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玉虎:谁打击了善行
      
          她的外表非常普通,与任何一个当地农村妇女没什么两样,唯一不同的是她能
      够以夹杂着当地方言的普通话和我们进行交流。毕竟她当了几年民办教师。当然,
      现在她又成为一个普通的农村妇女了――我们也正是为这个来采访她的。
      
          实际上她不是我们这期节目的主角,只是采访主角不能不提及的人物。主角已
      经确定将在零三年十二月的某一天走上法场。他的罪恶得以昭彰,这位女配角功不
      可没。
      
          他是陕西白水县的小学教师,她是他的同事;他是老资格的公办教师,她是教
      龄不长的民办教师。本来,这两个人,只能是教学的前辈和后辈,只能是生活中的
      好同事,却没有想到,最终他们之间演变成了报案人与犯罪嫌疑人、证人与被告的
      关系。
      
          他犯的罪其实是非常隐蔽的,如果不是那两个受尽身体与心灵煎熬的孩子在某
      一天选择向信赖的贺老师哭诉,贺照兰怎么可能了解,王富荣,这个道貌岸然的好
      同事、好师长竟然是衣冠禽兽?
      
          他在同事中是颇有人缘的――只除了这桩实际上早已掩盖不住的丑闻。贺老师
      可能是学校里最晚知道这件事的人了,而且她知道的途径是来自受害人的亲口哭诉,
      不是像其他同事那样,从别的村、别的老师嘴里听说。
      
          王富荣名声在外。这些年他频繁地转换了七所小学,二十五年教书生涯中,有
      迹可查的受害者就有十八人,最终有勇气出来指证他的是八人。
      
          最终出来指证的八个人里可能就有最早向贺老师哭诉的两个小女孩。孩子们不
      懂得王富荣的所作所为是犯罪,是对她们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行。她们疼痛,也隐
      约知道这是不好的事情,却没有想到可以有任何人能够帮助她们对抗在她们眼里既
      畏惧又憎恶的“王老师”。
      
          这两个孩子在忍无可忍向贺老师哭诉时,已经饱受摧残。
      
          如果贺照兰也是像别的同事那样,从种种间接途径获得这个爆炸性的消息,她
      是否也会像别人一样,只把这当作乡村里并不鲜见的性丑闻来一听而过?如果不是
      因为听到孩子们的亲口哭诉,她是否有勇气有决心把这个昔日的好同事推上审判台?
      
          是的,推上审判台。在很多人听到类似的传闻,只把它当成与遥远美国克林顿
      与莱温斯基相类似的暧昧来听时,似乎没人知道这是犯罪。同校的老师,只是尽最
      大可能让自家女儿远离王富荣。比如有位老师的女儿数学不好,打算找人补课,当
      王主动提出自己可以帮忙时,这位老师一口谢绝。其中原因不言自明。
      
          贺照兰,这位只当了不多几年民办教师的乡村妇女,何以有着比其他同事敏锐
      的眼睛,一眼看出这是可怕的犯罪?还是因为她有一颗更敏锐也更善良的心?
      
          谁纵容了恶行?从一九八七年首次犯罪到因贺老师举报而在二零零二年被抓获,
      王富荣曾经一度东窗事发,居然都被他化险为夷。谁纵容了恶行?这期节目里,编
      辑黄剑矛头指向的是当地教育部门监管失控及受害者家长为面子与女儿的后半生所
      计忍气吞声,以至恶行一再得以实施。
      
          然而,纵容了恶行的这些人,又在同时打击着善行。这么说不是毫无根据的。
      当贺照兰最终跨越重重心理障碍,拿起电话报警举报王富荣后,议论就纷至沓来。
      无从考证谁说了什么,只知道,甚至连贺照兰自己也不是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毫无怀
      疑。在外界压力最大时,她一度怀疑自己,为什么要把一个有两个儿子的父亲推上
      法庭?为什么要让一个年迈的父亲失去儿子?为什么要让一个病弱的妻子失去丈夫?
      
          是善良纵容了恶行吗?如果是的话,那又是什么让善行都感到如此惶惑?
      
          这是陕西腹地,厚重的黄土地文明有着城市不能读懂的晦涩与曲折。我无法理
      解,眼前这个普通的乡村妇女,在做了一件最应该、最可以理解的事情后,竟然得
      到的是最大的不理解。如果这种不理解仅仅表现为几句议论也就罢了,关键的是,
      它直接影响了贺照兰的生计。
      
          民师薪资微薄,但在当地经济落后的乡村里,民办教师仍然是一份有着相当诱
      惑力的工作。得到乡民的普遍尊重是不待言的,每月发下的在城市微不足道、在当
      地足可温饱的薪水也是令人满足的。
      
      
      
          这一切,在贺照兰举报王富荣后不久,就随着王的被捕入狱而划上了句号。县
      里清理民办教师队伍,贺照兰被合理合法地清理回家。贺照兰可能不知道灰姑娘的
      故事,但她也隐约明白自己可能是因为什么原因才穿上这双并不可脚的水晶鞋的。
      
          采访中,我们的重点在已被宣判死刑、等待最后惩罚的王富荣,重械在身的他
      外表相当平静,讲述自己的罪行仿佛在说别人的事。如果不是铁墙和狱警,如果不
      是他手上脚上的镣铐,我们几乎也要把他的侃侃而谈当成一个教师的独白了。
      
          举报他后又帮助司法机关做了大量说服受害人工作的贺照兰,倒显得沉重与憔
      悴。她失去了赖以生存的饭碗,似乎也没得到应该得到的支持与尊严。同样的一些
      人,以低眉顺眼的面目纵容恶行,又反过来气势汹汹地打击了善行。
      
          采访是在零三年十二月进行的。记忆中,这个普通农村妇女的面容和带着一丝
      愁苦的笑仍是新鲜而生动的。她像我河北老家的大姐,面容中有着太深的岁月刻痕,
      笑容里有着生活不可解脱的酸辛。
      
          零四年一月,节目播出时,我又在电视上看了她一眼。真想打个电话,对她说
      些什么。但是说什么呢?说一切都会过去?说冬天已经到了春天还会远吗?再动听
      的劝说也不能让一颗饱受打击的善良之心得到欢乐。我明白,因此只是默默地拍了
      她,让她最真实的善与最真实的痛在节目中展现给世人。
      
          令人欣慰的是,前天偶然从台里另一个栏目那里得知,零四年一月,焦点访谈
      《谁纵容了恶行》这期节目播出后,贺照兰被重新安排工作。亡羊补牢,犹未为晚。
      不管是什么原因,打击善行的人收回了自己的拳头,这总是个好的信号。虽然黄土
      地的千载风尘不是一期电视节目能够吹打得动的,但是,毕竟,大幕被掀开一角,
      风吹进来了。
      
          附:零三年十二月二十五日,王富荣被推上法场,执行枪决。最终,恶行没有
      逃脱惩罚。
      
      
应天故事汇(gsh.yzqz.cn)

下一章 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