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惨遭遇
      
        小车左弯右拐的来到了一条僻静的街道,在“中央医院”门前停下,据说这是
      从南京迁来,是当时贵阳最大的医院。医院门上只有一盏涂有红十字标记的电灯,
      昏暗的灯光,给人一份凄凉之情。
      
        我们进了医院,因为已是晚上,只看急诊。医院对受伤的弟妹,简单的进行了
      一下清洗、涂药、包扎就算完成,对我母亲则更是简单,给了几片止痛药片,即叫
      明日再来,其它伤员也大致如此,于是我们一行十数人,又乘来时那辆小车往办事
      处回返。
      
        办事处可没有我们住的地方,只好到外面去寻找住处。但母亲折断的右手,已
      使她疼痛难忍,加上两个受伤的小弟妹要照看,所以不便出访,只好我这个十一岁
      的孩子到街上去独自闯荡。黑灯瞎火的,找了好长时间,虽然找到了几家旅店,但
      回答都是,
      
        “客满!”“客满!”
      
        这也难怪,全国那么一大片沦陷土地上的人们,被战争一下子驱赶龟缩到了这
      一小块地方,怎么不会造成住房紧张。没有办法,只有垂头丧气的又往回返。
      
        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在办事处走廊的端头开地铺睡觉,走廊的地面是水门汀
      的,冰冷,冰冷,所谓开地铺,也只是把仅有的那床毯子垫在地上,身上没有盖的,
      已经是寒冬腊月的天气,真把人冻得够呛。
      
        冻得实在忍受不了啦,这才向办事处的同事开口借床被子。要知道,他们同是
      逃难过来的人,只不过比我们早到一时,情况也许稍好一点,但也不会有什么富裕
      的行李,见我们实在冻得可怜,想法匀出被子一床,借给我们挡寒。虽然有了盖的,
      但毕竟下面垫的太薄,身体的一点点热气,一接触到毯子,就被水门汀的地坪吸光,
      身上像弹琵琶似的,直打哆嗦。这一夜,我冻得完全没有合眼。
      
        第二天早晨起来,发现四妹又发高烧,且叫肚子痛,脚也有些微微的肿,本来
      就有病的她,加上这一冻,病情更加重了。
      
        今天去看病,可再没有工厂的小车接送。因为路不熟,我们雇了一辆人力车,
      母子四人,挤在这辆车子上,再去中央医院。先给六弟换药,揭开昨日所敷纱布时,
      六弟叽哇直叫唤,一个岁多的小孩,那能忍受得了撕开血肉沾连纱布的楚痛。给四
      妹看病的重点,已由外伤转为内症,现在主要给她治疗发烧、泻肚、微肿等内科疾
      病。最后轮到给母亲看手了,医生对母亲说:
      
        “你的手肯定是骨折了,要替你施行手术,但现在没有了X 光机,不知伤的具
      体情况,对于做手术会有一定影响。”
      
        后来又检查出母亲患有心脏病,动手术必须上麻药,而心脏病人上麻药可能麻
      过去再也醒不过来,所以要担很大风险。
      
        医生问我母亲:
      
        “此地有无亲人,能否签字画押。”
      
        “能不能盖保?”
      
        母亲回答:
      
        “我们是逃难之人,昨日翻车,刚把我们送到这里,在这里是举目无亲,唯一
      能帮助我的,就是我这十一岁的大儿子,要签字就让他签好了。”
      
        看来母亲非动手术不可,这可难为了我,如果我签字让母亲动手术,若真的醒
      不来,那不是我将母亲向死亡推进!
      
        最后,还是母亲自己下定决心动手术,于是让我按了一个手印,母亲就被送进
      了手术室。
      
        我抱着六弟,牵着四妹,坐在手术室外的板凳上,坐了约一个多小时,这是多
      么难熬的一个多小时,也是度日如年的一个多小时。我不知母亲此时能否再出来,
      若真的醒不过来,叫我这十一岁的孩子,领着两个伤病的弟妹,又将如何坚持到父
      亲到来?我想,我想,我想了许多许多,一切痛苦的后果让我都想到了。在手术室
      外等候的一个多小时。人们可以想象,这么沉重的思想负担,叫一个十一岁的小孩,
      又何以承担!
      
