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族字三号案”一丁点儿真凭实据也没有(1)
      
          正巧,那年头除了敌我矛盾的政治运动外,又搞起“三反”运动。公安部这才
      撒下了“族字三号案”的侦查网,首先落入网底的,是哈尔滨市财政局第一副局长
      兼专卖局长丁坚。
      
          那是1952年3 月3 日。当天早起刚上班,丁坚接到哈尔滨市政府转来沈阳的一
      封“特急”电报,内称东北人民政府召开所属各省及大城市财政厅局长会议,要他
      即刻动身去沈阳,而且连一张软席卧车票都准备好了。丁坚二话没说,立即汇拢了
      必要的报表与材料,提着公文包,急冲冲赶到哈尔滨火车站。
      
          在车站软席候车室,他碰见了哈尔滨铁路局工会主席苏洪波,老朋友,就坐在
      一起聊了起来。不一会儿,苏洪波的警卫员跑来向苏洪波报告,说外面有人要找他。
      苏洪波起身刚离开,哈尔滨市公安局一处处长王××、二处处长张××和一处侦察
      科的尚科长就进了候车室。他们与丁坚也都是非常熟悉的老熟人。王××首先发话
      :
      
          “老丁,哪儿去? ”
      
          “去沈阳开会。”
      
          “咋不带个人? ”
      
          “和你一样,带人干嘛? ”
      
          王×ד噢”了一声话锋一转:“李书记找你有个事,要我们来找你。”
      
          丁坚不禁一怔! 李书记,即黑龙江省委书记兼哈尔滨市委书记李长清。他找我,
      干嘛不让人给车站打个电话,或让省市办公厅的人来叫我,却让公安局政治保卫处
      (一处)和经济保卫处( 二处) 的同志来? 经过十多年政治斗争和战火磨炼的丁坚明
      白:这种突如其来的反常现象的背后,必有一时难解之故。他只得跟着王××们登
      上停在候车室外的一辆雪佛莱。
      
          这辆车,还是他帮助购置的——抗美援朝前,他奉命从上海买来十部小轿车:
      两部别克由省主席冯仲云、市长饶斌分别使用,八部雪佛莱分别给了市里的一些部
      厅,其中市公安局就分到了两三部。现在他坐着自己帮助购买的一辆雪佛莱,去见
      李书记。
      
          但是,这辆雪佛莱并没开往省委或市委大院,而是一直开到哈市中央大街尽头
      的一所监狱,停在大门内一座平房前。在这座平房的一间屋子里,哈市公安局局长
      王××——更是丁坚的老熟人在等他。王××冷冷地问,“你知道叫你回来是什么
      事? ”
      
          “不知道。”
      
          “有人说你贪污,李书记要你回来反省。”
      
          丁坚这时才纳过闷儿:怪不得,在车子上的三个人几乎同声问他“身上带枪了
      没有”,原来是这码子事!
      
          丁坚压着满肚子火,但仍不失镇静地对这位老朋友说:“你们这不是秘密逮捕
      我吗? ”
      
          “我是公安局长,秘密逮捕你也可以嘛! ”这位老朋友厉声厉色地说。
      
          这下,指挥过两千余人回民支队的丁坚,满肚子火终于喷发而出:“你是公安
      局长,我是财政局长,你有什么资格逮捕我?!”
      
          “公安局长就有权逮捕! ”
      
          “你‘有权’! 你有‘逮捕证’吗? ”
      
          王××这可泄了气。他只觉得公安部“族字三号案”的密令可以给他撑腰,没
      想到那只能自己心中有数,而对被侦拿的当事人,还得用表面说得过去的手续办事
      才成。
      
      
      
          “老丁,你别发火。”王××软口软气地说,“李书记为照顾影响,不让别人
      知道,才叫我们这么办的。反正也没啥大不了的事,过几天说清楚了,就回去。”
      
          王××说罢,向屋内几位公安人员一使眼色,他们就对丁坚搜了身,取走了他
      的裤腰带,然后把他带进了围墙更高、墙顶上围着电网的大院内。
      
          这样,他没见着“逮捕证”就被押进了监狱。
      
          这是帝俄时代建造、伪满时代关押抗日志士的监狱。许多抗日英雄就牺牲在这
      座高墙里,包括一位抗日联军的军长。从苏联远东战犯管理所押解回国的末代皇帝
      溥仪等人,也曾在这儿关押过,然后才被押去抚顺战犯管理所。
      
