有半包卫
      生纸。听了半天才算明白,她们俩说的是我们连的第二任魏明指导员刚上任不久,
      带着肖文汇和胡明媚去领技术材料路上发生的事情。那天他们一行四人,除了指导
      员和两个女兵之外,还有个司机,江苏兵刘富龙。值得她们臭美的是那回的天气好,
      车也好。是辆伏尔加,车头前面有一只飞奔的鹿,当时就是我们大院里的好汽车了。
      
        汽车开到市里的时候,肖文汇紧张地攥住胡明媚的手,指指自己的座位。胡明
      媚一时半会没反应过来,大声地嚷嚷:“你别掐我,怎么啦?”
      
        倒是指导员魏明似乎从汽车的反光镜中看出了破绽。
      
        下了车,胡明媚才发现她的座位染红了一片,她赶紧双手扶住肖文汇的肩膀,
      示意不叫她下车,边说边拽过军用书包遮盖住车座。
      
        两个女兵在小声商量对策,可小穷兵口袋里还没有带钱。
      
        就在她俩嘀嘀咕咕的时候,指导员走过来,和蔼地掏出了十块钱递给肖文汇,
      安慰她俩说,没关系,我家属也出过这错儿,只好麻烦司机小刘处理一下吧,我刚
      才全都看明白了。
      
        江苏兵小刘假装没听见指导员的话,转回头却是个大红脸。现在想起来,那个
      染了红的汽车座套肯定是江苏小伙子给洗掉的,与两个漂亮女兵同路,洗座套的时
      候可见他会产生怎么样的联想啊。从那时候起,肖文汇认识了江苏兵小刘,便有了
      搭车的机会。难怪后来,肖文汇她老娘来北京都坐过江苏兵小刘那辆带着梅花鹿的
      高档轿车呢,这是后来肖文汇她妈亲口说出来的。
      
        当时,她俩回来的时候跟我们大伙儿说过,时间久远便想不起来了。今天胡明
      媚突发腹泻症状,才让我们想起了那件让肖文汇很少提及的尴尬。现在回想起来,
      正是那次跟指导员和司机小刘的接触,也是由于那次“流血事件”才开始拉近了肖
      文汇和胡明媚跟指导员魏明的距离。
      
        胡明媚见肖文汇一边开车一边想着自己的心事,对她说:“想谁呢?指导员还
      是那伏尔加司机刘福龙。”
      
        “没有,我在想那时候咱那的傻劲儿。”
      
        “累了吧,咱俩换换位子,你歇会儿吧,在我这儿做做你的旧日情梦。”
      
        “不累,实话告诉你们吧,这次要到石家庄除了想看看绒儿,我的另外一个私
      心就是要看看指导员魏明。”
      
        “看看,还是想指导员了不是?”我接着她俩的对话说。
      
        “他不在石家庄吧,指导员转业后好像在哪儿的监狱里当看守所长呢。胡明媚
      说。
      
        “不管他在哪儿,这回到石家庄,我只要给他一个电话就灵,你们信吗?”肖
      文汇自鸣得意地说。后来我才知道,我们去石家庄的那几天,正是指导员在石家庄
      带他老婆看病的日子,指导员魏明已经提前办了退休手续。原来肖文汇去石家庄看
      杨绒儿使的是一箭双雕啊,看绒儿的背后还隐藏着另外一个的企图。
      
        是的,肖文汇的心情我太理解了,她跟指导员到底是怎么回事也只有我略知一
      二,当然,这个前提是,假如她跟我说的全都是真话。去年也是这个金秋时节,我
      和肖文汇在北京见到了指导员魏明,因为胡明媚在上海就没赶上那次小聚。那是肖
      文汇带着自己的老公王总王兴泉开着灰色奔驰车,大张旗鼓地专程去看望到北京办
      事的指导员魏明。
      
        正是那次北京之行,我看到了肖文汇不为人知的另外一面,也让我对这个做事
      无情的女子有了新的认识。
      
        肖文汇和胡明媚找到了攀谈的乐趣和共同话题,坐在驾驶和副驾驶的位子上越
      说越美,我脑子里依然挥不去那些往昔的碎片,我故作沉睡状,闭上眼睛,不想让
      她俩任何一个人跟我搭话,我索性脱了带坡跟儿的皮鞋,舒舒服服地躺在后排座位
      上,把脚丫子伸到那只牧羊犬的鼻子底下,让它闻去吧。
      
        我要潜心想想那些自己总在琢磨的往事,宁愿再次陷入幽长的回忆之谷,此刻,
      我的后脑勺仿佛真的长出了眼睛,脑子里想的全是二十年前的风雨来路……
      
        2
      
        1984年秋天,军干子女的女战士们几乎全都复员回家了,我和胡明媚、金霞、
      肖文汇四个天津籍草根儿出身的工人女儿总算熬成了骄傲的老兵。
      
        被老女兵冷落惯了,别看平日里那些傲姐儿对我们爱搭不理,很少用正眼瞧我
      们,离队复员的时候她们忽然就像发了疟疾,抽冷子跟我们热乎起来,她们还真诚
      地夸赞了我们四个天津兵每人的优点,尤其是承认了我们两年来的变化,从原来傻
      俊儿傻俊的毛丫头出落成迷人,漂亮、飒飒英姿的女兵。
      
        将要返回原籍,老战士也处处表现出了对军营的眷恋。毕竟,那些当了好几年
      兵的姐妹像树苗一样在这个大院从少女时代度过了青春期,长成了婷婷玉立的姑娘,
      在一个雄姿勃发的男人世界里走过了人生最美丽的年华,留下不少鲜为人知的大小
      秘密。
      
        说实在的,我们四个天津兵的入伍给老女兵的冲击不光是美貌,还有一点,是
      她们这些表面上看似些优越家庭里永远无法体味和企及的,源自家人的亲情暖意。
      那是唯有简朴小市民日子才能弥散出的人间烟火,才能过出来的人情味儿。尤其是
      金霞和肖文汇的家里人,隔三差五地往部队里给她们的孩子鼓捣着大螃蟹、虾仁馅
      饺子、大麻花、红烧排骨,那些老女兵能不馋吗?可她们部队子女的家长来看孩子,
      大多是空手,要么就是带着几本盖着图书馆红印章的政治读物或是励志小说。比如
      《共产党员的修养》《邓小平文选》《钢铁是怎样练成的》《牛氓》等等,给她们
      带吃的机会更是微乎其微。
      
        头一次深深地感受到这些军干子女恳切、平和甚至有点弱势的一面,也叫我再
      次想起了曾经的挚友杨绒儿和假小子兵姐姐姚新燕,盼望着能听见她俩的消息。
      
        像鸟笼子一般的通信排三层小楼迎来了它前所未有的热闹场面。
      
        大院里的男兵提起女兵们住的宿舍脱口而出,随手一指就管那儿地方叫鸟笼子。
      因为通信楼从地下室到二层楼所有窗户都装上了铁栏杆,这在80年代的建筑物里并
      不多见。据说,在通信楼刚盖好那年,曾经逮着个心理变态的河北省男兵,他经常
      趁人不备在某个全连有活动的下午或是深夜潜入宿舍偷东西,他不偷钱,偷的全是
      女兵们的手绢、内衣,内裤和卫生带,别的什么也不拿。有一天夜里,他站在女兵
      的床前刚要伸手摸摸那个山西老兵的被单,猛然被那女兵发现,随着一声“啊!”
      地惊叫,那小子便从窗户跳了出去。
      
        这件事引起了通信处长的高度重视,他把连长叫了来狠狠批评一顿,说影响不
      好,叫他下力量盘查。连长布置任务不到一个礼拜,终于查出那男兵是个警卫排的
      门卫。还从他的床铺底下、箱子里搜出了许多胸罩、内裤,洗过用过的卫生带。连
      长叫女兵们去连部认领,老女兵没有一个肯去认的,毕竟那都是自己的隐私嘛。
      