        手术室的门终于开了,这时母亲的手上了夹板,一条绷带将手臂挂在脖子上,
      十足的一副伤兵模样。这时,一颗悬着的心才渐渐放下,眼睛里是热泪盈眶,此时
      我又陶醉在生离死别后重逢的喜悦之中。
      
        在乘坐人力车回办事处的路上,母亲给我们讲述着她施行手术的惊险情形。
      
        下午,我一个人顾了一辆人力车,去湘雅医学院找姑姑,一路上我兴高采烈,
      我想,我就要见到我久别的亲爱的姑姑了,在我们最困难的时候,最需要帮助,找
      到了姑姑,就有了救星。
      
        姑姑是父亲最小的妹妹,湖南长沙湘雅医学院迁来后,一九四二年她就专程考
      入这所学院就读,她已来贵阳多时,她的情况肯定比我们好,她看到我们现在这种
      可怜情形,肯定会给我们以照顾,至少不会像昨晚那样挨冻,想着想着,不知不觉
      人力车就把我拉到了目的地,学院用竹条编织的篱笆围着,院内有不多的几栋平房
      和几栋木板结构的房子,后面傍山。我走下人力车,然后到传达室问一位守门人,
      
        “请问,有不有一个叫周耀曾的女同学?她在不在?”
      
        “不在!”
      
        那守门人很不耐烦的这么应了这一句,就把我打发了。
      
        这似一盆冷水,突然从头顶泼下,一直凉透了我的心。并垂头丧气的离开了传
      达室,稍事停顿,我仔细一想,难道就这么算了,我一个十一岁的孩子,无亲无戚,
      领着负伤的母亲、弟弟和妹妹,叫我怎么办?想着想着,不由得眼泪滚滚淌下。
      
        于是,我鼓起勇气,再一次向那守门人简单的诉说了我们当前的遭遇,并说明
      我是来找姑姑求援的。这时那人才稍为详细的向我说明了情况。
      
        “我们学校是有周耀曾这个同学,但前些日子紧急疏散时,都搬到重庆去了。”
      
        最后的一线希望也破灭了,我是那样沮丧,一种似孤儿刚失去父母的孤独感笼
      罩着我心,而心则如刀铰般难受。
      
        这一夜,仍然与昨晚那样睡在水门汀的地上。晚上,母亲的手痛得直叫喊,硬
      叫我去借一把剪子,将包住指头的石膏剪去一些。四妹则是又泻肚又叫妈,但母亲
      的手使她痛得难以忍受,且手又不方便,无法给她照顾,唯有我这个小哥哥给以安
      慰和帮助。
      
        又这样熬了一个夜晚,到达贵阳的第三天,四妹病得更利害了,母亲又带她和
      六弟到“中央医院”去了一次。到第四天,四妹一整天在喊着爸爸,时刻在翻着白
      眼,把我和母亲都吓坏了,妹妹时而在地上滚来滚去,时而乱抓着胸脯,看来她有
      无法忍受的撕心裂肺的疼痛。此时,我和母亲也只知道哭,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下午三点,一辆卡车停在了“西湖饭店”门前,是父亲和弟妹们来了,我赶快
      上去迎接父亲,并告知四妹病重的情形,父亲没顾得搬运行李,就跟着我径直来到
      了四妹身前,叫喊着,
      
        “四毛!四毛!爸爸来了!”
      
        四妹用力睁开眼睛,凝望着她日夜思念的父亲,她又微微的扇动着她那小小的
      嘴唇,虽然听不到任何声音,但根据她活动的口型,知道她是喊出最后一声。
      
        “爸爸!”
      
