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真没想到你在偷渡路上还有这样一段缠绵悱侧的感情经历,可歌可泣,可歌
      可泣,后来呢?你这位红颜知己后来怎样了?”我颇有兴趣地问。
      
        “你估计呢?会是什么样的结局?”林海光问。
      
        “你利用你所有的关系帮她找到了老公,他正陷于巨大的灾难之中,是你解救
      了他。然后你送了一笔钱给他们,让他们过着平静又快乐的生活。而你却从此在你
      的红颜知己面前消失。她到处寻访打听,终无所获。你如泥牛入海般音讯皆无,她
      伤心欲绝,独自悒郁地走在香榭丽舍大街上。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你正在路边的
      一辆汽车里向她凝望,满眼都是泪花。”我说。
      
        “真够酸的。”林海光评论说。“唉!要是这样就太好了。”
      
        “那我再帮你设计一种结局?”我说。
      
        “算了吧,凡是能够设计的结局都是虚假的,因为人生本来就无从设计。在一
      次回国的飞机上,我看了一部美国电影。我很少看美国电影,我觉得看美国电影是
      对人类正常智商的侮辱,我非常不理解竟有人为泰坦尼克号这样的烂电影喝彩。但
      是我看完了这部电影,因为是在飞机上。所有情节我都忘了,片尾的一句台词却永
      远的记在心里:生活就像一个傻瓜讲的故事一一其实一点意思也没有。
      
        “在关老板的带领下,我们顺利地偷越了意大利和法国的边境。在一个大雾弥
      漫的早晨,我们推开了林东鲁在巴黎美丽城的家门。当迟小慧撅着丰满的两个乳房
      直扑她的儿子,准备用香甜的乳汁猛灌一气的时候,却发现以前乖巧活泼的儿子竟
      然连笑都不会了。
      
        “迟小慧悲痛欲绝,大声问林东鲁这是怎么回事?
      
        “林东鲁嗫嚅地说,是在偷越法国边境的时候怕他啼哭,就给他吸了些麻醉药。
      可能是量大了,他一直昏睡。我以为睡睡就能醒过来呢,所以在电话上也没跟你说。
      他醒是醒过来了,可就成了这个样子。
      
        “‘你有合法身份,为什么不带着他从海关过境呢?’我问。
      
        “他摇摇头,说这你就不懂了,德国的海关非常严格,我的护照上没有随行子
      女,这孩子根本出不去。
      
        “‘赶紧送医院吧,看看医生怎么说。’我说。
      
        “‘我也想送医院,可我没法说这孩子的父母是谁。法国医院是要登记护照号
      码和居留证号码的。再说,都没有身份,看病会很贵的。’
      
        “‘再贵也得看。’我给我那在巴黎开餐馆的朋友打通了电话,告诉他我已经
      到了巴黎。现在有个紧急情况,请他马上过来。他问我在什么地方?我让林东鲁说
      了地址。他乐了,说我跟你在一条街上。
      
        “不到十分钟,朋友来了。见了我挺高兴,但是看大伙儿一个个哭丧着脸,知
      道有事情,便把我叫到一边,悄悄问:‘还欠蛇头多少钱?我都带来了。’他拉开
      手提袋的拉锁给我看,满满的全是法郎。
      
        “我十分感激,告诉他我的偷渡费早就付清了。他说那还不走?走,去我那儿。
      我说现在有件事儿需要你帮助,把情况大致给他讲了一下。他去看了看孩子,说赶
      紧跟我去医院。我抱着孩子,迟小慧拎着东西,上了朋友的车。
      
        “去的是一家私立医院,医护人员的态度好极了。孩子被立刻推进诊疗室进行
      细致检查,我们几个人就坐在外面的候诊椅上等着。过了一会儿,护士出来对我们
      讲了一句法语,朋友说是在叫父母进去,你们都别动。他站起来跟护士讲了句什么,
      护士笑着做了个请进的手势。
      