        八五年以前市场上还没有卫生巾,中国的广大妇女都用那种两毛八一包的卫生
      纸,稍微讲究些的女子来月经用的卫生带肯定是干干静静晾晒过,带着淡淡的紫外
      线味儿和香皂味儿,老女兵管那叫倒霉带儿,因为她们管每个月来的例假叫倒霉。
      说起来也蹊跷,我们几个住在一起的女兵赶上倒霉就跟传染病似的,只要有一个来
      的,那几个跟手也就鼓捣起来。肖文汇和我每个月的经血量多,总看见我俩的床单
      上挂花,要么就是军裤上染一片。胡明媚和金霞就很少有这样的尴尬。
      
        那年月有文化的男人女人们肯定兜儿里装着条手绢,谈恋爱的时候还是可以当
      个小礼物送给情妹妹情哥哥。我和肖文汇还经常往卫生带里面垫块旧手绢,把卫生
      纸夹在中间,似乎这样比较保险,幸亏我们的军裤肥肥大大,要是穿牛仔裤可就得
      勒出轮廓出来了。
      
        有人潜入女兵宿舍的事情发生在我们当兵之前,我们到部队后,大院里很少有
      人敢到女兵宿舍串门,为了避嫌疑吧。但是,院子里所有男性军人肯定都羡慕住在
      三楼外线班的男兵,每天都跟女兵打头碰脸,还能听到这些年轻女子的欢声笑语,
      吵骂嬉闹。
      
        这个清晨,女兵们比平时早起床一个钟头,纷繁复杂的心态让我们兴奋不已。
      送走老女兵,我们四个就会成为总机班的元老,从地下室升到一楼,不容易,这回,
      可以随便挑拣那几间二楼阳面的宿舍和带晒台的水房了。盼望着阳光洒满我们床头,
      盼望着能在阳台下边搭上竹竿洗晒自己心爱的内衣,盼望着在明亮的光线里给自己
      修整眉毛、梳理头发,盼望着夏天能一眼就看到对面游泳池是不是开放,能看到那
      些不舍得买游泳裤穿着绿色大裤衩跳进游泳池的男兵们在水里乱扑腾……
      
        要住进二楼我们才发现,卫生间是男厕所改的,里面还有一排男人用的小便池
      子,哈哈!不是装蒜,这种池子我们几个从没见过,只有小狐狸明白,她还学着男
      人解小便的姿势做了个示范动作,她可是个坏丫头,从言语中能听出来,她应该比
      我们更了解男人世界,比我们早熟,后来我们知道,因为胡明媚母亲带着她和两个
      妹妹是单亲家庭,她和妹妹早就看惯了母亲跟不同的男人睡在一起,不同的男人因
      为跟母亲睡过把她们的家装扮起来,把她们母女三人打扮起来,并且给她们带来那
      么多好吃的东西。
      
        77年兵彭玲临走之前把自己留下来的一瓶没有拆开包装的香水送给了肖文汇。
      哼,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从东边落下去,新鲜事儿啊。过去,仅仅因为一个小小
      香水瓶儿,她们之间还闹过一场不尴不尬的别扭。
      
        郑州老兵彭玲身材高挑,她最喜欢把不同颜色的手绢系在马尾辫上。用现在的
      眼光看,彭玲肯定是东方美女了,但是,用八十年代的审美角度还是让人挑剔她单
      眼皮,小眼睛。她父亲是老师长,她的姨父官更大,是兵团级司令员,就住在我们
      大院的干休所,所以彭玲在连里没人敢招惹。
      
        彭玲手里的香水像个小金人儿在肖文汇的眼前晃动着,闪烁着耀眼光芒。她接
      过小瓶儿,嘴角朝下一撇,眼泪汪汪的,这丫头一准儿是想起去年夏天的傍晚的那
      场香水风波……
      
        去年的夏天热得出奇,我们跟老女兵相处的日子也像那酷热的天气有点煎熬难
      耐,一些小小的刁难或许已经记不清楚了,而那时候的心情还是想起来就觉得窝窝
      囊囊。没有一丝风的中午,树叶像舞台上的道具静止不动,而人的情绪却容易像那
      些蝉儿那么烦躁。彭玲端着洗脸盆从洗澡房里出来,甩甩齐肩长发,故作优雅地拿
      出小瓶子把一滴香水扣在胳膊上,随手便把那个造型古怪的香水瓶子扔进了小马路
      旁的垃圾桶里。
      
        我和金霞、胡明媚还有肖文汇跟在彭玲的身后,眼看着彭玲把那个精巧的香水
      瓶扔到了垃圾箱。彭玲这样做这很自然却也有点小小遗憾,我们几个总像仔细看看
      那小瓶子。不过,这小细节很符合彭玲干部子女的潇洒风格,人家香水用完了,小
      瓶子还留着干嘛呢。今年夏天,我们好多次看见彭玲有点炫耀似地拿起这个小瓶在
      手指上扣扣,然后点在手腕和脖子下面,那一连串的动作让我们心驰神往,也对那
      个小瓶子产生了强烈好奇心。我们只用过绿色的花露水,从没见过这么精致的小物
      件。
      
        臭美精肖文汇可能是太喜欢那香水瓶,她忍不住捡起来,见里面还能使劲滴出
      几滴,再看看四周围没别人,前面彭玲也没有回头的迹像,她便轻轻捏起那个小瓶
      子,擦了擦,悄悄装进口袋,不好意思地跟我们说:“我喜欢这小瓶子,拿回去玩
      儿。”
      
        我一眼就能看穿肖文汇内心的想法,她早就虎视眈眈地盯着每一个老兵的言谈
      举止、生活细节,人家吃什么、用什么、穿得是什么,肖文汇总想在部队缩短她多
      年小市民生活与高干子女生活差距,完成一场恶补。
      
        金霞和胡明媚似乎也没有她那么强烈地想拥有那小东西。自恋的胡明媚总说她
      身上能散发体香,连花露水都不用。
      
        谁知,就在肖文汇捡起那垃圾箱里小瓶子的同时,这一切竟然被我们身后的另
      外一个山西老兵看个满眼,那才真叫做螳螂捕食黄雀在后呢。山西女兵走过来冲着
      肖文汇劈头就说:“哎!天津兵是捡破烂儿的啊,怎么啥都往兜里揣?”
      
        “谁是捡破烂儿的,我在找我自己的东西呢”肖文汇的脸一直红到了耳后,她
      把声音压得很低,恐怕走在前面的彭玲听见。
      
        山西兵一听肖文汇顶撞自己,把搭在胸前的头发往后一甩,立刻大声嚷嚷起来
      :“彭玲,你过来,谁让你把香水瓶扔垃圾桶里,你看,你刚扔进垃圾桶,天津兵
      就当宝贝捡起来了。”
      
        彭玲一听,立刻转回身,走到我们跟前,她皱皱眉头,冲着山西兵故意挤挤眼
      睛说:“你这兵奶奶真是多管闲事,既然我已经扔了就让小新兵捡走呗,一个空瓶
      儿。”
      
        山西女兵刚要开口,被彭玲的话又拦住了,她说:“肖文汇啊肖文汇,别说你
      稀罕那香水瓶,就是你找我要满瓶香水我都会送给你的呀,何必跑到垃圾箱去捡,
      这要是传出去,不光给天津兵跌份儿,咱全连女兵都没面子。”
      
        肖文汇一听,从口袋里掏出那个香水瓶子砍出去老远,她一定是觉着无地自容
      把,哭着跑走了,还差点撞上迎面小马路开过来的吉普车。
      
        我们三个女兵没来得及追她,就听见彭玲跟山西女兵说:“这孩子心眼儿不好,
      给人家杨绒儿使过坏,不然,我不会这么不给她留情面。”
      
        “就是,数她心术不正,还心比天高,穷酸命,瞧着吧,这肖文汇保准不是个
      省油的灯。”山西老女兵说完,又冲着我们三个天津兵说:“你们将来提防着那家
      伙点,别叫她给你们下绊子。”
      
        我们看着这俩霸道的女兵没说话,也没做出点头哈腰的姿态,最可恨那山西兵,
      说人家肖文汇是穷酸命,凭什么?将来人家说不定还是财主呢,无聊!
      