        就这样,四妹慢慢的合上了眼睛,永远永远的合上了眼睛。
      
        四妹是父亲最喜爱的女儿,一个五岁多一点活泼可爱的小女孩,在那灾难的岁
      月里,经过了那么多的磨难,已经到达了我们最终的目的地,但最后还是没有摆脱
      死神的纠缠,最后离开了人世,与我们永别了。母亲捶胸顿足的大哭不止,父亲,
      一个坚强的男子汉,也都呜咽发出声响,最后父亲还是强忍着悲伤,擦了擦眼泪,
      就牵着我的手,到外面来搬运行李。
      
        安顿好一切,父亲就上街去,引来了一个扛小匣子的人,这又引发了母亲的痛
      哭,她边哭边干着她不得已而为之的事情,她像包襁褓婴儿一样,用毯子将四妹包
      着,然后让父亲将四妹抱起放于小匣子中。临到要加盖了,母亲又用手挡住,俯着
      妹妹的身子大哭了一场,父亲只好强忍着,将母亲拉开。父亲又去请一位工友,由
      他们两人抬着送出去埋葬,父亲在后面默默的跟着,我站在工厂办事处的大门,目
      送“四妹”去远方。父亲临走,叫我劝慰母亲,要她不要过于悲伤,可是我自己都
      控制不了自己的悲情,我那里还有勇气劝慰我的娘。
      
        一直到晚上八点,父亲才回来,原来是父亲亲手挖土将四妹埋葬以后,又一个
      人守着妹妹的坟头在那里痴想。
      
        这天的晚饭,谁也不想吃,因为大家都难过异常。
      
        睡前,父亲借来了一付铺板,再把被子垫上,
      
        “啊!好暖和呀!”
      
        今昔睡觉场地的对比,使我不由自主的发出了这声呼喊,已经有三个晚上挨冻
      睡不着觉的痛苦,如今倒在这“舒适的床”上一会儿就进入了梦乡。
      
        父亲到后的第二天,出去就找到了住房,到底是在外闯荡的大男人,比小孩子
      和女人家都强。
      
        父亲找房子回来的路上,顺便就雇了几辆人力车,把所有的行李和全家几口统
      统载上,向着我们的新居进发。一路上,小弟妹们都高兴得东张西望,好像乡下人
      进城,什么都感到新奇异常。
      
        最后,人力车停在了一家成衣铺的门前,我们将所有的东西都搬进了铺面后的
      一间小房。小房是既小又黑,房间没有窗户,全靠房顶上的一小块亮瓦,射进来一
      点亮光。房间有两个门,一个门通向后面的公用厨房,前面一个门则通向铺面作坊,
      老板和成衣工匠烧水或做饭,都要经过我们这间房。房间内墙角有一张带蚊帐架的
      老式床,可这张床就占去了房间的一多半地方。但是,在这战乱拥挤的后方,能找
      到一个栖身之所,就是解决问题一桩。
      
        房内床上,原有一些稻草,再铺上一床棉絮,真是感到松软异常,没有床单,
      就用母亲的几件长褂垫上,仅有的一床被子,还是第一次涉水过河时抢救过来的,
      也不知其主人在何方。
      
        不知是何原因,我一到了这里,就全身发软,摊倒床上,原来是我病了,接着
      三妹也叫不舒服,也跟着上了床,六弟是重伤号,当然也被安置到床上,只有五弟
      一个人,没病没痛,但因为父母马上要出门,不能让一个三岁的小孩留在这陌生的
      地方,只好委屈的叫他也上了床,现在我们兄弟妹四人就挤在了这张床。
      
        下午,父母亲将满舅公的四口皮箱,搬上了两辆人力车,准备给满舅公送去
      “报功请赏”。两个多小时后,父母亲回来了,可后面还跟来了一大邦。一进门,
      不问青红皂白,就东翻西翻,掀开我们盖的被子,翻开我们垫的褥子,连床上原来
      铺的稻草,也给弄得乱七八糟的不成样,好像有什么贵重东西在里面藏,最后还看
      看床底下。
      
        他们边翻边命令式的吼道,
      
        “起来!”“起来!”
      
        “让开!”“让开!”
      
        吓得我们几个小孩子龟缩在床头的墙角旁。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原来他们是满舅公派来抄家搜寻东西的爪牙。
      
        现在我们除了身上穿的几件单薄的衣裳,一床被子,一床褥子,一个食盒,两
      个锅以外,再没有别的东西。翻腾了半天,什么也没搜出来,恶狠狠地瞪了我们一
      眼,也不把翻乱的东西还原整理,就这么扬长而去。
      
        父亲待他们走后,就骂了他们一声,骂道:
      
        “简直是一群强盗!”
      
