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在意大利首都罗马的市中心共和国广场西南方向,有一条繁华的大街叫诺门塔
      那路。沿着诺门塔那路一直上行,大约十公里,就会见到一个地名指示:蒙特萨克
      罗。我手里拿着虾米易写的地址,在来到罗马的第一天,没有去参观那些数不清的
      名胜古迹,却来寻访一个中国蛇头。
      
        8 月,正是全欧洲的度假高峰。我也给自己放了大假,把一应杂事都交给雇员
      去办,独自一人驾车出游。
      
        在此之前,我已经办好了奥地利的旅游签证。意大利、德国和法国都是申根国
      家,有一个奥地利签证就足够了。本来还想去伦敦看看,但又一次被这个傲慢的过
      气帝国无情地拒签。无论是美丽端庄的撒切尔夫人还是近乎小帅哥的布莱尔首相,
      看上去都不像笨蛋,但他们确实办了很多蠢事。例如它虽说也是欧盟成员,却决不
      加入申根,也坚决拒绝欧元。也许是由于英国人不再能无须签证而自由的进出香港
      这件事使他们心中不快——其实这仅仅是显示主权的一种形式,没有一个英国人会
      被拒签——他们马上出台的专门针对中国人的政策贻笑大方于文明世界:凡中国人
      乘坐英国航空公司的班机过境英国前往世界各地,虽然不出关,也必须取得英国大
      使馆的签证。这项政策的直接受害者是英国自己的各家航空公司,直接受益者则是
      英国以外的所有航空公司。大英帝国的继承者们用牺牲自己经济利益为代价,换来
      了虚妄的精神胜利。
      
        我是8 月1 日早晨从布拉格出发的,第一站是维也纳。
      
        从布拉格到维也纳,只需要四个小时车程。沿着欧洲5 号公路,两个小时后穿
      过了捷克第二大城布尔诺。离开布尔诺不久,公路开始分叉,向左,是去布加迪斯
      拉发,向右,是维也纳。我轻打方向,阿尔法•;;;柔密欧飞快地驶入通往奥
      地利的461 号欧洲公路。录音机里是永远不变的“走四方”,算起来,这位歌手还
      是我的小同乡呢。身居异国,最能引起共鸣的就是这类歌曲。
      
        又走了一个多小时,就到了奥地利边境小城霍厄瑙,在这里接受入境检查。奥
      地利边防警察仔细地查验了护照,然后微笑着请你入关,用英语说:“欢迎你来到
      奥地利。”
      
        我驾车继续向北进发。奥匈帝国时期,德国也是奥匈帝国的一部分。在后来的
      历史上,奥地利又和德国分开。纳粹时代,希特勒德国又把奥地利并入德国版图。
      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奥地利再次独立。虽然奥地利人不愿意承认,但他们确实
      属于同一个民族。有一个笑话说奥地利人的机巧和聪明——他们把在奥地利出生的
      希特勒说成是德国人,而把在德国出生的贝多芬说成是奥地利人。
      
        50分钟以后,汽车已经进入了维也纳市区。
      
        维也纳是一座具有两千多年历史的城市。茨威格这样描述过他的故乡——在欧
      洲,几乎没有一座城市像维也纳这样热衷于文化生活。正因为哈布斯堡皇朝的奥地
      利几个世纪以来既无政治野心又无军事行动,从而显得特别繁荣昌盛,所以那种国
      家的自豪感也就最强烈地表现在追求艺术的卓越地位上。在这个曾经一度统治欧洲
      的古老的哈斯堡帝国中,那些最重要的和最有价值的地区如德意志、意大利、佛兰
      德、瓦龙,都早已衰落,唯有维也纳始终安然无恙地闪耀着古老的光辉。七颗不朽
      的音乐明星——格鲁克、海顿、莫扎特、贝多芬、舒伯特、博拉姆斯、约翰•;
      ;;斯特劳斯曾在这里向全世界放射着光辉。欧洲文化的各种潮流都在这里汇集:
      在宫廷里、在贵族中、在民间,德意志的文化传统和斯拉夫的、匈牙利的、西班牙
      的、意大利的、法兰西的文化传统有着血肉的联系。这座音乐之都的真正天才是:
      把一切具有极大差异的文化熔于一炉,使之成为一种新的独特的维也纳文化。
      
