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族字三号案”一丁点儿真凭实据也没有(2)
      
          在监狱的各种生活都得以改善的前提下,丁坚又提出了开展“找窍门、挖潜力”
      的生产运动的建议。被“镇压反革命”运动投入监狱的大批工程师、教授等知识分
      子,人人都积极地开动了脑筋,很快就办起了晶体管厂、机械厂等多种科学技术类
      的工厂和车间,大大拓宽了监狱的生产创造领域。
      
          丁坚的建议一个又一个,崔喜峰大喜连着大喜,使当年拥有三千多名犯人的哈
      尔滨市第一监狱,成了全国的模范监狱之一。
      
          丁坚当时这样想,是党派他到监狱里来工作了。他一生不抽烟、不喝酒,也没
      有非分的男女私情,总之什么问题也没有。他坚信,党终会搞清自己的问题的。如
      果搞不清而受了冤枉,只要出得监狱,他就去北京向党中央、毛主席告状;如果中
      国党平不了这冤,就去共产国际告状。但目前,既然党把自己“安排”到监狱里来,
      虽然身穿紫红色囚衣,但在自己胸膛里跳动的却仍然是一颗共产党员的心,那就应
      该按照一个共产党员的标准去对待周边生活的一切,是的:一切!
      
          但是一个共产党员一旦沾上了严重的政治嫌疑,不管他自己如何继续对党抱有
      绝对的忠诚,监狱长一直把他看作是自己人,也统统白搭。
      
          1953年3 月5 日,斯大林逝世。消息传来,丁坚放声痛哭。监狱管教科的负责
      人立即找他谈话。这位负责人说,像他这样的老干部在现在这种处境下,对党的感
      情仍然这么深厚,是其他人所不能理解的,劝他不要过分悲痛。同时,这位负责人
      向他提示说,他的问题不便明说,好像不只是经济问题,恐怕还有其他问题。对这
      些问题的解决,连监狱长也无能为力,只能靠自己向上级党申诉。
      
          几乎与此同时,监狱里也有人私下嘀咕:“你们是个大案! 究竟是什么大案,
      谁也说不清,反正是谁也不敢沾边的! ”
      
          至此,丁坚才明确地意识到:自己和大哥的被秘密逮捕绝非寻常。一年后,这
      又得到了进一步证实——
      
          1954年4 月,哈尔滨市法院对于丁坚的“经济”问题进行了宣判。奇怪的是,
      这宣判不是在法庭而是法院院长办公室,而且法院院长姜达生又正是他的老熟人:
      1945年抗战胜利后,丁坚当了热河省回民支队支队长,姜达生是热河省省会承德市
      的公安局长;1947年丁坚到了哈尔滨特别市担任道里区长和道外西传家区长,而后
      又当了市财政局第一副局长兼专卖局长,姜达生调任赤峰市公安局长之后,也到了
      哈尔滨市担任公安局第三处刑事侦察处处长,继而转任市法院院长,姜达生对他说
      :“这么大的哈尔滨市,局长坐监的就你一个啊! 如果只是‘经济’问题,你家老
      大也不至于住‘独居’啊! ”
      
          然后,姜达生说:“你过去对革命忠心耿耿,这是我们所有认识你的老同志都
      一致肯定的,将来你还要耿耿忠心地干革命……”
      
          接着姜达生宣判:1947年,丁坚贪污生产经费五千万元( 即后来的五千元) ,
      经过党多年的教育等待,从不悔悟,已够“大老虎”资格,决定开除党籍,判处有
      期徒刑五年。如果不服,在接到《判决书》后五日内上诉有效。
      
          所以把“开除党籍”也列在法院的《判决书》内,是判决时中共哈尔滨市纪委
      (后改称过监委)的有关负责人也在座。因为当时“大老虎”、“小老虎”层出无穷,
      如是“党内老虎”,就党内处理和法纪惩罚“相结合”:干脆,省事;也可以说这
      是那种特殊历史条件下的特色。
      
