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白玉婉一直在焦虑中等待石亦峰的消息,现在终于让她等到了。
      
          这天中午,她吃过中饭正在卧榻上午睡,客厅突然响起电话铃声。开头,她庸
      倦地懒得去接电话,认为十有八九是江上行等人打来的,无非问候她的起居饮食,
      其实是打听情况,一种变相的监视。
      
          电话铃响了又停,停了又响,一直响个不止。吵死人!再睡也睡不安稳,她只
      得很不高兴地去客厅接电话。
      
          “你是白太太吗?你那幅《鸳鸯戏水图》有人很欣赏,决定买下了,请你到银
      行取钱。”电话里是个妙龄女郎的声音,又清脆,又响亮,真像银铃一般。
      
          “请问买主是谁?他叫什么名字?”白玉婉赶紧追问。
      
          “这,你就不必追问,我也不知道姓名。”对方在电话里婉转地拒绝,“你可
      到中央银行鼓楼分行第9 号窗口找我。我是103 服务生。”电话“啪”地挂上了。
      
          接电话后,白玉婉异常兴奋,又显出她原有的活力。虽然这个电话有些没头没
      脑,但她预感到会给她带来希望。所以她忙碌起来,痛痛快快洗了个澡,又给自己
      梳妆打扮了一番。自从她踏进上流社会后,这方面她从不马虎。
      
          她始终要在公开场合保持自己一个美好形象。
      
          当她从镜子中又看到自己恢复原先姣容时,才满意地拿起手提包,走出了家门。
      
          鼓楼的中央银行,人进人出显得非常繁忙。下午3 时,正是业务最繁多的高峰
      期,提款的,解款的,都挤在下班前完成。最近时局不稳,来银行取钱的人分外多。
      
          白玉婉来到9 号窗口,一见在埋头理帐的小姐,胸口有一块圆形证章,编号
      “103 ”。正是她!
      
          未等白玉婉招呼,她已抬起了头,目光正同白玉婉的碰在一起。
      
          “您……是白太太吧?”“对。我就是白玉婉。”“好,拿钱请跟我到三楼的
      银库。”她把算盘和帐本收拾了一下,就站了起来,推开了玻璃门。
      
          “白太太,您真美。”“是吗?我都快成老太婆了。要说美,你们年轻姑娘才
      正当妙龄呢,豆蔻年华,多叫人羡慕……”小姐陪着白玉婉从营业部后边的楼梯走
      上三楼。“到了。”小姐停在一个房间前。“有位先生在里边等着,我就不进去了,
      失陪!”说着,她朝白玉婉浅浅一笑,便轻捷地沿走廊走下楼去。
      
          白玉婉心里陡地一沉,顿时涌出一种莫名的孤独与恐惧。等候在房间的到底是
      谁呢?万一是个陷阱,她不是自投罗网吗?她朝走廊两头一望,没有一个人,只听
      见刚才那位小姐下楼的脚步声。如果现在要离开这儿还来得及,可她挪动不了脚步。
      
          沉重的脚步响,又有人朝这儿走来了。白玉婉逃也似的推开了笨重的柚木门,
      仿佛里边是个避难所。
      
          屋里,空无一人,异常寂静。办公桌上,一杯茶水还在冒着热气……白玉婉匆
      匆环顾了一下,蓦地发现自己那张《鸳鸯戏水图》正摊在沙发前的长茶几上。
      
          她走上前一看,惊愕地瞪大了双眼。她发现画面上的单只鸳鸯已变成两只,成
      双成对地相偎在一起。
      
          这不是石亦峰是谁!20  年前,白玉婉也画过一幅《鸳鸯戏水图》。那时,她
      进艺专不久,虽然追逐她的男士不少,她尚没有专情于谁,所以画面上只画了一只
      鸳鸯。既表明孤芳自赏的心志,又有寻觅佳偶的情怀。这画被石亦峰看到了,二话
      不说,提起画笔,泼墨挥洒,很快在边上出现另一只栩栩如生的鸳鸯,与白玉婉画
      的那只正好配成对。
      
          当时,站在一旁的白玉婉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望着身边这位无论是学业还是
      社会经验都堪称兄长的同窗好友,两人都没有说话,反正彼此心意都明白。以后,
      要不是黄仲洲进了侍从室,对白玉婉死追活求,说不定这画中的鸳鸯还真能配成双,
      成为生活中的真实伴侣。
      