        两个老女兵走远了,我们三个面面相觑地笑了一下,回到宿舍去安慰肖文汇,
      谁知道肖文汇早就跟没事儿人一样,躺在床上听着半导体,跟李谷一在哼着那首《
      妹妹找哥泪花流》,她有点五音不全,唱起歌来像大铁板。
      
        当年老兵的话说反了,如今的肖文汇,21世纪的肖女士,那可是富贵命,别说
      是抹点香水,就是拿香水洗淋浴也不是没有可能呀,说不定是因为她在部队被彭玲
      和山西女兵刺激太深,为了雪耻,为了曾经遭受的蔑视和难堪,肖文汇从那时起就
      种下的香水心结呢。当她刚刚变成阔太太的时候便开始了收集各个国家的名牌香水
      的嗜好。她的卧室里专门有一个香水柜,里面摆满了各式各样的精致小香水瓶儿,
      世界著名的品牌应有尽有,像安娜苏、贝纳通、波士、巴宝莉、伊丽莎白雅顿等香
      水名字能背出来一大串。
      
        现在的肖文汇呀,她人还离老远的时候,阵阵香风就预先吹过来了,而且她用
      的那些香水雅而不腻,幽香栩栩。
      
        女孩儿家虽说见识短但重情感,跟老女兵分别的那天,连那个山西兵也紧紧握
      住我们的手,她希望我们将来到山西去玩,她的母亲是旅游局的领导。
      
        哦,对了,还有一个奇怪事情,在临近复员之前的一个月,几个比我们多六年
      兵龄的老女兵们早早就换下了绿军装,穿上了身材合体的各色毛衣,薄薄的呢子裙,
      有的人还烫了卷发,让我们好不羡慕。我想,我们几个要是也像她们那样打扮肯定
      是电影明星。那些日子,她们像从笼子里飞出的小鸟,奔向了大院外面的世界,她
      们一个个突然间就冒出了男朋友,几乎都是北京人,有穿军装的,有西装革履的。
      年轻的男人们常常从市区开来各种小汽车,面包车接送这几个女兵,姐儿几个便神
      气活现地钻进轿车,提着各种各样的小皮箱,有红黑格子的,还有纯色的,也是从
      那以后,肖文汇和金霞、胡明媚她们三个每人有了一个小皮箱。她们从早就爱处处
      模仿老女兵。那年月最好的车似乎是皇冠、另外还有上海、尼桑,红旗轿车也只有
      国家领导人才坐。小汽车把她们带到哪儿去了呢,至今我们也不得而知,她们在北
      京逗留的那几天忙得是不亦乐乎。
      
        我们值班时候经常偷听人家谈恋爱的电话,知道了院子里年轻恋人的不少秘密。
      现在,我们多想听听老兵们的电话呀,那样就什么谜团都解开了,可是,对那些老
      兵我们似乎有种天然的畏惧和心虚,即使他们即将复员我们还是不敢也不好意思偷
      听她们电话,毕竟从前是同行嘛,稍有不慎就会被那些老兵发现的。
      
        跟老兵们一起走的还有一个人,他就是给绒儿录音的可恶连长,听说他的归宿
      不错,在北京找到了接收单位,他运气真好。新上任的连长从野战部队调上来的,
      是本院里老政委家的乘龙快婿,当然,论起模样就更甭提了,没人比得上。本来指
      导员就算够有形了,可连长比指导员个子还高。他的爱人既是名门之后又是总参某
      医院的护士,相貌也好,连长在女兵甚至全连人面前表现出十足的优越感和一本正
      经。他没带过女兵,很多女兵的具体管理基本上都是指导员魏明操持。我们通信排
      的三个班也都跟指导员比较熟悉。
      
        自从肖文汇和胡明媚跟指导员去市里出工差回来,偶然发生了那个小小的“流
      血事件”,两个女兵对指导员有了一种发自内心好感,这指导员也善解风情,他开
      始常常找肖文汇了解总机的值班情况,肖文汇呢,还真就拿着那回“血染的风采”
      当了接近指导员的由头,她不光学会了讨好指导员,还油嘴滑舌地整天夸赞指导员
      老婆,眼看着,肖文汇就成了连部的红人。
      
        当然,金霞也不甘示弱,她已经是我们几个女兵中最早得过嘉奖的,不能眼看
      着肖文汇抢了她的先呀。金霞是我们四个女兵中唯一的在高中时候的学生会干部。
      于是,金霞也开始从指导员夫人下手,没事儿就往那指导员住的宿舍勤跑两趟,帮
      着指导员的夫人看孩子。
      
        我们连队最大的官儿无非是连长和指导员,我们连的第一夫人肯定就轮到了指
      导员夫人的身上。人家连长夫人是高干子女,本身也是女军人,女护士,住在将军
      楼,我们也就听见过她的声音,远远看见过她跟连长散步,从没有机会近距离接触
      过她。
      
        指导员夫人则不同,她最爱穿警察制服,据说是个小学老师,每年寒暑假都在
      部队常住。虽说长相还不难看,甜丝丝的小瘪脸儿,一口米粒牙,毕竟是个村姑,
      在我们几个小美女面前绝对是黯然失色的,可她是连队的第一夫人啊,跟我们在一
      起的时候,指导员夫人又拿捏着一副小官儿太太的浅薄,叫人哭笑不得。她的女儿
      魏莹莹两岁,她经常抱着小女孩出来,这魏莹莹便成了天津女兵阿姨的宠儿,尤其
      是会拍马屁的金霞,最爱把指导员的小闺女儿带到宿舍,给人家洗澡,梳小辫儿,
      花钱去给魏莹莹买许多小发卡和头绳儿弄在孩子脑袋上,然后把孩子放在她的床上
      睡午觉,等孩子醒来又给人家买糖豆儿,买冰棍儿吃。
      
        那小莹莹长得跟娃娃差不多,长长的眼睫毛,宽宽的双眼皮,小嘴巴一撅像个
      小鸭子。到了夏天,这孩子在地下玩泥巴总弄得一身黑,金霞看见了就把孩子抱走。
      起初,指导员夫人还不放心,后来,女兵们抱走莹莹的次数多了,她也就乐不得干
      点自己的事情,去烫烫头发,逛逛附近的商场。她越是想把自己打扮得像个北京人
      反而弄巧成拙,毕竟她的脸颊总有两块永远去不掉的红晕,她的口音无论怎么改都
      难以去掉衡水老白干儿的土辣。别看指导员是安徽人却在石家庄上学期间找了个当
      地媳妇儿,这媳妇的爸爸是当地心里的公安局长,她本人自我感觉挺优越。她爱打
      毛衣,爱吃零食,于是,就又出现了爱给她送葵花子和五香豆的女兵。
      
        有个礼拜天上午,金霞又把人家指导员家小女孩魏莹莹带到电话机房来,她一
      边接着电话一边逗孩子玩,小女孩儿哇哇的哭声被传进了话筒,正好是通信参谋听
      电话,金霞立刻被通信参谋没鼻子没脸地训斥一顿,这倒好,让肖文汇解了气。她
      便阴阳怪气地说着风凉话:“金霞,别再给人家指导员家属当保姆了,这次挨训因
      为听见哭闹的是个”虾参谋烂干事,“下次传到首长耳朵里该给你处分了。”
      