          丁坚当即作了驳斥,他说,1947年,国民党占领了辽东、辽南的大中城市后,
      他的一家子老老少少从本溪辗转撤退到哈尔滨。1948年春天,又有从本溪逃出的二
      十多个老百姓来到了哈尔滨,吃住在他们家,他们家很快就无力负担。他向市委打
      了个报告,市委特别发出一千万东北币( 相当于后来的人民币一千元) 救济费,让
      这些逃难人分别进行生产自救。“这怎么能被说成是我‘贪污’了这些钱,而且‘
      一千万’又加码到‘五千万’? ”
      
          接着丁坚大声说:“我可以就此机会在这儿郑重声明:我们丁氏兄弟和我们整
      个丁氏大家庭,多少年来只有对革命事业耿耿忠心地作贡献,没有任何人做过任何
      见不得人的事,也没有所谓的‘贪污’过公家的一文钱! 只要还有一丁点儿革命正
      气和一般的道德良心的人,都不能不承认这铁的事实! ”
      
      
      
          在座的哈市纪委的人员洗耳惊听,木然无语。姜达生连忙说:“老丁,你别急,
      今儿个就算找你谈了一次话。”接着他就让在场的书记员当场改写了《判决书》:
      
          以上事实,被告全部否认。但根据市委纪律检查委员会调查组的调查属实,故
      本院认为属实,判有期徒刑五年,限十五日内上诉,过期执行。
      
          第四天,丁坚在狱中收到这《判决书》,第五天就写成了《上诉状》:一份送
      市法院,一份让人带给自己的老父丁全民,转送沈阳中共中央东北局。
      
          但是,法院接到《上诉状》的第二天,即宣布判决的第六天,而还未超过上诉
      期的十五天,即下达了执行判决的命令,丁坚再也不是一名未决犯,而成了一名真
      正的犯人! 这就是说,为了达到“不可告人的”政治目的,可以无法更无天!
      
          丁坚立即血压升高,肾功能减弱,成了“病号犯人”。市法院院长人事变动,
      新来的院长名叫于华锋。于院长也很乐意深入基层,到监狱找丁坚谈了话。丁坚向
      于华锋诉说了对自己的胡乱判决,于华锋听得很仔细却也不置可否,但一再叮嘱丁
      坚说“老丁,不要急,先养病。”
      
          于华锋离开了这所模范监狱,吉普车直开哈市公安局,要局长王××放人。王
      ××不放,说是中央公安部有密令。于华锋说:“那你们总该向公安部实话实说的,
      总不能把丁坚冤死在自家人的牢里吧?!”
      
          王××死活不松口。
      
          执行判决的两个月后——即1954年6 月,丁坚终于第一次被保外就医。他立即
      奔赴沈阳,向中共中央东北局监察委员会书记马辉之申诉。马辉之说:“你先回去,
      我们来处理。”
      
          “我不能回。”丁坚说,“因为判决已生效,无论如何东北局得解决。”
      
          “东北局怎么解决? ”
      
          “一是调案,一是派人,都可以。”
      
          马辉之觉得有理,当即派出姓白姓张的两位作为“调查丁坚案”的专员,与丁
      坚一道北上哈尔滨。
      
          两位专员持有东北局监委的特别介绍信,哈尔滨市委不得不让市公安局、市纪
      委、市法院各派一人配合两位专员,组成“丁坚案”五人调查小组。这五人小组一
      连调查了二十多天,掌握了大量确凿的事实,一致否定了市法院的判决,建议恢复
      丁坚的党籍和原有一切职务;但为了给“对方”一个台阶下,给丁坚改为一个“党
      内警告”处分。
      
          对留下的这条尾巴,丁坚也不同意。姓白的专员对他说:丁坚同志,你以往怎
      么对他们顶得这样厉害? 以后尤其对李长清( 省委书记兼市委书记) 不能再硬顶了,
      这应该耐心等待。
      
          然而对五人调查小组这么一个给市委和李长清台阶下的建议,市委和李长清还
      是一直不表态。这就是说,已经执行的判决依然有效,被“保外就医”的丁坚立即
      又被收回了监牢。
      