          现在,石亦峰又在白玉婉的画上重续旧作了。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仅仅是笔墨
      游戏?这使白玉婉陷入一片迷惘之中。
      
          套间的门轻轻推开了,走出了石亦峰。他虽已失去学生时代的潇洒倜傥,但眉
      宇间仍不失那股英气。特别那双眼睛,虽然眼角已添了几道皱纹,仍然炯炯发光。
      
          “玉婉!”“亦峰……”两人面对面站着,互相凝注良久,竟然说不出一句话
      来。最后还是石亦峰打破沉默。
      
          “玉婉,听说你在找我?”“对!我找你,我找你要人……”白玉婉冲口而说
      的话里,说不清是怨恨还是惆怅。石亦峰立即明白她找他的目的。
      
          “你是说……向我要仲洲?”“对!仲洲究竟到哪儿去了?你赶快把他还给我!”
      “这,我怎么知道?这几天我也在关心你们,打听仲洲兄的下落呢。”“亦峰,你
      别装模作样了。”白玉婉忍耐不住了,心情变得恶劣起来。
      
          “你到底把仲洲弄到哪儿去了?快告诉我。是死是活,总得给我一句话吧。
      
          看在过去老同学的面上,我总是黄仲洲的妻子。”“玉婉!”石亦峰似有满腔
      冤屈地叫喊起来,“我真的不知道哟!不知道仲洲兄的下落。”“不知道?”白玉
      婉顿时变得怒气冲冲。“你设计陷害仲洲,现在反说不知道?”“玉婉,你别冲动!”
      石亦峰习惯地来拉白玉婉的手,“坐下来,听我慢慢解释。”这次白玉婉没让石亦
      峰拉手,而是把手一甩,独自坐到旁边一只小沙发上。由于激动,胸脯在剧烈起伏,
      脸色也变得异常难看。
      
      
      
          “说吧,我倒听听你作如何解释。快说哟!”石亦峰从来没见过白玉婉居然会
      气成这样。只得苦笑着说:“玉婉……
      
          其实也没什么可解释的,我没陷害仲洲兄,更没有把他弄到什么地方……”
      “那么他人呢?怎么没有在南京,也没有去台湾?”一向文静的白玉婉变得嘴尖齿
      利起来,“不就是那天晚上同你见面后出事的吗?”“对,这个我不否认。”石亦
      峰点点头,“那天晚上我们碰面时是出了事,但责任不在我……”“那责任在于谁?”
      “这次碰面是仲洲兄安排的,如何会出事我不知道,更何况半途又杀出一个女人…
      …”“你是说那个谢梦娇?”“对!这个女人我素不相识,可仲洲兄却要和她打交
      道。谁知两人是生生相克的冤家对头。”这么一说,白玉婉也无话可说了,情况确
      是这样。白玉婉只得忧伤地把身子朝沙发背上一仰. 叹口气说:“可是谢梦娇已经
      死了……仲洲的下落更无从问起……”“我想,迟早会有个水落石出。只要他没死,
      仲洲的消息总可以打听到的。”“有这个可能吗?”白玉婉心里升腾起一线希望,
      态度也起了变化。
      
          “完全可能。”石亦峰似很深思熟虑地说,“根据我们掌握的情况,仲洲押解
      的这批文物,至今还没运到台湾去,尚留在大陆。蒋介石下令在日夜加紧追查,各
      方面的人物也密切盯着这批国宝。所以说,这批宝物总要露出蛛丝马迹,那时,仲
      洲兄的情况就会清楚了。”这下,白玉婉不再对石亦峰持怀疑态度了。她又恢复过
      去对这位学长的信任、尊敬和钦佩。她忧戚地用哽咽的声音对石亦峰说:“亦峰,
      我信任你,请你帮我打听仲洲的下落。你知道……我对他的感情……”“我当然知
      道啰。”石亦峰打起哈哈来了,笑呵呵地指着茶几上的那幅《鸳鸯戏水图》,“所
      以我在你的大作上加了几笔,无非希望你们早日团聚、恩恩爱爱、白头偕老……”
      白玉婉凝注着自己的作品,反倒不说话了。
      
