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夜幕低垂在南京城上空。一家家商店纷纷拉上排门,准备打烊结帐。最近,市
      政府也实行宵禁,从傍晚起市民就不大上街。商店生意清淡,只有旅馆和酒楼还是
      灯火辉煌。晃悠在街头的暗娼显著减少了,那些嫖客们径直上熟识的老妓院。
      
          白玉婉像是在沿街闲逛,沿着林荫大道向城郊结合部的十字街走去。她既无心
      浏览街道两旁商店橱窗的物品,也不在意过往行人打量她这个夜晚独行的单身女人。
      她似乎显得很平静,对前一阶段发生的一连串事,既不震惊,也不烦恼。
      
          一下失去了黄仲洲,她产生了从未有过的空虚和失落。时间像是突然凝固了,
      她陷入一种悲凉无助的境地。她一连几天给黄仲洲可能去的亲友家打电话,不管是
      至亲还是疏友,凡是有一线希望的地方她都去了解。没有,丝毫没有音讯……她又
      突然堕入心灰意懒的境地,整日躺在床上,自暴自弃地不吃不喝,连平时最爱修饰
      自己的习惯也突然丢弃了。女为悦己者容,过去她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是为了
      赢得丈夫的欢心。现在,黄仲洲不在了,她装扮自己又为了谁?
      
          这种感觉一连继续了好几天,她时而焦躁,时而恐惧,整日处于神思恍惚之中。
      突然在昨夜,她一下子心定了,神志清了,似乎明白了目前的处境,非常冷静地作
      出了决断。
      
          找石亦峰去!一个声音在她心灵深处响了起来,触动了她最隐秘的那个角落。
      既然江上行说石亦峰出卖了黄仲洲,不妨找石亦峰去探个虚实。她很快从抽屉里找
      到石亦峰留给她的地址。她以为这辈子再也不会使用它,没想到现在却派上了用场。
      
          她在镜子前草草修饰了一下,没有涂脂抹粉,更没搽口红,只是用薄薄一层
      “雅霜”遮去了这几天的病态和倦容。然后换上一件月白色的旗袍,那是学生时代
      穿的,也压在箱底好几年了。大小倒还合身,只是腹部已稍嫌紧了,隆起还不算明
      显。加上一件宝蓝的羊毛披肩,白玉婉又似恢复到少女年代。
      
          她不想坐汽车、三轮车,缓缓步行到十字街。这儿地处冷僻的城郊,小店早已
      关上店门,只有一爿新开张的杂货铺尚开着门,店铺里亮着暗淡的灯光。
      
          店里有个中年妇女在整理货架,收拾散乱堆放着的物品,看样子也准备关门打
      烊了。
      
          咦,石亦峰不是说在这十字街开了一家书画铺吗,怎么变成了一爿杂货店,地
      点没有搞错哟,门牌也对头,……陆奎之告诉她的也是这个地址。
      
          女店员回转身时,瞥见这位漂亮的太太飘然而至,不觉细细打量起来。
      
          “太太,你要买什么?”“我要……”白玉婉一下倒说不上了,显得嘴笨词拙。
      “我想找个人……
      
          这里原先是家书画铺对吗?”“对不起,太太,我要打烊了。”女店员态度顿
      时变得异常冷淡,很不客气地抢过几块门板,一一推上了排门。这冰冷如铁的门板,
      把白玉婉隔在了门外。
      
          白玉婉差点从台阶跌到了街上,她异常气恼地扭身就走。只见有两个穿黑制服
      的男人在街角那头朝这儿打量。见白玉婉准备回身走了,他们身影一闪,很快在拐
      角处不见了。
      
          白玉婉非常懊丧。受不了女店员的冷遇,更受不了暗探的监视。走,找江上行
      论理去,但又不肯放弃来这儿的计划。到了店门口,总得打听个明白才往回走,管
      它暗探监视不监视。
      
