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治的疯狂,造成多少家庭的悲凉
      
          这是二十世纪中叶,中国特有的大悲剧!
      
          在人民大学校园里,凡是没有被这种疯狂灭尽天良的人,都能够洞察朱秀玲深
      埋心底的悲怆!
      
          她出生于鲁南临沂,是葛佩琦同乡,比他小两岁。1934年,由北京女一中考入
      北平大学文理学院数理系。1935年“一二·九”运动中,她就闻知“一二·九”闯
      将葛佩琦的大名,“七·七”事变北平沦陷后又一齐坐船到了烟台,认识了葛佩琦
      其人,印象很不错。
      
          1941年,她在关中武功的西北农学院执教,巧遇当时在国民党第一战区做地下
      工作、路过并借住在农学院的葛佩琦,尽管别后数载,但葛佩琦的不凡谈吐,使她
      感触到他的人生步伐,仍在按照“一二·九”的节奏在快速地向前延伸。这次分手,
      他们开始鸿雁传情,相爱日深。
      
          1942年,她应聘到陕南汉中西北医学院教数学。第二年,佩琦来到汉中,他们
      在医学院举行了婚礼。
      
          至此,佩琦对自己的真实身份,仍然守口如瓶。然后由汉中而北平而沈阳,她
      只隐隐约约感到,他的行踪有时颇为神秘,意识到他是在做与“一二·九”一脉相
      承的事。直到北平解放,她才被告知这个对她来说并不过分难猜的谜底。
      
          1956年,中国人民大学自从成立以来第一次评职称,她就被评定为副教授。当
      时全校副教授屈指可数,女教授更寥若晨星。朱秀玲就是这晨星中的一个。但住房
      仍然窄小而潮湿。就在这一年的12月,她生下了最小的女儿。屋内没法生炉子,室
      温只有七摄氏度,生下孩子的第十八天,她就开始发烧,烧到三十八九度,得了风
      湿性心肌炎。这是产后风的一种,但她当时并不知道,产假期一满,她就强打着精
      神去讲课。不久,她就病倒了,而且一倒难起,被人们急送协和医院去抢救。后来
      葛佩琦为何参加“党外人士”座谈会,报纸上“揭露批判”葛佩琦的风风雨雨,她
      还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全然不知。从学校前往医院探望的同事口中,她才知佩琦出
      了事。她惊愕得脱口而出:“佩琦怎么说出‘杀共产党人’的话来呢?这不可能,
      不可能……”
      
          的确,人间之真正相知者,莫如风风雨雨地相携着踏过半辈子人生荆棘路的伴
      侣了!然而尽管她不信佩琦会说出那样出格的话,但这毕竟给她带来了自身病外的
      焦虑和忧伤,加重了她的病情。一直到11月,她才勉强出院。佩琦住在西郊学校的
      办公室里,没有回家。她整天躺在那间阴暗的屋子里,连下床走走的气力都没有,
      而且通身风湿疼痛,整整六年不能下床。
      
          快年底了,系主任和总支书记突然来访。他们正式通知她:葛佩琦因“历史反
      革命”和“现行反革命”的罪已经被捕!她泪如泉涌,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他会
      是“反革命分子”?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
      
          她的病情更重了!
      
          佩琦这一走,他的工资一分也没有了;家里的五个孩子最大的十二岁,最小的
      才一周岁,七岁的老二又正患猩红热,全家六口都靠她一个人的工资来养育。不久,
      她的工资又被打了七折,算做病假工资,“吃劳保”,她的生活重担宛如雨天挑稻
      草,压得她力不能支。
      
          十二岁的大女儿聪明伶俐,勤奋好学,刚读完北师大女附中初中一年级,就因
      为照料卧床的母亲和年幼的妹妹,不得不忍痛休学。就这样,日子也难熬,朱秀玲
      不得不请人把老三送给天津的亲友,把老四送到西安的姐姐家,并将其改名为“朱
      全安”,以祈祷全家平平安安。她还托人说情想把最难照管的才一岁多的小女儿,
      送给一对无儿无女的中年夫妇;人家一听说这是“大右派”葛佩琦的孩子,吓得直
      摆手:白送也不敢要!
      