        我问母亲:
      
        “怎么会这样?”
      
        母亲说:
      
        “原来我与你爸,在那患难时刻,帮助满舅公,抢救出一些东西来,是有三重
      想法:一则是看在亲戚的情份上,应该帮这个忙;二来我们坐的是他的车,他对我
      们有恩,为了报答他,我们也应该设法抢救;第三,是出于自己的打算,心想,我
      们为他抢救了一些东西,他一定感激我们,这样也好向他开口,求他谋个工作。谁
      知他们不但不说一句感谢的话,反而诬陷我们,把他们的东西卖了,真是气破我们
      的肚肠。”
      
        “为了帮助舅公抢救东西,第一次,公路桥被炸,铁路桥又燃烧,要不是我们
      雇了三个人,来回涉水三次,给他们抢救出来十几件,恐怕现在一件也无存,同车
      另外几位弃车步行逃命的家庭,不就是这种命运。在第二座更大的桥被炸以后,过
      河已完全无望,我们决定步行,在非常艰难的情况下,还为他们救出了四口皮箱,
      且都是些值钱的东西,这又是多么不易啊!再说他赖我们把东西卖了,我们反覆向
      舅公解释:在第一次涉水过河时,别说是卖,就是送给人家都嫌累赘;第二次在都
      匀,人们都慌着徒步逃命,那里还有人愿意买东西,若是拿到贵阳卖,那些东西卖
      出的钱,恐怕还不够付挑夫的力钱。另外看我们现在这副穷酸潦倒的样子,像不像
      是卖了他们的东西,发了大财的情形。我们说了很多,他就是不信,真是有口难辩,
      最后派了这些爪牙来抄搜。”
      
        “在这战乱的年月,谁家无人死,那个不蚀财,对于有钱的他,损失点行李算
      得了什么!但越是有钱人就越刻薄,越吝啬”。
      
        最后,母亲发泻她心灵的委屈,几乎是吼叫的说道:
      
        “我们为抢救舅公的东西,费了多少心血,花了多少财力,又吃了多少苦头,
      为了帮他多救一点东西,把自己仅有的也全丢光。就这样,他们不仅不谢我们,反
      而倒打一耙,诬蔑我们,真是丧尽天良。”
      
        第二天一早,又来了一群恶狼,为首的是八舅公,他是满舅公的亲哥哥,比满
      舅公还凶,穿一件长袍,留着仁丹胡子,真是一个汉奸模样。一进门就听他嚷嚷,
      
        “搜!给我再好好的搜!”
      
        狗腿子们又像昨天那样乱翻起来,我们几个小孩,又害怕躲到了床上的墙角里,
      还是与昨天一样,没有搜出任何东西,最后八舅公看到又是一无所获,即指着我们
      几个小孩子的衣裳说:
      
        “他们身上穿的,全是我们的,都给我脱下来。”
      
        爪牙们正想动手,突然一声怒吼,
      
        “慢着!我们自己来,用不着你们。”
      
        我不知怎么,突然有那么一股勇气,向他们发出了这怒吼般声音。
      
        接着我脱下了一件绒褂子,一条卫生裤,将它们扔到了床边,母亲用一支能活
      动的左手,替五弟解开钮扣,五弟哭了,母亲哄着他说:
      
        “好孩子!别哭!这是人家的东西,还给人家,以后妈妈替你做新的。”
      
        此时,正是寒冬腊月,外面飘起了鹅毛大雪,我们四个小孩,脱去了衣裳,冻
      得龟缩在一起,用那仅有的一床被子裹着。
      
        就在这时,那凶恶的八舅公又发话了,
      
        “看看被子是不是的,是的也给我拿走!”
      