        这座世界音乐之都真是美不胜收,古堡巍峨,建筑精美,没有一座摩天大楼,
      尽是三四层的HOUSE ,风格各异。我随便找一间旅馆安顿下来,洗了个澡,换了件
      衣服,看看表,已经快6 点了,感觉有点饿,便下楼去找地方吃饭。问前台小姐哪
      里有中餐馆,小姐微笑着给我写了一个街名。去了一看,呵,不长的街上竟有好几
      家中餐馆。门脸儿虽然都不大,牌子却唬人,一水的长城大酒店、中华楼一类。我
      随便拣了一家进去,大厅里空空荡荡,正是饭口子,只有一个奥地利中年妇女在就
      餐。跑堂的小姐见我进来,高兴地上来和我打招呼。我点了一个菠萝鸡块儿,一个
      糖醋鱼。都是再简单不过的家常菜,这厨子竟做不来,难吃的要命。我对跑堂的小
      姐说:
      
        “你们能把中国菜糟塌成这样,也不容易。”
      
        小姐不好意思地说:“我们都是青田乡下来的,在家都没有做过,谁也不懂煮
      饭。”
      
        “那还不赔死?”我问。
      
        小姐笑了,说:“老板不靠餐馆赚钱的。”
      
        我明白了,经营餐馆只是个幌子。
      
        一边吃饭一边打开地图,想查看就近有没有什么可看的景点。这时那位奥地利
      妇女已经吃罢饭,走过来微笑着用英语问我是不是需要帮助?我说我想去看看举世
      闻名的歌剧院,不知道该怎么走?她详详细细地给我指点了走法,然后开玩笑说:
      “您要去跳华尔滋吗?喜欢左旋还是右旋?”
      
        我不明白她的意思,她笑了,问:“您是旅游者吗?”
      
        我点点头。
      
        “还要去哪里?”
      
        “去巴黎和波恩。”
      
        她笑了,说:“来过维也纳的人,根本不需要看德国的任何城市。”
      
        我领教了奥地利人的骄傲。捷克是奥地利的近邻,——在历史上他们曾长期同
      属于一个国家——因此,在布拉格天天都可以看到奥地利人。我感觉到他们似乎并
      不喜欢讲着同样语言的德国人,有一次我在地铁里和一位奥地利人聊天,我说德国
      人讲的德语和你们讲的德语好像有点不太一样。
      
        那位奥地利人正色说:“我们讲的是奥地利语。”
      
        吃罢饭出来,先去看了看歌剧院,一年一度的新春音乐会就在这里举行。站在
      歌剧院门外,仍能听到悠扬的华尔滋乐曲。而歌剧院的门口竟聚集着几百人的队伍,
      举着各式各样的抗议牌子,不知道在为什么事进行示威。我在报摊儿上买了一份中
      文的欧洲时报,也顾不上看,就在街上闲逛。维也纳虽然不大,但人文景观可太多
      了,而且大部分与音乐有关。冷不防你就会碰到海顿的旧居,莫札特的纪念碑,勃
      拉姆斯的塑像……真是看也看不完。
      
        回到旅馆打开报纸,才知道歌剧院门口的示威活动是为了抗议奥地利极右翼政
      党自由党在选举中获胜进入政府而举行的。
      
        这件事情已经在欧洲闹了很长时间了。由于奥地利自由党这个极右翼政党入阁,
      使这个美丽宁静的中欧国家陷入战后最为严重的外交和内政危机。尽管自由党主席
      海德尔被迫辞职,也并没有能够取消欧盟对奥地利的政治制裁。一系列原定在奥地
      利举办的重要国际会议被取消,连奥地利新政府的部长们也在欧盟理事会上倍受冷
      落,一些知名艺术家和欧洲各国政要都取消了原定的来访。我明白那位奥地利妇女
      为什么问我左旋还是右旋了——报上介绍说,在舞会上,奥地利人用左旋还是右旋
      来表示自己的政治立场。许多人提出只跳左旋华尔滋,拒绝右旋。
      