          孩子无罪!孩子有生的权利!她又请人把小女儿送入王光美的母亲董洁如办的
      “洁如托儿所”,因为当时全北京城,只有这个托儿所可以全托一岁多的婴儿;尽
      管每月要交五十多元钱,她也咬咬牙,宁可让自己和这孩子的大姐、哥哥过得更苦
      些,也要让她生存下去。
      
          1959年7 月初,法院派人把对葛佩琦的《判决书》送到她的病床前。判决了,
      可以让亲属见面了。她自己病得动不了步,就让大伯子葛畔瑜、四伯子葛畔宫带着
      五个孩子,去北京市看守所探望了入狱一年七个月的葛佩琦。尽管葛佩琦被判了
      “无期”,她仍认为这是天大的冤情;既是冤情,总有一天会苍天睁眼,佩琦会回
      到自己和孩子们的身边。
      
      
      
          在绵绵思念期盼中,她觉得当务之急还是要把身边的孩子栽培成社会有用之材,
      首先让大女儿继续求学,才对得起身陷囹圄的佩琦。
      
          1959年冬天,最小的女儿三周岁。中国人民大学办有满三周岁才能入托的托儿
      所,她才让大女儿去“洁如托儿所”把小女儿接回来就近入托。两年没见面,小女
      儿已不认识自己的母亲了,用陌生的目光打量了好一会儿,才叫了声“阿姨”。她
      忍泪笑着问:“那你妈妈呢?”这孩子回答:“在公园里!”原来整整两年,别的
      孩子都有爸爸妈妈来探望,惟有这孩子没有见过爸爸妈妈的影子。她常常问托儿所
      的阿姨:“我的爸妈怎么老不来啊?”阿姨们都随口一讲:“他们在公园里。”
      
          孩子的这一回答,深深触动了她心中的隐痛。她背着孩子大哭了一场!几次病
      重,被送往医院抢救。经常向学校借钱,才能凑凑合合让三个孩子一日三餐勉强有
      口饭吃。
      
          整个家庭的苦难,也促使大女儿更加勤奋,更加用功。她一边上学,一边照料
      着母亲和弟弟妹妹,经常把英文单词贴在墙上,手里洗着衣服,眼睛看着单词,默
      默背诵。初中毕业后,以优异的成绩考入北大附中,高中三年,年年“三好”,并
      在北京中学生物理竞赛和数学竞赛中获奖。
      
          1961年,大女儿满怀信心,报考北京大学。她的高考成绩门门都在九十分以上,
      全国数一数二的最高学府,无疑将向这位高材女敞开大门。
      
          到了发榜时,全家人都像挨了当头一棒!别说北京大学,就是一般的大学,也
      未录取。原因不言而喻:她有个被关在监狱里的父亲,政审表格“家庭成员有无被
      杀关管”这一栏中写得清清楚楚。这使任何一个主考官,也不敢漫不经心地在她的
      名上点一下考中的朱砂笔。
      
          女儿的声声泪,使母亲撕肝裂肺!老大被挡在大学门外,接下去老二也将要遭
      到同样的命运;再接下去老三、老四、老五,前途不测可怜!为了五个孩子,朱秀
      玲苦思很久,不得不忍痛含悲向法院提出与佩琦离婚。
      
          离婚获得批准,五个孩子都改姓朱。
      
          但在“千万不要忘记”的那年月,年幼的孩子们在学校,照样被许多同学喊作
      “小右派”、“小反革命”。
      
          说来也怪!这些孩子不仅不认为自己是“小反革命”、“小右派”,还都特别
      要强,动情地高唱“要做共产主义接班人”,好好学学,天天向上。在北大附中读
      书的老二,一到入团年龄就申请入团,一直不被人理睬。到了十八岁,他又申请入
      党,更没有人搭碴儿。在跟着到来的“文化大革命”中还因此招来一顿毒打:二十
      一个同学拥到他的家,将他打翻在地,乱打乱踢,还把屋子里能打碎的东西——餐
      具、茶具、玩具、玻璃橱柜全都砸得稀巴烂。同楼隔一单元居委会的老大娘们,都
      被这屋子里不同寻常的稀里哗啦声和斥骂声所震惊  。她们连忙寻声而至,正见一
      个年轻人在向昏死倒地的希同惨白的脸上泼凉水,一边泼一边骂:“反革命狗崽子
      还梦想入党!” 
      