          她重又走上台阶,去敲紧闭的门:“对不起,请开开门。”“我不是告诉你,
      打烊了,还敲什么门?”门后传出女店员的声音。
      
          “我不是买东西,是找一个人,有重要事情……”门总算张开了一条缝,白玉
      婉勉强挤进身去,然后门砰地又关上。
      
          “你到底要找谁?太太!”“石先生,石亦峰。”“石先生?”女店员故作不
      解地望着她,“太太,你找错了地方。”“没错。你看这门牌。”白玉婉从皮包里
      取出石亦峰留的字条说,“石先生亲自留给我的。”看到石亦峰的笔迹,对方显然
      已明白是怎么回事。但仍是不显山、不露水地装出一副惊讶的样子。
      
          “这个石先生是谁哟,我不知道。我们是刚搬到这儿来的,我家姓周。”“那
      么……石先生搬到何处去了,能不能告诉我?”“哎哟,太太,你这就难为我了,”
      对方显然不耐烦了,“你要问什么石先生,请到警察局去问。”“对不起,周小姐,
      也许我不该向你打听这些。可是我有急事要找石先生,确实有急事啊!”白玉婉的
      真情已打动了对方,但她仍不失戒备地一味推托道:“哎哟!
      
          太太,你有急事和我有什么相干哪!如果你想买东西,我倒可以帮帮你,别的
      我帮不了忙。”“那就……”白玉婉完全灰心了,叹口气说:“好吧,我也不使你
      为难了。如果那位石先生来这里的话,请你捎个口信可以吗?”“如果你那个石先
      生来这儿,你信得过我,捎个口信总可以。”“你就告诉他,一个姓白的太太来这
      儿找过他。请他在你这儿留个见面的地址。”白玉婉尽力使自己声音保持平静。
      
          “你姓白?”对方脸上闪过一个奇异的表情。
      
          “对。你认识我?”“不不,不认识。”对方很善于掩饰自己的表情,马上和
      颜悦色地说,“好,请白太太随时听回音。”“谢谢。”白玉婉无可奈何地走出杂
      货店门,心中复杂的感情难以名状。
      
          白玉婉刚回到家,江上行和马天晓也跟着踏进她的家门。
      
          “你们……为什么暗中监视我?”白玉婉很不高兴地问。
      
      
      
          “我们没有监视你哟,”江上行还想打哈哈,“黄太太,您多心了。”“没监
      视?”白玉婉这下更来气了,态度显得很强硬,“十字街拐角那两个黑衣男子是什
      么人?我前脚刚进,你们后脚就到,这又说明什么?”江上行知道骗不过她,只得
      点头承认:“哪里,哪里!这一切都是误会,黄太太别生气。我们只是暗中保护你,
      怕你上石亦峰的当,中了他的计。”“中计?我又不是三岁小孩。”白玉婉没好气
      地说,“既然你们信不过我,那你们自己去找石亦峰追回文物吧,何必利用我。”
      “黄太太,不是不相信,对您是一百个放心。”江上行装出一副谦卑恭顺的样子,
      “黄将军和你都是党国英才,总统非常信任。现在你又和共产党的石亦峰有不共戴
      天之仇……”“刚才你寻到有关石亦峰的消息吗?”马天晓迫不及待地追问。
      
          “没有。”白玉婉气恼地说,“天晓得石亦峰去了什么地方。他的住处已成了
      杂货店,到哪儿找他哟?”“不,石亦峰没有走。”江上行表情陡变,金丝边眼镜
      后边露出凶光,“这家杂货店肯定同他有联络。”“你怎么知道?能肯定吗?”白
      玉婉也追问一句。
      
          “百分之百有把握。这家杂货店肯定是石亦峰的耳目。那个女人十有八九是他
      的联络员。”“哦……”白玉婉回想刚才和那个女人冷冰冰的对话……。
      
          “黄太太,江主任是我们的小诸葛,料事如神哪!”马天晓谄媚地吹捧着江上
      行。“这个女人我们打听过了,叫周宝凤,原先是天虹丝厂的女工,很早就是赤色
      分子,每次闹工潮都少不了她……”“她同石亦峰有什么关系吗?”白王婉敏感地
      问马天晓。
      