        “过了很长时间,朋友出来了,手里拿着一把处方。我和迟小慧赶紧上前,问
      情况怎么样?他摇摇头说出去再说出去再说,便扭头向医院外面走。我俩在后边跟
      着,不知道又发生了什么事情。出来坐到朋友的车上,朋友擦擦额头上细密的汗珠,
      说:‘险些连我也给抓起来。’
      
        “我们急忙问是怎么回事?朋友说大夫问他孩子为什么会吸了这么多麻醉药?
      我只好编瞎话儿,可怎么也编不圆。大夫问孩子的妈妈在什么地方?我说去德国了。
      大夫说我们怀疑你是故意对孩子虐待,你很可能是嫌孩子啼哭才给他吸了过量的麻
      醉药。这在法国是犯罪行为,我认为有必要让警察介入。可把我吓坏了,好话说了
      不知有多少!总算答应暂时不叫警察,看看我最近几天的表现再定。
      
        “‘孩子的情况怎么样?’我问。
      
        “‘要马上住院。这不,’他晃晃手里的处方,‘让我赶紧买药去。’
      
        “我听着怪,问:‘怎么医院还得出去买药?’
      
        “朋友一边发动车子一边说:‘法国就这样,不光法国,好像欧洲国家都这样,
      医院只有处方没有药,药店里是凭处方才能卖给你药。这样的好处很多,医院不会
      为了自己的经济利益拼命给病人开贵重的药,药店也不能随便卖给顾客贵重的药。
      两边一制约,受益的是老百姓。’
      
        “巴黎到处都是药店,每条街都有。我们很快买好了药,又回到医院。朋友说
      你们俩就别下车了,省的让大夫起疑心。我说好吧,我们就在车上等你。
      
        “迟小慧满面愁容,说:‘这得花多少钱呀?’我说你就别操心了好不好?花
      多少钱也得把孩子治好。她愣了一会儿,掩面又哭了起来。
      
        “过了很长时间,朋友出来了,告诉我们孩子正在输液,病房都安排好了,两
      个孩子一间。迟小慧说不得有人陪床吗?我去陪。朋友笑了,说你要是跟法国人讲
      陪床他们都听不懂。放心吧,护士比你还细心呢。
      
        “回朋友家的路上,我问:‘住院一天得多少钱呀?’朋友说一千多。我又说
      :‘目前只能是你掏了。’他斜我一眼,说:‘骂我?’我笑了。
      
        “朋友的家相当不错,是一套四居室的大房子。太太刚刚起床,睡眼朦胧地给
      我们开门。朋友给她介绍说:‘这是林大哥,我打小儿的朋友。这位……’他忙了
      半天,连迟小慧的名字还不知道呢。我说她叫迟小慧,我的朋友。朋友太太是个热
      情好客的人,笑眯眯地招呼我们坐下,端茶倒水,问长问短。朋友烦了,说你快洗
      脸去,然后该干嘛干嘛。太太白了他一眼,笑着说那你们先坐一下,我去洗个脸就
      来。朋友说她就这样,只要有人来话就收不住。我问朋友孩子呢?他说放假了,爷
      爷想得厉害,回国了。说话间朋友太太已经洗好脸出来了,又坐下聊。见迟小慧愁
      眉不展,便问出了什么事?迟小慧正想跟人诉说呢,便把来龙去脉一五一十说了个
      仔仔细细。朋友太太听得入了神,一会儿扼腕叹息,一会儿唏嘘不止,一会儿义愤
      填膺。说到最后,两人相对垂泣,谁也不说话了。朋友说你是不是有神经病呀?快
      去给他们收拾房间一一他们不走了,你有的是聊的时间。太太高兴了,起身去收拾
      房间。朋友说你们不去洗洗呀?洗洗我们去吃早餐——家里不开饭的,都到餐馆吃。
      我问他餐馆远吗?他说很近,过两条街就到了。问他生意怎么样?他说过得去,你
      看了就知道了。
      
        “我们洗漱完毕,大家一同坐车去朋友的餐馆。装修得很不错,也很大。门厅
      里摆着一圈儿沙发,左手是餐厅的门。推门进去,是有两百多个座位的正厅。还有
      一个偏厅,隔了几个雅间。
      
