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丹兰
      
        我们还不习惯文绉绉地管“雪花膏”叫润肤霜的时候,很长时间大家都用着一
      种叫做绿丹兰的化妆品,记不清是哪个厂家制造的了,但那个翠绿的小瓶子和瓶子
      身上的小红标却深深印在了我们的脑海,我一直把它视为我们当女兵时代的象征物。
      直到很多年过去,提起绿丹兰,我们会感觉格外亲切,因为它的绿——是军营的颜
      色,丹——是我们头上的红星和领边的两面小红旗,兰——正如我们青春花季的兵
      姑娘。
      
        1982年秋天,那一年我17岁。
      
        美丽的北京西山,绵延起伏的绿色山野悄然罩上了猩红的外套,一个枫丹白露
      的日子,我们四个漂亮小龙女,四个属龙的天津姑娘随着接兵女军人雷排长坐上了
      四处透风的帆布吉普车,除驾驶员外,旁边还坐着一位穿四个口袋军装的30多岁军
      官。他个子矮敦敦,目不斜视看前方,几个天津小美人在他眼里似乎根本不存在,
      一看那架式简直是假正经。快要下车的时候,我才听见小雷管他叫了声连长。
      
        “连长是咱们这儿最大的官儿了吧?”我们四人中皮肤最白皙的胡明媚说完了
      傻笑一阵,她表情里透着天真无邪的少见多怪,那是一张洋味十足的脸。接兵的小
      雷好像是觉得这丫头太露怯,无奈地出口长气,轻轻摇头。
      
        太阳在山顶上吐出最后一片夕辉就晃晃脑袋躲到山背后去了,天色渐渐暗淡。
      吉普车开到一个枫树掩映的部队机关大院,连长抬手看看手表说:“雷淑梅,雷技
      师,先叫她们排队吃饭去吧。”
      
        坐了一天的火车、地铁和吉普,我肚子里的肠胃早就勾结起来横竖折腾,听见
      吃饭两个字别说叫我排着走,爬着走都认头。我们立刻排成一行,朝半山腰的山坡
      上走去。
      
        四个新兵鸡一嘴鸭一嘴地信口开河,哈哈大笑,穿着面口袋似的冬装,排成一
      行不伦不类的小队列,每走一步,又肥又大的裤裆就撅起个鼓包儿,我和肖文汇升
      高将近1 米70,穿1 号军装,胡明媚和金霞领2 号军装偏大,比我俩矮十公分,只
      好领了三号,我们嬉闹着,像老鹰捉小鸡一样奔跑,在满是枫叶的树林汇成秋的喧
      哗。
      
        对了,去饭堂的路上,还遇到了几个老女兵,散着香喷喷味道从我们身边走过,
      斜眼睛瞟着我们,连个笑模样都没有。那几个人中间只有一个矮个子女兵还算漂亮,
      剩下的全是相貌平平,不过说老实话,她们皮肤特别很滋润,细皮嫩肉,一看就不
      是在室外工作的人。她们的军装有笔直的裤线,没有大裤裆,可见是改过了。头发
      的齐眉穗是用什么东西卷过的,虽然不太自然总比直头发好看,这几个人中至少有
      三个人的马尾巴上系这一条手绢,这也是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女人最时髦的一种头
      饰了。
      
        饭厅盖在山坡上,远远望去,红墙绿瓦灰烟囱被金黄的树叶掩映着,颇像童话
      故事里的城堡。也许是因为第一天来到一个新鲜的地方,当时我感觉那间饭堂好大,
      里面摆上十张桌子依然还有不少可利用的空间。
      
        开饭前的一声哨响,通讯员宣布:大家注意,七点开连务会。我们几个新兵随
      着战士们窸窸窣窣的议论声挤进饭厅。
      
        开会的时候,瘦高的通讯员抱着一台大录音机摆在油哗哗的饭桌上。我们正在
      纳闷的当口儿,连长虎着脸说:“同志们!今天,说说女兵话务员机上闲聊的问题,”
      驴叫“不改,啊?”
      
        连长说话带着浓重的山西省乡土口音,把屡教不改的屡念成了驴,并且把“驴
      叫”拉长,“不改”说得特快。新兵里有一个喷笑的引得我也实在憋不住,我们被
      女排长雷淑梅扭脸儿狠瞪了一眼。
      
        连长急龇白脸地接着说:“听听!啊?,是谁?自动机房从11点开始录音,俩
      人占着北京到内蒙基地的军线一直聊到半夜三点。”会场里出现一阵喧哗,看得出,
      站在我们前一排的老女兵有幸灾乐祸的,有气急败坏的。
      
        机上闲聊?我猜想着一定是女兵跟男人之间的事儿,后来才知道话务员值夜班
      寂寞了就愿意跟司令部下属部队的男兵闲聊。这不,聊着聊着就聊出了问题。
      
        连长见下面仍然一片嗡嗡声,拍着桌子说:“静!开始!”
      
        会场即刻静默到能听见人们喘息的声音,录音机里响起了一男一女在深夜里的
      神秘对话,有点像电影里的画外音。
      
        女声说:“冷吗?”
      
        男声说:“呵……有点,不过,你的声音很温暖。”
      
        “哎!猜我长了几斤?”
      
        “猜不着。下月我到北京见见你,行吗,小土豆?男兵的嗓子有点沙哑,说话
      声音软软的,一听就知道是南方小伙子。”
      
        “真的?不来是小狗儿,那,可不能让你看见我这么胖哎。”女兵的声音酸溜
      溜,那边的小伙子也赖唧唧地说:“我就喜欢女孩丰满,忘记问,你长得白不白?”
      
        “白呀,我个子不高,可不是五短身材,你呢?奶油小生?”
      