        简直是欺人太甚,母亲实在忍无可忍,大声吼道:
      
        “什么都是你的,连人也是你的好了,这床被子明明是我在第一次涉水过河时,
      从丢弃的物堆里捡的,也说成是你的。”
      
        这那里是什么八舅公,简直不是人,连做人的起码一点同情和怜悯心都没有。
      他就是狠心,他能从受冻的孩子身上剥光衣服,他能把仅有的一床防寒被拿走,这
      那里还有一点人性,真是禽兽不如。
      
        正由于母亲这一声怒吼般的回答,将爪牙们镇住了,谁也没上前,可那凶狠的
      八舅公,他自己跑过来,将被子拿起一看,见到上面有一名字张XX,于是他又有话
      说了,
      
        “这不是我们公司张XX的被子吗?拿走!”
      
        父亲这时也实在忍不住了,站出来大声说道:
      
        “这不是你的东西,你没权力动它,要拿!叫张XX来拿好了。”
      
        最后,他们将我们脱下来的衣服包了一包,拿走了。
      
        八舅公,什么八舅公,简直和鬼子汉奸一样凶狠,是狼心狗肺的家伙,我恨死
      了他们。
      
        过了大半个小时,张太太来了,她客客气气的说明了来意,
      
        “听说你们捡到了我家一床被子,现在我想把它拿走。”
      
        母亲首先领她到床前,看了看那床被子,证实是她家的,然后母亲将捡被子的
      经过说给张太太听,并告知现在这床被已成了我家唯一的一件防寒用品。张太太非
      常通情达理的说,
      
        “我们弃车徒步逃命以后,就没有对行李抱多大希望,如今行李全丢了,你们
      替我救出这一床被子,对于我们的有和无,没有什么区别,虽然我们现在也没有多
      的,看来你们更需要它,就留给你们用吧!”
      
        多么好的人,多么有同情心。的确,只要稍有一点良知的人,谁也不忍心在这
      寒冬腊月天,去拿走一群可怜孩子身上盖的仅有的一层,让他们穿着单衣去受冻。
      
        张太太走了,她是空着手走的,我们用感激的眼光给她送行,母亲陪她走出了
      门。又过了半个多小时,张太太又来了,而且后面还跟来了一个人。
      
        张太太很不好意思的轻声对母亲说:
      
        “实在对不起得很,你们那位八舅硬逼着我,要我拿走那床被,我家先生在他
      公司工作,我们没办法不从。”
      
        我们很理解张太太她们的为难处境,我们不能为难这样的好心人,于是母亲伤
      心的将被子轻轻拿起卷好,实在难以用笔墨来形容那一交一接,两者内心的感情,
      母亲是含着眼泪递过去,张太太是非接不可,又不忍接的矛盾心情,接过来等于是
      从可怜孩子们身上夺被,实在不忍心,但旁边还有一爪牙督阵,不接不行。
      
        就这样,母亲再一次将张太太送出了门。
      
        对比张太太与八舅公,一个是那么富有同情心,而另一个则是蝎子心,什么丧
      天害理的事,都能做得出。
      
        五弟、六弟他们不懂事,冻得直哭,父亲赶紧脱下他的旧军大衣裹着我们,母
      亲一只手,将垫着的破棉絮拿起来,把代替床单的几件单衣直接垫在草上,然后让
      我们躺下,一床没有被套的破棉絮,就成了我们的盖被。
      
        下午,父母亲都出去了,我们这几个可怜的孩子头朝一个方向的相互依偎着,
      情不自禁的眼泪纵横,我是何等的伤心。但刚才,那些恶狼强迫我们脱下衣服和抢
      拿我们的被子时,我又是那么坚强。
      
        五弟、六弟没见着母亲,都哭起来,我强忍着眼泪,哄着他们,但怎么也哄不
      住。
      
        黄昏,父母亲回来了,父亲肩上扛一袋米,手里提一块盐巴,母亲则用她那只
      好手提一个大包,两人微笑着走进家门,给我们带来了喜讯。
      
        “今天工厂发了大米和盐,还有救济金,于是我和你们爸上街买了些旧衣服给
      你们,试试看,合身不合身。”
      
