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一片血痕
      
          许建业心乱如麻,他没有想到市委书记居然会叛变。对于敌人的诱降,他保持
      沉默。
      
          不知过了多久,许建业才从昏迷中苏醒过来。
      
          他想自杀,但却没有死成。头上的伤口已经不再流血了,凝固的血块和乱蓬蓬
      的头发纠结在一起。
      
          他恨自己的粗心大意。他知道自己的过失给革命事业带来了多么严重的后果。
      他不想接受组织的处分,因为他觉得任何处分都太轻了。他还想死,他要以死赎罪。
      但一来他没有力气了,二来特务已经加强了监视,他无法如愿。
      
          特务又来提审。这次他没有被带进审讯室,而是一个休息室。周围摆了一圈椅
      子,中间的茶几上放着水果。
      
          许建业的头转向窗外,一言不发。
      
          “老许。”一个熟悉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来。他吃惊地回过头来。
      
          刘国定站在他身后。
      
          “老许,我也是被逼无奈。要恨你就恨冉益智,他把你出卖了,也出卖了我,
      人家什么都知道了,我不说又有什么用呢?”刘国定做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
      
          许建业的心头猛地一震。刘国定叛变了!他可不是一般人,他是地下党的市委
      书记,重庆地下党和川东临委以至中共中央上海局的情况他都知道。
      
          他要是说了……许建业简直不敢往下想。
      
          “咳!老许,我本来什么都不想说,可是你也知道,徐处长这个人很厉害,他
      有办法把你挤干。我只有说得让他相信了,才能脱离他们的掌握。”他突然压低了
      声音:“像我这样的人,在敌人手里多呆一天,对组织的危险就多一分。”许建业
      心乱如麻。他没有想到市委书记能叛变,更没有想到刘国定竟会恬不知耻地来劝降。
      
          “老许,我们还是要争取出去为好呀!在这里坚持,不过是搭上一条命,出去
      还可以为党工作嘛!”许建业把头转到一边,没有理他。
      
          “老许,徐处长说了,连朱长官都特别器重你,只要你答应写个自首书,就放
      你出去。不过是一张纸,几个字,对别人也没有伤害。不瞒你说,刚被抓住那天,
      我就写了一张。”刘国定见许建业不说话,以为他开始回心转意。
      
          许建业猛地转过头来,两排牙齿咬得直响,脸上的肌肉因为愤怒而抽搐着。
      
          “你就没想到将来会有人找你算账?!”刘国定的身子往后缩了缩,低声回答
      :“我已经叛变,哪里还顾得了将来。”接下来,刘国定又唠唠叨叨说了不少,但
      许建业根本不听,一句话也不回,弄得他灰头灰脸,泄气地走了。
      
          这次见面是徐远举精心安排的。
      
          他已经不指望用酷刑撬开许建业的嘴。他发现,许建业的坚强来自于他对共产
      党的信仰。与这种信仰相比,特务的反动宣传就显得太苍白了。如果能让叛徒现身
      说法,肯定会给他的思想造成很大震动,说不定就会使他的精神防线全部崩溃。结
      果,他自以为无比高妙的这一招也没见效。在《红岩》小说中,国民党国防部保密
      局局长毛人凤曾经亲自出面劝诱许云峰投降,却遭到了许云峰的严辞拒绝,他们之
      间还进行了一番唇枪舌剑的对话——“这个……”毛人凤嗫嚅了半晌,终于勉强摆
      出一种推心置腹的姿态,进一步说:“设身处地,我以为许先生今后的出路,不外
      乎上中下三策。刚才我谈的是上策,我们可以给你相当的时间进行考虑。当然,改
      变立场,对于一个有多年党龄的共产党人是困难而且痛苦的,但短时的痛苦可以换
      来无限的欣慰。这是我们对许先生有所期待的出发点。我们也考虑过一个中策,我
      觉得这也值得许先生认真加以考虑:我们保证许先生的安全和生活上的满足,交换
      条件是秘密支出你们的部分组织,例如说,兵工厂系统的主要党员名单;但这不算
      自首或告密,因为我们完全负责保守秘密,丝毫也不损害许先生的政治声誉。如果
      许先生今后不愿再卷入政治斗争的漩涡,我们也乐意送许先生去香港、澳门这样的
      安全地带……”“你们设想的下策,我倒愿意听听。”“下策?我想不必说了。因
      为我们不愿意也不可能从你身上一无所得。”“我的看法恰恰和你相反,你们从我
      身上,只能一无所得。”类似的情况也发生在许建业身上,但出面劝降的却不是毛
      人凤,而是西南长官公署长官朱绍良。他告诉许建业,只要他写一张悔过书,就可
      释放他。
      
          至于高官厚禄,只要许建业愿意,都是唾手可得。
      
          朱绍良认为许建业是个人才,比他手下那些人全强,他希望能让许建业为自己
      效劳。
      
          结果和小说上写的一样,敌人的劝降遭到了许建业的严辞拒绝。
      
          和小说上写的不一样的是,许建业当时说的话很少。自从他决心以死赎罪之后,
      就很少在敌人面前说话。他要保持沉默,一是和敌人无话可说,二是以此惩戒自己
      的过失。
      
          徐远举彻底失望了。他下令将许建业押往渣滓洞看守所。
      
      
      
          许建业并不等于许云峰。在许云峰这个形象身上,可以找到罗世文、车耀先两
      位烈士的影子。
      
          在长篇小说《红岩》和电影《在烈火中永生》中,许云峰给人们留下的印象太
      深刻了。所以,凡是来到重庆歌乐山烈士陵园参观的人,都想要看一看许云峰的照
      片和事迹。然而,在白公馆、渣滓洞革命烈士的众多名字中,却怎么也找不到许云
      峰。
      
          《红岩》小说的作者之一杨益言曾说过:“凡是在这部小说中没有写明是牺牲
      了的人物,虚构的成份就更多一些。反之,凡是牺牲的烈士,虚构的成份就少一些。”
      事实也是如此。《红岩》中写到的很多烈士,绝大部分都与原型人物基本吻合,如
      陈然—成岗,刘国—刘思扬等,但唯独许云峰有些例外。这个人物基本上是按照许
      建业塑造的,因为许建业坚贞不屈的感人事迹在当时就很有影响,但是考虑到许建
      业的过失,所以作者对这个人物作了较大程度的虚构,把其他烈士的一些事迹也移
      植到他身上。
      
          在《红岩》中,徐鹏飞安排了一个别有图谋的宴会,出席作陪的有朱介、沈养
      斋(即《红岩》中的周养浩,军统西南特区副区长)等人,客人就是许云峰——许
      云峰炯炯的目光,泰然自若地扫视了一下笑脸相向的满座“陪客”,他把双手摆在
      桌面上,严肃而平静地缓缓说道:
      