          “目前还未调查清楚。”马天晓眨巴着眼睛,“江主任说得有道理,她很可能
      是石亦峰的联络员。”“依我看,不妨请黄太太再去一次杂货店,说不定石亦峰会
      出来的。只要能抓到石亦峰,一切自会水落石出。”江主任得意地晃动着二郎腿,
      脸上一副志在必得的神态。
      
          “别说了,我自有办法让石亦峰来见我。”白玉婉说完转头望向窗外。
      
          “什么办法?”沉默。白玉婉不想说,江上行也不好再追问。
      
          次日傍晚,夕阳余晖还映射在橱窗上,商店尚未关门,白玉婉又出现在十字街
      那爿杂货店门口。
      
          “太太,你又来了。”没想到这回女店员主动地迎了上来。“石先生有消息吗?”
      “太太,又使你扫兴了,那位石先生没来过。”“哦……”今天白玉婉不像昨天那
      样失望和懊丧,心中似早有所准备,“不要紧,我无非多来几次,听听消息。我想
      石先生在这儿住了这么久,总会来看看的。”“嗯,这倒也是……”对方不置可否
      地随口应承,自知话不能说得太死。
      
          “周小姐,我还想再拜托你一件事,不知你能否再帮我一次忙?”“什么忙?”
      对方露出戒备眼神。
      
          “我手头有些紧,想把一张画寄存在你店里卖掉。”“太太,你说笑话了。”
      女店员摸不清白玉婉意图,露出为难神色。“我们小店只卖日用杂货,不卖字画…
      …”“不要紧,卖不出去,这幅画我就送给你,作个纪念。我想这里石先生曾经开
      过字画店,或许老客户还会来光顾,问问有什么字画可买。如果石先生再来这里,
      见到我这幅画或许也会发生兴趣的……”“哦,画带来了吗?”“带来了,请周小
      姐过目。”白玉婉从挟在肘弯的大衣里取出一幅卷着的图画,放在柜台上展了开来。
      
          这是一幅鸳鸯戏水图。昨天晚上,江上行、马天晓离开之后,白玉婉铺开宣纸,
      挥洒大笔,泼墨点彩,画就了这幅写意花鸟画。
      
          周宝凤细细把眼前这幅画观赏了一番。显然,她对此画很感兴趣。看到画的下
      方,她陡然目光一转,紧锁双眉。这使画的主人也感到愕然。
      
          “怎么啦,画得不好?”“好,好。”周宝凤显然在应付,“我不懂画,感到
      画得很不错。只是……”“只是什么?请直说。”“我感到有点奇怪:为什么你这
      幅鸳鸯戏水图,只画一只鸳鸯?人家都是成双成对的……”好厉害的目光,谁说人
      家不懂艺术,没有艺术的目光。这也正是白玉婉画这幅作品的本意所在。没想到被
      这位丝厂女工一眼就看出来了。
      
          白玉婉只得解嘲地说:“大概……画这幅画的人喜欢孤眠独宿,也可能画的时
      候时光匆促,只画了一只鸳鸯……我想恐怕也有人会喜欢单只鸳鸯,乐意买这幅画
      的……”这番解释,连同白玉婉脸上表情,已使对方洞若观火。周宝凤勉强点点头
      说:“那好吧,就放在店里试试,有没有人喜欢买,就看白太太的运气。”说话时
      她的目光一直没离开白玉婉。这目光使素有涵养的白玉婉也有点招架不住,只得匆
      匆告辞。
      