        “我们在一个雅间坐下,吃了一顿可口的家乡饭。吃罢饭,我对朋友夫妇讲了
      迟小慧寻找老公的事儿,请他们务必帮忙。朋友问了迟小慧老公的身高体态像貌,
      带他出来的蛇头的名字,说我朋友多,马上给你打听一下。迟小慧说谢了,竟又是
      满眼泪水。
      
        “朋友送我们回来休息,说中午派人送盒饭来,你们就不用出来了。下午我来
      接你们,咱们一块儿去医院看看情况。
      
        “朋友走了,我们俩坐下闲聊,话题自然离不开孩子。迟小慧说林东鲁绝对是
      个坏蛋,我迟早要找他报仇。我说话怕也不好这样讲,你说要是越境时孩子哭了怎
      么办?大家都得完蛋。林东鲁也有林东鲁的难处,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呀。迟小慧
      不高兴了,说你怎么还为他辩护?我说不是为他辩护,仅仅是讲事实而已。现在说
      什么都晚了,只能寄希望医院把他医好了。迟小慧问你说会医好吗?我说法国这样
      科技先进的发达国家,应该可以医好的。听了我的话,她脸上又有了笑容,说多亏
      了你的朋友,你说咱们该怎么谢人家呢?说罢脸又红了,大概是意识到不该说‘咱
      们’。我说谢什么呀?以后再说吧。他姓郑,我俩在村里从小学念到中学都是一个
      班。他从小总受人欺负,全靠我帮他了。他巴黎有个舅舅,好像还是个侨领,所以
      头几年就出来了。人不错,你别老那么客气,干啥呀?迟小慧笑了,说你有这么好
      的朋友为什么不在巴黎干,去西班牙干什么?我说在这儿干什么?当大厨?燕雀安
      知鸿鹄之志,这句话你懂吗?
      
        “中午吃了朋友差跑堂的送来的盒饭,感到有点困了,又好好睡了一觉。三点
      多醒来,朋友正好也到了,便一同去医院。我们仍然在汽车里等着,他一个人去询
      问情况。
      
        “这回快,十几分钟就出来了,喜气洋洋的。我跟迟小慧说:‘你信不信?准
      有好消息!’果然,朋友一上车就眉开眼笑地说:‘医生说情况不错,但是要再晚
      一点来医院就完了,很可能成为一个植物人。医生告诉我麻醉是从希腊语来的,意
      思是没有感觉。医生说如果送来的再晚一点,孩子就很可能没有感觉的度过一生。
      走,咱们现在去买点礼物,给医生护士表示点心意。’我问:‘去哪儿买呢?’
      ‘去前边的加油站。’他说。
      
        “加油站有个很大的超市,朋友买了三大盒包装非常漂亮的巧克力,还买了两
      束鲜花。我们又回到医院,他拿着礼物进去了。
      
        “迟小慧说:‘真是太不好意思了,这算什么事儿呀?’
      
        “我说不好意思也没办法,以后补吧。
      
        “正说着呢,他又匆匆走出来,上了车说:‘给医生送了一盒巧克力,两个护
      士一人一盒巧克力,一人一束鲜花,美得没样儿了,你看,’他指指脸颊。我一看,
      竟然印着一个唇印。乐了,说这护士小姐也够浪漫的啊?他用面巾纸使劲儿擦着,
      说:‘巴黎女人就这样。得擦干净了,让老婆发现了,非把脸给撕烂了不可!’
      
        “在去朋友餐馆的路上,迟小慧突然说:‘郑老板,我欠你这么多钱心里可真
      是不好受,要不我给你打工吧,工钱就不要了,算还您的钱,好吗?’
      