        “我给人家当保姆,你给指导员家属当丫鬟,半斤八两嘛。”金霞的嘴也是不
      饶人的,她的母亲就是个逮住理不饶人的“坐地泡”。肖文汇心眼儿比她不少,可
      没有这丫头有口才。如果说肖文汇在追逐情感的天敌是胡明媚,而她追逐功利的时
      候,她的对手无疑就是金霞。眼下,老女兵走光了,总机班的班长这个空缺落到谁
      的手里还是个大问号。过去的连长指导员看中的是金霞的泼辣、能干,而现在的指
      导员似乎更加看重肖文汇的精明和柔中带刚。
      
        我可不是她们的竞争对手,俗话说也没她们心眼儿多。相比起来,胡明媚还算
      大大咧咧,后来,我们翻翻各自的红领章上写的字迹,总算找出了原始依据,我和
      胡明媚都是0 型血,她们管0 型的人叫傻圈血型,而肖文汇和金霞一个是A ,另一
      个是B 型血。
      
        我刚当兵的时候本来想考个军校,可数理化不好,也不愿意考护士学校,一直
      想着复员后继续参加高考,也就没什么政治理想或者说也没有什么上进的心思,在
      学校里连个共青团员都没当上,家里人也没有给我这种提干呀、入党的压力,所以,
      我来不愿意接近连干部。
      
        看着老女兵成双成对地找到了爱情,我自己也开始心里痒痒,青春的热浪鼓噪
      着我,于是,强烈地希望自己有一场恋爱。虽然没有目标,对异性的向往和好奇心
      总在蠢蠢欲动。这心思有点像我每天看见部队大院儿后身那个想上去又不可能上去
      的山顶,山巅并不高,天天上山吃饭都尽收眼底,可忽而有那么一天,看见山顶上
      像一对情侣似的两块大石头我就会怦然心动。
      
        说那大石头像对情侣也是我的主观臆想。有时候一朵云,一汪水,一座山可以
      引发出各种不同的画面,那该是随心所愿的。譬如我们眼前的那个山顶,如果你说
      它像头牛,那就该像牛,若是说那块大石头像个骆驼,那么它就算骆驼吧。
      
        “肖文汇,你看,山顶上那两块巨石像不像一男一女。”送走老女兵的那个晚
      餐以后,我跟肖文汇出来散步,沿着通向后山的小路不知不觉走到了山脚下的一片
      菜地,见没了别人,于是肖文汇便勾肩搭背地伏在我的肩膀上。
      
        “不像,你什么眼神啊,那是一块完整石头没跟本不是两块,我看那石头像头
      狮子。”肖文汇说。
      
        “不对,两块。”我说。
      
        “那是一大块,你看清楚了”肖文汇说。
      
        其实,一块或两块大石头只有到了山顶上才看得清楚,我很气愤的也是肖文汇
      故意气我,睁着眼睛说瞎话。
      
        那时候肖文汇当新兵时候那个“熄灯号”的雅称早就被人忘到了脖子后面,她
      在我们的女兵里有了个响亮的绰号,是比我们晚来一年的河北兵马玛给她起的,叫
      做变色龙,第一是因为她属龙,第二是因为她的身边总围着几个给她献殷勤的男兵,
      而她只能变换着不同的面孔和嘴脸对待她的追随者。现在,肖文汇被传闻包围着,
      周遭议论最多的话题便是她和男兵的关系。
      
        像肖文汇这类女兵,一阵银铃般的笑就能在那些男兵的脑海里荡起久久回响的
      余波,最近,我忽然发现新换的指导员魏明看着肖文汇的眼神不太对劲儿。
      
        无论温度计显示什么,春天已经来临,夏季快要上路,黑暗的冬日销声匿迹了,
      漫漫冬季之后,我们迎来了新的渴望,白天会变得越来越长久,越来越明亮,越来
      越丰富,直到下一个金色秋天。
      
        大地露出清新的泥土,早晨一场下雨过后,树上的枝丫显得更加绿意融融。我
      和肖文汇走到半山腰的时候,金霞和胡明媚跟了上来,胡明媚虽说比肖文汇个子矮
      了点,还是垫着脚尖蒙上了她的双眼。
      
        “肖文汇,下去吧,指导员找你呢,找你谈话。”她说话的时候故意朝我挤挤
      眼睛。
      
        “去!胡扯,你们也拿我找乐啊。”肖文汇有点假装生气。
      
        “是真得,指导员跟连长从饭堂里出来的时候,很严肃地把我俩叫到一块说的。
      金霞说话的时候胡明媚坚定地点点头。
      
        夜色阑珊,我们站在山坡上看着山下的点点灯火,看着一路小跑的肖文汇下山
      去的背影,猜测着指导员为什么找她。金霞还不由自主地说了句“变色龙”。
      
        我们很清楚地知道现在还没有发展她入党的迹像,如果可能的话也许叫她当个
      班长吧,其实这比入党更厉害,班长当上了,组织问题会很快解决。我心里这么想
      着的同时,金霞就把这句话已经说出了口:“哼,准是叫她当班长。”看得出来,
      她的神情是沮丧的,一边说话一边拿眼睛瞟着已经走下山去的肖文汇。
      
        金霞实在是看中或者叫痴迷总机班长这个芝麻官儿,当兵以来有目共睹,她的
      表现要比肖文汇更好、更努力,而且她的家人来探望她,早在去年就跟雷淑梅谈过
      这个话题。金霞的大姐是单位里的支部书记,她一眼便看出早晚有个班长的位子应
      该让她妹妹像争取上。她和雷淑梅的谈话还碰巧被胡明媚听见,胡明媚也不知是出
      于什么心态,很快就给金霞嚷嚷开来,肖文汇知道后,更是给金霞到处扩散。
      
        记得我们第一次探家回来的时候,一屋子人围坐在雷淑梅的床边,包括姚新燕
      和杨绒儿还有两三个老女兵,大家正在说说笑笑的节骨眼儿上,谁也没有想到,偏
      偏这个时候金霞在门口突然出现了,她抱着一个大尼龙网兜儿,里面装的全是午餐
      肉和桃仁罐头,金霞这回可有点失算,她正要送给雷技师,见到满屋子的人在聊天,
      来不及躲闪,一时间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尴尬。真丢丑,我心里也在替她难为情。没
      有别的选择,反正也被大家看见了,索性,她只好硬着头皮冲进屋子,她把那兜子
      罐头“咣当”放在雷淑梅的桌子上,撒腿就跑。
      
        屋子里的新老女兵们先是大眼瞪着小眼,安静了好几秒钟,你看看我,我瞅瞅
      你,吐吐舌头,后来便是一阵哄堂大笑。
      
        雷淑梅的脸上挂不住那么多人投来疑问的目光,她立刻抱起那包子罐头,面带
      愠怒,大步流星地闯进了金霞的宿舍。金霞没有在房间里,如果她在场,肯定会被
      雷淑梅着实地数落一番。
      
        送罐头这件事情本来应该给金霞带来不良情绪,可第二天她遇到昨儿在雷淑梅
      屋子里看见她送罐头的那帮人却表现出脸不变色心不跳的样子,无所谓。金霞这人
      有点凡事窜皮不入内,很会举重若轻,但逮住理就绝不撒手。
      
        现在,我和胡明媚看出金霞心不在焉的神态,知道她的心思这会儿惦记着班长
      的位子,早就飞到了山下,于是就拾趣儿地向后转,往山下走。
      
        我们刚走到通信楼的二楼,果然就听见连部里传出的指导员跟雷淑梅的吵嚷声
      :“肖文汇能当班长那总机班谁都能当,您这样做明显就是偏向。”
      
        啪!拍桌子的声音,接着,听到指导员怒声说:“雷淑梅,这是命令,执行吧,
      不存在偏向。”
      
