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一只细长白嫩的手指停在魏照暄家的门铃上。那涂有蔻丹的猩红指甲,揿动中
      间的按钮。
      
          来访的是谢梦娇。她暂时没有离开南京,正住在一个秘密的处所,在暗中密切
      注意事态的发展。她知道自己现在的处境,要么就成为一个不可一世的女人,要么
      就彻底毁灭。所以她要弄清一切情况,否则她的心一天也不得安宁。她知道这件事
      太大了,总有一天要爆发的。
      
          今天,她一早就从提包里,找出魏照暄留给她的家庭住址,决定冒险上他家去
      找他。目前,他是唯一可以合作的伙伴。当然,能合作多久,她自己也不知道,反
      正走着瞧吧。
      
          她坐到梳妆台前,将自己精心修饰了一番。为了免得人一眼就认出她,特意将
      长波浪烫发换成一个高高髮髻,盘在头顶。既可使自己年龄变得老些,又不失华贵
      身份。人家从背影看,还以为她是四五十岁的贵妇人。鼻梁架起一副又宽又大的太
      阳镜,把她大半张脸遮住了,脖子上再围上一条美国朋友送的羊毛大披肩,很难让
      人认出她就是谢梦娇。
      
          电铃响了很长时间,没有人来开门。谢梦娇立即预感到有一种不祥之兆,必须
      迅速离开。当她正准备扭头要走,门开了,走出一个年轻而美丽的女人。
      
          这女人满身珠光宝气,一件十分合身的缎子旗袍紧裹着丰满而苗条的身子,更
      显出腰部的迷人和腹部的浑圆。白嫩的手臂上戴着副一般女人望尘莫及的钻石手镯。
      一切都是时髦女人的气派,显得既富有又粗俗。只是她刚刚还沉浸在甜梦中,是电
      铃吵醒她,女佣又出去买菜了,她才很不情愿地从床上起来开门,一脸恼怒的神色。
      
          “你找谁?”她很不客气地盯着谢梦娇问。
      
          站在门外的谢梦娇,有一种说不出的失落感,直怪自己来得不是时候。
      
          眼前的一切,告诉她一个事实:这个时髦女人早已取代她的地位,占领了魏照
      暄的身心。谢梦娇做梦也没有想到,魏照暄在南京的家中,竟有一个新欢,这么些
      日子,他竟半句也没吐露……好一个魏照暄!她真是恨得咬牙切齿,但满肚子窝着
      火,却又不敢发作。
      
          两个人对视了片刻,双方都已明白。这女人叫沈竹琴,她一见谢梦娇那副妖艳
      的打扮,也顿觉得自己受到侮辱,一霎时浑身毛孔都喷发出怒气,失去了女人原有
      的光泽。特别那头没有梳理的长烫发,更像蓬头狮子竖起了鬣毛。
      
          “请问,魏先生在家吗?”谢梦娇轻声地问。
      
          沈竹琴得知她来找魏照喧,只觉得整个脑袋在急速膨胀……不过总算还有几分
      涵养,没有马上将谢梦娇轰走。
      
          “照暄不在家。”沈竹琴没好气地说:“你找他有什么事,能对我讲吗?”谢
      梦娇一下难以回答。沈竹琴见谢梦娇支支吾吾,半天回答不上,心中更加猜疑。她
      脸上露出明显的嫉妒和醋意。
      
          “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你大概就是照暄曾经在我面前提起过的谢梦娇小姐吧?”
      “我是谢梦娇。请问魏先生到什么地方去了?”“不知道。”话冷得就像面前这扇
      铁门。“你自己去找吧,他去什么地方,你肯定比我清楚。”谢梦娇在心中骂道:
      好一个蠢货,聪明的女人何必明争暗斗。姿色和风度,是女人的资本。凭着自己天
      生的这副本钱,何愁魏照暄不乖乖跪在我膝下。可现在我没闲心同这个女人争风吃
      醋。谢梦娇不愿再讨没趣,立刻转身告辞:“不打扰了,我还有事。请你将这张条
      子交给魏先生。”谢梦娇冷笑一声走了。沈竹琴展开条子一看,上面写道:
      
          “魏先生:
      