          “主人的介绍似乎想请我讲话,好吧,我谈上几句。”他的目光再一次扫过全
      桌,四座更加鸦雀无声,所有的“陪客”都用惶惑不解的目光,望着这位神秘而又
      可畏的“客人”。
      
          “今天这桌盛筵,使我想起了一件事。从前,我当工人的时候,厂长总想请我
      吃饭。也像你们这样,摆满了山珍海味。厂长为什么要恭维我这个穷工人呢?因为
      我是工人代表。厂长想用油水来糊住我的嘴巴!当时,我看了看满桌酒菜,摇摇头
      说酒席办得太少。厂长给弄糊涂了。我就告诉他:一桌酒菜只能塞住一个人的嘴巴,
      可是塞不住全厂工人的嘴巴!”实际上,徐远举从未宴请过许建业,但周养浩却宴
      请过另外两位革命烈士——罗世文和车耀先。上边的那个情节就是由这次宴请演化
      而来的。
      
          罗世文和车耀先是在1940  年3 月18  日夜晚同时被捕的。当时,罗世文是公
      开的共产党员,《新华日报》成都分馆的负责人,后任中共川康特委书记。
      
          车耀先是著名的抗日群众领袖,抗战时期发起组织“中华基督教改进会”、
      “成都各界救亡联合会”,创办《大声》周刊。他的公开身份是努力餐厅的老板。
      
          1940  年3 月,成都及其附近郊区发生春荒,大小粮店无粮可售,贫苦百姓家
      无隔夜粮,一旦发现哪里有米,就立即涌去,争相抢购。
      
          国民党特务害怕事态扩大,就诬陷说这是共产党利用春荒有计划搞的阴谋暴动,
      立刻加以武装镇压,紧接着又以此为借口,逮捕了罗世文和车耀先。
      
          罗车二人先是被关押在军统重庆望龙门看守所,后来转至贵州息烽监狱,那里
      的监狱主任就是周养浩。
      
          息烽监狱为了利用廉价劳动力,组织被囚人员搞些行政工作和体力劳动,名曰
      “工作休养人”。一天,周养浩找到罗世文,要他在工作休养人中担任一定职务,
      罗世文旗帜鲜明地正告:“我参加共产党多年,熟人、朋友和生活习惯都是共产党
      方面的。国民党方面既无熟人,一切也不习惯,因此不愿、也不能参加国民党;不
      愿、也不能作政治方面的工作!”一席话说得周养浩不能不为他对共产党的耿耿忠
      心所叹服。
      
          周养浩又找车耀先个别谈心,让他出来工作,希望他“将确实的政治身份据实
      以告”。
      
          车耀先回答:“我不是共产党。只是站在国民之立场,从事抗日救亡。”他又
      抢先对周说:“我是军人出身,少年读书不多,很想借此机会多读些书,最好能让
      我管理图书。”周养浩答应了车耀先的要求。车耀先利用管图书的机会,将一些进
      步书籍加以修补,换上别的封面,混杂在其他图书中出借,还乘机增订一些民办进
      步报刊。遇见有重要消息,就写在便条上,把线装书拆开,把便条夹进去订上,由
      出身贫苦的兵伕杨文富转送到指定人手中。小小的狱中图书馆变成了难友们的精神
      食粮供应处和通讯联络点。
      
          1945  年端午节,周养浩煞费苦心专门为罗世文和车耀先准备了一桌丰盛的筵
      席,大讲什么“每逢佳节倍思亲”之类的话,企图触发他们思乡、思亲之情,动摇
      其意志。对特务的胡言乱语他们充耳不闻,对敬酒、敬菜他们视而不见,指着满桌
      的美味佳看说:“桌上摆的都是你们搜刮人民的血汗,我们不能用人民的血汗来灌
      满自己的肠胃!”说罢,两人拂袖而去。
      
          1945  年秋,抗战胜利后,国共两党和谈。毛泽东主席赴重庆,向蒋介石提出
      释放政治犯,并指名要释放张学良、杨虎城等,也提到要释放罗世文、车耀先。
      
          蒋介石当面撒谎,说罗世文、车耀先已死,拒绝交出。不久,周养浩就收到了
      重庆军统局的密电:“罗世文、车耀先要与外界隔绝会见,并专用化名……”1946 
      年7 月,息烽监狱撤销,并入重庆磁器口白公馆看守所,罗世文、车耀先又被押回
      重庆。
      
          这年8 月,蒋介石亲自批准由保密局局长郑介民、副局长毛人凤签署的密电,
      将关押在白公馆的罗世文、车耀先两人秘密制裁,并将尸体灭迹,摄影具报。
      
          1946  年8 月17  日,看管重庆白公馆监狱的军统特务告诉被关在二楼重禁闭
      室的罗世文和车耀先,说是要将他们移押南京了。
      
          一个难友闻讯后前来与罗世文告别,并送了一双新皮鞋给他。当着看守特务的
      面,罗世文把脚上穿的破皮鞋脱下来说:“我也没得啥子送给你的,把这个拿去作
      个纪念吧!”那个难友把破皮鞋拿回监房后,觉得实在是太破旧了,就不在意地把
      它扔到了一边。另一个坐牢多年的难友韩子栋(《红岩》中华子良的原型)感觉到
      罗世文此举一定有什么用意,便把破皮鞋拣起来,仔细检查了一遍,果然从鞋底的
      夹层中找到了一张折叠起来的纸片,打开一看,原来是从一本俄文书上撕下来的扉
      页,上面写着罗世文给党组织的遗书:
      
          据说将押往南京,也许凶多吉少!决面对一切困难,高扬我们的旗帜!
      
          老宋(指宋绮云,小萝卜头的父亲)处尚留有一万元,望兄弟分用。心绪尚宁,
      望你们保重奋斗!
      
          8 月18  日,特务将罗车二人押到歌乐山松林坡戴笠原住所下面的坪场。
      
          这里早已准备好了木柴和汽油,特务们计划先用绳索将罗车二人勒死,然后焚
      尸灭迹。
      
          罗世文和车耀先知道最后的时刻到了。
      
          就义前,罗世文高声吟诵就义诗:
      
          故国山河壮,群情尽望春。
      
          “英雄”夸统一,后笑是何人?
      