        奥地利人真是好可爱的。
      
        睡不着觉,想起了徐大姐来。徐大姐名叫徐丽人,在布拉格一家中餐馆跑堂。
      她也是青田人,满漂亮的。徐大姐的丈夫在维也纳做大厨,已经好些年了。最初当
      然也是偷渡出来的,但现在已经有了奥地利身份。徐大姐千辛万苦的从家乡一站一
      站偷渡到布拉格,距丈夫只有一步之遥了,却无论如何迈不过这最后一步——奥地
      利使馆死活不给她签证。她有两个儿子,大儿子跟丈夫在一起,刚偷渡过去不久,
      靠打黑工度日,并且不能和自己的父亲以父子相称。奥地利对非法移民有严格的法
      律,如果发现这种情况,连父亲的绿卡也会被取消,然后父子双双被驱逐出境。徐
      大姐曾对我讲过,有一次她的儿子不慎被警察查到关进了监狱,她的丈夫老胡去看
      望儿子——当然不是以父亲的名义了——警察觉得这两个中国人面貌极像,便追问
      儿子他们是什么关系?儿子一口咬定只是同村乡亲,没有任何血缘关系,这才做罢。
      
        我问她:“小小的孩子坐牢,能吃下那苦吗?”
      
        哪想到徐大姐竟开心地笑了,说:“不苦,一点都不苦。奥地利真是个怪国家,
      进了监狱第一件事是过秤,把你的斤两都记在本本上。早餐是黄油面包煎鸡蛋,午
      餐是牛排猪排任选,加一份蔬菜沙拉,米饭。晚饭或者是意大利面条,或者是熏鱼
      就米饭,加一份汤。不限量的,想吃多少吃多少。两个人一间房,有电视,可以随
      便看,经过申请也可以往外打电话。打黑工打累了想休息休息,就按时按量吃饭,
      不要使自己胖起来或者瘦起来。要想早点出去就拼命吃,或者连着饿几顿。监狱每
      天都要过秤的,只要比刚进来时的斤两增加或减少一些,警察马上就放你出去。真
      是个怪国家,儿子经常去住住的。”
      
        徐大姐笑着说,无限向往之情溢于言表。
      
        我又想起了刘蓉,不知她现在可好?她也是从这个怪国家偷渡到意大利去的。
      我曾问过虾米易,他说早就过去了,简单极了。原来,由于意大利和奥地利都是申
      根协议签字国,它们两国间的海关形同虚设,两国人民包括两国获得永久居留权的
      外国人,都可以自由往来,海关仅仅看一眼护照而已,并不加盖出入境章。虾米易
      派人带着刘蓉轻松地翻越舒马瓦山进入奥地利,而刘蓉的姐夫早带着她姐姐的护照、
      绿卡前来接应。在姐夫的陪同下,她以姐姐的名义连闯奥地利和意大利海关,连周
      润发和葛优都看不出丑俊的欧洲人,怎么能分得清一母同胞的亲姐妹?
      
        偷渡取得了彻底的胜利。
      
        我还想起了榨油小作坊开得好好的,生让老婆赶出来捞世界的叶土根。也不知
      道他现在混得怎么样,这次去巴黎,应该可以见到他的。
      
        在胡思乱想中沉沉睡去,醒来已是红日临窗。
      
        在旅馆吃过早餐,随即开车直奔林茨。这是一座距捷克仅有2O公里的城市,以
      巴洛克式古建筑闻名于世。当然,使这座城市更出名的是一个在上个世纪给全人类
      带来巨大灾难的混世魔王在这里中学毕业一一奥地利人阿道夫·希特勒。
      
        在林茨稍作停留便向东出发,一个小时以后,便到了举世闻名的萨尔茨堡。这
      里是莫札特的故乡,茨威格也曾在这里生活过很长时间。这是一个极富浪漫色彩的
      小镇,坐落在阿尔卑斯山末端的山麓,阿尔卑斯山的高峰峻岭在这里和德国平原自
      然相接。游人如织。大部分游客是德国人,因为这个孕育了天才音乐家的美丽小城
      就在奥德边境线上。
      
        我把车停到停车场,然后在萨尔茨堡五彩缤纷的中心大街上漫步。这条街的名
      字叫格特莱代,每个小店里都有莫札特的影子一一有的是照片,有的是以莫札特命
      名的纪念品,他们都为莫札特骄傲,因为他就出生在这条大街的9 号。
      
        莫札特1756年在这里出生,但萨尔茨堡对这个孩子并没有给予任何关注,不加
      理睬。莫札特后来多次回忆他的故乡,说萨尔茨堡人实在是落后和不开化。
      
        买了两张明信片后继续西行,下午3 点开始翻越阿尔卑斯山。其实奥地利就是
      个山国,境内山峦叠嶂,以阿尔卑斯山为最高。沿着盘山公路旋转向上,但见终年
      积雪的山峰在阳光下闪耀。山谷景色壮美,风光绮丽。既有绿草如茵的牧场,又有
      无边无际的森林;高山峻岭,云遮雾掩,不时还能看到有百丈飞瀑从悬崖上落下。
      虽然时值盛夏,犹觉阵阵寒意袭人。待下山时则感觉殊异,连风都湿润了许多。山
      前山后截然不同,原来是阿尔卑斯山挡住了从地中海吹来的暖湿气流,形成了两个
      完全不同的气候环境。
      