          我有急事找你。请你务必今晚来我处一趟,我等你。
      
          知名不具”“哼——”沈竹琴立刻将这张条子撕得粉碎,牙齿咬得格格响。
      
          这张条子是谢梦娇早就准备好的。现在,与其说留给魏照喧,不如说是留给沈
      竹琴。这样一来,无意之中将沈竹琴拴在家中了。
      
          谢梦娇早已料到沈竹琴会这样做,不会将这张条子交给魏照暄,今晚的约会肯
      定落空。
      
          必须立即想办法,用电话去追寻魏照暄。魏照喧在南京有几个窝,已经把地址
      和电话调查得一清二楚。
      
          号码盘转动着……谢梦娇只拨了两次电话,就听到电话听筒里传来魏照暄迷迷
      糊糊的声音:“喂,你是谁?”这声音是那样含混、低沉,显然他还睡在床上,不
      知搂着哪个女人……
      
          “我是梦娇,现在我想见你……”“梦娇,你在哪里?你在哪里?”魏照暄在
      电话里大声叫喊起来。那晚分手后,魏照暄再也没听到谢梦娇一点消息。次日一整
      天,只要电话铃一响,他就冲过去抓起话筒,心中禁不住一阵剧跳……可每次都失
      望了,谢梦娇幽灵般地不见了,他不知会出什么事。想起前天晚上一连串情景,不
      断在他脑海闪现……他感到惊恐不安,他觉得这个女人,改变了他的一切……
      
          也许谢梦娇的声音使魏照暄有些毛骨悚然,他顿时清醒了不小,声音也高亢起
      来:“我现在没空,正在睡觉……”“算了吧!晚上去当夜猫子,白天别再昏昏沉
      沉了。当心有人将枪口对准了你……我们赶紧一起来想想办法吧……”魏照暄一阵
      沉默,虽然是感觉到问题的严重性,稍顷,用恳求语调道:
      
      
      
          “好吧!你说吧,在哪儿见面?”“我不想在城里见面。”谢梦娇语气十分急
      切,“最好去一个不大有人去的地方。”“去哪里?”“我们去一个别人想不到的
      地方。你知道廖仲恺墓吗?”“知道,在中山陵旁边。”“那我们一小时后在那儿
      见面。”“等一等!一小时怕来不及……”谢梦娇不等对方把话讲完,就把电话挂
      上了。
      
          一小时后,林木葱笼、绿荫遮天的中山陵林荫道上,差不多同时出现了一男一
      女。两人会合后就臂挽臂向山谷深处走去,消失在寂静的山道拐角。
      
          在廖仲恺墓背后,两人面对面地相视了一下,魏照暄满脸是忧虑的神色。
      
          “你……怎么到现在还没有离开南京?”“这种情况怎能轻易离开?”谢梦娇
      环视了四周,“这不是说话的地方,跟我到后面的山坳去。”靠近紫金山脚有个凹
      陷的山坳,像个天然的防空洞。前面有一大片灌木杂草遮挡,别人很难发现里面,
      树后的人却可以看清路上的一切。
      
          两人坐了下来,斜躺在草地上。谢梦娇本想首先诘问一番沈竹琴的事,向他兴
      师问罪。但又一想自己目前面临的是生死攸关大事,觉得再争风吃醋就无聊了。无
      暇兼顾那些男女之间的事情,就宽宏地朝魏照暄嘿嘿一笑:“你以为我不想离开南
      京吗?在南京我多呆一分钟就多一分危险。但现在还不能走,黄仲洲没有死,一旦
      在老头子面前吐露真相,你我即使走到天边,蒋介石也不会放过我们。因此,我决
      定再冒一次险。为我,也为你!”“冒险?!”魏照暄一听,一股冷气直凉到脊梁
      骨,连连摆手,“你知道现在风声有多紧,我那几个弟兄在鸳鸯园死了以后,鸳鸯
      园已被警察查封,连我也差点被抓了进去,幸亏有沈竹琴爸爸出面作保,我才……”
      听魏照暄提起沈竹琴,这下谢梦娇的醋意上来了,冷笑了一声:“哼!
      