          车耀先在生命最后一刻,公开了自己的身份,高呼:“中国共产党万岁!”解
      放后,人民政府逮捕法办了凶手,又找到了烈士的遗骨,在被害地重新建墓安葬。
      周恩来同志亲笔题写了墓碑:
      
          “罗世文、车耀先两同志之墓”。
      
          曾经在周恩来身边工作过的胡其芬宁死不受辱。得知自己的心上人成了叛徒,
      皮晓云病倒了。
      
          许建业拖着几十斤重的大脚僚,双手戴着手铐,被关进了渣滓洞楼上五室。同
      他一起被押来的还有刘国,他在楼下七室单独囚禁,也戴着手铐脚镣。
      
          楼上紧挨着五室的六室是一间女牢。刘国的未婚妻曾紫霞就关在这里。当时这
      里一共关了八个人,其中有好几个人与曾紫霞都很熟悉。李惠明、倪俊英曾是刘国
      的下级。
      
          这里还关了一个人叫胡其芬。
      
          她的公开身份是何北衡家的家庭女教师,是在搜捕刘国时当作嫌疑犯被捕的。
      她矢口否认自己是共产党员:“我是基督教徒,不是共产党员。”其实,她早在1938 
      年就入了党,后来在《新华日报》资料研究室任英文翻译。“皖南事变”后撤到延
      安,抗战胜利后随周恩来到重庆在中共代表团工作,后到南方局工作。1946  年下
      半年,胡其芬遵照党组织的安排,第三次回到重庆,任基督教女青年会总干事,广
      泛联系上层妇女和社会名流。后经刘国介绍到何北衡家当家庭教师。
      
          特务问:“你跟刘国来往密切,这怎么解释?”胡其芬若无其事地回答:“这
      是青年男女间的私事,我不能向你解释。”叛徒说不出她更多的情况,再加上她在
      二处当官的弟弟和在高滩岩中央医院工作的姐姐的多方营救,敌人把她和另一位叫
      梅文玉的人一起押回二处,准备释放。可就在这时候,发生了一件使她险些丧命的
      事情。
      
          从渣滓洞到了二处的第二天晚上,她同梅文玉住在二处警卫室楼梯下的房间里。
      半夜里,梅文玉忽然发出一声惊叫:“有人用刺刀挑我的脚!”等到查岗哨的人来
      时,她为保护梅文玉,立即将所发生的情况报告了,当即看守兵被撤了,又换来双
      人看守。
      
          第二天,情况异常。值日兵个个脸色阴沉,气氛紧张,人来人去,吵吵嚷嚷,
      污秽之言难以入耳。辱骂声、恐吓声不断,她把一切都听懂了。
      
          夜降临了,她想到在这里逃是逃不掉的,一个裹过脚又放开的手无寸铁的女人,
      在这豺狼窝里能有什么办法?她,一个共产党员难道能任敌人侮辱之后再被杀害?
      要赶在敌人动手之前!她果断、准确、迅速地伸出了双手,紧紧握住电源……
      
          等她恢复知觉以后很久,她才知道是训练有素的特务用木棒猛击了她,把她甩
      出电源老远。
      
          就在胡其芬即将脱离魔掌的时候,刘国定把她认出来了,他还告诉徐远举,胡
      其芬给周恩来当过英文秘书,也可能给邓颖超当过秘书。
      
          徐远举一听胡其芬是这么重要的人物,哪里还肯释放,立刻下令将她押回渣滓
      洞。
      
          在女牢中有两个人曾紫霞不认识,她俩一个叫皮晓云,一个叫牛筱吾。
      
          她俩是好朋友,又是同乡,一起上的小学,一起离开家乡来到城里,一起到豫
      丰纱厂当工人,又一起填写了入党申请书。
      
          4 月6 日,就在许建业被捕后的第三天,她俩一起被捕。
      
          她俩互相约定,谁也不承认是共产党员。但是在审讯室,特务把她俩亲笔写的
      自传摊开来,让她俩自己看。这是怎么回事?这么重要的东西怎么会落在敌人手里
      呢?
      
          当许建业被押上楼来的时候,虽然他已经被折磨得变了模样,但她俩还是一眼
      就把他认出来了。当天晚上,透过墙上的裂缝,许建业的讲述解开了她俩心头的疑
      问。
      
          是许建业的失误致使她俩被捕入狱,但她俩对许建业没有丝毫的怨恨。
      
          许建业是她俩的入党引路人,是受人爱戴的市委工运书记。她俩从心底原谅了
      他,要恨只能恨把他出卖的那个叛徒。
      
          这个叛徒是谁呢?
      
          “任达哉。”这个人名轻轻地从墙缝里飘过来,可是在皮晓云听来,却好像是
      晴天霹雳。皮晓云一阵头晕目眩。她支撑不住了,倒了下去。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呢?牛筱吾也有点发懵了。
      
          牛、皮是在中央印制厂做工时认识的任达哉,是他介绍她俩入了党。居然是他
      出卖了许建业,这已经足以使两个姑娘震惊。更使人震惊的是:皮晓云告诉牛筱吾,
      她早已和任达哉恋爱,并且快要结婚了。
      
          皮晓云,一个22  岁的少女把她纯真的爱奉献给了一个男人,那不是一般的男
      人。在她的心中共产主义有多美好,这个男人就有多美好!他是她心目中真善美的
      化身,怎会变成卑鄙无耻出卖同志的恶鬼呢?皮晓云的心阵阵绞痛。她总希望这一
      切都不是真的。
      
          牛筱吾相信许建业的话,但她不忍看皮晓云痛苦和希望的眼睛,要弄个真凭实
      据来。
      
          牛筱吾写了一张纸条传给任达哉,质问他:“你为什么要出卖许建业?
      
          老许往厕所里躲去了,你为什么还要追上去?”任达哉的回答是:“受刑不过,
      没办法。”一切都明确了,幻想破灭了!皮晓云恨自己怎么长了一对不辨真假的眼
      睛!她怎么竟爱上了一个叛徒?!渣滓洞本是阴森黑暗的地方,而今皮晓云觉得难
      友们看她的眼神使她感到倍加寒冷。她经不住这痛苦的熬煎,她病倒了,不送出去
      治疗马上会有生命危险。经过多方设法,她被送到沙坪坝沙磁医院去抢救了。当皮
      晓云回到渣滓洞女牢时,红润从她白白的面孔上消失了,胖姑娘瘦了,眼神呆滞了。
      难友们不忍多看她,也想不出什么语言来安慰她那颗痛苦的心!
      