        给我的是一件军棉背心,一条灯芯绒裤,再加上一件土黄色棉大衣,我迅速将
      它穿上,还算合身,可弟妹们穿着他们的衣服,像个打褂先生,大家互相见了,笑
      个不停,但它却暖和了我们的身心。
      
        几天以后,满舅公一人又来过一次,进门就气势汹汹的对父亲说:
      
        “旧货摊上有我的东西,是不是你卖给他们的,快说,否则我就报告宪兵队,
      带你们去讯问。”
      
        其实,他这是用此来讹诈父亲,想把父亲吓唬住,但是父亲是不会被吓倒的,
      因为我们没有做这种事情,常言说道:
      
        “未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后来他们自己查实,确非我们所卖,而是卖旧衣的人捡的。
      
        由于搬家和为舅公的行李闹腾,到第四天,母亲才顾得带我们去“中央医院”
      就诊。幸亏一切费用,都由工厂开销,否则我们哪有钱治病,以后六弟连续去换药,
      这样连续去了一星期,可六弟的伤口不仅未见好转,反而感染化脓,越烂越大。
      
        六弟在“中央医院”前后治疗了半个月,这天夜里,母亲照顾五弟起夜,一下
      床就大叫一声,接着大哭不止,把我和父亲都吵醒,父亲忙问,
      
        “么事?么事?”
      
        “六儿没气了!”
      
        父亲赶紧过来一摸,果然六弟四肢已经冰冷,就这么默默不响的离开了我们,
      父亲将死去的六弟从被褥中抱出,发痴的望了一阵,然后将六弟放在靠床的长板凳
      上,将他与我们分离,母亲则一直守着,哭到天明。
      
        好可怜的六弟,他到人世间来才壹年多的光景,就遇到日本鬼子侵略我国的战
      争灾难降临,且使他这么小小年纪就夭折丧命。其实六弟的体质还是经得起餐霜露
      宿,风吹雨打的折腾,一路上也从未害过病,直至最后翻车,才惨遭不幸,本来头
      皮外伤也不算大病,但就是这,把他活活烂死,要了他的命。
      
        为了节约开支,第二天一大早,父亲到工厂办事处,借来了钉锤和钉子,准备
      自己动手为弟弟做口小棺材。父亲将我以前做小生意用的两个弹药箱,拼在一起,
      就成了小弟弟的安息之所,父亲伤心的将六弟的遗体放进里面,眼泪一滴一滴的落
      在了弟弟的衣襟,盖子盖上后又被钉紧,这一切都是由父亲自己进行,真使人悲痛
      万分。
      
        本来,父亲准备马上请人将六弟送去埋葬,可是房东老板不同意,非要我们做
      “道场”,说,不做“邪气”不散,会影响他家的财气。我们不信这些,想不做
      “道场”就将弟弟送出门,但老板硬是不答应,不得已,只好请来了一个道士,买
      了一些钱纸与香烛,画符啦,念咒啦,撒米啦,点水啦,不知道搞些什么鬼明堂,
      折腾了一个多时辰,才结束了这场独脚戏。那道士脱出道袍,就是一个常人,他接
      过父亲给的钱,扛起小匣子就出了门。
      
        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我家一下子死了三口人,这对父母亲是一个非常沉重
      的打击。原来六个儿女,正好三男三女,现在则只剩下两儿一女,而且其中两个已
      病得骨瘦如柴,看来也难逃死亡的厄运。单就我而言,一天泻肚十几次,起初还能
      自己下床扶着上厕所,后来站都站不稳,就用一个小陶盆,由母亲扶着在床边解,
      那里经得起这样折腾,几天下来,就皮包骨头,瘦骨嶙嶙,我仿佛觉得,死神已向
      我临近。
      
        此时,我的父母亲才有些醒悟,觉得“中央医院”太不负责任,我们家已在这
      群庸医手上丢了两条命,剩下这三个也快不行。六弟原本是一活蹦乱跳的小孩,擦
      破一点头皮,也不会致命,但是被这些庸医治死了,母亲的手拆除石膏后,骨头突
      出一大块,是他们接错位造成,他们简直把人的生命当儿戏。
      