          瞒得真牢哟,偷偷地金屋藏娇,还像猫儿一般在外面到处偷腥……”魏照暄自
      知说漏了嘴,后悔已来不及。只得自我解嘲地说:“我也是身不由主,她父亲看上
      了我,我推也推不掉,嗨嗨……”沈竹琴是南京一家大纺织厂老板沈万三的女儿。
      自从魏照暄当上沈万三的私人保镖之后,他的精明、强悍不仅博得了沈万三的喜爱,
      也赢得了沈竹琴的欢心。沈竹琴初中毕业就不想读书,辍学在家一心想当少奶奶。
      整天涂脂抹粉,打扮得花枝招展,按捺不住一腔春情。她也不管魏照暄过去有多少
      风流艳史和目前处境,一头栽倒在他怀里,主动委身于他。直到腹部渐渐隆起,这
      才发觉情况不妙,不得不告诉父亲。沈万三对女儿娇宠惯了,只得随她,把魏照暄
      招为女婿,希望他死心塌地为沈家卖力效劳。于是,像模像样为他俩举办了婚礼,
      并把魏照暄擢升为纺织厂副经理。
      
          现在,谢梦娇望着魏照暄,仍充满爱恋之情。然而木已成舟,过去的一切再也
      无法挽回。她即使想和他结婚,现在也不可能了。于是她很大度地对他惨然一笑道
      :“事情既然已经发生,我这个人向来不强人所难。照暄,你真的很喜欢沈竹琴吗?”
      “喜欢。”魏照暄只得承认,谨慎地控制着语气。他与沈竹琴刚刚度完蜜月,正处
      于春江水暖之时。更何况沈竹琴又是个十分风骚的女人,在男人面前从来不掩饰自
      己炽烈的性欲。
      
          谢梦娇忍不住瞟了魏照暄一眼,看上去他新近憔悴多了,似乎老了许多。
      
          她忍不住话中有话地说:“世界上最漂亮、风流的女人,男人也总有玩腻的时
      候。再说,家花不如野花香哪……你说对吗?”贪色无厌的魏照暄听到这挑逗性的
      话,顿时胸中春心荡漾。他望着暖洋洋的阳光下,谢梦娇那白皙的脖颈和敞开的胸
      口,像是渴极了的狐狸见到水灵灵的葡萄唾涎三尺。他忍不住一把搂过她的脖子,
      在她猩红的嘴唇上吻了一下。
      
          “瞧你这猴急样子!”谢梦娇在他脑门上戳了一下,“急什么,今天请你来总
      不会让你白跑一趟。”谢梦娇媚眼一扬,丹凤眼里无限风情,灼得魏照暄一颗心早
      已溶化了。
      
          谢梦娇满怀柔情,轻轻地拉住魏照暄的手,似乎很深情地说:“照暄,我永远
      不会忘记你的,你是我唯一可以信赖的朋友。这件事情希望你永远保守秘密!不管
      我是死是活,你都不要对别人说。只要我活着,你什么时候想起我、需要我,就来
      找我。我永远等着你……”这几句话更勾引起魏照暄的欲望,他忍不住在她身上抚
      摸起来。谢梦娇很冷静地推开了他,望着他说:“照暄,如果我冒险失败了,只求
      你到时候送我一只花圈,到坟上来看看我。”魏照喧怎么也没有想到谢梦娇也有这
      般柔情,顿时抑制住狂热的情欲,冷静地说:“你准备冒什么险?”“这你就别问
      了。”谢梦娇抿嘴一笑,“到时我会告诉你的。照暄,为了我,也为了你,我决定
      再去冒一次险……我已作好不成功便成仁的准备,现在我找你来,只求你答应我一
      个要求……”“梦娇,我的心意你还不了解吗?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出来吧,我答
      应你。”“如果我大难不死,还能活下来……”谢梦娇直勾勾望着他,“照暄,那
      时你不会负我吧。”“梦娇,相信我,不会的。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就与沈竹琴
      离婚。”“真的?”这下轮到她主动了,毫不犹豫地主动投身于他的怀中,一切是
      那么自然。
      
          魏照暄虽是情场老手,也不得不惊叹谢梦娇的魅力。无论是身体,无论是手段,
      确实无可挑剔。她的每一个艳笑,都使他神魂颠倒;她每一下亲吻,都使魏照暄体
      验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刺激与欢愉。使你不可抗拒地投入,整个身心都在燃烧。
      
          魏照暄经历了一生从未有过的疯狂体验,在旷野里、在草地上、在明晃晃阳光
      下……最后他心满意足地仰身倒在草地上,望着头顶的绿树和叶隙中筛下的耀眼阳
      光,慢慢品尝与回味刚才那销魂的享受。
      
