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一次扩大的秘密审判
      
          从形式上说,这是一场公开审判;但只要稍加分析便可看出,“公开”的意思
      是就其宣传和新闻报道的意义上说的,从实质上讲,这不过是一次扩大了的秘密审
      讯。
      
          以前的公开审判一般在联盟宫圆柱大厅进行,那里可以容纳几千人。可是这次
      却选择了比较小的十月礼堂,这里总共只有350 个座位。为选择合适的公开场所,
      曾召开专门的会议,雅哥达曾提出好几个地点供选择,最后斯大林确定了最小的一
      处。十月革命前,这里是王公贵族们聚会的舞厅。厅里开阔畅亮,四壁呈柔和清爽
      的淡蓝色,墙边排列着希腊科林斯式的圆柱。整个大厅到处是19  世纪俄罗斯的艺
      术装饰。
      
          就是这么个小礼堂也并非全部用作公开审判。厅中只安排了190 来个听众席,
      其中150 多个座位供苏联人使用。这150 多个中,只有几十个事先挑选的“社会各
      界的代表”,其他绝大多数都是内务人民委员部的人。另有30多个座位供外国的记
      者和外交官使用。应该说,允许一定数量的外国人参加确实表明了苏联审判的公开
      性。但是,外国记者无法深入了解被告,也无法从怀有戒备的苏联公民那里了解到
      真实情况。他们被作为客人请来,看到和听到并自觉不自觉地予以接受的是一场精
      心炮制的戏。这场戏中的绝大多数演员都众口一词地承认自己的滔天大罪。结果正
      好是审判组织者所希望的:
      
          既可以表明苏联审判的公开性,又可以借这些外国人的口和手去欺骗世界舆论。
      他们亲临审判现场,他们的报道自然有助于消除世界上可能出现的不好反应。后来
      的事实也证明,这场精心设计的震惊世界的审判闹剧,确实达到了或者在相当程度
      上达到了设计者的目的。不但大多数进入十月大厅的外国人受了蒙蔽,对托—季阴
      谋集团及其活动的存在信以为真,而且世界上的许多人包括许多国家的共产党人和
      进步人士也受了骗,甚至认为斯大林消灭了法西斯在苏联的第5 纵队。可以说,审
      判组织者通过允许外国人旁听审判,非常巧妙地展示了他们精心掩蔽起来的东西,
      即秘密审讯的产物。
      
          在苏联本国的听众中,除了经过挑选的“社会各界代表”外,主要是换上便衣
      的内务人民委员部的干部和职工,其中许多人是内务部的档案员、秘书、打字员、
      译电员等。他们之所以被选中,据说是因为他们不关心政治,而且具有保密的职业
      习惯。但即使是这样的人,其听众资格也是有限的,他们得到的入场证有效期只有
      半天。这就是说,连他们也不可能了解审判的全貌。中央和莫斯科的经常参加各种
      重要会议的党政要员,这次都被谢绝,借口是审判厅座位有限。被告的亲友不准入
      场。内务部还特意在听众中安排了这样的听众,据说,他们的阶级觉悟比较高,组
      织纪律性比较强,对人民的敌人怀有朴素的阶级仇恨。他们被专门吩咐过,如果被
      告不老实,胡说八道,大家就要齐声呐喊予以斥责,打断被告的讲话。法庭主持人
      如有警告被告的表示,大家也要对罪犯表现出群情激愤,以免被告在会场上放毒或
      转移审判的方向。这就是审判会的听众。不能说他们之中没有心怀正义感的人,因
      为事后传出的审判实情正是他们之中的人传出的。但是,从审判组织者的本意和当
      时审判会的气氛看,多数听众只是充当了审判者的群众代表的角色。那么,审判官
      呢?
      
          法庭警卫长穿着内务部的军官服来到大厅前面庄重地宣布:“开庭!起立!”
      大家站起来。法官就位。在审判台正中就位的是审判长乌尔里赫。他曾是全俄肃反
      委员会即契卡的反间谍部的成员。他身躯肥胖,两颊松弛,眼睛细长,脑袋剃得溜
      光,身穿直领制服,说起话来柔和滑腻。他的右侧是审理政治案件的专家审判员马
      图列维奇。1934  年12  月对列宁格勒所谓的白卫分子进行审判时,他担任过法庭
      审判长。由他审理的“白卫分子”统统枪毙了。另一名审判员是尼基琴科,是一名
      军事法官。10  年以后,他登上了纽伦堡国际法庭,与英国、美国和法国有名的法
      官一起,主持了对重大战犯的审判。
      
          几位法官都熟知法律条文,有审理案件的丰富经验。他们的责任是根据苏联的
      刑事法典判定被告是否有罪,量罪定刑,作法律的公正代表和裁决人。
      
      
      