        于是,父母亲决定将我们调换医院治疗,尽管自己要花一些费用。我们找了一
      家私人诊所,医生诊断后,对我母亲讲真话,
      
        “你这大一些的两个小孩(指我和三妹),已病入膏肓,难得有救了,最小的
      一个花点力气还有希望。他们得的病叫脚气病,是长期饥饿营养不良所造成,现在
      他们的脚都肿了,两个大的小孩已肿到了大腿,肿到小肚,人就要丧命。现在不是
      单吃止泻药能解决的问题,你们要注意加强营养,但又不可大鱼大肉。我建议你们
      煨牛肉汤喝,病人只能喝汤,不要吃肉,另外再想办法多吃些米糠,将米糠拌米煮
      稀饭吃,大的两个也跟着吃,死马当成活马医,或许还有救。”
      
        医生既是为我们看病,又是给我们上课——一堂生动的卫生知识课。回到家里,
      母亲不顾一切,遵照医嘱,天天煨牛肉汤我们喝,间着吃些米糠糙米稀饭。钱吃光
      了,母亲变卖了家里一切可以变卖的东西,连她手上带了几年的一枚金戒指也卖了,
      离独山时,父亲朋友送的一包汽车零件,也卖了,发挥了救命的作用。
      
        真是灵验,我们的病情有了好转,泻肚的次数逐渐减少,脚也慢慢消肿,我们
      又有了活的希望。
      
        到贵阳一个多月后,病基本好了,但身体依然未康复,但家里的钱已花光殆尽,
      工厂又不再预支薪水,也不再发油盐柴米,此时,我们真是穷得一贫如洗。穷到父
      亲向同事借五十块钱,买一块豆腐,向房东讨一点盐巴,以维持一天的生计。
      
        一天晚上,父亲在湖南时的几位老同学、老同事,到我家叙谈。故乡的朋友,
      在这大后方相会,真是十分难得,看他们彼此间是那么亲热,谈得又是那么投机。
      为了帮助我家解决困难,有位同事建议我到他们工厂当学徒,父亲考虑我病刚好,
      身体尚未恢复,所以谢绝了他的好意。
      
        叙谈中,他们还商定明日去“狗场”(狗场:贵州省镇的地名,有狗场、猫场、
      羊场、马场、猴场……)——他们工厂所在的地方,去看望另外一位同学,并留父
      亲在那玩几天,同时还借给父亲500 元钱,以解决我家燃眉之急。
      
        父亲外出后的头三天,日子还勉强可过,到了第四天,钱和米都吃光了,可父
      亲还没有回来,这时天已下起鹅毛大雪,母亲几次到工厂办事处支款领米,但已经
      没有发的。我们又是刚到这里,没有认识的朋友可以借,虽然有一豪门亲戚,但我
      们宁肯饿死,也不会向他们求乞。无奈,只好向房东开口,借了一碗米,煮稀饭吃。
      再过一天向他借时,他不再借给了,还对母亲说:
      
        “你们已有一个月没付房租了,现在你丈夫出去了五天还没有回来,他是负了
      债,一个人跑了,把你们扔在了这里,我念你们可怜,不要你们的房钱,赶快给我
      搬吧!”
      
        母亲向房东说:
      
        “我们不是那种人,他(指父亲)出去几天不回来,一定是有原因,求你宽限
      几天,我们绝不会赖你的钱。”
      
        说罢,母亲就卜通一声,跪在房东面前,接着我们兄妹三人,也跪下向老板求
      情。
      
        母亲哀求道:
      
        “求求你不要赶我们走。”
      
        我们也跟着应声。
      
        我们跪着,哀求着,总算打动了房东老板的心,答应再宽容三天,不过不再借
      米给我们,我们就这么挨了一天饿。晚上,母亲领着我们这无依无靠可怜的一群,
      大家互相凝望着,依偎着,眼泪滚滚流个不停。五弟人小不懂事的哭着,母亲悲伤
      的抚摸着他的头,安慰道:
      
        “我的五宝,别哭了,爸爸明天就会回来,明天就不会再让你们饿肚子了。”
      