        “忘啦,我叫老虎,是大个儿,不是小白脸,见面就让你魂不守舍,先让我抱
      抱你,小不点儿,在你耳朵边说一句话,然后……哎呀!现在就想。”
      
        “嗯……不嘛,我怕。”
      
        嗯的声音拐着弯儿像个撒娇的小女孩儿,听着让人心里痒痒的。我立刻巡视着
      前排的老女兵。
      
        老女兵的军装可不像我们,不光是有条笔直的裤线,她们的军装一看就是精心
      改良过的,我们四个还没跟她们说话,通过眼神的交流就能看明白,这些老女兵对
      我们怀着莫名其妙的敌意,不屑一顾。
      
        是谁呢?看背影她们谁也不算胖人啊!只有左边站着的小个子略微有一点点富
      态,难道是她?连里的官兵大都竖着耳朵听,咧着嘴坏笑,唯独连长和指导员绷着
      脸在运气。
      
        录音机有一段杂音,很快就恢复了清晰的男生:“小土豆,想你都快想疯了,
      得亲亲你,就一下,一下,咬你嘴里馋虫虫。”
      
        “呀……死老虎,看我怎么掐你。”
      
        “停!快停!伤风败俗!这个叫小土豆、小,小不点儿的女兵是谁?散会后去
      找我,好好反省,停止上机,到炊事班帮厨一个月。”连长是真生气,他的说话的
      时候嘴都气歪了。
      
        录音停了下来,会场掀起一阵小的骚动,连长刚要张嘴,站在女兵队伍左边个
      子最矮那位突然向前迈出一步。
      
        啊!我猜对了,果真是她。这是在老女兵里最漂亮的姑娘,除了个子稍矮,身
      材微胖,那张生动的脸蛋真可谓美不胜收。她并没低头,垂着长长的眼睫毛,扬着
      脖子像英勇就义。她看也不看连长说:“我现在就当着全连人承认,是我。”
      
        说完,她头也不回,旋风一般跑走了,快到门口时,连长大喊:“站住!杨绒
      儿,把机房钥匙交给新兵。指导员冲我大声说,你,跑步前进!把她钥匙拿过来。”
      
        毕竟这是我刚来部队头一天啊。我不规范地把胳膊肘夹在腰上,倒着小碎步在
      全连人的眼皮子底下跑到饭堂门口,站在杨绒儿对面等着接钥匙。
      
        杨绒儿并没有把钥匙递到我手里,她掏出钥匙,嘴角挂着一丝轻蔑的笑容斜睨
      着我,突然扬起手,把那两把拴在一块儿的钥匙狠狠地扔出我身后十几米远,推门
      跑掉了。钥匙借着光滑的地面溜到了饭桌底下,我又一次扭搭扭搭跑回去,钻到桌
      子下面捡钥匙。眼睛里含着泪水,但我始终没让它掉下来。站在我身后的高个儿、
      长头发女兵拍拍我的肩膀小声安慰我说:“没事儿,没事儿!”
      
        散会以后,这长头发女兵甩甩马尾辫儿笑着冲我们新兵说:“我叫姚新燕,自
      动班的。”
      
        自动班?对什么是自动班我还一头雾水,后来才知道,通信排全部女兵是分为
      两个班的,总机班接电话,自动班技术性强些,负责维护和保养机器。雷淑梅是话
      务员出身,属于总机班,她跟自动班那班长方剑兰是死对头。因此,很多年来,老
      女兵们之间的矛盾因为这两个班长的不和而此起彼伏,而受制的大多是总机话务员,
      她们跟男兵聊天稍微过火,就有被自动班录音交给连干部的可能。
      
        现在,我已经感受到老女兵冷峻的目光里隐含着对我们几个刚刚到来的天津新
      兵的鄙夷。她们要是都像姚新燕该多好。不过,我能理解杨绒儿对我们的冷淡,她
      是愤怒的,在全连人面前播放人家的电话录音,确实太栽面儿,也有点不近人情。
      
        没入伍之前,我带着许多疑问和新奇猜测着新鲜浪漫的绿色生活,谁想到抵达
      连队头一天就亲眼目睹了揭发男女战士谈情说爱的场面,还当着全连一百多号人把
      声音放得跟电影院那么大。我听着听着,刚才吃过的大菜包子开始在胃里翻江倒海,
      真像找个没人的地方用手指抠是嗓子眼儿把那些包子吐出来。一种难以名状的颓丧
      情绪涌了上来,我心里讨厌连长指导员把人家小儿女的隐私弄到全连来曝光。
      
        青春本该是伴着爱情度过的,可女孩子只要穿上军装服兵役就要严格遵守军人
      的清规戒律,不许谈恋爱。也许我能咬咬牙,忍它三年,可她们呢,花儿一样怒放
      的年龄,那些超期服役的女兵也要忍到复员吗?女战士就是万绿丛中最耀眼的一点
      红,想藏藏不住,想躲躲不开的。军队熔炉能叫人百炼成钢,但是,在斑斓迷乱色
      彩中找到内心里的秩序不一定容易,那只能是一种凭心去感受的东西。
      
        刚才听着电话录音的时候,我脑子里便开始勾勒着那个叫老虎的男兵的模样,
      不过,哪个男兵见了绒儿那张洋娃娃般的脸庞不会春心荡漾,她的天然卷发,她的
      明眸皓齿让女战友都得流连忘返啊!虽然她给我留下了傲慢、耍小性儿的印象,可
      不知道为啥,对她并不反感,我似乎能察觉到,在她那张可爱的娃娃脸背后隐含着
      与众不同的纯真和正直。
      
        说来,这都是二十多年前的事,那时的女兵接线员同男兵聊天跟今天的网上聊
      天很相像,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罢了,自动班那些老女兵就像现在的网管,逮住聊天
      的女兵易如反掌。你看,杨绒儿还有个昵称叫小土豆,那男兵不是也有个昵称叫老
      虎嘛!通信兵聊成恋人、聊进一个屋檐下成为夫妻也算是家常便饭,据说,连队的
      男女战士也闹过类似现在网友见面的笑话,电话里聊得如胶似漆,见了面驴唇对不
      上马嘴,与彼此想象的相差悬殊,让人心灰意冷,只是那时候互联网和比尔?;盖
      茨还没出现,谁也想不出“见光死”这个词儿。
      
        三年的时间放在生命长河,也许连个浪花都不曾激起,可同样是三个年头,在
      军营的三年却像是一阵惊涛,让我们至今还能感受那场惊涛掀动的涟漪。
      
        说不清是幸运还是遗憾,我们四个刚当兵没能经历新兵连集训,直接进入话务
      员训练阶段,每天坐在小马扎上背电话号码。说幸运是因为我们没有像别的女兵吃
      那么多苦,遗憾的是我们没能真正体验到系统的新兵训练,只是听说她们那些紧急
      集合穿错裤子,穿错鞋,一出门背包就散架的狼狈。不过,也招致了老女兵变本加
      厉的愤懑和不满,她们觉得我们没有体尝过刚当兵时候度过的艰难日子,加上我们
      是四个小美人儿,所以老女兵总拿出一种发自心底的妒忌和失衡对付我们,拿革命
      口号压制我们。
      