          丁坚的病本来就没减轻分毫,一被收回监牢,血压更加高升——低压一百、高
      压二百,又被保外就医。他刚出监狱,半路上巧遇已去中央政治学院担任刑事教研
      室主任回哈尔滨探亲的原法院院长姜达生,姜达生跟着到他家悄悄对他说:“你家
      老大丁溪野不是经济问题,而是政治问题。”丁坚想问个究竟,姜达生哼哼哈哈地
      没细说。
      
          丁坚即刻启程去告状,到了沈阳东北局,又去北京党中央。中央给哈尔滨市委
      打了长途电话,要市委认真处理丁坚一案。哈尔滨市公安局不但不处理,反而又把
      他收回监狱。
      
          就这样,一直到1957年,他一共被六次保外就医,六次被收监。其中一次被收
      监,正逢市公安局长王××被调走,从北京调来了新的局长贾正操。他为人正直,
      使哈市的公安工作突然有了新起色,被群众称做“贾青天”。1956年,丁坚被又一
      次假释,贾正操在市公安局局长办公室与丁坚长谈了四小时。他向丁坚详详细细地
      了解了监狱情况和存在的问题及改进意见。他说丁坚是真正体验了监狱生活的老干
      部,能真正地反映监狱真情实况的人。他还问丁坚:
      
          “犯人最反感的是什么? ”
      
          “最反感的是戴背铐,最恨的是打假报告的人。”
      
          贾正操又非常认真地记录了这两句话后,又对丁坚说:“我这次被调来哈市公
      安局工作,没带任何私人,全凭党性依靠公安局正直的党员来工作。你们的问题,
      总有一天会被澄清的。”
      
          哈尔滨对于丁溪野、丁坚没能挖出任何“政治油水”,北京的军委装甲兵总部,
      对所谓的“伊玛尼党军事负责人”丁铁石,也就没有贸然采取行动。他们也只能借
      着“三反运动”这股“东风”,从“经济问题”打开突破口。
      
          这当儿在装甲兵技术部搞“三反运动”的,是从装甲兵后勤部副部长位置上调
      到技术部当政委的刘景晏。他不懂装甲技术,但对搞任何一种“运动”却十分在行。
      当年在延安,他就取名为“刘斗争”,可见他也是很乐于奉行那种“与人斗,其乐
      无穷”的哲学的。他指挥技术部的“打虎队”,动用三十多种刑罚大搞逼供信,在
      二百来人的技术部打出了大小三十多只“老虎”,其中四只“大老虎”被开了公审
      大会关进了“大铁笼”——北京市的。技术部的“三反”“热火朝天”,而刘景晏
      原当副部长的装甲兵后勤部的“三反”却冷冷清清。向××一个命令,把技术部的
      “打虎队”调去“支援”。这“打虎队”把在技术部使用过的三十多种刑罚也搬到
      那儿照用不误,很快就“打”出了二十多只“老虎”,“功上加功”。
      
          应该说,技术部与后勤部的这一群群“老虎”之被猎获,除了刘景晏之“指挥
      得法”,技术部政治处主任王右也“功不可没”。
      
          这位王右,来自地方部队,妻子是农村妇女,生有三个儿女,大孩子已将二十
      几岁,他又在政治处的一位年仅二十一岁的女打字员身上打歪主意。这位年轻貌美
      的女打字员不答应,他就用造谣、诬陷等办法,终于把她弄到手。正是这号人,也
      是最乐于搞“运动”的。
      
          丁铁石,当然成了技术部“虎”群中的一个。他没有被关进“大铁笼”,但也
      被软禁了半年多。刘景晏和王右及其“打虎队”给他数落出一大堆“经济”罪:假
      公济私,盗卖公物,以搞家务为名,伙同兄弟进行投机倒把,从中贪污受贿,等等。
      
          那么在这一大堆“罪名”下,总共涉及多少钱?
      