        “朋友一笑,说:‘你说这话就见外了,谁让我和海光是打小儿的朋友呢?记
      住了,以后别再跟我提钱的事儿。要说打工嘛,你别说,我还真缺人手。干餐饮业,
      没有几个自己的人根本不行。我打算再开一个店,正缺人呢。但咱们得先找你老公
      呀,找到你老公,你们商量一下,要是愿意到我这儿来,俩人一块儿来都成。海光,
      我哪天还真得跟你好好说说,你帮我把这个店管起来,我好腾出手去开新店。都老
      大不小的了,屁股应该坐得住了。怎么样?’我说我哪儿会做餐馆儿呀?改天再说
      吧。
      
        “当天晚上我就领教了朋友‘过得去’的生意是什么样子一一每一个座位都有
      人,门厅的一圈儿沙发里也坐满了等座位的人。朋友带着引位的小姐在门厅和等座
      儿的法国人寒喧,每人送一杯中国人炒菜用的劣质黄酒,杯里还泡着个咸话梅之类
      的东西。服务员像打仗一样,客人一离开,用最快的速度更换台布餐具。刚换好,
      引位小姐已经把客人带到了。我又去厨房看了看,三个大厨带着一帮人正在汗流浃
      背地忙着,火苗呼呼的有一尺高。他们做菜的方式也怪,不是照点菜的单子做,而
      是由配菜的二厨把几张单子全拢过来,一看有五个宫爆鸡丁,马上配好五个宫爆鸡
      丁的主料辅料,有十个铁板牛柳,马上配好十个铁板牛柳的主料辅料,然后由大厨
      一次全炒出来。看大厨炒菜看得我目瞪口呆一一三个大厨一个比一个能放味精,五
      个宫爆鸡丁差不多放了有一两味精。我说放这么多味精能行吗?一个大厨咧着嘴笑
      道:‘全凭多放味精提味儿呢!鬼佬懂得什么呀?再说吃多了味精口就渴,口渴酒
      水就卖得多。’从厨房出来看见郑太太正在吧台里忙着算账,只跟我笑笑算是打招
      呼。到处都不见迟小慧,我就去找。找不到,哪儿都没有。正纳闷呢,一个穿着中
      式绣花工作服的跑堂小姐端着菜从我身边走过,说:‘嗨,发什么愣?’我一看,
      正是迟小慧,她已经给干上了。我看着她步履轻盈地把菜送到客人桌上,还用那有
      限的英语单词和客人们说话。她态度非常好,由于得到关于孩子病情的好消息,因
      此脸上喜气洋洋的,客人都喜欢她,包括她的笨拙和发音怪怪的英语单词。有一次
      她把菜上错了,客人并不生气,反而跟她调侃起来。她满脸通红地站在那里,手足
      无措。看着她不好意思的窘态,客人们一齐大笑起来。朋友以为出了什么事,赶紧
      过去看。客人解释说他们是在开玩笑,他们很喜欢这个中国女孩子。朋友放心了,
      回来对我说:‘迟小姐不得了,太有亲和力了。’
      
        “总算到了打烊的时候,大家围在一起吃饭。很丰盛,有鱼有肉,啤酒饮料随
      便喝。郑太太夸迟小慧能干,说第一次干就收了四百多小费,真不错。非要迟小慧
      把小费拿上,迟小慧自然不肯,说等以后吧,以后我正式干再说。朋友说迟小姐咱
      们可要说好,要干就在我这里干,不能去给别人干啊?迟小慧说您对我恩重如山,
      我正不知道该怎么报答您呢,只要郑老板用我,给您做牛做马也愿意。朋友对我说
      :‘一说怎么就听不得了呢?’我说:‘味精多了。’烧菜的大厨以为我在说他烧
      的菜里味精放多了,赶紧站起来洗冤,说:‘我可没多放味精,一点点。给鬼佬烧
      菜才多放的,自己吃哪能多放。’
      
        “我们都哈哈大笑起来。
      
        “迟小慧的孩子住了三天医院,大夫说了,现在可以接回去了。他已经有了感
      觉,眼珠子开始乱转,脸上也偶尔有了笑容。但究竟会不会留下后遗症,还要等孩
      子大些才能知道。迟小慧抱着孩子又哭又笑,一天不撒手,仿佛是一件无价之宝失
      而复得。
      
        “快乐的日子总是短暂的。来到巴黎的第七天头儿上,我的朋友带来了一个黑
      瘦精壮的小伙子。朋友对迟小慧说,这个小伙子姓高,他大概知道你老公的情况,
      你们当面核对一下吧。
      
        “小高看了迟小慧一眼,咽了口唾沫,问:‘你老公是叫卢安吗?’
      