        指导员的话音刚落,肖文汇已经从三楼下到了二楼,她的眼睛红肿着,哭得很
      无辜。
      
        3
      
        因为精简整编,通信连跟汽车排、警卫排合并成警通连,合并后我们就有了广
      泛地接触到男兵的机会。这一年,部队的老兵全部复员了,仅仅留下了雷淑梅和自
      动班那个技师方剑兰。她们每个技师手下都有几个女兵,俩班长,雷淑梅有我们四
      个,还有比我们晚到一年的两个河北兵,而自动班的方剑兰手下是四个北京籍的女
      兵,跟我们几乎同年,她们刚来部队就被派到了电话设备厂去学习。肖文汇在指导
      员的力挺下,总算当了我们的班长。
      
        肖文汇当上班长并没有比从前多干点什么,每天早晨依然是金霞擦楼道,她天
      生就是一个勤快人,谁都知道她对肖文汇当上班长耿耿于怀,但表面上她一点没有
      抵触情绪。胡明媚仍旧乐此不疲地以电话聊天为精神寄托,她似乎对上进不是那么
      热衷,但,不管开什么会,她都会在口头上表示她的思想进步,她对军队的热爱,
      她以服从命令为军人的天职。
      
        金霞的细微变化是她不像从前那么爱炫耀,爱说笑,她变得有些心事重重。平
      时找她的男兵不少,她在大院里办什么事情也不比肖文汇费劲,有那么多男兵讨好
      她,到底哪个是她心仪的人还不得而知。
      
        魏指导员对肖文汇赏识和提携已经是不成其为秘密的秘密,除此之外,指导员
      见到胡明媚时候的话也相对我和金霞比较多,这跟那回肖文汇和胡明媚一同随指导
      员到市里出差制造小小的“流血事件”肯定有关系。
      
        魏明魏指导员是标准的军人身形,清瘦的脸,清秀的五官,他的面部表情很多
      时候集中在嘴边,他的唇线棱角分明,唇色略带点黑紫,难怪那时候胡明媚不止一
      次地夸奖说,指导员的嘴好看,牙齿也齐,他家莹莹长得像爹。我说,男人要脸上
      有棱角,嘴长好看有什么用,说不清指导员哪儿带点娘儿气。金霞立刻表示同意,
      这时候只有肖文汇从不搭腔,她对指导员的好印像当然不言而喻。我们那时候想不
      起来性感这词儿,如果想起来,胡明媚在夸赞指导员嘴好看的节骨眼儿上不如叫做
      性感。看得出来,指导员魏明喜欢漂亮女人,尤其喜欢肖文汇和胡明媚。再说,魏
      明是安徽人,安徽口音里有很多地方跟天津话相似,指导员开口讲话既不像天津人
      话那样生硬,又有南方人讲话的词语规范和机智,加上与天津口音那种天然的契合,
      使得他在两个天津女兵眼里平添了不少魅力。
      
        热风卷着绿浪送来我们当兵的第二个伏天,管理处把淋浴室翻修了,弄得亮亮
      堂堂,白瓷砖,白衣柜,白昼般的吸顶灯替代了原先昏黄的电灯泡,把女人们湿淋
      淋的身体照得一览无余,女澡房来洗澡的人多起来。
      
        我们每回看到大院里哪个参谋、干事、连干部老婆的裸体都要回来议论一番,
      评出裸体身材最好的军人妻子。指导员的爱人别看是村姑,身材却很修长,玲珑有
      致,细腰丰臀,刚刚喂过奶的两个乳房虽然有点微微下垂还是比一般人丰满,典型
      的两个大水滴。这让我无意中立刻联想到肖文汇那瘪得实在没形的扁平胸脯,不知
      道她以后生了小孩会不会能鼓起来点。
      
        另外一个身材最美丽的女人就是军务处江参谋的爱人,某部医院的李护士,她
      的乳房高高地耸起,皮肤白皙如玉,连我们女孩子看了都赞不绝口,可是,天有不
      测风云啊,就在今天中午,我和肖文汇一起去洗澡的时候,我俩同时惊异地发现,
      她的一侧乳房被一片疤痕替代了。
      
        李护士的表情很安然,看样子她的手术做了至少半年以上,伤疤的颜色不怎么
      新鲜,已经呈现出浅粉。她一直垂着眼睑,不愿意跟人们的目光对视,但她的从容
      和沉默肯定让浴室里所有的女人心生恻隐。她洗得匆忙,却动作缓慢地穿上军装,
      有一只胳膊略微吃力。李护士端着脸盆出去的时候不仔细看很难看出已经失去了一
      只乳房的。
      
        “这小李,真倒霉,你刚才瞅见了吧,她是晚期。”
      
        “说得是呢。这女人家不能长太俊,红颜命薄,红颜祸水儿。”两个洗澡家属
      对话的时候说到长太俊三个字还瞥了我和肖文汇一眼。言外之意我们俩也是漂亮女
      人啊,不用说,那两个洗澡的阿姨当然属于中等偏下的丑老太太,年轻时候也没长
      出过好模样儿,其中有个管理处长的老婆我还在无意中偷听过她的电话,她跟自己
      男人刚要撒个娇就会被那管理处长倔出二里地。
      
        我跟肖文汇一路上都在谈论着李护士,我们说到了她的丈夫,她的女儿,我说,
      如果这李护士病情恶化,撒手人寰,那江参谋肯定会再给孩子找后妈。肖文汇立即
      说,这还用琢磨吗,理所当然的呀。于是,我越想越觉得那李护士太可怜了。
      
        洗完澡回到宿舍,我和肖文汇还有时间睡个午觉,放下脸盆,各自上床。
      
        “哎呀!肖文汇,你摸摸,我这儿怎么也长了个东西?”我的脑子里老是闪现
      着澡房李护士那片伤疤,不由自主地把手伸到自己胸前,摸了几下就摸出一个蚕豆
      大小的东西。
      
        肖文汇懒哼哼地快要睡着了,她嘴里咕哝着:“瞎嘀咕,人有嘛病你就有嘛病,
      小神经。”
      
        我急眼,只好跳下床,走到她的身边。拿过她的手,叫她摸摸我那个小疙瘩。
      
        “哎呦!不对!你还真有事儿,这儿,这里,就是有个东西。”肖文汇一骨碌
      从床上爬起来,面带惊慌地说。
      
        金霞跟胡明媚交了班上楼,走到隔壁的房间还没推开门,就被肖文汇喊了过来,
      她让金霞也到这儿摸摸那个肿块,金霞一进屋子就冒出一句:“别诈唬了,人有嘛
      病她有嘛病,小,胆小鬼。”我知道金霞刚要说小神经就把那两个字眼儿吞掉了,
      她知道我母亲得过精神病
      
        “不,你来摸摸。这回好像没诈唬。”肖文汇说。
      
        “呦,坏了,林玫,你真长东西啦,像黄豆,不像花生那么大,你得去看看”
      金霞摸着我的胸,跟肖文汇一样惊慌起来。
      
        “走吧林玫,甭想睡了,我跟金霞陪你去卫生所先看看。”
      
        我有点恶心,忽然间就觉得没有了力气,被她俩搀扶着下了楼,如同踩着棉花
      被肖文汇和金霞左右驾着胳膊到了卫生所。
      
        卫生所胡医生皱着眉头,反复摸着我乳房上的那个小疙瘩,轻轻地摇摇头。她
      给我开了介绍信,叫我务必去军区总医院看看。
      
        我才18岁呀,还没有过19岁的生日,怎么就遇到这等倒霉事儿。倏然间,我的
      脑子里变得一片空白,接着,洗澡房里江参谋爱人胸前的那片伤口反复在我的眼前
      放大、缩小、放大、缩小,还哗哗地流着鲜血。
      
        我要等到周三去总医院,因为只有周三才能有班车。当天晚上的后半夜值班我
      一夜都没敢合眼。有男兵找我聊天全都让我下了逐客令。
      
        肖文汇那么轻易地就当上了班长。上任后,她比从前表现积极了,金霞干的面
      子活儿她也一件不拉地身体力行。她管起人来还是得过且过,不难为大家,这一点
      可能比金霞当班长更人性化,因为金霞在工作上爱教条,假正经。这次我去看病,
      肖文汇还特意替班,叫金霞陪我一起去。
      