        下午5 点30分,进入意大利边境小镇多比亚科。意大利边防人员显然比奥地利
      人慵懒得多,只看了一眼护照便放行,用口音很重的英语说欢迎来到意大利。
      
        又走了一阵,到了一个名叫维罗纳的城市。看看天色已晚,便在这里找了一间
      旅馆住下。城市很小,但风光旖旎,有一条美丽的河从城市中心穿过。
      
        早晨继续向罗马前进,路过举世闻名的佛罗伦萨,不能不看。停下车先从一家
      小店门口拿了一份游览图一一这类东西在欧洲全部是免费一一然后按图上指示来到
      中心火车站,在这里乘20分钟一趟的13路循环公共汽车前往米开朗其罗广场。
      
        广场很小,中央是米开朗其罗的著名雕塑《大卫》。四周都是古色古香的建筑
      物,提醒你这里曾经有过的辉煌文明。
      
        佛罗伦萨并不大,如果走马看花的话,一个小时就可以走遍全城。但是,佛罗
      伦萨是需要慢慢品味的,可惜我没有时间。从圣明尼亚托山腰那已经有 700年历史
      的教堂露台上远眺,夏日艳阳下的佛罗伦萨景物尽收眼底。前面是圣母玛丽亚大教
      堂高耸的圆顶和钟楼,左边是中世纪时的市政厅那砌了雉堞的墙顶。亚诺河把城市
      分成不均匀的两半,远方是点缀着片片橄榄林和葡萄园的青山。
      
        在中世纪断断续续的城邦战争中,佛罗伦萨逐渐战胜对手,成为最强大的一个。
      于是在1284年,佛罗伦萨人决定建一座大教堂来显示自己的强大。当时由一位著名
      的建筑师负责设计,于1296年正式动工。14年后,建筑师逝世,工程也停了下来。
      过了20年,又一位建筑师被请来继续教堂的建造。但这位建筑师并没有建筑教堂的
      主体,却对种楼倾注了全部热情。3 年后,他也去世了,教堂又停了20年。1367年,
      教堂的轮廓大致出现。
      
        到了1418年,佛罗伦萨已经空前强大。这时候,他们作出了一个惊人的决定—
      —为了和佛罗伦萨的地位想称,他们要给教堂建造一个世界上最大的穹形屋顶。
      
        1436年,穹形屋顶终于建成。在当时也确实是最大的,现在还名列第二——仅
      次于罗马的圣彼得大教堂。
      
        不管怎么样,佛罗伦萨都当之无愧是文明之母。要是没有当年强大的佛罗伦萨,
      新的文明该从哪里诞生?历史选中了佛罗伦萨,一个被文明两次覆盖过的城市。人
      文主义和文艺复兴运动从这里滥觞,但丁、拉斐尔、达•;;;芬奇、米开朗琪
      罗等不朽的文化巨人从这里站了起来,新的文明之光从这里投向全世界。
      
        暂把思古之幽情收藏起来,继续驱车前进,下午三点钟进入罗马。
      
        在一大片居民区里,我仔细查找着虾米易写给我的门牌号码。找到了,是一座
      连体别墅,英语叫TOWNHOUSE 。
      
        我按了门铃,一个瘦瘦小小的中国人跑来开门。从他那分头和口音,便可以断
      定时来自浙江的农民。他见按门铃的不是他的同乡而是一条北方大汉,便警觉地问
      :
      
        “先生你找谁?”
      
        “叶茂在吗?”
      
        “你找叶老板呀?在在。”他恭恭敬敬地请我上楼。
      
        二楼是一间颇大的客厅。一个矮矮胖胖的中年汉子正在接电话,由于讲得是方
      言,我一句也听不懂。见我上来,只是用手指指沙发,继续打电话。
      
        我坐下,还真有点累了。给我开门的小个子农民端上茶来,说声老板请用茶,
      便退下去了。
      
        汉子打完电话,笑着走过来坐在我对面,问:“你就是田老板吧?”
      
        我点点头,“你是叶茂先生?”
      