        待到父亲外出后的第六天,我在门外晒着雪后的太阳,一边寻找身上的虱子
      (我们已三个月没有洗过澡,所有内衣的缝隙里藏满了虱子,妹妹的头发里也长满
      了虱子,为了清洗方便,将她头发剃光),一边眼巴巴的等着父亲,但一直到中午
      也未见父亲的身影。家中真是一点东西也没有了,仅剩下死去六弟的一顶小帽,母
      亲用她那受伤的手,捧着这顶帽子,泪水如雨点般直往下滚,我们见了这顶帽子,
      好像又看到了我们六弟的身影。母亲拿着这顶帽子,含着眼泪出了大门,想到大街
      上去换它几文。
      
        家里就剩下我和弟妹三个人,我们恨不得紧紧拥抱成为一个人。
      
        四个小时后,母亲回来了,她那被冻红的双手,一只手还拿着六弟那顶帽子,
      另一只手拿一块四寸见方的大饼。母亲将它分成了三份,给我们三个小孩一人一份,
      就是没有她自己,我伤感的哭了,连忙掰了一半递了过去,妹妹也学着我的样子掰
      了一块,母亲含着眼泪说:
      
        “好孩子!你们自己吃吧!妈不饿。”
      
        妈只掰了一小块,就还给了我们。我们吃着这一小块饼,连掉在地上的碎末,
      也拾起往嘴里送。
      
        可怜的母亲,眼泪汪汪的讲述着刚才的情形。
      
        “我捧着这顶帽子,我捧着我死去六儿的帽子,我的眼泪像泉水一般流过不停,
      我的手脚冻得失去了知觉,最后我不顾面情的乞讨着,约莫两个小时后,一个四十
      来岁带湖南口音的人,走到我跟前,我问他要不要这顶帽子,我告诉他我家中还有
      三个可怜的孩子,他们已经两天没有吃饭了。那人看我不像一个讨饭的人,但念我
      可怜,往口袋里搜了半天,才搜出一张五十元钱的票子,抖抖索索的递给我,我看
      他也像是个穷苦人,本不想要,但他坚持要给我,我只好接受了他的好意,买了这
      块饼回来,你们要谢谢这位好心肠的人。”
      
        到父亲外出第七天下午,他才转回家门,他满脸笑容,但母亲则大大的埋怨父
      亲,原本说只三天就回,为何去了这么长时间,还记不记得家里有我们,并把我们
      这几天受的苦,向他诉说了一遍。
      
        父亲连忙赔不是的说道:“原来你们过得这么苦啊!是我害了你们。起先我到”
      狗场“,同学们招待得非常热情,本打算第三天动身,可巧一场大雪,路上汽车难
      行,这就被天留住了。我本想,你们还可以到办事处去领米支薪,不会饿着你们,
      因此,就这么去了七天整,到今天才开车把我往回送。”
      
        大概父亲又借了些钱回来,他马上上街买了许多好吃的回来,饿了三天的我们,
      那狼吞虎咽的样子,看起来真有点吓人。
      
        父亲回后第二天,就到办事处打听,得知原桂林四十三兵工厂逃到贵阳的员工,
      全都并入到贵阳四十四兵工厂,四十三兵工厂的建制即行撤消。
      
        从此,父亲又有了工作,生活又有了保证。因为要办转厂手续,我们去照了一
      张“全家福”,从死亡线上挣扎过来的一家,瘦骨宁丁,衣衫褴褛,母亲脚上穿着
      捡来的鞋,两只式样都不相同,妹妹剃了个大光头,变成了个男儿型。
      
        过了两天,取了相片,付了房金,雇了一辆马车,载着我们全家及全部财产:
      一床破了十几个洞的棉絮,一个手提食盒子,一个单耳破铁锅,一个大砂锅,它是
      用来煨牛肉汤用,也就是它救了我们的命,还有一个破脸盆,这大概可以与一个叫
      化子的家私相提并论。
      
        马车出了贵阳城,沿着一条砂石公路向南行,呵呵呵呵的马蹄声,好像为我们
      奏响一曲凯歌,奔向新的旅程,从此结束了我们悲惨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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