        到总医院给我看病的是名女军医,她除了一双手纤细漂亮,几乎没有让人夸赞
      的优势,撅嘴、呲牙、平板胸,这是也能给人留下深刻印像的女人。她跟卫生所胡
      医生一样,例行检查后,严肃地跟我和金霞说:“用手摸着不像恶性肿瘤,但是要
      做病理切片才能确诊,你本周五再来一趟。”她说话的时候爱用手比划,身上的来
      苏味儿很重。
      
        “如果是恶性肿瘤该怎么办呢?”我诚惶诚恐地问。
      
        “那就要切下你的右侧乳房。”女军医似乎用了一点同情心都没有的口气说。
      
        果然,我必须接受一个悬在空中的极其可怕的坏消息。
      
        跟金霞回去的路上我很少说话,总是愣愣地看着窗外,盯住马路上过往的女人
      们上身那两个颠颠颤颤的大小乳房,少女们隐在薄衣服里的两只小兔子。我呢,想
      到自己疑似乳腺癌,很可能要被切掉一个还从来没被使用过,没被异性摸一下、碰
      一下的姑娘乳房,多么可怕,多么可惜,自己还没有谈过一次恋爱呀就把乳房割掉
      了,多不幸。想着想着,我的心里一阵莫名的烦躁,要是能哭出来还好,偏偏却掉
      不出一滴眼泪,这个时刻,我想起了老女兵绒儿,她要是在肯定帮我。
      
        好在金霞是个善解人意的姑娘,她一路上不停地在安慰着我,说我的乳房长得
      太好看了,胸口的皮肤白如玉,医生故意吓唬吓唬我。
      
        回去又是夜班,那个雷雨交加的晚上对我来说,一个小时就像一年,每一道闪
      电都很刺眼地让我打个寒战,每一道闪电都更换了一个狰狞的脸谱。几个钟头就像
      度过了几年那么漫长。我突然有了想找人说说话的冲动,而且一定要找个男人说话。
      于是我就故意跟东西门卫找点闲话聊聊。
      
        自从警卫连通信连合并,那些平日里没机会跟女兵说话的农村兵自以为跟我们
      进了一个战壕,言谈举止流露出一个屋檐下的亲近或不见外。可是,我跟那两个男
      兵话不投机,东西门卫的小兵子比我还幼稚。
      
        快到2 点了,一个电话打进来,这声音很快能调动我情绪,一听便知道是政治
      部图书室的管理员小范,四川兵范春播。认识他还不到半年,他是从野战军调上来
      的,据说他会写诗,在小报上发表过,有个参谋便把他当人才调到了机关。范春播
      是我愿意偶尔聊上一阵子的唯一男兵,我还经常找他借几本世界名著看看。跟他打
      交道我有安全感,别人也不会说什么闲话。他属于男人堆里面个子矮小瘦弱的那种,
      留着利索的板寸头,身高不过一米六五,我跟他站在一起,穿着部队发的平底子解
      放鞋还要比他高出半头。他的名字也好记。也许是因为在书堆里熏了三年,范春播
      似乎比别的男兵稍微斯文了一点,所以在他的话语间喜欢咬文嚼字,爱带些成语古
      训,他还专门爱跟大个子男兵走在一起。
      
        4
      
        范春播比我早两年兵,他在电话里的声音挺有磁性,抑扬顿挫,咬文嚼字,带
      着个别齿音透着儒雅和厚重。我爱听南方人讲普通话,他跟我打电话熟了,就老爱
      哼唱一句电影《冰山上的来客插曲》:白杨树下住着我心上的姑娘,当我和她分别
      后,就像那肚它尔悬挂在墙上……
      
        我问他为什么就会唱这两句,他说,这两句最有人情味儿。
      
        他喜欢看小说到深夜,我值班的时候,范春播经常把他正读到的地方大声念给
      我听。我问他是不是给别的女兵也念,他说别人听不懂,不跟他们费劲。第一次听
      他读的小说是司各特的《艾凡赫》,英国18到19世纪的小说家。
      
        我那时候高中刚毕业,又是文科班学生,对世界历史略知点滴,听见他在念着
      中世纪的英格兰生活,描绘那些富于浪漫色彩的比武、决斗等场面,我觉得范春播
      能读进去这样乏味的小说,真是哪能可贵,他的求知欲和学养在很多机关干部之上。
      
        寂静的午夜,他念道:
      
        命运注定他毕生奔驰在异域
      
        为了一座小小城池他也放不过那鸡虫得失;
      
        他留下的威名全世界都为之慑服,
      
        钦慕他的为人,把他的轶事编进歌曲。
      
        我问他:“你念的这是谁?”
      
        “是悼念查理王的诗句,好不好?”
      
        “就那么回事吧,我喜欢抒情诗。”
      
        “等着,我找一首抒情诗给你念,马上就来。”
      
        “哎呀,算了吧,以后再说,你要去找我就撤线吧。”
      
        范春播一听我要撤线,没敢动弹,接着念那本司各特的小说《艾凡赫》。
      
        不管你是犹太人也好,是外教人也好,只要你走到她身边,谁又不能被她迷住
      呢?只要她有什么差遣,就不由得你替他干。甚至直到现在,一想到她,我还是愿
      意扔掉我的吃饭家私去救回她的命……
      
        想象不出来范春播大声朗读的样子,一定是特别逗人喜爱的那种专注。在别人
      眼里,范春播个子太矮,也不爱跟人开玩笑,我们女兵在一起很少提起他,好像谁
      也不会打他的什么主意。
      
        当兵以来我没跟任何男兵有过私下交往,这让肖文汇她们觉得我多少有点怪癖。
      
        今天,尤其是这个夜里我心情特糟糕,碰到了范春播我可没心思听他念那些外
      国小说。
      
        “林玫,干啥呢,你不是病了吗,怎么还值班?”范春播的声音。
      
        “嗯?谁说我病了,谁?”我很奇怪地问他。
      
        “知道的人不多,我也是听一个了解你们女兵的人说,你长了个东西。”
      
        “胡说八道!”
      
        “狗才胡说,我还知道你那东西长哪了。”
      
        “这是哪个长舌妇造谣,告诉我!”
      
        “林玫,你,你那地方挺大,挺好看,才,才长东西吧。”范春播的声音有点
      胆怯,听得却很清晰。
      
        “嗯?你这么讨厌,滚,滚蛋!”这太意外了,范春播的话让我感到了无地自
      容,仿佛他那双乌溜溜的大眼能看见我身上长的东西。我想骂他,骂他是臭流氓,
      犹豫间还是换了句,讨厌!
      
        毕竟他还不是一般的男兵,算是我唯一的,普通的好朋友,还是在心里骂吧。
      
        我撤了线,摘下耳机,趴在总机台上哭了,这是我头回听见有个异性对我说出
      如此带着色情意味的话,这让我措不及防,让我无法接受,况且,我的右侧乳房也
      许过些日子就要被割下去了,我下意识地摸摸那个长着小疙瘩的山包儿,它安静地
      躲在里面那么乖巧、饱满、挺拔地支撑这我的绣花胸罩。
      
        我越哭越觉得委屈了,出这么大的事找谁去说,怕母亲担心,她的精神分裂症
      刚刚好些。大姨家里最近出了点事,更不愿意给她添堵,难道这种事情还跟哥哥说
      吗?
      