          谢梦娇整理自己的衣服和头发,也望着远山幽幽地说:“照暄,你如果真的爱
      我,即便我死了,也会在九泉之下保佑你幸福。”“你死了,我还能幸福什么呢…
      …我即使天天守在你坟上,你又怎么知道呢?”“人死也能复活。”谢梦娇神秘地
      一笑,“即使我已长眠地下,只要你爱心不变,肯同沈竹琴离婚,那时准会有一个
      比沈竹琴更漂亮的女人出现在你面前……”“你别说笑话了,同我讲这种天方夜谭
      的故事……”“你不相信?”谢梦娇低垂着眼睑笑望着他,“等着吧!生活中常常
      会发生意想不到的事。不过,你一定要记住,必须在离婚之后,否则漂亮女人不会
      来到你身边。”“好吧!”魏照暄也逢场作戏起来,“我一定按照你吩咐的去做。”
      “走吧!”谢梦娇把他拉了起来,催促他下山。
      
          现在,谢梦娇还有更多的事情要做。她要精心演出一场骇人听闻的人间话剧,
      自己就是剧中扮演的主角。现在仅仅只是序幕,好戏还在后头呢。
      
          天色渐渐黑了,袅袅的暮霭在城市上空环绕,朦朦胧胧、游游荡荡,像一张无
      形的网撒向这座石头城。今夜,真不知南京城里又会发生什么事。正如当时很流行
      的《古怪歌》中唱得那样:“往年的古怪少呵,今年的古怪多……”天刚黑,魏照
      暄到家不久,汪仁暄便带着几个便衣,直向魏照暄家扑来。
      
          汪仁暄已在总统跟前立下“军令状”,发誓要在三天之内抓到谢梦娇。
      
          他倾巢出动,在南京所有车站、码头和通向城外的道路全都设了岗、布了哨,
      把整座南京城监守得像铁桶似的。
      
          现在,他凭着特别灵敏的嗅觉来找魏照暄。几年前在重庆,他就听说过魏照暄
      与谢梦娇的风流轶闻,知道他们关系不一般。
      
          魏照暄一见汪仁暄来到,浑身一震,心里十分吃惊。心想:来者不善,善者不
      来,黄鼠狼上门,难道嗅到什么气息了吗?是不是他与谢梦娇在廖仲恺墓后的山坳
      幽会,已被他捕捉到蛛丝马迹……他感到精疲力竭,只得强打精神,强装笑脸招呼
      道:“仁暄兄,什么风把你这个大忙人吹到这里哟?”“魏老兄,听说你与沈小姐
      喜结良缘,我一直没空前来祝贺。现在,我们兄弟不请自到,登门贺喜来了,欢迎
      吗?”事情来得突然,不知有何用意,魏照暄一下有点招架不住。只得叫沈竹琴来,
      见见汪仁暄,以便挡一阵子,缓和一下气氛。
      
          沈竹琴正为早晨发生的事在生闷气。一见魏照暄回家,正欲追问他最近同谢梦
      娇这个女人有什么瓜葛,阵势刚一摆开,就被汪仁暄冲乱了。只得笑容可掬地出来
      招待汪仁暄和他手下的弟兄。
      
          “魏老兄,今晚你没事吧?我们来陪你玩几圈怎么样?”汪仁暄从皮包里取出
      一副麻将牌,“哗”地倒在桌子上。
      
          这声音使魏照暄不寒而栗。你今晚哪儿是上家玩牌哟,明明是监视我嘛!
      
          刚才同谢梦娇在城门口分手时约定,晚上再见一次面或通一次电话……好,现
      在被人盯上了,肯定是她遇到麻烦。梦娇哟,梦娇,你可千万别上我家,那是自投
      罗网哟。
      
          “你去休息吧。”魏照暄望了望沈竹琴,示意她去睡觉,免得搅和在一起更麻
      烦。
      
          汪仁暄一下拦住沈竹琴:“不不,嫂夫人也同我们一起玩玩,我与你打对。”
      坏了!看来对方早已有安排。汪仁暄颇有心计地紧靠电话坐下。魏照暄无奈地只好
      舍命陪君子。
      
          牌局打得十分沉闷,只听见哗哗的搓牌声和偶而冒出来的:“碰”“吃”? 这
      简直是死亡的游戏,“啪、啪”地折磨着人的灵魂。魏照暄不时出错牌……
      
          还好!幸而谢梦娇一晚上没有出现。到了12  点多,突然茶几上那只电话铃响
      了,汪仁暄抢先抓起了话筒。
      
          “你是魏先生吗?”电话里嗡嗡响着,“我是滨江旅社茶房。有一个叫谢梦娇
      的小姐吩咐我们:如果她12  点前不回旅社,就让我们打电话告诉你她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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