          魏照暄和沈竹琴正在家里默默地吃晚饭,彼此一声不吭,显得闷闷不乐。
      
          魏照暄一小口一小口喝闷酒,把花生米和酱牛肉往嘴里丢。沈竹琴正在嚼牛蹄
      筋,牙齿磨得格吱格吱响,老半天还没咽下。
      
          “你嚼得轻一些好不好?真像个母猪吃食,听得人心烦……”这一说,可把沈
      竹琴惹火了,立即同他顶撞起来:“哎哟!骂我是母猪,是嫌我蠢,嫌我丑,是不
      是?那你就再找一个漂亮的小婊子好了。”“瞧,你又来劲了!”魏照暄把酒盅往
      桌上一放,“我不是嫌你丑,是叫你嚼东西声音轻点,你怎么能这么想呢?唉!”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沈竹琴索性站了起来,把没吃完的半碗饭端走,
      “我看你哟,这几天失魂落魄似的成天不在家,像条发情的公狗到处去野合……”
      对丈夫的行径,沈竹琴一直很气愤。她知道他在外面有许多女人,她也对父母诉说
      过这方面情况。父亲沈万山也劝她:“一个男人不可能光从老婆身上得到满足,往
      往需要更多的女人,俗话说:手中端着这碗,心里想着那碗……。”既然父亲这么
      说,她也无可奈何。她知道父亲把自己嫁给魏照暄,是希望能笼络住他。现在她知
      道自己笼络不住,说也不行,吵也没用,只好随他到外面去鬼混。只要他回家来,
      对她好一些就行。
      
          谁知,最近一段时间,魏照暄整日不照面,晚上很迟回家,倒在床上就呼呼大
      睡,不光对她没有任何抚爱,连一句话都不同她说。这怎能不使她怒火中烧呢。
      
          “闭上你的臭嘴!”魏照暄朝桌上重重地一拍,酒盅都跳了起来,晃出不少酒
      汁,“你知道我在外边干什么?回到家还要受你的气。”“我晓得你在外边干什么,
      还不是改不了你那偷鸡摸狗的习性……随你去,我也不想管。”“住嘴!”魏照喧
      忍无可忍,上前就朝她一个巴掌,“你这个臭婆娘!
      
          我娶你真是倒了八辈子霉……”这下捅了马蜂窝,沈竹琴捶胸顿足,大哭大闹
      起来。又是拍桌打凳,又是摔碗掷盘子,把桌上酒菜连同魏照暄未喝完的酒瓶,统
      统摔到地上……
      
          魏照暄神色不动地仍端坐在桌边,看妻子演着这出活剧。见多不怪,沈竹琴这
      种三天一小闹、五天一大闹的伎俩,他司空见惯了。他知道这女人从小娇宠惯了,
      性格十分暴躁,动辄发脾气。他可不能迁就她,在夫妻关系上,他掌握着主动权,
      可稳操胜券。无论怎样打闹,晚上只要他愿意,她就会像只乞食的馋猫乖乖趴在他
      胸前……
      
          这几天魏照暄确实焦躁不安,日夜在东奔西走,像条公狗在嗅寻一种东西。那
      就是几箱国宝,他要寻找到下落。自从那天晚上,他和谢梦娇在半途截获了这几箱
      文物,他的心就紧紧和宝物串在一起了。他知道这些文物的价值,都是稀世珍宝。
      不要说全部,就是分到几件,这辈子也受用不尽了。
      
          当初,谢梦娇来找他,就开门见山提出:“一旦宝物得手,我与你平分,各得
      一半。”这样,他才会豁出命同她干,帮她出主意,如何在半途拦截;如何利用黄
      仲洲不了解事情全部真相使他中计;又如何设计杀人灭口,把黄仲洲手下的人除掉,
      还造成死于共产党之手的假相……甚至谢梦娇要毒死柳花镖这几名兄弟,他出于自
      身安全考虑,也不顾江湖义气,让他们横尸“鸳鸯园”。
      
          这一切,都为了得到这些宝物哟。
      
          可现在,谢梦娇猝然身死,这些宝物也随之失踪。眼看到嘴的天鹅飞走了,他
      怎能不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忙得团团转呢。
      
          他记得当时是把载国宝箱子的大卡车开到明孝陵附近的一座荒园。荒园四周拦
      着铁丝网,管门是个又聋又哑的北方老汉,是他开了铁门,把卡车引进里面一座大
      仓库。
      
          当时,谢梦娇似乎急于处理四名“柳花镖”镖客,把箱子往仓库一放,就急急
      赶赴“鸳鸯园”。现在看来,这是她计谋所在,故意把魏照暄等人引开,让他们没
      时间顾及这批文物。现在回头再寻找这批东西,就不知道谢梦娇藏在什么地方了。
      好一个精干算计的女人呵!
      