        新兵临时宿舍被分配在地下室,因为过不了一个多月就会有老兵复员,等她们
      走了才能给我们腾出宿舍。
      
        杨绒儿端着小盆儿正从地下室的水房走出去,看样子她洗了头,卷曲的长发挥
      散着蜂花洗发香波的味道,被头发遮掩的脸上还有泪痕,刚洗过的半个脸如凝脂一
      般透着嫩白。
      
        肖文汇依然记着杨绒儿在食堂扔钥匙给我的细节,她带着几分得意的表情瞥了
      绒儿一眼,到屋里跟我们几个新兵说:小土豆,哎,数这小土豆儿刻薄,还打情骂
      俏呢,活该!雷淑梅排长听见,翻翻白眼球看看我们,想说什么,欲言又止。
      
        水房里晾着绒儿刚刚洗过的淡绿色胸罩和浅粉内裤,那是一套让每个正在发育
      的女孩子都向往的内衣,我站在那,想象着我的身体要是装在这漂亮内衣服里一定
      像朵水中莲。真想知道这种带花边的内衣到哪儿去买。
      
        傲气十足的两个老兵姐们端着公主般的架式,抱着一摞小盆儿纷纷下楼来洗脸
      刷牙。合体军装包裹着她们圆圆翘起的臀,张扬出蓬勃的青春性感,又一阵清新的
      香脂味儿随着她们曼妙的绿影徐徐飘过,这香型似乎是我们闻所未闻的。
      
        搞不懂她们为什么对新兵爱搭不理,有一点是不争的事实,无论怎么臭美,她
      们也赶不上新招来的四个新兵养眼。
      
        老兵们躲在水房里间屋子,分门别类地使用完她们手里的小盆盆,很快洗完上、
      中、下三个部奏。她们的盆里还摆放着一个翠绿的小瓶,通体绿色,只在瓶腰的地
      方有个同耐克商标一样的小红飘带,在当时的化妆品包装瓶里一比太漂亮啦。我后
      来才知道瓶里的白色乳液很贵,以我们的津贴肯定买不起。
      
        老女兵们跟绒儿一样,也得意地把五颜六色的内衣秀在了水房,着实好看。我
      们从家来的时候只让带一个洗脸盆,当时我好像问了句接兵的雷排长,洗脸、洗脚、
      洗屁股都用这一个盆吗?
      
        雷排长瞪了我一眼说:“对!想当兵还是当大小姐?别看老兵们穿花哨内衣,
      新兵连期间只能穿部队发的绿裤头儿。”
      
        唉!现在想想那雷淑梅也够可恨,她怎么连穿什么样内裤都管?我们从里到外
      都是军用的,内衣想穿穿自己的也不行啊,幸亏部队没发明军用乳罩。新兵训练得
      三个月结束,那种一只裤腿儿能装进两个女兵的大裤头连我姥姥都不穿了,我们还
      得洗了穿,穿了洗。
      
        水房里有个老兵在晾衣服,肖文汇有点装傻充愣地想主动跟人家套近乎,她堆
      着笑脸带着轻微的津腔问那个正在擦脸的老女兵:“这小绿瓶儿的雪花膏叫什么呀?
      有花边的乳罩和裤衩真好,在哪买?”
      
        我想或许是因为肖文汇比我们更想买那个带着硬布衬的花边胸罩。用现代眼光
      看,肖文汇自信又风情,她那张脸有点像当时的一个日本红影星栗原小卷,还长了
      个模特身材,细腰长腿。但她乳房小得忒可怜,她换衣服我偷偷注意了,怎么看都
      像两个小桔子,这样的缺陷并不妨碍她在女兵中抢眼的靓丽,因为我们的军装都那
      么肥大,看不出这种私密细节,只有跟她睡在一起的人才能知道。
      
        老女兵看了她一眼,似乎是在犹豫理不理睬肖文汇这问题,她皱皱眉头咕哝了
      一句:“狗屁雪花膏,那叫绿丹兰。”
      
        说完,那老女兵面无表情地上了楼,她用来抹脸的绿丹兰瓶子盖儿掉在了地上,
      滚出去老远。几天后我们才知道,差不多所有老女兵都用这种名叫绿丹兰的化妆品。
      绿丹兰,好听的名字,更像一种代表女兵的符号,万绿丛中的一点红。
      
        肖文汇像我那天在饭堂捡钥匙一样跑出老远,俯身替她拾起那小绿瓶子盖儿,
      又回来递给她,不料,这位老兵姐姐连句客气话都没有,也正是这个脸上长个蓝色
      痦子的女兵最看不惯我们天津人,我听见过她跟老女兵闲聊天的时候,故意学着当
      时走红的相声演员高英培的口吻管我们叫“万能胶”“化学膘”。
      
        我讨厌老兵的狂傲,也瞧不起肖文汇这种软弱谄媚。早听说连队官兵论资排辈,
      老兵专爱欺负新兵蛋子,没想到,来到部队果真碰上了冷冰冰的魔女帮。
      
        老女兵里也不全是魔女,这不,自动班老兵姐姚新燕笑眯眯地来我们地下室串
      门了。我很奇怪她的裤子总比别人短一截似的,后来才明白,她喜欢把裤子揪得老
      高兜住屁股,好在她的屁股光是骨头没那么多肉,兜着裤裆也不算太难看。雷淑梅
      见了她就谐谑地说她:“新燕,把裤子往下抻抻,二百五,简直是个捞鱼的。”
      
        姚新燕听了不但不急,还会大巴掌一挥,美颠颠儿地晃晃脑袋,像是做出气气
      雷淑梅的动作,那意思就是:我愿意。
      
        自动班虽说不管接电话却能监听所有电话。杨绒儿跟内蒙男兵聊天的电话录音
      就是自动班人给她录的。
      
        姚新燕跟雷淑梅排长属于同一种类型,高个子,骨骼偏大,长腿,脸部线条不
      柔和,小眼睛细长,像老爷们儿,但雷淑梅的声音好听,言行举止还是文绉绉的。
      
        论起人性,姚新燕可算是好人,我觉得比雷淑梅强不少,她热情活泼、像淘气
      的假小子。刚才我们还看见她对着水龙头喝了一肚子生水,然后把大白脚丫子伸到
      冰凉的水池子,洗完连袜子也不穿,光着脚,呱唧呱唧地跑到我们宿舍,她的小腿
      上汗毛真重,黑绒绒的,嘴里散出刚刚吃完大蒜的味道,嗯!她准是雄性激素过剩,
      我当时真怀疑过她的性别是否有误,可看到她眯起眼睛告诉我们:“今天又倒霉了,
      去服务社买几包纸。”我才彻底相信了她是女性,没错儿了。
      