          他们既是法官,又是党员;既是包括被告在内的公民在法律上的裁决人,又是
      党领导下的苏维埃执法机构的官员。本来,党的原则与党领导下制定的法律是一致
      的,他们只要严格地依法办事就是在履行党交给他们的职责。可是,当他们接过
      “托—季反苏联合中心”案,却不能也不必为这个案件的定性、量罪和定刑多操心,
      因为上级已经预先决定了案件的性质、被告的罪行和判决。他们只要用法律的语言
      对案件予以适当的说明,最后以法院的名义宣读一下判决书就可以了,他们可以不
      问党和人民的法律是否得到真正的执行,但他们必须服从党的领导和党的纪律,确
      切地说,必须服从以党的名义发号施令的人。不然,他们将被立即取消审判员的资
      格,连官职、党籍直至生命都保不住。他们的作用已经降到了一个普通的行政工作
      人员的地步,任何一个懂得基本法律知识的普通法官都可以完成他们所要完成的任
      务。当然,为什么选择他们而不是别人作公开审判的法官,这就是因为他们对上边
      的“忠诚”了。于是,在当时苏联党的制度和国家的法制受到严重破坏的情况下,
      法律成为实现个人意志的工具,而解释和执行法律的法官则成了活的法律工具。赫
      鲁晓夫在苏共二十大上说:“因为有内务人民委员部准备的名单,名单上的人的案
      件是由军事委员会审理的,而且这些人的判决都是事先准备好的,这种罪恶的做法
      便未加追究。叶若夫会亲自把这些名单送给斯大林,让他批准拟定的刑罚。”①卡
      冈诺维奇、莫洛托夫等人附和斯大林,从来没有反对过斯大林的作法。苏斯洛夫在
      1964  年2 月14  日苏共中央全会上说,当犯人的名单经过莫洛托夫的关口时,他
      常常改变判决,“在许多案例上”加重刑罚。有一个这样的例子,有一次他在一个
      名单的边上随便批上“极刑”两个字,便使一个“人民的敌人”的妻子由监禁改为
      枪决。②由此可见,第一次莫斯科公开审判的法官们根本不是法律的代言人和裁决
      人,而是上司意志的执行者,是内务部秘密审讯中侦查员的继任人。
      
          审判会的另一个重要组成部分是被告。让我们看看被告与他们被秘密审讯时是
      否有什么区别。
      
          内务部的3 个高大健壮的士兵,端着上了刺刀的步枪,把被告带进法庭,安置
      在大厅右墙边低矮的木头栏杆后面的4 排椅子上。然后,3 个士兵放下枪,成立正
      姿态站在被告旁边。公开审判开始前,被告们得到了充足的睡眠,伙食也有改善,
      他们的体重也有所增加。但是许多人看上去仍然苍白疲惫,无精打采,忧郁不安,
      那土黄的脸色和发青的眼圈,表示出他们所受过的折磨。按照最初的计划,至少要
      有50  名被告出庭。可是,侦讯的结果,能够出庭的人数并不多。许多人拒绝按吩
      咐的条件出庭。最后,合格和基本合格的被告只剩下16  名。这16  人情况不同,
      个别人准备在公开审判的会议上当众直言;大部分人准备重复在秘密审讯中的供词。
      奥利别尔格、弗里茨·达维德、贝尔曼—尤林、赖因霍尔德和皮克尔已被内务部治
      服并被培养成罪犯中的“积极分子”,他们准备帮助法庭把这场审判闹剧演好。这
      几个人红光满面,举止随便。赖因霍尔德有一张保养良好的肥脸,一身质地考究轮
      廓分明的西装,看上去像个演员,眼睛盯着公诉人听候吩咐。奥利别尔格刚好坐在
      季诺维也夫和加米涅夫两个大人物之间,大约是由于敬畏吧,因此不那么神气。达
      维德和别尔曼—尤林始终翻看着笔记本,随时准备回答问题,履行自己的“党员义
      务”。皮克尔大约因为再次坐到自己的老上司旁边有些不安吧,因此精神沮丧。季
      诺维也夫显得最虚弱,疲惫不堪。他面无人色,满脸浮肿,眼睛下垂着两团肿块,
      一副病态。他身患哮喘病,不时地张大嘴喘气。他和加米涅夫的目光中都充满了惊
      讶和疑虑,因为他们看到如此重大公审的听众席上竟没有一个党和国家的领导人。
      他们对莫斯科的所有要人都是熟悉的,只要瞟上一眼,就能马上认出来。
      
          被告是已经经受过内务部的“考验”的被告,保持了秘密审讯后期的“最佳状
      态”:不但熟记自己的罪行,而且随时准备再重复一遍。对他们之中某些人包括
      “优待”和“不杀”的不同许诺没有收回。不仅如此,在法庭开庭前夕,雅哥达和
      叶若夫与季诺维也夫、加米涅夫、叶甫多基莫夫、巴卡耶夫、穆拉奇科夫斯基和捷
      尔—瓦加尼扬等还开了个会。叶若夫重申斯大林的许诺,即保全他们的性命,但他
      同时警告说,任何人“背离”的企图都将被看作整个集团的阴谋。
      