          当时,许建业刑伤还未愈,但他听说了皮晓云的情况,对她十分关心。
      
          他特别嘱咐胡其芬,让她把女牢里的同志组织起来,多关心关心皮晓云,帮助
      她重新树立起生活的勇气。
      
          当时,敌人对女牢不大注意,女犯有时候可以自由走动。许建业总是等在牢门
      口,一看到牛、皮二人从门前经过,就抓紧时间和她们说几句话。
      
          “你们俩一个牛,一个皮,合起来就是牛皮。你们的意志要像牛皮一样又坚又
      韧,割不透,扯不断,革命到底,决不动摇。”“你们还年轻,活着出去的机会很
      大,那时候要尽快找到组织,恢复联系。”“你们与敌人斗争的经验还很少,而这
      次坐牢正好是个机会。你们身边有很多斗争经验很丰富的同志,要注意向他们学习。”
      “我给你俩讲一个故事:刘国第一次受审,身上受了很重的伤。在特务押着他回牢
      房的时候,他大声吼道:‘冉益智叛变了!’特务连忙扑上来掐他的脖子,但已经
      晚了,他已经把这个宝贵的信息传递给了被捅的同志,减少了党组织的进一步损失。”
      尽管许建业每次说的话不多,但是每次听完他的话,牛、皮二人都觉得深受鼓舞,
      就好像在黑暗中找到了光明。尤其是皮晓云,阴影逐渐地从她脸上退去了。
      
          曾紫霞与刘国的关系,狱中人人都知道。她一被抓进来,特务就公开宣传她是
      刘国的未婚妻。如今,刘国就关在楼下,而且还受了重刑,难友们都很关心他,就
      想方设法让曾紫霞多去看他几次。
      
          趁放风人多做掩护,曾紫霞溜到囚禁刘国的那间单人牢房门口。她刚一下楼,
      刘国就已经看见了她的身影,早早地守候在门口。
      
          隔着牢门,两个人的双手握到了一起。
      
          “国,你吃苦了……”一句话还没说完,曾紫霞已经是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别哭,你看,我这不是很好吗?”刘国安慰她道。“我最担心你的肺结核病。
      狱里条件不好,你一定要注意保重自己。我已经托人往家里送过信,让他们有机会
      给你捎来一些奶粉、鱼肝油丸。”不久,曾紫霞果然收到了刘家捎进狱里的东西。
      不过,她把这些东西都分给了难友,并没有自己享用。
      
          刘国见曾紫霞止住了哭声,又告诉她:“以后有什么事情,你要找胡其芬大姐
      商量。她是个靠得住的同志,而且很有斗争经验。”“我记住了。”曾紫霞点头道。
      
          “还有一件事。你回去替我转告胡其芬、李惠明、倪俊英她们几个,要她们找
      机会和我取得联系。”“我记住了。”曾紫霞连连点头。
      
          几天后,胡其芬把曾紫霞拉到一边,低声告诉她:
      
          “国跟我谈过话,他让我帮助牢中的年轻难友,教她们如何对口供,如何对付
      敌人。对于那些身上有弱点,甚至犯了错误的同志,也要耐心帮助。
      
          他还告诉我,让我把这些话转告给你。”曾紫霞明白刘国的心意。虽然现在是
      在狱里,但在刘国眼里,她仍然是一个由他刚领上革命道路的新党员,他希望自己
      的心上人能够早日成熟起来。许建业被转移到白公馆,关进地牢。但是,挖穿地牢
      的却是另有其人。
      
          五月下旬,许建业和刘国一起被转移到白公馆。他们在渣滓洞只呆了一个多月。
      
          白公馆在歌乐山脚下,原是四川军阀白驹的郊外别墅。1939  年,军统特务头
      子戴笠为审讯、关押的保密起见,用重金将它购买下来,改为军统局本部直属看守
      所。原大门终日关闭,从侧面开一小门进出,原储藏室改为地牢,原防空洞改为刑
      讯室。院内墙上写有“进思尽忠,退思补过”、“正其谊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
      功”等标语。这里关押的多为案情重大的政治犯,也关押着一些军统违纪分子。
      
          许建业被关进了地牢。
      
          在小说《红岩》中,许云峰曾在地牢里创造了一个奇迹:把地牢挖穿了。
      
          地窖,也许是敌人认为最“安全”的地方,没有特务来日夜看守。许云峰一开
      始就觉得:对敌人的这种疏忽,若不充分利用,那是一种软弱和错误。
      
          世界上没有奇迹,但是坚定顽强的战士,却可以做出常人认为无法做到的事。
      
          能不能在这毫无希望的地底,挖出一条脱险的通道呢?这个大胆的想法,看来
      几乎是不可能的,但他却有决心试一试。
      
          许云峰在左面的石墙上反复探索,终于找到了一处条石接缝较宽的地方,那是
      在靠近墙脚的角落,从左面数过去的第三块条石。他用手指在接缝间用力挖了一下,
      湿润的石灰粉屑掉下了一点。新的发现,给他很大的启示,他拿定了主意。
      
          许多日子过去了,他的手指早已磨破,滴着鲜血,但他没有停止过挖掘。
      
          石灰的接缝,愈挖得深,他的进度愈慢。脚镣手铐妨碍着他的动作,那狭窄的
      接缝也使他难于伸手进去。困难,但是困难不能使他停止这场特殊的战斗。
      
          他确信自己被囚的地方,必然是中美合作所内的一处集中营,也许,正是敌人
      威胁地宣布过的那座“魔窟”白公馆?不管是什么地方,被囚禁的决不止自己一人。
      不断挖掘的这条通道,不仅可以自己使用,还可以给更多的战友使用。如果可能,
      他宁肯自己不用,也要为将来战友们的越狱,准备一条备用的通过。愚蠢的敌人,
      将他囚禁在这样的地方,对他来说,真是意想不到的幸运。虽然他并不知道,挖开
      第一块条石之后,还会遇到什么障碍。
      
          从拾得的那副锈蚀了的铁镶上,他取下了半截铁箍,当作挖掘的工具。
      
          渴望着为战友们贡献一分力量的愿望,使他永不停息,尽力挖掘着。后来狱中
      党组织得知敌人要杀害许云峰,就通知他利用这个通道逃走。可是他没有独自逃生。
      他说:“我准备的通道,是为了全体同志的安全,不是为了我自己。”许云峰牺牲
      后,白公馆的难友们就顺着他生前挖的这个秘密通道,逃出了虎口。
      
          实际上,许建业并没有挖穿地牢,干这件事的另有其人。他的名字叫韦德福。
      
          韦德福,万县人,农民出身。14  岁那年,为了糊口,给一个国民党军官当了
      勤务兵,为军官打饭扫地端洗脚水。过了几年,那个军官见他有点文化,就让他去
      考宪兵。考上后,宪兵队里一个长官看上了他,又让他当勤务兵。
      
          因为酷爱学习文化知识,这个军官让他去考军统局管辖的宪兵特高组。那时韦
      德福还没接触到革命思想,只求有一个稳固的饭碗,因此就参加了特高组考试,后
      来又参加了国民党。
      