        “姚姐姐,我们几个刚才还说起你呢,说你对我们最好,有姐姐味儿。”肖文
      汇又开始拍马屁。
      
        “嗨!叫啥姐呀,喊姚哥们儿,老兵比你们大不了多少,都是1977年就入伍的
      特招后门儿兵,以为将来能躲上山下乡,上着半截儿初中走的。最小的杨绒儿也只
      比你们大四五岁,她刚当兵的时候还天天哭呢,差点没当了小逃兵。”
      
        “哦?怪不得绒儿那么显小。”
      
        “她是女兵里的幺妹儿,我最喜欢绒儿,爱逗她。接你们来的雷技师跟绒儿同
      年生,别看她显得老气横秋,其实比绒儿大不了几天。”
      
        妈耶,雷技师可不是一般老成啊,闹了半天才23,简直是男人婆,脸上的痤疮
      黑里透紫,将来准是一脸小麻坑儿,算不上丑女也算困难户,唯一的可取处就是她
      当了多年话务员,声音柔美。要不然,怎么找对像?我心里这么想没敢说出口。
      
        姚新燕接着说:“嗨!绒儿在县城长大,不爱跟老女兵合群,他爸爸是汽车团
      团长,所以那年她才能来部队。噢,雷淑梅是北京人,她爸官儿大,是炮司政委,
      军级干部,除了雷淑梅表现突出能提干,另外的理由当然是跟雷政委有关喽!她是
      小孩儿,老脸。”
      
        “炮司政委比汽车团长大不少吧?”肖文汇傻乎乎地问道。
      
        “无知,连这都不懂怎么来当的兵呀,白白长在个直辖市。提醒你们注意,老
      女兵们军队干部子女居多,都有自己的山头儿依靠,她们之间的关系挺复杂,刚来
      的新兵蛋子少惹她们啊!”
      
        “哦,我地明白,我父母是粮食局干部,家里从没人当过兵。”肖文汇很做作
      地说。肖文汇的虚荣心很可笑,送她上火车的时候,我是亲眼所见,肖文汇爸爸将
      粗黑的食指伸进大鼻孔,把抠出的脏东西抹在椅子背儿上,还龇牙咧嘴地挤弄一下
      鼻子,他穿的可是“新安粮店”工作服。
      
        “我到绒儿宿舍,过去哄哄她,这丫头挺无辜,他妈的,狗连长办事忒差劲。”
      姚新燕骂骂咧咧地说完,甩甩她马尾巴一般粗的头发跑走了,她上楼的脚步跟砸夯
      那么重。
      
        雷技师从水房回来了,进门就喊:“上床,关灯!马上吹熄灯号。”其实,我
      们几个还没轮上洗脸刷牙,听说要熄灯,也不得不钻进冰凉的被窝。
      
        我们老老实实地躺在床上,不再出声。
      
        熄灯号刚刚吹完,肖文汇把不知憋多久的屁放了出来,声音不大却细声细语地
      拐着个弯儿。
      
        我们几个先是忍着笑,实在忍不住了便笑成了一团,就连住在外面的雷技师也
      肯定偷着乐。
      
        雷淑梅说:“肖文汇,可别后赶自动班姚新燕,拉屎不冲水就跑,不管什么场
      合都能撅屁股出虚功,在天安门广场穿着军装吃小腊肠,被军容风纪纠察队抓住还
      骂人家。”
      
        “啊?姚班长还敢骂纠察队。”
      
        “噷!人家问她哪个部队的,她张口就用山东快板说,俺是你奶奶她娘。”哈
      哈,没想到这雷淑梅也有幽默的时候。
      
        “再有,你们以后值班可千万不要让姚新燕替你们接电话,有一次她替杨绒儿
      接会儿电话,碰上个跟她打过架的唐山兵家属找人家,她张口就胡扯,说那唐山兵
      死啦,明早晨火化。那家属不知真假,第二天愣是跑到北京来探亲,结果差点给姚
      新燕一个处分。”
      
        雷淑梅的话再次逗乐了我们,她可能感觉自己说活有点过,立刻拿出当官儿的
      架势对付我们:“别乐,让人听见还以为开联欢会呢。”
      
        肖文汇听着雷排长说姚新燕的荒诞也乐个不停。
      
        调皮的胡明媚再次学起她那个的拐弯儿屁,并且说了一句:“这肖文汇的屁就
      是熄灯号嘛!”被窝儿里的人们没有人敢哈哈大笑,只能偷着乐乐,怕雷淑梅训斥。
      肖文汇气哼哼地用天津话说:“乐嘛,谁的肚子里没有屁。”说完她蒙上被子再没
      出声。
      
        我们入伍的那天,肖文汇首先有了绰号,好几个月里,想起她这个会唱歌的屁
      来就管她叫“熄灯号”。
      
        后来的一天,肖文汇要上厕所,金霞有个从小养成的习惯就是上厕所带着书报,
      一蹲至少半个钟点儿不起立,肖文汇憋得东游西转,气愤之余,她就给金霞起了个
      长外号“吃棉花拉线儿”
      
        再过了几个月,操场上演了个日本电影叫《狐狸的故事》,打那儿以后,肖文
      汇开始正式管胡明媚叫起了小狐狸。
      
        我的外号应该比她们更雅致,因为那天有人给了姚新燕一个精美的钥匙坠儿,
      上面是埃菲尔铁塔。姚新燕晃悠半天,他们只知道那是个塔形建筑,谁也说不出来
      那是个什么。我坐在一边低着头正在背电话号码,抬眼看看,脱口告诉她们:那叫
      埃菲尔铁塔,是为了纪念法国大革命在巴黎建的。
      
        哇!大葱,大葱!金霞他们异口同声地喊着。
      
        老女兵从初中没毕业就参军,文化知识有待于补习,连雷淑梅这个当排长的都
      不没听说过在法国巴黎有个埃菲尔铁塔,而我们天津那仨新女兵肯定是没把脑子用
      在学习上。我当时并没有沾沾自喜,一个高中毕业的文科学生了解这个知识点是不
      容炫耀的呀。
      
        从此,我一直被她们叫做大葱,是取了聪慧的聪的谐音。姚新燕也在好长时间
      里突然跑到我跟前儿,举着她那个小铁塔钥匙坠儿问我:“大葱,这,这个叫什么
      来着,我又忘啦!”
      