          这幅画很快送到了石亦峰手中。当周宝凤把《鸳鸯戏水图》塞到他的手里时,
      脸上满是怨怒与嫉妒的表情。
      
          石亦峰正在睡觉,被周宝凤的大叫大嚷吵醒,如堕五里雾中,不知发生了什么
      重大事件。等仰身坐起,摊开画一看,才惊喜地叫喊起来:“啊——是玉婉的画…
      …”石亦峰在《新闻报》和《中央日报》上,先后见到白玉婉在南京街头作画的照
      片。当时他搞不明白,听黄仲洲说白玉婉已经去了台北,怎么一下又出现在南京街
      头。是真是假,他要探听清楚,就派人去找黄家的女佣张阿囡,岂料张阿囡又被人
      杀害在厕所里。再找黄仲洲的小车司机陆奎之,那天晚上,在接头地点,石亦峰看
      到陆奎之随同黄仲洲前来。难道他同这批失踪的国宝有联系?还是怕这么大一个案
      件会连累到他?一连串发生的事,使石亦峰一筹莫展,陷入扑朔迷离境地。他只得
      遵照地下党上级领导的指示,暂停活动,以观时局发展。十字街的联络站也不让他
      出面,而由周宝凤去张罗,把书画铺改成杂货店,无非暂时遮人耳目。
      
          昨天晚上,周宝凤回家来告诉他:有个姓白的太太来找他。石亦峰不相信真会
      是白玉婉,很可能是敌人冒名顶替为探听他的消息,所以并不放在心上。
      
          今晚周宝凤回来,二话不说,把这幅画朝他手中一塞,他这才认真起来。
      
          一看,果然是白玉婉的画。那细腻的笔墨,那抒情的调子,只有女性画家才会
      有的。
      
          还有画面右下方那娟秀清丽的小楷签名和一方印章,“玉婉”如红唇般在微笑。
      这方印章还是石亦峰在艺专时为白玉婉镌刻的。现在拿出来盖在这帧《鸳鸯戏水图
      》上,而且画中又只有一只鸳鸯,深意不言自明。石亦峰这样绝顶聪明的男人,会
      看不出来吗?
      
          “好哟!这么三番两次来找你,看她急巴巴的模样,好像是非要见到你不可。
      但又不肯直说,故意说是要卖画,替她找个主顾……哼!真是阔太太那套臭架子,
      忸忸怩怩,装腔作势,难道我看不出她是谁吗?还想在我面前演戏……”今天周宝
      凤是满肚子不高兴,又酸又辣的话朝石亦峰劈头盖脑地淋了下来。有人说:女人都
      是小心眼,特别是恋爱中的女人。作为石亦峰助手的周宝凤,虽然是女工出身,平
      时说话办事也很爽朗,而且也接受党的教育多年,但碰到这种问题,也会感情用事,
      一下失去理智,变得异常粗暴偏狭。因为在工作接触中她已爱上了石亦峰。
      
          “宝凤,白玉婉的情况我不是早同你说过嘛,有什么可瞒你的呢?”石亦峰只
      得跳下床,来到她身边不住地拍拍肩膀抚慰她,“她现在是黄仲洲的太太,绝不会
      看得起我这个穷光蛋。她来找我,肯定有目的。”“有目的,什么目的?”周宝凤
      不住追问。
      
          “什么目的,我怎么知道……”石亦峰只得不住地陪笑。
      
          “你肯定知道,她来找你这个旧情人,还不就是那回事……”这下倒触怒了石
      亦峰,感到自尊心受到极大伤害。他虽然在从事党的地下工作,也同这个丝厂女工
      关系密切,但人格上始终保持着知识分子的清高与尊严。
      
          组织上有意安排他和周宝凤结为夫妻,对外可作为一个掩护,对内也可以照顾
      他生活,让他安心从事地下工作。对这样的安排,石亦峰也没表示反对。但是由于
      地下工作繁忙,环境复杂艰险,使他无暇顾及这些,没同她正式结合。没想到,今
      晚周宝凤竟这样醋意大发,重提旧帐。他只得耐心地说:
      
          “宝凤,你怎么能这样呢?”“我就是这么个人!你不满意就去找你的阔太太
      好了……”白玉婉的出现,已使周宝凤心灵无法安宁。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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