        “迟小慧两眼放光,说:‘对呀!’
      
        “‘个子高高的,很壮?’
      
        “‘对,可有劲呢!’
      
        “‘脑门儿上有一块儿疤?’
      
        “‘帮朋友打架落下的。’
      
        “小高点点头,说:‘错不了,就是他。’
      
        “‘他在哪儿呢?’
      
        “‘他丢了。’小高想了想,说。
      
        “‘丢了?怎么会丢了呢?’迟小慧着急地问。
      
        “‘你听我慢慢讲吧。我们是从绥芬河出境的,跟旅游团走。蛇头给我们办的
      是符拉迪沃斯托克七日游,就是咱们以前的海参崴。在符拉迪沃斯托克呆了两天,
      蛇头通知我们夜里脱团。我和卢安在一个房间睡,夜里12点整,我叫醒卢安,两个
      人拎着东西蹑手蹑脚下了楼一一不敢出一点声音,团长和导游就在我们隔壁房间。
      下楼一看,九个人都齐了,蛇头让我们钻进一辆面包车,悄悄地出了城。我们要去
      哈巴洛夫斯克,那儿有人接应。按道理应该坐火车走,又快又舒服。可是我们没有
      护照一一一次性出入境有效的旅游护照都扣在团长手里,他就怕我们跑。蛇头怕没
      有护照在火车上出问题,就决定坐汽车走。开车的是个中俄混血儿,当地人叫他们
      二毛子,因为他们称苏联人为老毛子,混血儿排行靠后一些,就叫二毛子。这个二
      毛子说一口漂亮的中国话,长得也挺像中国人。
      
        “整整开了十个小时车,快到第二天中午的时候,车坏了。二毛子钻到车底下
      忙活了一个多小时,没用。大家这急呀,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怎么办呢?二毛子
      说这车修不好了,他要步行到早晨路过的那个镇子里去找回符拉迪沃斯托克的车。
      蛇头问他去早晨那个小镇远,还是去哈巴洛夫斯克远?二毛子算了算,说差不多,
      甚至去哈巴洛夫斯克还要近一点,大概不到一百公里的样子。蛇头没办法,就决定
      步行前往哈巴洛夫斯克。二毛子给我们详细讲解了怎么个走法,他告诉我们右边这
      座林木葱茏的大山叫锡霍特山脉,我们只要沿着脚下的公路走,就能到达哈巴洛夫
      斯克。
      
        “‘我们就这么上路了。走了一阵,蛇头说不行,我们不能在这条公路上走。
      他说万一有苏联警车路过不就麻烦了?即便没有警车路过,只有老百姓的小车路过,
      可万一老百姓里有一个好管闲事的爱国公民,一个电话打给警察局,咱们就完蛋了。
      我们一听,这话说得有道理呀!就赶紧离开公路,向锡霍特山脉一侧靠拢。也不敢
      离公路太远,太远了怕迷路。也就是离个几百米的距离,林子很密,我们能看见公
      路上偶尔驶过的汽车,但汽车上的人绝对看不见我们。
      
        “‘一直走到夜里,实在走不动了,九个人找了块平地,围在一起睡了。虽说
      是夏天,但还是很冷,露水很大,潮极了,蚊子也凶得很。早晨起来看吧,脸上、
      手上,凡露肉的地方,都是大疙瘩,奇痒难忍。幸亏有带风油精的,抹上才好一些。
      每个人的包里都有点吃的和矿泉水,大家就各自拿出来吃。我记得很清楚,卢安吃
      的是方便面,也不能泡,就干吃,一边吃一边喝水。
      
        “‘刚吃了一半儿,他说不好,肚子疼,怕是昨天夜里受凉了,要拉稀。从包
      里扯了一块卫生纸就往林子深处跑。谁也没当回事儿,继续吃。吃完了喝完了,蛇
      头说上路吧,这才想起卢安没回来。
      