          从特高组训练班毕业后,分配他到邮局搞“邮检”,任务是检查《新华日报》。
      韦德福求知欲特强,每检查出一期《新华日报》就偷看,很受教育。
      
          检查信件时,一些向往革命,向往延安的热血青年的信也使他深受感动,从此
      萌生了要寻找共产党的念头。
      
          一次,他奉命监视一个进步的新闻记者,被记者察觉。记者见他中毒不深,就
      主动接近他教育他,他俩倒成了朋友。
      
          韦德福把自己的苦闷向记者和盘托出,表示很想离开宪兵特高组。记者指点他
      说,好多追求光明的青年不辞艰苦去了延安。于是,他在记者帮助下拟订了一个逃
      跑去解放区的计划。东躲西藏了两年多,他也没能去成解放区。
      
          这时候,正好有人介绍他到陶行知先生办的社会大学听课,他就去了,被分在
      政治经济学系。
      
          1947  年,全重庆市大中学校成立“抗议美军暴行联合会”。2 月8 日,国民
      党特务殴打参加游行的学生,韦德福受了轻伤。他带伤去宽仁医院守护受伤住院的
      同学。在《新华日报》1947  年2 月5 日第一版登载的《渝市55个大学生慰问被殴
      打的学生》的报道中,就有韦德福的名字。
      
          二月中旬,同学们发现韦德福失踪了。原来,他被逮捕关进了白公馆看守所。
      
          在审讯中,韦德福态度强硬,顶撞了特务,因而被关进地牢。地牢里黑暗得伸
      手不见五指,又阴冷又潮湿,只有每天两次开门送饭时能见到一丝亮光。韦德福在
      牢房摸着墙壁慢慢走,发现一处石头有些松动,就去摇去抠,抠得十个指头鲜血淋
      漓,终于摇动了,他搬开石头,下面是绝壁深涧。
      
          一天深夜,韦德福从地牢爬了出去,朝山上跑。才跑过第二道警戒线,就被哨
      兵抓住。
      
          特务看守集合全体难友,当众用扁担毒打韦德福。直打得他遍体鳞伤,奄奄一
      息,也没听见他一声求饶。难友们都难受得心如刀剜。特务见韦德福被打得只剩下
      一口游丝般的气息,就把他拖回地下室去锁上脚镣手铐。大家都以为他活不成了,
      可是每天都看见有人送饭到地牢去,这说明他还活着,奇迹般地活着。
      
          1948  年7 月29  日夜里,也就是许建业牺牲后的第七天,特务骗他说要“转
      移”,将他提出地牢。韦德福上了一辆吉普车,车开到松林坡下戴笠公馆的停车场
      外面,那儿预先挖好了一个坑。韦德福被推下吉普车,尚未看清地形,刽子手杨进
      兴就用左轮手枪在他背后射出了罪恶的子弹。
      
          解放后,在《遇难烈士登记表》补充材料中,我们可以看到这样一句话:
      
          “韦德福是白公馆最优秀的人物之一。”徐远举准备枪杀许建业,刘国也上了
      黑名单。刘国的五哥从香港专程赶来向徐远举行贿。
      
          重庆中共地下党遭到大规模破坏的消息传到南京,在国民党国防部二厅和保密
      局引起了轰动,连蒋介石也被惊动了,他们认为这是解放战争以来在蒋管区大城市
      对中共地下党最大的破坏。
      
          徐远举一下子成了“大功臣”。保密局和国防部争着给他发奖金、奖章。
      
          朱绍良也不怠慢,直接向蒋介石汇报,专请了一笔经费,赏给徐远举办案用。
      
          朱绍良还指示在西南长官公署成立侦防处,由徐远举兼任侦防处长,重庆的军、
      警、宪他全有权调动。侦防处的人事编制,也由他拟订核备。抓了多少人,抓了什
      么人,全是徐远举一个人说话算,上边没有人过问。当然,放什么人也是他说话算。
      
          刘国的亲友纷纷找上门来,请求徐远举法外开恩,把他放出来。
      
          首先是四川财阀经济部部长刘航琛移樽就教,亲自来到曾家岩徐远举的家中,
      和他交朋友。在谈话中,他向徐远举示意,如果能保全刘国的性命,可以在他开设
      的川康银行和川盐银行随便透支用款。
      
          徐远举知道刘航琛这份允诺的份量。但刘国是挂了号的共产党员,而且又有如
      此强硬的社会背景,如果不找个理由就把他放了,一旦有人汇报上去,他就会落个
      受贿私放的罪名。
      
          “你也要理解我的难处。我知道钱好花,但这个钱我可不敢花,私放共产党这
      个罪名可不轻呀!”徐远举为难地说。
      
          “徐处长,这就要你给想想办法了。”刘航琛把身子探过来说道。
      
          “办法倒是有一个。你跟刘家是亲戚,你就说句话,让刘国的哥哥去做他弟弟
      工作,把共产党的组织交出来。他只要一交持,我马上放人,绝不食言。”“这个
      老狐狸,想让我帮你套口供。”刘航琛心里这么骂道,嘴里却连声道谢。
      
          刘航琛走了,重庆市市长张笃伦来了,他是徐远举的妻舅,与何北衡私交不错。
      
          不用开口,徐远举就知道了他的来意:又是来给刘国说情的。
      
          “咱们是亲戚,我也不瞒你。按我的职权来说,我可以放掉刘国,但是我却不
      能放。刘国是个豪门公子,在四川可以说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像他这样的人怎
      么会跟着共产党跑呢?我一定要叫他写一个自首书,不然就不能放他。”当着张笃
      伦的面,徐远举没有把他不放刘国的第二个原因说出口。他有心给刘航琛一个人情,
      但他又讨厌何北衡装腔作势,两面讨好。凡是何北衡参予的事,他都很反感。
      
          还有一件机密他没有透露给张笃伦,他已经决定将许建业公开枪毙,而在准备
      上报给西南军政长官的名单上,他已经列上了刘国的名字。解放后,徐远举在交待
      材料中坦白了他当时决定枪毙许建业的三点理由:
      
          一、许建业是一个硬汉,根本无诱降的余地;二、不杀许建业就不能施展瓦解
      中共地下党组织、软化地下党员的狠毒阴谋;三、怕许建业在监狱中起作用,发生
      影响。
      
          也许是这个消息走漏出去了,刘家显然加快了营救活动。刘国的二哥刘国铮,
      当时在国民党成渝铁路工程局会计处任职,三天两头往徐远举家里送礼,都是些香
      烟、水果之类。
      
          刘国铮曾说过给徐远举送几根金条来,但却始终没有实际行动,这让徐远举感
      到很不痛快。
      
          刘家的活动能力还真强,在特务机关内部也找了不少人。国民党成渝铁路工程
      处警务处长曾晴初、二处的情报科科长皮世修,都在上下奔走,四处活动。
      
          徐远举暗自冷笑:“这两个家伙这么卖力气,一定拿了刘家的金条。”大约又
      过了十几天,刘国的五哥刘国专程从香港赶到重庆。一下飞机,他就带着礼物来到
      徐远举家中。他出手很阔绰,一见面就送上一个金烟盒,一只名贵的女用金表,还
      有一些金银首饰。
      