          丁坚在这儿闷度五日,才离开了这座“历史悠久”的监狱,被押往电车街“兆
      麟电影院”北侧的一个大院。这就是对外绝对保密的市公安局一处——政治保卫处
      的所在。
      
          大院一分为二:前院是办公楼和宿舍,后院就是关押审讯反革命分子的看守所,
      或称“小监狱”。前院有一座乳黄色的四层楼。丁坚被关在这四层楼的最顶层的一
      个房间里,“任务是反省”。他“反省”了许多个日日夜夜,越“反省”越糊涂:
      既然是“经济问题”,为何秘密逮捕,又被转来政治保卫处?
      
          春去夏至,夏去秋来。到了11月,哈尔滨已经飘起雪花了,丁坚听到房门外楼
      道里有人沓沓走过,并发出轻微的咳嗽声。他觉得这咳嗽声耳熟,连忙侧耳细听:
      没错,是大哥的声音,原来大哥也被捕了! 后来丁坚才知道,大哥丁溪野就是在这
      11月才被逮捕的;哈尔滨的一封急电,把他从朝鲜前线的肃川机场工地召回,说有
      “要事磋商”。信以为真的丁溪野匆匆赶回哈尔滨,想先去头道街的商务街( “大
      跃进”时改称上游街) 看望七十多岁的老母亲,走在半路上就被公安局一处的便衣
      人员不声不响地带到这个院子里来了。不久,丁坚就听不到大哥上茅房路过他门前
      的咳声了。大哥被押进了后院看守所,即“小监狱”。
      
          在那里,从伪满警察中精选留用一些人,用皮鞭、皮带猛抽丁溪野,要他老实
      交待“伊玛尼党”问题。皮鞭、皮带抽打了多少个白天黑夜,也没抽打出一星半点
      的“政治”油水。
      
          于是,丁溪野被押送到我们前面说过的,中央大街尽头的那座古老的大监狱,
      关进了过去关押抗日“要犯”或死囚犯的“独居”牢房。它不足四平方米,黑暗而
      潮湿,蚊子臭虫成把抓,吃喝拉撒睡都在小屋子里,而且不放风,只是半月一月出
      来透透气。那是名副其实地上厕所,开点儿恩。不出三个月,体格健壮还不到五十
      岁的丁溪野,就已面无血色。
      
          丁坚的人身际遇尚算走运。1952年11月,老大丁溪野被押进这座古老的大监狱
      又被关进“独居”牢房后,市公安局一处有人找丁坚谈话:“换一个地方吧,别在
      这儿住了……”他以为没事了,可以回家了。但在当天晚上他却被送进了八个月前
      他已来过的这所大监狱。
      
          说实话,他可没老大那份罪。他遇到了一位好心的老熟人。当天夜里,他以被
      定名为“338 ”号囚犯的身份送进了高墙大院里的第三监房:一百几十人的大屋,
      从上到下三层木板大通炕,层与层之间的高度只能盘腿坐着,个头高些的就得躬腰
      低着头。第一层的木板就铺在水泥地上。他是个“新来的”,睡在第一层的最里头。
      一米来高比牛腰还粗的大尿桶,就放在他边上。
      
          第二天,一位大官被人搀扶着进了这监房,一百几十号犯人连滚带爬地齐刷刷
      立在通炕前的地面上。这位大官似乎眼睛不好使,连声叫“丁三哥”而茫然四顾着。
      丁坚心里嘀咕:他咋不按狱里的规定叫我“338 号”,而把“丁老四”叫成“丁三
      哥”。叫错了? 丁坚也只得应了一声:“有! ”
      
          这位大官连忙下令:“把‘丁三哥’调换到第二层铺的第一个! ”说完又被搀
      扶着离开了这监房。
      
          第二层的第一个,靠近监房门,空气最新鲜,“班长”的铺位。就是说,这位
      “新来的”无须“士别三日”,而只睡了一夜觉就被全监房的人刮目相看。他成了
      班长,左臂上套着红箍,可以自由出入监房,还可以在整个监狱大院自由转。
      