        “‘蛇头说这人怎么这么讨厌呢?小高你去找找。我答应一声,便朝卢安走的
      方向去了。走了大约有几十米远,连卢安的影子也没有。我觉着怪,心里也有点莫
      名其妙的恐怖,就喊他的名字。刚喊了一声儿,我就听见动静了。就在我左侧十几
      米远的地方,我听见好像有树枝折断的声音。我回头一看,先是看见了树丛中有一
      双炯炯有神的大眼晴,虎视眈眈地看着我。我一时不知道这是双什么东西的眼睛,
      只感到威严和恐怖。但马上就明白了,它从树丛里缓缓的走出来,是一只斑斓的西
      伯利亚虎,身体巨大,足有一吨重,步态却轻盈,很有节奏感。背部和前肢的强健
      肌肉在走路时起伏运动,像波浪一般。它轻蔑地看了我一眼,悠然自得地开始慢跑,
      巨大的四肢掀起略带腥味儿的风,它跑的是那样健美、舒展、平稳和安静,看起来
      就像在林子里滑行一样。
      
        “‘我似乎看到它拖着卢安。
      
        “迟小慧两眼儿朝上一翻,两腿儿向下一蹬,晕了过去。我是又掐她人中又往
      她脸上喷水,折腾了好一阵,她才缓过神儿来,一把搂住我脖子大哭起来,把我当
      成了一块擦眼泪抹鼻涕的卫生纸。
      
        “我叹口气,心说这卢安的运气也太差了点儿,便问小高是不是看清楚了?
      
        “这小高还挺能咬文嚼字,他说我讲的是‘似乎’。
      
        “我赶紧跟还在脖子上挂着的迟小慧说,你听明白了吗?人家小高说的是‘似
      乎’,就是好像的意思,并没有板上钉钉地说老虎叼走的就一定是你老公。
      
        “‘那我老公哪儿去了?’她细声细气地问。
      
        “我心说这问我哪儿行呀?得问老虎。可不敢说,只好又问小高:‘你后来又
      找了吗?’
      
        “小高摇头苦笑,说:‘我已经不会动了,两脚一步也挪不了。意识清楚,可
      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是他们又把我找到的,蛇头推了我一把,我才说得出话来。
      我把我看到的情况跟他们一讲,大家再也不管什么警察不警察了,都争先恐后地往
      公路上飞奔,蛇头跑得最快。
      
        “‘等到了哈巴洛夫斯克,我把这事儿又跟接应的人讲了。这是一个会讲中文
      的苏联人,他说这是完全可能的,西伯利亚虎是世界上最珍贵的虎种,也是世界上
      身体最大的虎,是不折不扣的百兽之王。已经接近濒危,大约只有不到一千只了,
      这仅存的一千只西伯利亚虎的栖息地,就是锡霍特山脉。好家伙,原来如此。你们
      说有多倒霉呀?我们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了。’
      
        “一连三天,她终日以泪洗面,茶饭不思。我也没有劝她节哀珍摄,因为全是
      没有任何意义的废话。三天以后,她精神稍好了一些,我对她说你先在这里呆着,
      我要去西班牙了。等我到了那里以后,会给你打电话的。你要是愿意,我让人把你
      也送过来。你不要跟别人讲一一西班牙要大赦了。
      
        “她木讷地点点头,问我路上怎么走?我说我已经看过地图了,翻过比利牛斯
      山脉就是西班牙,那边有朋友接我。哪知她一听山脉就大惊失色,说会有老虎的,
      眼泪也流了下来。我说比利牛斯山脉绝对没有老虎,你放心好了。她说要是没有老
      虎你就去吧,一到了就给我打回电话来,好吗?我点点头,说一定。
      