          第二天,刘国又在何北衡家里摆下酒宴,把徐远举和他手下那帮人全请来作客。
      
          酒足饭饱之后,刘国提出了个请求,要见见刘国。
      
          刘国出手大方,办事周到,很让徐远举觉得舒服。他打着酒嗝一口答应了刘国
      的要求,还当场表示。
      
          “只要你弟弟能签个字,脱离共产党,我马上就放他。你可以安排他去美国看
      看,也让他甩不着担心在这里丢面子。”“徐处长请放心,国的工作我来做。”刘
      国满有把握地说。
      
          在徐远举的办公室里,刘国意外地见到了他的五哥。望着哥哥满含泪水的眼睛,
      他不得不硬下心肠。
      
          刘思扬被押到二处,独自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暂时,没有人来打扰他,勤务兵
      给他倒上一杯香茶,退了出去。快一年没有尝到茶味了,他端着杯子,慢慢喝着。
      将会发生什么事情呢?将会出现什么新的考验呢?他不知道。但是他的情绪,不像
      去年刚押进这秘密的地方那样不安。心房的跳动也比较正常。几个钟头以前那种告
      别集体和战友时的满怀离群之感,已平静下来,变成一股支持他的无形力量。他随
      意地看着房间里的富丽而又显得十分陌生的陈设,心里什么也没有想,也无需去想。
      反正,要发生的新的事情,不久就会出现的。
      
          芬芳的茉莉花,从茶杯里散发出浓郁的诱人清香。刘思扬呷上两口,望着手上
      精巧的茶杯出神。
      
          “三弟,你已经来了?”听见声音,刘思扬缓缓把茶杯搁在茶几上,扭头一看,
      走进来的,是他的二哥。二哥比以前更胖,脑顶也微秃了,在最初的一瞬间,几乎
      没有认出来。和二哥一道进来的,还有骨瘦如柴的主任法官朱介。
      
          “三弟,你消瘦多了,看守所里生活很清苦吧?”“没有什么。”“我们真是
      担心!”二哥显出惯常出现的亲人似的关切,“这一次,国共双方举行和谈,李代
      总统一再下令释放政治犯,大哥特地叫我从上海回来,保你出去。”在《红岩》小
      说中,作者拿出一大段篇幅来描写刘思扬与哥哥会面的情形,兄弟俩没谈上几句,
      特务们就把刘思扬推到他二哥的小轿车上,二哥很快就把他接到家里。后来,刘思
      扬准备逃走,又被特务抓回监狱。
      
          从艺术角度看,这样的情节安排富有戏剧效果;而从生活的真实看,朴素的故
      事也许更能打动人心。
      
          在二处徐远举的办公室里,刘国和他的五哥见面了。
      
          二处的法官张界没有跟进来,而是坐在隔壁偷听。
      
          刘国一见弟弟的面,就把随身带的食品拿出来,催促刘国赶快吃一些。他看得
      出来,刘国好长时间没有吃饱饭了,人也瘦了许多。
      
          看着弟弟狼吞虎咽的样子,刘国一阵心酸,止不住眼泪流了出来。
      
          “五哥,别哭了。你就不该到这个地方来。你们就当我死了,或是根本没有我。”
      “别说傻话了。”刘国收住眼泪。“我已经跟徐处长说好了,你只要签个字,就可
      以跟我走。”“我的五哥,你可不要上他的当。那是一般的签字吗?那是让我叛党
      呀!”刘国的声音高起来。
      
          “你就签个字吧,这有什么呀?”刘国见弟弟这么个态度,不禁着急了。“人
      家又没让你出卖你的组织,就是签个字,出去后我就领你去香港,再送你去美国,
      和你们的人再也不见面了。你也不算对不起他们。”刘国心里十分难过。他认为这
      样的见面除了增添亲人的痛苦,没有任何益处。他毅然说道:“五哥,我理解你同
      家里人对我的想念。你走吧,你们好好地干你们的事,不用管我了。我不去香港,
      更不去美国。我有我的信念、意志和决心,这是谁也动摇不了的……不用挂念我,
      不要再管我,也不用再来了……”“你别太犟了!我在广州每天都能看见成批的共
      产党人被拉出去枪毙,年纪都不大。我听说徐远举对你已经动了杀机,你可不要糊
      涂呀!”“一个人白白活着是没有意义的。五哥,我要是死了,也是为革命死的,
      为人民死的。解放后你们就是烈士家属,也是光荣的。”“你一个人死了倒无所谓,
      可你想过爸爸、妈妈、哥哥、姐姐,还有家里的那么多人吗?你要是真有个三长两
      短,他们不知该有多伤心,要是有个好歹,你能安心吗?”刘国沉默了。亲人们焦
      急而关切的面孔一个个地浮现在他的眼前,他做梦也想见到他们,但他心里明白,
      徐远举正是想利用这一点,让自己动摇。
      
          他提醒自己,这个关头绝对不能软弱。
      
          “五哥,你回去以后,把家里人的合影给我寄来一张。如果有可能,多捎一点
      药品来。紫霞需要什么,家里人都知道。”刘国说完,站起身就要往外走。
      
          刘国急忙上前拦住他,紧紧地拉住他的手,久久也不愿放开。
      
          “五哥,我走了。记住我的话,不要再来了,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刘国
      狠下心来,甩开哥哥的手,大踏步地向外走去。
      
          刘国又被特务押回去了白公馆(而不是被放回家),刘国站在徐远举办公室的
      门口,心情十分凄凉。
      
          徐远举进来了,后边跟着张界。
      
          一看徐远举和张界的表情,刘国就明白了,他们肯定偷听到了刚才的谈话。
      
          “刘先生,这就不能怪我了。”徐远举双手作出个摊开的姿势,表示爱莫能助。
      “他今天要是签了字,我今天就可以让他跟你回去。”“这也得多谢谢处长。我弟
      弟这个人死心眼儿,还望徐处长多关照。”刘国知道弟弟的性命就抓在这位徐处长
      手里,因而一个劲儿地说好话。
      
          “张法官,”徐远举转过头来对张界说。“你找机会去和刘国谈一谈,也可以
      把他家里带来的东西捎给他,让他知道很多人在关心他。”张界和刘国同时点头称
      是。
      