          过了几天丁坚才弄明白:这位“大官”就是这里的监狱长,一位老红军,名叫
      崔喜峰。1946年春天“四平保卫战”时,是李运昌纵队的一位师长,不幸双眼被弹
      片崩伤而近乎睁眼瞎。他到本溪疗养时,丁铁石是本溪保安司令部副政委兼政治部
      主任,特动员政治部文工团女团员王淑贤与其结为夫妇,好好照料这位老革命。后
      来他转到哈尔滨担任荣誉军人学校校长,1952年又被调到哈市公安局担任第七处( 
      劳改处) 处长兼这所拥有数千名犯人的监狱长。事隔多年,他对当年给他物色了一
      位贤惠妻子的丁铁石一直感铭难忘。当年他就叫丁铁石为“丁三哥”,几年来一直
      想着“丁三哥”,乃至于听说丁坚丁老四来到了这监狱,他出口就叫“丁三哥”。
      后来他夫人王淑贤对他说“这是丁坚丁四哥”,他才改了口。
      
          有了这层完全可以摆到桌面上的背景,很爱深入基层的崔喜峰每次找犯人谈话,
      第一个就找“丁四哥”。也要丁坚不要再穿那扎有一条条竖道的紫红色囚服,而改
      穿干部的蓝制服;丁坚说穿啥都无所谓,只要干净就行。他说大家穿的囚衣每一条
      针缝里,虱子都一串串,铺炕木板缝里的臭虫也都密密麻麻,全监狱都应该大搞卫
      生,彻底消灭虱子臭虫。
      
          崔喜峰大喜,立即召集大小几十个监房的班长开会,发动全体犯人突击搞卫生。
      “搞得好的插红旗,搞得不好的插黑旗”。所有的衣服、被子都下大铁桶煮一煮,
      所有的铺板都一块块拆下来放到大铁槽里煮,所有的厕所都由卫生所经常喷洒DDT 
      ;暖气包后面的墙上也要都抠掉重新粉刷,茶杯把儿缝里的黑灰也要都刷掉……
      
          一个星期后,全监狱的臭虫虱子就被灭了个精光!
      
          初战大胜,丁坚又发现大院内许多已经判了刑的犯人,还拖着沉重的脚镣去车
      间劳动,有的上工收工,不得不把拖在地下的一大截铁链儿提在手里。他了解到,
      这些都是判了十几年以上徒刑的重刑犯。他对崔喜峰说:社会主义国家对犯罪分子
      是惩罚与教育相结合的改造政策,不能一味地惩罚。既然让他们去劳动,拖着那么
      长那么重的脚镣,怎么劳动? 越是这样,他们会在内心里越仇恨人民政府,是达不
      到改造目的的。
      
          崔喜峰又大喜,一个命令,一千多名已参加劳动的重刑犯,全部摆脱了脚镣的
      累赘与折磨。
      
          能够在大院里自由转的丁坚又发现,大大小小的监房所有高低宽窄的窗户,都
      钉有铁皮风挡;不但从监房内看不到外面的任何景象,而且“漏”进监房的空气和
      阳光很稀少,致使室内空气十分污浊,尤其那一个个“独居”牢房,更形同不见天
      日的暗牢,不通风、不见光。据说从帝俄时代到伪满,直到新中国成立后,就一直
      是这样。丁坚于是又提了个建议,大大小小的风挡被全部拆除,向阳的“独居”牢
      房也洒进了阳光。
      
          也正是在这个时候,他从一个院子里搞清洁卫生的犯人口中得知,老大丁溪野
      正被关在一个“独居”牢房内得了严重的肾炎,健康状况日益恶化。他立即向崔喜
      峰建议应及时改善老大的处境,丁溪野这才离开了“独居”牢房。
      
          当时,每个犯人每个月只有四两油、一斤半细粮和少许菜金,伙食搞得不怎么
      好。经丁坚建议,成立了监狱管理人员领导的犯人代表参加的伙食委员会,每天定
      食谱,高粱米加红豆、黄豆、大芸豆煮干饭,剩下饭就炸丸子,每个星期改善一次
      伙食;犯人们吃得笑口常开。
      
          犯人的文化生活也得到了大改进。监狱买了电影放映机,每两个星期放一次电
      影,办起了犯人的墙报黑板报,阅览室也向犯人开放。丁坚当了文艺组班长,每个
      星期都有一次犯人自编的文艺节目的演出,增强了犯人悔过自新和自我改造的动力。
      
      
应天故事汇(gsh.yzqz.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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