          说来会让人吓出一身冷汗:“共贪污东北币四十亿元! ”丁铁石由此而遭降职。
      他不服,这四十亿少说也得装满两吉普车,我能把它们藏到哪去? 技术部其他受牵
      连的同志纷纷要求批判刘景晏。“风声”飘向了装甲兵副政委兼政治部主任向××。
      向××一个电话,把一位不了解“重大敌情”的新部长沙×叫去谈了话。沙×回到
      技术部就口气大变,说是他“领受了任务,只保驾过关”。他虽然主持了三天大会,
      但对刘景晏的那种主观狂暴、任意残害同志的罪行,来了一个“徐庶进曹营”——
      一言不发。
      
          大会的最后一天,向××莅临会场并登坐主席台。许多受害者和“运动”期间
      反对那般残害自己人的同志,继续争先恐后地揭发批判刘景晏一伙的罪行,丁铁石
      也对“事实可变,处分不变”的谬论和刊登在《装甲兵》杂志上的装甲兵党委对他
      的处分决定,逐条进行了驳斥。
      
          丁铁石发完言刚刚坐下,主席台中央的向××就开始讲话。
      
          “运动搞得很好嘛! ”向××说,“揪出了不少‘老虎’,成绩很大嘛! ”突
      然,他气急败坏地指着台下的丁铁石说:
      
          “他就是比‘大老虎’还要大的‘狮子’! ”
      
          丁铁石立即站起来,严正反驳向××:“我一向清清白白,你讲话要负责任! ”
      
          “你贪污了四十亿! ”
      
          “你得拿出证据来! 没有事实根据,你不能乱扣帽子,不能乱给处罚! ”
      
          “事实可以变,但处分不变! ”
      
          “你这是哪家的逻辑?!”
      
          “对你这种人,就是这样! ”向××更加大了声调说。
      
          丁铁石也加大声调说:“你得说:这是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 向××当然不能当众把“伊玛尼党”案一语道破。所有在场的人,除
      了沙×这些极个别信得过的被打了“招呼”的,几乎无不觉得自己部队的这位最高
      政治领导人是整个的蛮不讲理。
      
          被揭发批判的主要人物刘景晏,没有参加这几天的大会。“运动”还没结束,
      他眼看被他的“打虎队”揪出来的一只只“老虎”,不但都是白白地遭了一场罪,
      而且这些“老虎”以及众多同情这些“老虎”的人一个个都摩拳擦掌地要找他算账,
      他被吓懵了! 他说他每晚吃了多少安眠药都睡不好觉,“神经极度衰弱”,躲进了
      协和医院。听说部里又连续开了三天声讨他的大会,他从医院病房二楼的阳台上往
      下那么一跳,跌断了一条腿。向××于是向大家正式宣布,“刘景晏神经失常”,
      于是人们也就不再向他“讨债”了。隔年后,他的伤骨复愈,被调往上海军医大学
      当了政委,这假“斗争”的一页就被翻了过去。
      
          但是,强扣在好人头上的屎盆子却“天长地久”!
      
          1952年10月,“事实可变,处分不变”的丁铁石被派往朝鲜前线,担任中国人
      民志愿军装甲兵器材补给处处长。他率领六十多位技术保障人员深入前线,负责两
      个坦克指挥部及步兵师坦克团的技术保障,有力地支援了上甘岭战役和朝鲜停战前
      夕金城反击战中装甲部队的参战。1954年6 月,朝鲜停战已近一周年,他才从朝鲜
      奉调回国,去南京军事学院装甲兵系担任副主任。
      
          这个“伊玛尼党案”或“族字三号案”,就是这样一连搞了五年多,受迫害、
      受株连的多达三百多人,广及十个省市自治区。在1956年2 月,公安部曾又一次组
      织这十个省市自治区的公安部门,对这三百多名受害者,再进行一次大规模的秘密
      侦查,结果仍未发现这些人有任何反党、反革命的蛛丝马迹。
      
          1957年1 月,公安部不得不下了这样的结论:“回教执行委员会”是个落后的
      迷信组织;丁溪野同志没有政治问题和反革命问题,应撤销对他的专案侦查,同时
      对他应分配适当工作;但因他在回民群众中有影响,也可对他继续观察。
      
      
应天故事汇(gsh.yzqz.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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