        “是我是我。”他哈哈一笑,“易老板来过两次电话了,问你到了没有,让我
      好好招待你。我和易老板是同乡好友,从来不分你我的。他的朋友也就是我叶茂的
      朋友,田老板你千万不要客气呀!”
      
        我笑笑,“怎么会。”
      
        “先看看你的房间?”他问我。
      
        “也好。”
      
        我随他上楼,楼上有三间卧室,最大的一间腾给了我,收拾得整整齐齐、干干
      净净。
      
        “床单被褥都是新的,条件不好,委曲你了。”叶茂说
      
        “哪里哪里,已经很好了,非常感谢。”我说。
      
        “你看,刚说不要客气你就客气了。在我这里吃住都方便,走,我们去喝茶。”
      
        刚下楼,电话又响了。叶茂拿起电话,又是满口方言,神色也渐渐严峻起来。
      放下电话,他一脸歉意地对我说:“真对不起,我有急事需要马上出去。我叫成子
      上来陪你说话,晚上请你吃饭。”
      
        我说:“你有事尽管去忙,我又没事。”
      
        他心急火燎地下了楼。
      
        我站在阳台上往外看,见叶茂钻进一辆菲亚特,风驰电掣地去了。
      
        他妈的,就像去救火!我心里说。
      
        “老板,请喝茶吧。”
      
        我回头一看,还是给我开门那个小个子农民。便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吴成,都叫我成子。”
      
        我笑了,说:“原来你就是成子呀,你们老板让你陪我聊天儿呢。”
      
        成子腼腆地说:“听老板说您是有文化的人,我们都是农民,哪里能跟您聊到
      一块儿呢?”
      
        “说什么呢?我跟你们一样,只不过早偷渡出来几年。”我骗他。
      
        “老板又开玩笑了,你们北方人用不着偷渡的,一般都能取得签证,不像我们
      浙江人,哪里都不给签。”
      
        还真骗不了他,别看是农民,什么都知道。
      
        “你是怎么出来的?”我问。
      
        “我出来可难了,蛇头没本事,不象你帮易老板那样,顺顺溜溜地坐飞机走。”
      
        我大吃一惊,忙问:“你怎么会知道我的事儿?”
      
        他笑了,说:“我们这帮人的消息可灵通呢,哪个蛇头有本事,带人带得顺,
      哪个蛇头没本事,路上出事了,我们都知道。有本事的蛇头呢,我们就让家里人下
      次就跟他走。路上出事的就惨了,回去再找人也难,说破大天儿也没人跟你走。人
      们都知道你田老板有关系,易老板就是靠你才顺的。你看他自己走那回,绕了大半
      个地球不说,好不容易到了意大利还让给抢了。一路得花多少钱?亏死他了!”
      
        我心里暗暗叫苦一一就他妈玩儿了一回票,弄得连意大利也知道了。万一传到
      政府有关部门的耳朵里,还不让他们把我当职业蛇头给办喽?我从那儿出来的我知
      道,有关部门的人特傻,听风就是雨,还不爱调查研究,也不爱凡事问个为什么?
      脑子一热就定案。我可再不能办这事儿了,还是毛主席那八个字:谦虚谨慎,戒骄
      戒躁。
      
        我说:“你们可不敢给我满世界刷标语呀?还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国内现在正
      打击蛇头,万一把我折了对你们有什么好处?”
      
        成子笑着说:“田老板,没事的,你干的不是偷渡,都有签证嘛,根本不怕的。”
      
        我心说你个小农民倒给我壮起胆儿来了,刚想骂他两句,转念儿一想,嘿,这
      小子说的也对呀?我只是给他们办办签证,怕个鸟呀!
      
        后来,我发现许多偷渡客别看没文化,可对中国的有关法律甚至外国的有关法
      律知道得一清二楚。
      
        我于是笑笑,说:“你还当我真怕呀?我这个人是不爱吹,别人一吹我我就难
      受。得得得,咱们还说你,坐飞机还是坐火车出来的?”我问。
      
        “什么都坐过了,还坐了船呢,高速汽艇,没死在半道儿上也真算我命大。”
      他说。
      
        我要求他细说原委,他也正想找人倾诉。平时不敢乱讲,怕惹出事来。见我是
      叶老板的客人,又是叶老板命其陪我说话的,讲了大概也无妨,便把一路艰险娓娓
      道出。
      