          一个月后,张界再次提审刘国。
      
          他把刘家带来的食物、药品等东西交给刘国。
      
          那些东西中有一张刘家的合影。刘国对其他东西看也没看,上前一把就将那张
      照片拿起来,双手捧着贪婪地看着。
      
          张界注意到,他的眼睛里好像出现了闪亮的东西。
      
          “徐处长还是挺关心你的,让我来看看你有没有什么转变。”张界先开腔道。
      
          他等了一会儿,见刘国没有回话,又接着往下说:“我这次来,你家里的人一
      再让我给你带话,让你好好保重。他们还在积极活动,要保你出去,不过,你在里
      边也得配合一下。”“怎么配合?不就是叫我当叛徒吗?我跟你说,你们杀我、关
      我、放我都可以,但就是不要逼我交我的组织。你们对我太没有认识了,何必劳烦
      你们来对我关心呢!”刘国把那张照片放在胸口上,眼睛从窗户向远处望去。
      
          “俗话说,识时务者为俊杰。谚语又说,好汉不吃眼前亏。
      
          你签个字,先出去,这不是明智之举呢?”“我不管什么俗话谚语,我读过几
      天书,只知道士可杀不可辱。孔曰成仁,孟曰取义,惟其义尽所以仁至。读圣贤书
      所学何事,而今而后庶几无愧,这就是我的自白书。你们杀了我,就是我成仁取义
      的时候。我只有牺牲小我,成全大我。党才是我的真正生命,有了中国共产党就有
      我的生命。”刘国这一番慷慨陈辞,说的张界哑口无言。过了半晌,他才开口说道
      :
      
          “刘国定和冉益智都比你官大,你知道的事情他们都知道。徐处长让你亲口说
      出来,只是想看一看你有没有悔过表现。这时你们的组织并没有损害呀!”“我不
      管别人,只管我自己。我是一个共产党员,你们也没有把我抓错。
      
          我没有组织关系可交,也没有人事关系可交。你们要杀我,只是我一个人。”
      “你不怕死,我敬佩你。可是你人都死了,你的那些理想呀,前途呀,还有什么用
      呢?”刘国坚定地说:“我死了,有共产党,我等于没有死;我活着,牺牲了共产
      党,还有什么意义呢?”审问进行不下去了,但张界还有些不甘心,又问了一句:
      “你还有什么要求吗?”刘国思索片刻,说:“我想和曾紫霞见一面。”“英雄气
      短,儿女情长,这也是人之常情呀!”张界故意长叹一声。“我马上就可以安排你
      们在办公室里见面。不过,你最好也答应我一个要求……”“你不用再说了。”刘
      国气愤地打断他的话。“我什么条件都不会答应你们。”提审回来,张界把情况如
      实地向徐远举做了汇报。
      
          徐远举的脸顿时阴沉下来,让张界不寒而栗。转眼间,他的脸色又开朗起来,
      露出笑容。
      
          他一句话也没说,只是挥了挥手,示意张界可以离开了。许建业从容就义,视
      死如归。山城人民暗中垂泪。噩耗传来,狱中难友陷入悲愤之中。
      
          1948  年7 月22  日拂晓,一辆满载着国民党军警的汽车驶进白公馆看守所。
      
          领头的是西南长官公署军法处长王郁芬。
      
          昨天,他接到由朱绍良和蒋介石亲自核准的命令,对许建业处以死刑。
      
          王郁芬是国民党的一个老军法人员,主持杀害过很多共产党人和革命志士,在
      这方面很有经验。他怕走漏风声,出现意外,事先严密封锁消息,又赶在拂晓的时
      候将许建业提前押解进城。
      
          荷枪实弹的国民党军警如临大敌。
      
          许建业被带出了地牢。他的身体已经被折磨得衰弱不堪了,脸色苍白,颧骨突
      出,但是他那双眼睛却仍然炯炯有神。
      
          从眼前的情形看,他知道敌人要对自己下毒手了,但他毫不畏惧。对于这一时
      刻他早就做好了准备。
      
          在《红岩》小说中,许云峰就义前,当时重庆即将解放,已经能够听到远处传
      来的炮声,徐鹏飞亲自来到关押他的地牢,与他有过一番对话:
      
          “还有一点小消息,我也不想隐瞒。”徐鹏飞再次露出奸笑,端详着许云峰满
      怀信心的脸。“共产党的胜利就在眼前,可是看不见自己的胜利,这是多么个人遗
      憾的事!我不知道此时此地,许先生到了末日,又是何心情?”“我从一个普通的
      工人,受尽旧社会的折磨、迫害,终于选择了革命的道路,变成使反动派害怕的人,
      回忆走过的道路,我感到自豪。我已看见了无产阶级在中国的胜利,我感到满足。
      风卷残云般的革命浪潮,证明我个人的理想和全国人民的要求完全相同,我感到无
      穷的力量。人生自古谁无死?
      
          可是一个人的生命和无产阶级永葆青春的革命事业联系在一起,那是无上的光
      荣!这就是我此时此地的心情。”许云峰慢慢站了起来,缓步走到徐鹏飞面前,直
      视对方,再次微微露笑。
      
          “你此刻的心情,又是如何呢?”听到这意外的问话,徐鹏飞一时茫然不知所
      措。
      
          许云峰不屑再讲下去。死亡,对于一个革命者,是多么无用的威胁。他神色自
      若地蹒跚地移动脚步,拖着锈蚀的铁镣,不再回顾鹄立两旁的特务,径自跨向石阶,
      向敞开的地窖铁门走去。他站在高高的石阶上,忽然回过头来,面对跟随在后的特
      务匪徒,朗声命令道:
      
          “走!前面带路。”而实际情况是,许建业牺牲的时间是早在1948  年,而且
      徐远举本人并未到现场。不过,许建业当时视死如归的表现与小说中的许云峰一样
      壮烈。与许建业一起被押进市内的还有一个人,他叫李大荣,是川东梁山农民武装
      领导人李生俊的父亲。1947  年12  月,国民党第79  军在梁山一带搞清剿,没有
      抓住李生俊,就把他父亲抓住押到重庆。这次徐远举主持将他与许建业一起杀害,
      以便同时对农村的武装起义起威吓作用。
      
          敌人还不知道,这位李大荣也非等闲人物。他早在1921  年就加入了中国共产
      党。曾任虎南区区委委员,负责川东、梁山、大竹一带的通讯工作,并设厂制造军
      火,策动武装起义。
      
          一大早,一张白色的大布告就在西南长官公署的门外贴出去了,猩红的大印分
      外刺眼。这是以重庆警备司令部名义发布的布告,上边列举了许建业、李大荣的几
      条“罪状”。
      
          在西南长官公署的办公大楼里,一堂煞有介事的公审草草收兵,当堂宣布判处
      许李二人死刑,然后就迫不及待地把许李二人押上大卡车。
      
          张界也跟着上了车,他被安排了个监斩官的角色。
      
          敌人要押着他们俩在市区里转一圈,用意是抖一抖反革命的威风,煞一煞革命
      者的志气。
      
          站在卡车上,望着熟悉的重庆街道,望着街道两旁那黑压压的人群,许建业反
      而有些高兴了。今天早晨敌人来提他的时候,他以为敌人是要对他秘密处决,心头
      还有些遗憾。现在他明白了敌人是想玩“借人头”的把戏,他决心趁这个机会,向
      广大群众宣传革命,为党尽最后一次力量。
      
          起来,饥寒支迫的奴隶,起来,全世界受苦的人!
      