        就是当到第三年兵的时候,有一回,警卫排有个男兵管我喊着林玫,林玫,叫
      顺嘴了就叫成了林妹妹。
      
        2
      
        杨绒儿一大早就带上蓝色套袖去了炊事班“劳动改造”。后来我才知道,通信
      连只要抓到女兵机上闲聊严重的,都会以停止值班,到炊事班帮厨作为一种提高思
      想觉悟的方式,少则一周,多则一个月。
      
        我们四个新兵没法组织成新兵连,雷排长便成了训练我们的教头。她让我们上
      午练习发声,背电话号码,下午也必须去炊事班帮厨。我们每天都能在伙房里看见
      绒儿。炊事班的弟兄们天天做着单调的三顿饭,一下子迎来这么多小美人儿,乐得
      他们耍把着灶台上的“兵器”天天像过大年。
      
        来到炊事班才亲眼看见,炊事员用大铁锹炒菜,擀面棍像墩布把儿那么粗长,
      他们把白花花的肉馅放在大澡盆里用手搅和,成捆的韭菜不摘下黄叶就扔进涮墩布
      的洋灰池子冲洗。可等到热乎乎的大包子熟了刚端出去,笸箩就立马见底儿,那个
      叫牛海良的烧锅炉战士一顿能吃十四个,吃包子的时候,大多数男兵们都带着辣椒
      罐子,吃辣椒解馋又下饭吧。
      
        瞧见炊事员们用手搅和雪白的肉馅,用涮墩布水泥池子洗韭菜,我那天没吃饱,
      老女兵们似乎只吃个包子皮,她们连看也不看我们几个,吃完饭把小饭盆锁进小碗
      柜,扭搭扭搭地走了,路过我跟前见我跟那个包子发愁,还甩出一句不三不四的话
      :“新兵蛋子。”
      
        绒儿嘴壮,能吃五个包子。她总爱跟男兵抢着干活,没见她偷过懒,倒是我们
      几个新兵爱琢磨着怎样才能少干点儿。在家哪卖过这么大力气,眼看着堆成大山似
      的白菜垛,一下午全都被我们抱进了菜窖里。上山来吃饭的男军人们不仅不帮忙还
      大模大样地对着我们指手画脚,显示出他们有着多年兵龄。看那些人的肤色大部分
      是农村兵,看他们脸上的表情肯定是觉得这些活儿就该新兵干,他们都是过来人啦。
      
        绒儿走到哪,歌声笑语就跟到哪儿。汗水濡湿了她的头发,贴在军帽下面的天
      然卷发像烫过一样在风中飘动起来,挥散着女孩子独有的娇柔,让人真想抓过来摸
      一摸,闻一闻。几天来,每次看见绒儿可爱的脸就让我想起那段录音电话,想象着
      那个叫老虎的男兵会怎么样亲吻她。绒儿的确可爱,我相信,那场面要是被男人看
      见,一定会因为心生嫉妒揍扁了那只老虎。
      
        我细细打量绒儿的时候被她察觉到了,她并没不自在,更没反感,从塑料袋里
      拿出一块微潮的小毛巾让我擦去军装上的泥说:“那天我在气头上摔钥匙不是跟你
      过不去,别恨我啊!”我连忙受宠若惊似的摇摇头说:“没事,没事。”
      
        她笑了,那笑容像一个小火炉在冰凉的三九天把些许温暖揉进了我的身体。
      
        我以为绒儿会因为自己的隐私被暴露而一蹶不振,出乎意料的是她不仅没有沮
      丧,反而像一只飞出牢笼的自由鸟儿,自由快乐起来。绒儿平时总拿着一口纯正的
      北京腔,跟姚新燕一样总把“他妈的”挂嘴边,有点玩世不恭,在严肃的军营生活
      中我喜欢听这种声音。她说话语速很快,表情也丰富,可不像那天电话录音里那么
      甜得发腻,她尤其爱跟炊事班男兵神侃。帅真又爽气。炊事班男兵从不问她那天电
      话录音的事,还总是扬着讨好的笑脸看着她,好像绒儿本来就是炊事班的成员。
      
        看得出,在四个新兵里面,绒儿愿意跟我说话,她说喜欢我的文静,因为我不
      爱跟男兵瞎逗,总摆出一副与世无争的样子,我更不会像肖文汇她们那样,见了连
      长、指导员就像得了软骨病,满脸堆着比哭都难堪的笑容。本来家里没钱非装成多
      么富裕,一张嘴就是天津卫的那几样儿骄傲,劝业场、海河、小白楼、大麻花、狗
      不理包子、大光明桥。
      
        的确,我跟肖文汇,金霞,胡明媚有很多不同之处,她们三个也可能是怕老女
      兵瞧不起,整天宣扬天津的风土人情、金霞的普通话里总夹杂着嘛呀嘛的天津口音,
      家里来了探亲的大多是工人,这反而让那些老女兵更觉得她们是小市民。
      
        我从来不爱向人透露自家如何、吹嘘天津如何、炫耀自己的强项,说老实话也
      没的可吹,这是我跟她们的明显区别。我来参军那年高考仅仅差三分落榜,语文才
      扣了两分,如果重读应该万无一失的。我是班里的文科尖子,数学严重低能,高考
      那天,考数学趴在桌上睡一小觉就交了白卷。即使数学得零蛋,在老师同学眼里我
      都会有大学上的,可是,那次我却马失前蹄,政治得了67分,终究还是没能达到最
      低分值。在那个黑色七月,我想死的心都有,静下心来一想,只有屈从命运安排了,
      父母离婚,他们都不肯让我重读,如果考上了大学又能怎么样,谁给我交学费呢?
      有了当兵的机会我也算是如获至宝,不情愿也得感激那个破坏了我们家庭的第三者
      女人啊,没有她我就没有机会当兵。
      
        刚入伍的第二天下午,也就是去炊事班帮厨之前,连首长接见了我们四个新女
      兵。当时,她们三个吓得那副熊样真应该找个相机照下来。
      
        连长离我们很近,正襟危坐地向我们发问,指导员也在一边帮腔,我是不卑不
      亢的,大大方方地抬起头,还算有胆子细细瞅瞅连长跟指导员长啥模样。连长的嘴
      角有个大黑痣,个子矮却很轴实,指导员则是个瘦小男人,尖下巴,秀里秀气的。
      