        范春播的电话再打进来,我便立刻撤线,不愿意接他的电话。
      
        “林玫,林玫!”窗户外面想起了范春播压低的喊声。天哪,这小子怎么又来
      到我们通信楼的窗户外面,我害怕他的喊声被别人听见,迅速跑到窗口,站在窗户
      栏杆跟前,也用压低的嗓门说:“你快滚,再喊,别怪我跟你不客气。”
      
        “林玫,我来跟你说声对不起,再说一声,我,我喜欢你,即便你做了那种手
      术,我也,也喜欢。”范春播吞吞吐吐地说完,不等我回话掉头就跑,很快消失在
      松树丛里,他压着嗓门说出的那几句话却好似黏在了窗户栏杆上,让我看见那窗栏
      就想起他的午夜表白。
      
        范春播住的地方离我们通信连并不近,可他在深夜里跑出来竟然是特意对我说
      上这样一句温暖的话语。在我最需要人关怀的时刻,他让我既有想跟他亲近的冲动
      又有了一种想疏远他的心态,毕竟,我知道自己不会真正喜欢他,我们俩让旁人一
      看,什么比例都很悬殊。
      
        范春播说过的话有点像只痒痒虫迅速钻进我的耳朵,爬进心窝,说不清道不白
      的痛痒立刻萦绕着我的身体,叫我再次心神不宁。
      
        回到沙发椅躺下,愣愣地看了一会墙上的钟表,指针已经指向3 点半。后来,
      我睡着了,直到五点多进来第一个电话把我叫醒。
      
        我做了个梦,还记得挺清楚,梦见自己被一种香味或是一种声音吸引,不自觉
      地爬上一条铁链子做的梯子,爬呀爬,眼看就要爬上楼顶,梯子歪了,前面伸过来
      一只手,像肖文汇又像是金霞的手,我至今仍然不能确定。那只由小变大好像毛茸
      茸的,那只手没能拽住我,身体还在下滑,后来,我看到了无数双手朝我挥动,齐
      刷刷地伸过来,无济于事,因为那些手软绵绵像柳树枝儿,一点没有力气。眼看着
      梯子就要倒了,我也实在支撑不住的时候,电话铃声像起,是西门位换岗,换上来
      的是新入伍的四川兵,他瓮声瓮气地要个内蒙长途,找他老乡。
      
        按规定新兵是不能要长途的,今天早晨碰上我算他幸运,我毫不犹豫就给他接
      到内蒙。这一阵子顽强的铃声叫我清醒地意识到,方才的惊险发生在梦里。
      
        明天要取出那个肿块做病理,我给哥哥打了个电话。他的反应一点没有出乎我
      的意料,他说厂里忙,不能去北京看我,自己多保重吧,他还跟我说:“要钱吗?
      用钱言语一声啊!”
      
        我最恨他这么虚伪地问我要不要钱,这种话跟没说一样,我长年处于缺钱状态,
      他不会不知道,明知故问罢了。
      
        周五,一向是起来擦扫楼道的肖文汇没有按平时的时间起床,自从当上班长,
      没有特殊情况她是雷打不动地早起做卫生。今天早晨,她却紧闭双眼一个劲儿地喊
      着:“晕!”。
      
        我说带她去卫生所看病,她依然闭着眼睛,有气无力地说:“不,太早,卫生
      所还没大夫,今天我没法值班,金霞就不能陪你去医院做手术了。”
      
        “那,自己去吧!”我脱口而出地说了句其实很不情愿的话,怎么着也该派个
      人跟我吧,就算是门诊手术也非同寻常啊,那个位置太特殊了,神经线最敏感最集
      中的地方,平时碰都不敢碰,拿刀子剌开取出个小东西能不疼?更何况今天没有到
      总医院的班车,得自己做地铁,倒汽车才能到医院。
      
        多么需要有个人陪伴帮我壮壮胆子呀,可我只能自己去。哦,对了,一大早我
      还来了例假,真他妈的有点祸不单行。
      
        那天给我看病的尖脸儿消瘦女医生按照约定把我带进门诊手术室,她叫我躺下,
      脱掉衬衣,稍候,等她去叫主任来。
      
        这个门诊手术室不像我在电影上见过的大手术室,手术台好像也不怎么正规。
      医院当然还是全军的名牌医院,门诊手术室的规模可能仅此而已。屋子里很安静,
      我望着房顶上没有打开的无影灯,想象着下一步他们怎么给我开刀,想象着血肉模
      糊的一片。我没有脱掉衬衣,解开胸罩的挂钩儿,虚掩半露出自己一双姣好的乳房,
      即使一个人在屋子里没人看见也还是有些害臊。自己的胸发育得特别健康完美,颜
      色柔和,一圈粉红围绕着精巧的“小细节”,应该算是无可挑剔,加上 1.8尺细腰
      的衬托,更显出窈窕姑娘的曲线。呵呵这么说自己有点自恋的嫌疑,不过,我确实
      没有过分夸张,多数女人开花的季节都好看啊。
      
        那年月我还根本不懂,也不会欣赏女性的身体美,只知道脸蛋漂亮的女人就是
      好看的女人,甚至常常因为自己的胸脯过高而不敢挺胸抬头,含胸,便成了我难以
      改掉的不良习惯。像我和金霞,胡明媚这些穿B 号乳罩的姑娘在女兵中毕竟是少数。
      
        瘦脸儿女军医和一个年长的男人匆匆来到手术室,我听见她喊他主任。那主任
      年龄大约在五十多岁,是高个子,记得他的脸很粗糙,有几个麻坑儿,戴副黑边眼
      镜。
      
        我开始紧张起来,女军医有点不耐烦地数落我:“这么半天了你怎么还穿着衣
      服呢,哎呀!等着我们给你脱吗?”
      
        我只好坐起来,不自在地脱下衬衣,委屈得几乎要落下眼泪。
      
        那位老主任慈祥地望着我,他又检查了一下我身上的那个小病灶,手法很轻柔,
      让人觉得亲切可信,他温和地说:“家里人知道吗?你这东西十有八九是良性的,
      你完全可以不做,还做不做?自己拿个主意。”
      
        “给她做个病理吧主任,这孩子胆小,仔细查查,省得嘀咕。”女军医说。
      
        我静默地躺在手术台上没有出声,懦弱性格在这件不大不小的事情上也算害了
      我,为什么我没有领会老主任的提示,而是顺从女军医的旨意非要做掉那小肿块呢,
      其实,也就那么一念之差呀,当时我完全可以自己做主的,优柔寡断叫我付出了挨
      刀的代价,如果没做那手术要省去多少麻烦。
      
        女军医长得挺难看,尖瘦的脸颊、嘴突出,还长了一口里出外进的暴牙。很多
      年来我一直记恨那个女军医坚持叫我做那个手术,我怀疑在治疗诊断过程中肯定有
      那女军医的妒忌成分。
      
        打麻药有点疼,接着就只能听见刀子剪子的动静和两位军医的对话。
      
        “你看,这,这全是乳腺,这东西在这里,瞧,不止一个。”
      
        “把这个大点儿的它切下来吧。”女军医说。
      
        “别!不行,这么缝针脚太大,以后长死了太难看。
      
        “改不成了,只能这样吧。”女军医又说。
      
        我还没觉得疼,就是有种丝丝拉拉的抻拽,从他们的对话中我能领悟到,很可
      能我这次不用做小手术也不妨碍确诊,那女军医很明显地对我转变了态度,和气中
      稍稍隐藏着歉疚。直觉告诉我,自己得的肯定不是乳腺癌。
      
        我小心翼翼地爬起来,在女军医的帮助下穿上衬衣。那是一件十斤白的衬衣,
      老女兵还管它叫豆包布,土里土气的,外行人也许都看不出来我是女解放军,内行
      人一看便知道是没有什么兵龄的女战士,老女兵绝对不穿这类衬衣的,她们要穿的
      确良,熨烫平整,配上修改过的绿军裤。毕竟我没有穿夏季裙装,穿裙装必须要带
      无沿帽,我嫌麻烦。
      
        我站起来,一只胳膊垂在身上不敢动弹。女军医拿过一个小瓶子给我看:“瞧,
      这就是泡在福尔马林里的标本,你过一星期来拆线,取你的病理报告单。”
      