        “我顺利地进入了西班牙,找到了在马德里的朋友。这时,西班牙不久要大赦
      的消息已经传得沸沸扬扬,各国难民争先恐后地越过西班牙边境。我赶紧给迟小慧
      打电话,要她立刻收拾行装准备过来。她很高兴,好像精神顿时好了许多。我又给
      朋友打电话,让他尽快找个蛇头把迟小慧送到马德里来,因为这边有可能拿到身份,
      费用请他先给垫一下。他说没问题,迟小慧一个人在我这儿也呆不住,自她听说丈
      夫被老虎吃了以后,性格也变了。有时在我餐馆里帮帮忙,板着脸笑也不笑,还跟
      客人吵架。我受不了了,立刻给你送过去。
      
        “一个星期以后,迟小慧抱着孩子被蛇头送到了马德里。在马德里,我们很自
      然的就住在了一起。半年后,顺利的拿到了西班牙永久居留的身份。我谢绝了朋友
      的挽留——说实话,我真的不喜欢干餐馆。男人不挣有数的钱,这是我的一贯想法。
      餐馆生意再好,每天翻两次台没头儿了吧?于是,我带着迟小慧取道德国来布拉格
      投奔林水清,开始了偏门生意。”
      
        “什么?迟小慧也来过布拉格?我怎么没见过?”我问。
      
        “因为我不愿意让她知道我是在做这种生意,所以我另外给她找了房子。再说,
      她的孩子那时已经出现了明显的问题,基本上是个傻瓜。她天天在家里教他说话数
      数,不厌其烦,哪儿有时间出来玩儿呢?我很快就开始自己干,赚了很多很多钱。
      一直到那件事发生,你深夜送我到德国边境。”
      
        “后来呢?”我问。
      
        “后来我老婆知道了这件事,闹着要来。我们毕竟是结发夫妻,当年我因为出
      身不好到处遭白眼的时候人家看上了我,不嫌我是个穷小子,一分钱彩礼也没要就
      嫁了过来。我出国的时候没钱,她作主,一咬牙把房子给卖了——这样的老婆,我
      能不让她来吗?她来了以后,我对她讲了我和迟小慧相识相交的经过,她怎样万里
      寻夫,历尽艰辛,尤其是讲到我在礁石上奄奄一息的时候,她为了救我的命给我喂
      奶的事,我老婆大哭起来。又讲了孩子被过量的麻醉剂弄成了傻瓜,又讲了怎样听
      到了丈夫被老虎活活吃掉的消息,我老婆直哭了一夜。早晨起来,两眼红红的跟我
      说非得见见迟小慧不可,要从此结为姐妹。”
      
        “见了吗?”
      
        “见了,基本没说话,就哭了。从那以后,迟小慧的心情越来越不好。我给她
      租了一套非常好的房子,比当时我住的好多了,但她很不开心,终日郁郁寡欢。后
      来她对我说她想离开巴黎,我说那去哪儿呢?伦敦好不好?她说随便,只要离开巴
      黎。我就带她去了伦敦,给她买了一套大房子。她再也不让我碰一下,我怎么哀求
      也没用。实际上咱们又不缺女人,只不过是怕她钻牛角尖,希望她还回到正常的生
      活中来。没用,坚决不允许。后来我又劝她找个人嫁了,她光冷笑,不说话。现在
      她完全把自己封闭起来了,每天就跟傻儿子在一起,给傻儿子讲故事。你还别说,
      儿子真出息了不少,明白不少事儿了。我给请了个油画老师,学油画呢。这孩子也
      怪了,对什么事情都很冷漠,成天痴眉瞪眼的,就对色彩感兴趣。”
      
        “没准儿还真就成了气候呢!中外历史上疯疯傻傻的大画家又不是没有过。你
      好好培养吧,弄不好就是为全人类做了贡献。”我说。
      
        “贡献不贡献吧,只要能让迟小慧开心就行了。”林海光说。
      
        “看不出啊,情有千千结。儿女情长,这好像不是你的风格。”我说。
      
        “风格是会被年龄改变的。红尘漫漫,万物皆空,你慢慢就会感觉到,与一个
      爱你的女子惺惺相惜地度过一生,远比荣华富贵重要得多。”
      
        他感慨万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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