        能听出来金霞和胡明媚说话的声音都在颤抖,一看她俩就见识短,太紧张了。
      
        “肖文汇,请你介绍一下你的家庭情况。”
      
        “我爸爸是国家干部,我妈妈是街道干部,我在家排行老二,哥哥在建材局,
      妹妹在重点学校。”肖文汇表情镇定,但说话的时候脸通红,她的普通话说得不太
      好,里面也夹杂着天津话的齿音字,但是总比胡明媚和金霞她们俩说一口天津话的
      听起来有素质。
      
        “咱们处长有命令,这次接兵面向工农子弟,国家干部是什么级别?说具体点?”
      连长接着问。
      
        “是,我爸爸是新安粮店的小组长,当过劳模,他去上海开会的时候赶上我的
      生日,就叫了文汇,我爸爸从上海带来了《文汇报》。”肖文回答。
      
        “金霞,你说说。”
      
        “我爸爸跟我妈妈都在棉纺厂,老工人,家里四个孩子我行四,我连续三年校
      级三好学生,到部队来是学校保送的。”金霞说完,指导员和连长都在一旁点头微
      笑。
      
        轮到了胡明媚的时候,她低着头,看也不看连长和指导员,哆哆嗦嗦地说:
      “我妈妈是曲艺团的演员,唱天津时调,我没有爸爸,我妹妹上中学。”
      
        “哦,对了,你父亲就是出工伤没的是吧,电工?那咱们连开联欢会的时候你
      给唱段京剧吧行不行?”连长刚说完,胡明媚就连连点头。
      
        “林玫是吧,该你了。”
      
        “我,我爸爸在铁路上工作,妈妈在铁路食堂卖饭票,哥哥在工厂。”我说话
      的时候也没有看着连长和指导员,但是我好像没有她们那么紧张。
      
        “你爸爸跟你妈妈离婚了是不是?为的什么你知道吗?”
      
        “不知道。”我很不自在地绷着脸,心生一种厌烦,这连长也真是的,太没水
      平,干嘛问这种问题。
      
        “哦,没关系,部队是个大家庭,有什么困难,五湖四海的战友都能帮你。”
      连长很可能觉得自己说话不合适,补充道。
      
        从当兵第一天起,我对这连长也就没有什么太好的印像了,尤其是他当众播放
      杨绒儿电话录音的做法叫我从心眼儿里腻歪这小个子连长。人与人之间的情绪感觉
      是互动的,我肯定流露出了对连长和指导员这类人的疏远,他们肯定也不会对我有
      多余的废话。
      
        连长跟指导员询问我们家庭情况后的那个下午,绒儿也不知道是逞能还是泄私
      愤,故意当着我的面跟炊事班长一起数落起连长。
      
        “咱这连长那二乎劲儿可是愈演愈烈了,瞅着来几个小女兵得显示显示他能耐,
      啊呸!你看看他脚上的臭尼龙袜子,哪双都露出脚后跟。”
      
        “噷!这是他媳妇的错儿,老爷们儿得靠女人收拾,俗话说,男人的眼,女人
      的脸面。”炊事班长说。
      
        老炊事班长已经是志愿兵,在连队足可倚老卖老,因为连队干部家属区盖在山
      坡上,离食堂不远,他住在伙房旁边的屋子,夜半三更总能听见连干部跟家属们炕
      头上那些叽里咕噜的新鲜事儿。
      
        这会儿,炊事班长撇撇嘴说:“连长最近学坏了,”虐待媳妇“,她老婆经常
      在夜里连哭带骂,要么就嗷嗷地叫唤,那声音,真他妈邪乎,有一天他老婆嚷嚷说
      他咬破了她的,嗨!不能告你们。”
      
        “啊?还嗷嗷地叫唤,快说说?”正在揣面做馒头的矮个子战士一脸坏笑,兴
      奋地问。“
      
        绒儿忍不住答茬,有什么不能说的,不是咬破他老婆的嘴就是跟他们家孩子抢
      奶吃呗!
      
        炊事班长红着脸不敢说是,也不敢说不是。他为遮掩自己的口误继续说:“他
      老婆闹最邪乎的就是那天半夜,披着军大衣往外跑,说连长咬破了她的脚趾头,哈
      哈!”
      
        “哦?闹半天,连长那露脚后跟的袜子肯定是被他老婆咬的了。”
      
        从那以后,我们在炊事班帮厨就专门竖起耳朵,留心听那些老兵议论,听见过
      许多关于连队干部跟她们老婆的荤段子,炊事班长不好意思说出口的,还有他自己
      呢,他最喜欢在夜里撒尿的时候跑连干部的窗户跟儿底下去偷听人家的老婆叫床。
      据说,为他偷听他也吃过大亏,被副连长媳妇故意装作没看见,泼了他一脑袋尿。
      
        后来,我发现,有几个电台台长和战士还专门提前是几分钟上山来等开饭,为
      的就是找炊事班长打听军嫂们那些被窝里事儿。有一回几个男兵来早了,还故意用
      解放鞋去垃圾堆里扒拉出几个避孕套,当着我们几个女兵的面拿脚踩来踩去。
      
        看得出来,绒儿对连长的意见可大了,他还告诉我说,连长生出来的儿子根本
      没屁眼儿,不信下次她家属抱着孩子出来你注意注意。果不其然,连长媳妇儿下午
      就拿着瓶子抱着小孩儿来炊事班灌香油,占公家的小便宜。让绒儿说着了,她还真
      抱着个肛门闭锁做完手术的孩子。因为那孩子穿着开裆裤,我看得清清楚楚。
      
        战士们骂骂连干部只是私下里发泄一下怨气,人无完人嘛,哪个连队基层领导
      都难免碰见捣蛋战士,久而久之,连干部也难免会有欺软怕硬的时候,别说,当官
      儿的对待那些可爱的战士们也有一套,得罪了当兵的给几句好话哄哄,全连大会上
      表扬一下,战士们就会感激涕零的,然后便无条件地服从命令了,这就是军人啊。
      