          魏照暄前几天到明孝陵附近去过。荒园找到了,从外边望进去,那仓库也在。
      但那个又聋又哑的北方老汉不见了,换上了全副武装的警卫班。一个个头戴钢盔,
      手持卡宾枪。不要说接近大门,就是老远朝里望,也会遭到卫兵的喝骂。
      
          “喂!干什么的?快滚开!”“我想找个人……”“这是军事重地,任何人都
      不能接近。再不滚开,老子就开枪了。”听到枪栓一阵响,魏照暄只得回头就走。
      他知道这种地方是不好多问多看的,这些兵老爷更是惹不得的凶神恶煞。否则子弹
      不知什么时候会朝他射来。
      
          一切全完了!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不光分文未得,还白白赔上四个弟兄的性
      命。谢梦娇,你这玩笑也开得太大了。
      
          沈竹琴吵得精疲力尽,正坐在椅子上喘气时,电话铃响了。她有气无力地拿起
      话筒,话筒里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喂,请问这是魏照暄先生的家吗?我找魏先
      生听电话。”沈竹琴把电话往茶几上一搁:“找你的!又是一个狐狸精……”魏照
      暄皱起眉头,只得走过来拿起话筒,果然传来女人的声音。
      
          “我是魏照暄,请问你是谁?”电话像是中断了,听筒里嚓嚓响了半天,对方
      就是没有声音。魏照暄“喂喂”一连叫了好几声,才从话简里传来一个苍老、悲凉
      的妇人声音:
      
          “你是魏先生吗?你有没有忘记廖仲恺墓后边的誓言……”魏照暄感到一阵惶
      悚,一股凉气直透脊背。这个老妇人的声音如空谷传声,宛若从荒坟古墓摇摇晃晃
      地冒了出来,使他毛骨悚然……
      
          能言善辩的魏照暄,一下也回答不上了,手里拿着话筒,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一直在旁边窥听打电话为何人的沈竹琴,也感到非常奇怪。魏照暄今天怎么啦,
      是不是中邪了,居然一言不发。她幸灾乐祸地嘲笑道:“怎么变哑巴啦!是不是碰
      上比你更厉害的女骚货……”“滚!”魏照暄顺手拿起茶几上一只花瓶,朝沈竹琴
      掷去。他把一腔怨怒,全发泄在这一声“滚”上。
      
          这天晚上,魏照暄同沈竹琴分室而睡。他心中发誓:这辈子再也不碰这个女人!
      
          他昏昏沉沉睡去,一夜梦魇连绵,全是阴森恐怖的似梦似幻的画面:一下是谢
      梦娇披头散发从廖仲恺墓后边走了出来……一下又是她血肉模糊的尸体停放在殡仪
      馆里……吓得他心惊肉跳,睡不安宁。
      
          “魏先生——你有没有忘记廖仲恺墓后面的誓言……”这低沉、可怕的声音始
      终在他耳边萦绕,不管是醒着还是梦里。几次差点使魏照暄从床上叫喊起来。吓醒
      了,一身冷汗。他不敢再睡,扭亮床头灯,用抽烟来打发难捱的长夜。
      
          廖仲恺墓后边的誓言,不就是谢梦娇要他同沈竹琴离婚,再同她结婚吗?
      
          这样,他就能得到一大笔财产和一个美貌的女人……他回味着那天在暖烘烘的
      阳光下,在发散干草芳香的山坡上,谢梦娇是这样软语温存地对他这么说的。当时,
      他沉醉在性爱的欢愉中,根本无暇思考,只是“唔唔”地点头答应……
      
          仔细一想,这可能吗?真有点痴人说梦。现在,谢梦娇死了,她的预言也随之
      落空,财产在哪里?美女又在哪里?连一大批国宝也无影无踪,一件小东西也没落
      到他手中。他再去做这种白日梦实在荒唐可笑。所以这段时间,他早把谢梦娇的话
      丢置脑后。
      
          没想到,如空谷幽灵,这个电话里的声音突然冒了出来,像个巫婆喃喃地念着
      咒语……她是谁呢?绝对不像谢梦娇的声音,可能是谢梦娇生前托付一个人,向他
      索讨孽债来了……
      
      --------
      泉石书库
      
      
应天故事汇(gsh.yzqz.cn)

下一章 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