          最后,在被告座位的安排上,内务部也动了脑筋。他们把秘密审讯中态度好的
      被告均衡地安排在主要被告之间,把他们分隔开,使他们不能当堂串供,临时变卦。
      
          检察长是始终与内务部配合和合作的维辛斯基。他当然不会也不敢否决内务部
      秘密审讯的战果。他对着被告,端坐在大厅前左方墙边一张小桌子后面。他的小胡
      子和斑白的头发进行过认真的修剪,显得很漂亮。他身上穿着做工精细的黑色西装,
      硬领衬衫,打着领带。如果把他作为一个生物学上的人来观察,那他浑身上下简直
      没有任何瑕疵。但是,当他偶尔抬起头来,向被告看去,听众们会看到他戴一架镜
      框雅致的眼镜,从镜片后面射出的是一种锐利的、恶毒的和审视的目光。大厅里的
      听众没有一个人不知道被告席上的主要被告季诺维也夫、加米涅夫、叶甫多基莫夫、
      斯米尔诺夫、穆拉奇科夫斯基等人,他们曾作为列宁的战友和学生,代表党中央发
      表过多少次热情洋溢的革命演说,使听众们激动不已,使工人、士兵们在欢呼的声
      浪中,跃跃欲试。但是,大厅里的听众以前很少有人知道新冒出来的苏联总检察长
      维辛斯基。十月革命胜利还不到20  年,按照常理,苏维埃政府中维护社会主义法
      律尊严的机构的最高代表,不是无产阶级领袖般的人物,至少也应该是历史清白的
      诚实的和有学识的苏维埃公民。可这个维辛斯基是什么人呢?他凭什么被安排为苏
      维埃国家法律的代表呢?
      
          维辛斯基毕业于基辅大学法律系,在学校教授过法律。1951  年出版的《苏联
      大百科全书》中写道,维辛斯基积极参加了1902  年的革命运动,似乎他是一个老
      革命。其实,他是一个孟什维克,直到1920  年,当谁胜谁负的问题已经完全明朗
      以后,他才加入了布尔什维克。此外,他还隐瞒了自己的严重的政治历史问题。1917 
      年二月革命后,他作为资产阶级临时政府一个显要的官员,以第—雅基曼区参议会
      主席的身份,签署了关于在他管辖的区域内无条件执行政府的一项非常重要的命令。
      命令的内容是:搜查、逮捕并审判德国间谍弗拉基米尔·伊里奇·乌里扬诺夫(列
      宁)。③也许就是因为他的不光彩的和罪恶的历史,他无时无刻不是在战战兢兢中
      过日子。他的把柄被人牢牢地攥在手里。为了保护自己,他必须死心蹋地充当权势
      者的工具。他在大学法律系学到的知识,以及他特有的善于以革命词藻掩饰的狡辩
      术,他的博闻强记,而最主要的,他的良心的泯灭,使得他成为最高权势者求之不
      得的人选。这正好应了当时斯大林爱讲的一个俄国谚语:“下流坯也能被变成公侯。”
      维辛斯基确实很快变成了社会主义国家的”公候”。1925—1931  年,他一直在莫
      斯科大学当教师。不久,因形势需要,1933  年他就晋升为苏联副总检察长,1935 
      年升任总检察长。
      
          应当如何看待历史中出现的这种“维辛斯基现象”呢?这不但是一个实际的历
      史问题,而且具有重要的理论意义。苏联现在有许多人已开始研究诸如“叶若夫现
      象”、“贝利亚现象”和“维辛斯基现象”的问题。维辛斯基作为一个在革命时期
      站在与布尔什维克对立立场上的孟什维克,在革命胜利后投机革命,爬到了如此的
      高位,甚至可以说,他是前孟什维克中现任职位最高的人。假定列宁死后有知,有
      人对列宁说,1936  年8 月的莫斯科审判的主要被告是他的遗嘱中提到的6 位党的
      领导人中的两位,另外还有斯米尔诺夫这样的老布尔什维克革命家,而且要把他们
      判处死刑;而国家公诉人竟是曾效命临时政府的孟什维克维辛斯基,那么列宁会怎
      么评价这样的事件呢?
      
          列宁时代的人会怎么评价呢?“对于这种假定的状况,1923  年的人们只会作
      出一种解释:这就是说,反革命胜利了。”④没有律师出席,像被告被秘密审讯时
      一样。这一怪现象之所以出现,是因为开庭前全部被告被迫作出了拒绝请律师的保
      证,还作了决不为自己辩护的保证。
      
          最后,我们看到,秘密审讯的主持人雅哥达严密地监视着公开审判。被告席后
      面一个小便门内是一条狭窄的走廊,这里有一间屋子是雅哥达的工作室,里面摆着
      精美可口的冷盘和清凉饮料。从这里,雅哥达和几名助手通过扬声器,监听着被告
      的供诉。在休庭时,维辛斯基在走廊的另外的小屋里会见被告,发布指示,也让被
      告休息和吃东西。
      
          不难看出,这是一次扩大了范围的秘密审讯会。当季诺维也夫和加米涅夫惊讶
      地发现听众席上竟没有一位党和国家领导人时,他们肯定也是这样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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