        绒儿“帮厨”的日子也很少看见那些老女兵来找她,只有一个人常常跑来安慰
      绒儿,她就是姚新燕。
      
        我们好多次看见姚新燕捧着绒儿的小胖手不停地揉搓,还真给她往手上轻轻地
      涂抹一些油脂,然后把她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上,像母亲对待孩子。绒儿每次见到她
      也是喜出望外地跟她拥抱,后来,我们又发现,每次洗澡的时候,姚新燕给绒儿搓
      澡要搓上半个小时,绒儿像个站在水蒸气里的裸体洋娃娃,懒懒地等着姚新燕在她
      身上细细打磨。看她那样子好舒服,我们都羡慕她。可这绒儿却很少给姚新燕搓澡,
      偶尔为之也是草草了事。姚新燕知道绒儿喜欢吃葵花籽,很多次精心地为她剥出一
      小饭盒瓜子仁给她送到炊事班。
      
        帮厨快要结束了,炊事班长偷偷地给绒儿做了满满一罐头瓶子炸辣椒,把她叫
      到门后面,把瓶子用报纸包好塞给她。据我所知,连里大小官兵几乎没有人不爱吃
      辣椒的,赶上饭菜不可口的时候,辣椒不仅能解馋还能下饭。以至于后来,我们几
      个新兵也离不开辣椒了。
      
        炊事班长做的炸辣椒全连人都稀罕,关键是里面放的佐料好。绒儿肯定不是头
      一回吃,看样子她早就吃上了瘾。她接过瓶子,攥住老班长的胳膊直蹦高儿。偏巧
      警卫排长进屋看见,一把抢过那个大瓶子,非要找个小瓶儿弄点走。绒儿嫌他无理,
      半开玩笑地指着他的鼻子说他是赖皮狗。
      
        没想到她把警卫排长骂急了,警卫排长可能是见我这个新兵蛋子在场,脸上有
      点挂不住,更难听的脏话从他嘴里哇哇地卷了出来。
      
        “杨绒儿,你说谁赖皮狗?我看是你品性差、不自重,勾引胡司令家三儿子,
      让胡司令老婆找到连里还不嫌丢人,又跟内蒙叫老虎的男兵勾勾搭搭,不懂羞耻,
      臭不要脸。”
      
        “你,你,血口喷人,你他妈是大混蛋!”
      
        “你不自重,老太太喝粥——无齿下流。”
      
        “你,你才下流。”
      
        一个姑娘家哪能受得住男人的辱骂,绒儿先是一脸愠怒,后来还是哭着跑了。
      
        炊事班长是警卫排长的老乡,他见警卫排长对绒儿破口大骂,过去就照着后脖
      梗儿给他一巴掌,把他拉到橱柜跟前,又掏出一瓶炸辣椒塞给他说:“杨绒儿已经
      够可怜啦,15岁就当小兵,在部队都呆六七年了还没解决组织问题,前些日子连长
      在饭堂放录音肯定把这事儿搅黄了,你老兄就别再骂人家啦。”
      
        警卫排长接过辣椒,不再骂人,看着绒儿远去的背影恶狠狠地说:“臭丫头!
      下次支部讨论新鲜血液甭想让我给你说好话。”
      
        炊事班长掏出他兜儿里的烟卷给了他一支,给他点上,扯了扯他的衣袖说:
      “凭心而论,绒儿做人比谁都实在,无论是干活还是接电话,这丫头就是没雷淑梅
      她们有心眼儿,白给小雷当枪使唤,自动班把对雷淑梅的不满全都转嫁到绒儿身上
      所以才给她录音,我就不信,总机班哪个丫头的没有个聊天的相好,光逮住绒儿当
      典型,太欺负人。还有,是胡司令三儿子对绒儿无理,绒儿骂了他才被那小子他妈
      找到连队的。”
      
        “行了吧老班长,我看你是瞧着人家杨绒儿那小样儿好,小心我上嫂子那告你
      恶状,让你半夜跪地”顶灯“。”
      
        在连队里,老乡是比普通战友更有特殊的交情,平日里别看他们互相嫉妒,争
      名夺利,若是赶上老乡被人欺负,他们就特抱团,很快变成一伙死党,同仇敌忾。
      警卫排长跟总机班杨绒儿翻脸这事虽然并不妨碍他跟老乡炊事班长之间的情份,但
      是,他算是跟绒儿结了仇儿。
      
        年底,总机班和自动班所有的老女兵都解决了组织问题,姚新燕也榜上有名,
      只有绒儿的入党申请一直没有批下来。大红喜报贴在饭堂门口的时候,我注意到绒
      儿的脸上还是掠过一丝淡淡的酸涩。
      
        3
      
        电话录音的事一晃过去两个月了,表面上看,杨绒儿似乎把那事忘得一干二净。
      
        她下楼来洗洗涮涮经常像只小鸟一样唱着歌飞进地下室来找雷淑梅,她有一副
      天生的好嗓子。绒儿讲义气,她从来不会像有些个别老女兵,因为雷淑梅跟自动班
      的方剑兰技师不好就在中间传闲话,两面讨好。因为她总是立场鲜明地维护雷技师,
      反而被自动班暗算,偷录她的电话录音也绝非偶然。
      
        雷淑梅拿出一把大白兔奶糖给绒儿装进裤子口袋,这让我们看到雷淑梅对待我
      们跟绒儿本质的区别,因为她给我们大白兔糖的时候很少,每次只给一块儿,当她
      给老兵的时候就比我们慷慨多了。
      
        雷淑梅对绒儿说:“绒儿,来段花为媒,等你唱完,我们新兵小胡给你唱一段
      天津时调。”
      
        绒儿一听就潇潇洒洒地往中间一站,亮开嗓子唱上一段:爱花的人,惜花护花
      把花赏,恨花的人,骂花厌花把花伤,牡丹本是花中王,花中的君子压群芳……
      
        绒儿唱词一出口,真把我们几个听傻了,闭上眼睛,耳畔犹如甘美山泉清清流
      淌,“花为媒”里的张五可就在眼前啊!
      