          他们又一次翻箱倒柜,仍没有翻出他的《入党申请书》,就把半死不活的他拖
      下楼,留人封了门,上贴“反革命之家”,下贴一副对联:“老子英雄儿好汉,老
      子反动儿混蛋”。封门前,他们在屋内留下一张纸,写上参与这场打砸抢“英雄好
      汉”们的姓名与身世:前二十人都是高干子弟“红五类”,最后一人的家庭背景是
      小业主。
      
          他们把尿血的老二押回学校,扔在一间黑屋子里,派人日夜看守。被毒打后的
      老二发烧尿血,也没人给一粒退烧药。一天夜里,下着小雨,“奉命”看守的是一
      位大学教授的儿子,他不属“红五类”,平时还是与老二相当要好的同学。他借着
      夜幕的掩护,把老二放出了黑牢,叫他赶快去海淀医院检查治疗,否则有生命危险。
      
          但他一步也走不动,只能在雨地里慢慢地向前爬。半路上,碰到一位下夜班的
      工人老师傅,得知此情,连忙掏出身上仅有的几块钱,给他指点了去医院的近路。
      到了医院急救室,被简单包扎了一下,他又继续在雨中爬,爬到了北京大学,才住
      进了北大校医院。仔细一检查,是严重的肾外伤,怪不得一直尿血。
      
          灾难并没有到此为止。葛佩琦的二哥葛畔瑜也被抄了家,二嫂被活活打死;二
      哥被遣送回山东农村,生活无着,有病没钱治,很快也惨离人世。
      
          “造反有理”的人们又把大女儿历次获得的数学竞赛、物理竞赛的奖状也都撕
      得粉碎,并把“革命”的矛头指向北大附中的校领导,说他们特别热衷于培养“反
      革命大右派”的子女;根据仅仅是:1964年大女儿北大附中高中毕业时,老二和老
      三也都是北大附中的学生,一个在高中一年级,一个在初中二年级。
      
          有人说,政治的疯狂,造成无数家庭的悲凉,这是一个缩影。
      
          此话千真万确。
      
          1975年,葛佩琦被“宽大”出狱,他和朱秀玲也未敢复婚,因为男方的头上还
      扣着“大右派”、“历史反革命”和“现行反革命”这几顶吓人的大帽子,一旦复
      婚,子女们必将更加遭罪。
      
          但是骨肉亲情,是任何权势也泯灭不了的。1976年春节过后,为了不影响母亲
      养病和弟妹们的前程,大女儿毅然承担了接收父亲的重任。她向北京市公安局写了
      一份保证书,保证她的父亲从山西回到北京后,不向政府要求住房和工作,虽然她
      的小家庭只有十平方米的住房,而且她本人又面临分娩。有关方面这才同意葛佩琦
      回到北京。
      
          3 月26日,山西省劳改局一位干部和一名护士,把葛佩琦送回北京,住入崇内
      旅馆,大女儿接到了北京市公安局一位同志的电话,即刻带着弟弟赶到了旅馆,叫
      了一辆出租汽车,把父亲接到她曾工作过的北郊清河镇附近的一个农村。在那里,
      大女儿早已为父亲向一位农民朋友借到了一间房子;她的堂姐葛春梅,即已经夫妻
      双亡的葛畔瑜夫妇之女,正在这间屋子里安置床铺,使大难不死的葛佩琦,一回到
      北京就有了栖身之地。然后经过将近一年的奔波,他又通过了户口、粮票、住房三
      个关口,搬进了北京城内的这个大杂院,一个已迁走的人家原来放杂物的八平方米
      小屋。
      
      
应天故事汇(gsh.yzqz.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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