          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要为真理而斗争!
      
          这是最后的斗争,团结起来,到明天,英特纳雄耐尔就一定要实现!
      
          这高昂的《国际歌》声,像一声声春雷,击散了笼罩在山城上空的浓雾,透下
      来一片阳光。
      
          唱完了《国际歌》,许建业又高声喊起口号:
      
          “中国共产党万岁!”“共产党人是杀不完的!”“国民党反动派的末日就要
      来了!”李大荣也会唱《国际歌》,刚才听许建业唱歌,他只是跟着唱,现在听许
      建业喊起了口号,他立刻精神大振,不仅跟着喊起来,也时而带头喊。
      
          两个人的声音合到一处,更响了,在山城上空回荡。
      
          卡车驶离了市区,许建业望着渐渐远去的山城,望着渐渐模糊的人群,使足力
      气高声喊道:
      
          “永别了,同志们!”这天上午,许建业和李大荣被敌人枪杀在大坪刑场。那
      一年,许建业年仅28  岁。
      
          另据回忆,许建业牺牲于肖家湾刑场,后埋葬于大坪。
      
          许建业就义后的第二天,徐远举的一个朋友来找他,谈起了昨天的事情,那位
      朋友说:“我在路上看见一卡车士兵押着两个人去刑场,他们一路上高声呼喊口号,
      好像一点儿也不伯死。我看见路边有许多人都掉了眼泪,还有人说,共产党真勇敢!”
      徐远举听了,心头不禁一阵发寒。许建业的表现他事先已经料想到了,但他没有想
      到重庆市民会有如此反应。本来,按照他的授意,这几天的《中央日报》、《和平
      日报》、《国民公报》上登载了很多污蔑地下党的文章,他想把共产党搞臭。再加
      上一个公开判决,又能吓倒一批人。现在看来,他这个如意算盘落空了。真正得人
      心的还是共产党呀!
      
          许建业遇难的消息传到了狱中,难友们全都陷入悲愤之中。皮晓云痛哭失声,
      她在心灵深处痛苦地呼唤着:“老许啊!如果不是任达哉叛变,你不会被捕,也不
      会牺牲呀!”被关押在白公馆里的许晓轩(即《红岩》中的齐晓轩)得知许建业牺
      牲的消息,写下了祭奠英烈的七律一首《吊许建业同志》:
      
          噩耗传来入禁宫,悲伤切齿众心同。
      
          文山大节垂青史,叶挺孤忠有古风。
      
          十次苦刑犹骂贼,从容就义气如虹。
      
          临危慷慨高歌日,争赌英雄万巷空。
      
          许晓轩1938  年来到重庆,同年加入中国共产党。
      
          由于工作需要,他经常更换职业,先在复兴铁工厂,后到国民党的液体燃料管
      理委员会,又到中华职业教育社工作,还在沙坪坝开过青年书店。当母亲埋怨他不
      管家时,他说:“国难当头,有国才有家。”他动员妹妹许永清参加革命活动,后
      来她也走上革命的道路。
      
          1939  年春,许晓轩担任了川东特委青委宣传部长,后调任重庆新市区区委委
      员。许晓轩担任区委委员后,经常深入基层、工厂去领导、发动、开展地下斗争。
      1940  年4 月,他去大溪沟21  兵工厂活动,一天晚上在一工人家中开会时不幸被
      捕,囚禁在重庆望龙门22  号军统看守所里。后来他得知家人正在设法营救他时,
      便用铅笔在包香烟的薄纸上写下“宁关不屈”四个字,托人捎出去,表现出他坚贞
      不屈的革命意志和斗争到底的决心,信的后面用的是他读书时常用的“安”字签名。
      这封显示革命者高风亮节的珍贵遗书,现珍藏在歌乐山革命纪念馆展览大厅里。
      
          1941  年10  月,许晓轩转囚贵州息烽监狱,被分配在木刻部雕刻模型,用来
      印刷信封、会计表格等。他曾在一棵核桃树上刻下“先忧后乐”四个字,以表先天
      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决心。在狱中他坚持学习外文。他经常对难友们说
      :
      
          “既来之,则安之,应充分利用时间,为将来打好基础。”1946  年7 月,军
      统息烽监狱撤销,除释放100 多人外,剩下的72  人都转囚重庆白公馆看守所。
      
          在狱中,许晓轩曾几次和难友们策划越狱,但都未能实现。特务要求许晓轩保
      证不越狱逃跑,他严正地拒绝了特务的无理要求,因此彼罚戴重镣做苦工,还被关
      到地牢里。可是这一切都不能使他屈服。
      
          有一次,他到狱外做苦工,发现了一株石榴树苗,便把它带回来,亲手种植在
      白公馆监狱放风坝。冬去春来,经过难友们的精心培育,浇水,它渐渐地根深叶茂,
      年年开出火一样的石榴花。今天,当人们来到白公馆,看到这石榴树时,就会想起
      许晓轩不屈的革命精神。
      
          1982  年6 月20  日,胡绳同志参观白公馆后,为这棵石榴树作诗一首:
      
          蟠屈生根乱石中,繁枝今日出墙东。
      
          英雄已去精魂在,应其榴花岁岁红。
      
          长期的囚禁生活,严重地摧残了他身体健康。在《红岩》中,曾对他做过这样
      的描写:
      
          随着成岗的指点,刘思扬看见了那位他崇敬已久的老战友齐晓轩,他衰弱无力
      地静坐在太阳底下,衣衫破旧,手、脚几乎只剩下几根骨头,面容那样苍白消瘦,
      目光也是冷峻、凝滞的,眼眶深深地陷落下去。他一动也不动,就像一座石雕的塑
      像,比塑像只多一口微弱的呼吸。刘思扬惘然凝视着他,渐渐蹙聚着眉头:那么衰
      竭的生命力,怎能经受住无穷的折磨?他瘦骨伶仃的身体,能支持他永远战斗,丝
      毫也不影响他的机警和意志吗?
      
          然而,他的意志和智慧却没有被监狱生活消磨掉,相反,倒把他锻炼得十分沉
      着老练,在关键时刻总是使敌人一筹莫展。敌人不得不承认他是一位很难对付的共
      产党人。
      
          许建业牺牲的消息传来后,他和难友们一样难过,但作为狱中党组织的领导人,
      他想的要更多一些。敌人迟早要对狱中的难友下毒手,我们要及早做准备,避免造
      成更大的牺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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