        轮到新兵胡明媚唱天津时调的时候,她却扭扭捏捏地老说自己唱不好,虽然她
      母亲是曲艺团的说唱演员,我们永远也没听见过小狐狸唱过一段天津时调。说实话,
      她不唱是明智的,雷淑梅并不怎么喜欢天津的民俗民风,总带着挖苦的口吻说起她
      天津之行的印像和感觉,有时候,雷淑梅还故意学上几句天津话当成她幽默的佐料。
      
        下午,新兵共青团员们都去参加组织活动了,绒儿惊讶地问我:“你怎么没去
      劳动,团员下午组织运煤。”
      
        我说:“在学校里没入上团。”绒儿皱皱眉头,然后哈哈大笑说:“你也笨得
      忒没样儿了,怎么连个团员都入不上,那你争取入党就比别人难啊!”我轻松地笑
      说:“来参军没想着非得入党,不够条件就当白丁。”
      
        绒儿立刻拿出小姐姐模样劝我道:“傻样儿,这话跟我说说可以,别随便说出
      去,同样是当兵吃苦,保家卫国,人家都入了你没入,早晚你心里不平衡的,以后
      还是努力吧。”
      
        她见屋里只有我自己,就邀请我去她的宿舍。
      
        我还是第一次正式参观老女兵宿舍。屋子里有两张上下铺,却只睡两个人,进
      门就有一股子香风扑面而来。她们的房间平时不叠被子都没人管,因为老女兵有理
      由说下夜班补觉。屋子里还可以摆上少量自己的私人用品,如镜子、照片、袖珍录
      音机,小玩意儿等等。更让我羡慕的是,有阳光在她们床上暖洋洋地照耀着,甚至
      还有小花被单铺在她们的床上。这跟我们的新兵宿舍一比真叫一天一地。新兵的临
      时宿舍没有明窗,大白天都要开日光灯,连根头绳儿都不能暴露在外面的。肖文汇
      曾经赖呼呼地问过雷淑梅:“班长,咱们什么时候能上楼住啊?”
      
        小雷不仅没告诉她,还点着她的脑门教育她说:“你们该知足啦,没送你们去
      新兵连集训,少受多少罪呀。”
      
        绒儿说,她喜欢我多愁善感的样子和与生俱来的书卷气,她还说,最讨厌肖文
      汇她们俗不可耐的奴相,不就是要求上进吗,也不至于整天见雷淑梅跟见奶奶似的
      毕恭毕敬啊!还有那金霞,整天干面子活儿,扫地,擦厕所,要干就别说,说就别
      干对吧,我整天听见金霞跟傻冒儿一样唠叨给雷淑梅听,显摆自己都干了些什么。
      
        绒儿说话东一鎯头,西一棒锤没条理,就连她的宿舍也显得零乱,一只袜子在
      枕头边,一只在脚底下,被子叠得不像其他女兵那么平整,旁边还放着两个布艺小
      老虎。她找出一本四四方方的大号粘胶影集给我看,里面贴满了她从当兵一直到现
      在照的照片,照片比她本人更完美。一沓信封用皮筋捆得太紧,突然崩裂,牛皮纸
      信封里面掉出了几张男兵的照片,她塞进信封又拿了出来。
      
        “认识吗?”
      
        “好像是卫生所新调来的马骁?”
      
        我很快想起来,前几天肖文汇肚子疼,我陪她去卫生所打了一针6542,就是照
      片上这个叫马骁的人给她打的。因为这马骁长得太有型儿,谁都会记住他那张俊朗
      的脸。
      
        肖文汇当时特紧张,见着铺白被单的小床吓得就跟老鼠见猫,哆哆嗦嗦躲在我
      身后不肯趴过去。要在这个男卫生员面前脱裤子,就算露出一侧臀部的四分之一也
      还是要解裤腰带呀,羞答答的肖文汇显得有点扭捏,她更担心这新来帅哥卫生员技
      术差,把针折在肉里。
      
        马骁不动声色地站在床前,既不催促肖文汇也没表现出不耐烦,他的眼神平和,
      表情淡然,一点没有想借打针机会跟女兵套近乎的企图。等打完了针回宿舍,肖文
      汇告诉我,这哥们儿打针技术真棒,打完针几乎没感觉,像蚊子叮了一下。
      
        叫马骁的男兵气质和长相都有点像台湾电影里的英俊小生秦汉。因为我昨晚刚
      刚去司令部大楼的会议室看了台湾电影《我是一片云》的录像。但是,马骁比秦汉
      还略显忧郁,没人家那么阳光,看人的眼神里似乎带着难言之隐,用现在的话说他
      应该是比秦汉更性感的男人,许多异性看到他那双眼睛一定会想入非非。但我还是
      不明白,马骁的照片怎么会跑到杨绒儿手里?
      
        “知道他是哪来的吗?”绒儿问我。
      
        “不知道。”
      
        “马骁运气好,是我爸战友把他从内蒙调到北京的,一个电话就解决了。这秘
      密千万不要让咱们连的人知道啊!”
      
        “放心,狗要跟别人说,马骁是南方人吧?”
      
        绒儿笑了,点点头,把照片装起来,看着我的眼睛说:“林玫,我总想在女兵
      里找个闺中密友,没想到,竟然在你们82年兵里面找着了,当兵多年,几个老女兵
      总是明争暗斗有意无意地伤我,至今也没落下个朋友。”
      
        “谢谢,你这么高看我,我……”
      
        我眼里的泪水又要流出来了,特别感激眼前这个跟我差着好几年兵龄姑娘。
      
        “嗨!别说见外话。还记得上回连长和指导员在饭堂里放录音吧,这马骁就是
      我跟他聊天的那个叫老虎的男兵,当时他在内蒙,是因为要跟我在一起才调到了咱
      们卫生所。”
      
        啊?这马骁就是那个叫老虎的内蒙男兵,原来这只老虎这么帅,怪不得绒儿床
      上有两只小老虎呢!敢情是一公一母。这回他们可以常见面啦!突然看见绒儿放在
      床头的钥匙链上还拴着个毛绒绒小老虎,我就拿过来摆弄着说:“你们的事连里有
      人知道吗?”
      
        “没有,我连老炊事班长都没告诉,你可得保守秘密呀!”
      
        我说,你还不信我就起誓。绒儿说,不用,我看人没错。我又问,你们将来能
      成家?绒儿对着床头的小镜子笑笑说,怎么不能?你不知道我俩有多幸福,他到哪
      我都跟他走,他家在南京,我们往一块努力。说完,绒儿打开了她的单声道小录音
      机,里面响起了迪斯科音乐,随着音乐的声浪她摇摆起来,还狡黠给我抛了一个媚
      眼儿。迷人!她的舞姿野辣辣地挥洒着火热激情。
      
        舞曲结束,女孩子的羞涩迅速飞回绒儿的脸颊,她的娃娃脸上洋溢着爱情的喜
      悦。在八十年代初期,会跳两下迪斯科的女兵可算是凤毛麟角吧,反正我是不会。
      看着眼前的绒儿我突然想,这个水一样的姑娘要是能跟雷排长或姚新燕那种大铁板
      似的假小子中和一下该多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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