        看看那个从自己身上取出的小肉块,确实圆圆乎乎地被抛在小瓶里,光滑有形,
      特别像小时候见男孩子玩过的玻璃弹球,只不过那是块肉枣,不透明,带着无数根
      小血丝。
      
        “别担心,看样子不是恶性的,过一星期来查结果吧。”
      
        老主任说完就走了,女军医给我开了点药,告诉我千万别让伤口粘水,给我开
      了一周的病假条。
      
        她一低头,看见了顺着我的裤腿流尽鞋窠里的血,惊奇地问:“你来例假了,
      怎么不早说,这样容易多出血。”
      
        我没说什么,这才注意到自己垫的卫生纸偏了,幸好没有染到手术台。我没有
      跟女军医说过多的客气话,也没有说句谢谢,是心里不情愿,接过她递给我的单据,
      我转身去了女厕所。
      
        胳膊有点木,不太听使唤,麻醉还能起点作用吧,幸好我换好了卫生纸以后才
      觉出一阵钻心的疼,这种疼痛像几十根针从里向外扎透了皮肉,怦怦地跳蹦着发散
      剧痛,叫人难以忍受。往日来月经那种隐约的腹痛现在已经感觉不到了。走在马路
      上,自己仿佛是被拔光了上衣,全大街的人都在注视我,注视那个被开过刀的小伤
      口,我下意识地用左手捂住右胸那块纱布,恐怕公交车站拥挤的人撞到我的伤口。
      
        一阵狂风骤起,紧接着是乌云滚滚,天色顿时黯淡下来。
      
        大风刮得我不得不背过身去,顺着风势行走。我的伤口开始剧烈地疼起来。
      
        黑云像天兵天将一般在紧急集合,它们拼命地奔跑,从东至西簇拥在一起,骑
      自行车的人们加快了速度,眼前大有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架势。我更怕人挤到我,忽
      而想起了女军医告诉我的话,伤口不能沾水。
      
        雨下大了,幸好我躲进了一家杂货店,这里距离地铁站还有几百米,我在发愁
      怎么才能走过去。
      
        算我倒霉,这真是我整个人生里一个黑色星期五。上面做了手术,下面挂了花,
      这两处都不能被大雨淋湿啊。我在杂货铺转了一圈,看见柜台里摆放的香肠和面包
      才意识到自己没有吃中午饭,瞥一眼别人手腕上手表已经快三点了。
      
        我摸摸军裤口袋里的二十五块钱,买了瓶酸奶,一块面包,一根香肠,找个墙
      角很快就把她们装进肚子里。看着外面的雨紧凑地下着,虽然不大却是连绵不断,
      我盘算着怎么才能出去,首先要争取坐上地铁,到了终点站还要坐汽车,全程需要
      两个多小时,如果老在外面避雨,恐怕天黑都回不去了。
      
        看看窗外的风雨,刚想闯出去,却被一阵夹着雨水的风掀了回来,右胳膊稍微
      移动就会把伤口扯得一阵剧疼,下面的血不流了,很可能是因为受到紧张情绪和凉
      意的袭击造成经血不畅,于是我又新添了毛病,肚子坠疼。这是怎么啦,难道是老
      天在惩罚我吗?我有什么错儿呢,我真想大声喊叫。
      
        公用电话摆在柜台边上,有人在用,我凑过去,等了大约十分钟才把电话拿到
      手。拨通了总机却很快就掉线,我心里暗骂:“这小狐狸跟谁聊呢,准是忙不过来
      就任意拔线,急死人。”在这个最无助的时刻我的脑子里倏地闪现出了一个人,范
      春播,那天夜里他跑到机房窗口说的话又在我的耳边回想起来。可我把电话打到宣
      传处的直线,却没有人接听。
      
        如果那时候有部手机,给部队打个电话,告诉她们我被困在外面,或许能派辆
      车来接我呢。但是,现代生活所拥有的便利或许能够解决燃眉之急,它也同样会扼
      杀一些不该发生的、本该发生的故事,那些故事又很可能是千回百转,荡气回肠。
      
        实在没辙,我必须硬着头皮走,六点一过,通往部队大院的最后一班公交车将
      要收车。我们的营房坐落在郊外,下了地铁还有十公里的路途呢。
      
        好半天,我的左手一直藏在裤子口袋,攥着一张二十元的钞票,已经把那好几
      个月攒下来的零花钱攥软了,攥湿了,攥热了。我知道这连长钞票肯定留不住了,
      因为我必须要把它花在十二块钱一把的雨伞上。
      
        八十年代初期的二十块钱不夸张地说在某些消费上,足足能顶到现在的一百挂
      零。我一咬牙,一跺脚,狠狠心买下了那把太阳伞,为双保险起见,我又买了一件
      简易雨衣,转眼之间只剩下了几块钱,足可以作为回去的盘缠了。
      
        狂风把我的雨伞翻了上去,我只能把它紧紧地拽住顶在脑袋上,幸亏有薄薄的
      贴在身上,让我能够不被飘洒的雨水淋着伤口。
      
        进了地铁,我连收回折叠伞的力气都没有了,伤口疼,只好用右臂紧紧贴在身
      上,左手护着伤口,把那只撑开的雨伞夹在腋下。
      
        甘当一个十足的弱者,等着地铁乘客的牢骚和责怪吧,见到眼前有个慈眉善目
      的大妈,我便请求她帮我折起那把雨伞……
      
        拥挤的地铁里肯定有我的汗臭和来月经的那种腥味儿。
      
        出了地铁,还有一截公交车要坐,这段路对我来说肯定像两万五千里长征那么
      艰难了。我如同一堆烂泥堆在了墙角,真想就地躺下,管他三七二十一,好在我没
      穿军装,不存在违反军容风纪问题。
      
        天无绝人之路。有个三十多岁的高个子军人见我灰头土脸,满目憔悴,透过塑
      料雨衣他能看出我是个部队女战士,就凑过来说:“你去哪儿,我是炮兵的,假如
      路过你部队我捎你一程吧。”
      
        我告诉他我做了个手术,说出部队地址,他毫不犹豫地拉着我就上了地铁楼梯。
      
        我当时最紧张和担心的是,自己身上潮湿的气味夹杂着来苏和那种血腥味肯定
      是会被那位军人闻到。我指给他自己做手术的部位,他更是表现出一番怜香惜玉的
      样子。我几乎是被这位好心人拖着上完了地铁站的楼梯,用他的雨伞遮风挡雨,上
      了那辆停在售票窗口旁边的吉普车。车子开得很快,幸亏吉普车稀里哗啦地响了一
      道儿,不然,我肚子里的肠胃打打闹闹的咕噜声会被车上所有人听见的,
      
        到了我们部队的西门卫,他明显地拿出想要疏远我的态度,一板正经起来。他
      让司机把车停在门口,帮我把雨伞撑开,头也不回地跟我说:“你下去吧,最好让
      你们伙房给你做顿姜汤面。”
      
        “嗯,谢谢您啦!”我的声音里有点哭腔吧,反正我没有说别的,他讲话的气
      势跟本不可能,也不容人问问他姓甚名谁?
      
        他没有问我具体做什么,也没有问我的姓名,甚至都没有看我一眼便挥挥手命
      令司机把车开走了。我能理解部队干部对漂亮女兵的芥蒂,他是个好人,好新人,
      正派人,他帮助了却不想得到任何一点点回报,他长得很帅,有点像我们的新连长,
      但他似乎比我们的连长还多点阳刚气。
      
        久而久之,这位军人成了我人生的一道永不磨灭的小划痕,他到底是炮兵部队
      干什么的,
      
        参谋干事?还是连队干部?这些对我来说很长时间都是个谜。以后,他便成了
      我从来不需要想起,永远也不会忘记的人。
      
                                         
      
应天故事汇(gsh.yzqz.cn)

下一页 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