        8 个月前,成子与另外7 个老乡在蛇头的带领下从温州乘火车来到昆明。蛇头
      是个一点儿根儿也没有的农民,也不指望买签买关这样又烦人又费钱的事儿。在昆
      明住了一天,又乘汽车去了河口,这是个瑶族自治县,正在中越边境线上。对面就
      是老街,当年自卫反击战时被我军率先攻克的越南重镇。如今和平了,这里的边境
      贸易和出境游都搞得红红火火。蛇头在这里给成子他们办好越南七日游的手续,领
      到了一次性出入境有效的旅游护照,乘旅游大巴进入了越南。
      
        在老街转了一阵儿,又坐上大巴往河内赶。到达已是傍晚了,吃过饭导游宣布
      明天早晨8 点吃饭,然后乘车去瞻仰胡志明主席并游览市区。半夜12点,蛇头带着
      他们悄悄出了宾馆,上了一辆越南人开的破中巴,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成子一伙人连东南西北也分辨不出,只知道愈走路愈窄,愈走林愈密,愈走山
      愈高。到下午时分,终于没有公路可走了,蛇头把人们都喊下来,告诉他们现在已
      经到了越南和老挝的边界,眼前这座山叫长山,翻过去就是老挝,那边有车来接。
      
        没法子,走吧。越南人在前边带路,成子他们跟在后面,都是原始森林,不时
      有毒蛇窜出,有怪鸟惊起,蚊子大得吓人,叮一口立刻就是一个大红疙瘩,又痛又
      痒。到了黄昏,该下山了。带路的越南人比画着对蛇头说让大家原地休息,然后像
      猴子一样没了踪影。
      
        不多时,他领着一个山民来了。成子正靠在一棵矮树下打盹儿,忽然听见越南
      人在哇哇的惊叫,一睁眼,见越南人正指着自己乱喊,一脸惊恐之色。成子不明白
      是怎么回事,还在那儿发愣。越南人又指着头顶让他看,成子纳闷儿的一抬头,冷
      汗刷的一下就出来了一一在距他头顶不过两尺的树枝上,悬着一个直径足有一米的
      大蜂窝,几千只有指头般粗细的大马蜂正在那里进进出出!
      
        成子根本不敢站起来,爬着离开了凶险之地。
      
        越南人带来的山民是老挝人,原来他们已经到了老挝境内。越南人回去了,老
      挝人带领他们继续前进。这里也是山区,和越南一样,山高林密。
      
        成子对蛇头讲:“不是说有车来接吗?”
      
        蛇头瞪他一眼,说:“你以为我愿意走路?不想走回去!”
      
        成子不敢言声儿了,回去?连护照也没有,回得去吗?
      
        怕他们跑,旅游护照都在导游手里。
      
        跟着老挝汉子在林子里深一脚浅一脚走了一夜,天亮时分来到一个破败不堪的
      村庄。胡乱吃了些东西,便上了一辆美国道奇卡车。从那车的破旧程度可以断定,
      是六七十年代印度支那战争的战利品。
      
        路况不好,车况更差,水箱还不时的开锅,只能走走停停,傍晚才到达泰国边
      境。老道奇喘着粗气缓缓停下,蛇头把鸭子们都喊下来,说又要徒步越境,并警告
      他们泰国边境管得很严,大家都要小行,听从指挥,越境的时候要快,不要出声。
      只要一越过边境线,就有汽车送我们直达曼谷。
      
        鸭子们诺诺连声,跟着老挝汉子翻山而去。
      
        顺利过境。
      
        果然有一辆面包车在等着,是八成儿新的丰田。鸭子们钻进汽车,坐在舒适的
      座椅上真像进了天堂一样。路况越来越好,车子跑得飞快,下午四点多,鸭子们已
      经在曼谷郊区的一所房子里洗澡更衣吃饭睡觉了。
      
        在曼谷呆了十多天,蛇头给他们每人发了一本柬埔寨王国的护照。照片是真的,
      护照也是真的,只有名字是假的。由于历史上长期的战乱,尤其是红色高棉执政时
      期,实行阶级灭绝政策,对有产者包括自由知识分子从肉体上进行消灭。当时在柬
      埔寨有大量早已加入柬埔寨国籍的华人或华裔经商做买卖,跟贫穷到极点的当地人
      相比还算富裕,因此首当其冲地被红色高棉列入屠杀对象。相当多的华人惨死在红
      色高棉屠刀之下,侥幸逃生的便散落在世界各地。红色高棉垮台以后,柬埔寨王国
      政府为了使自己的百姓能够顺利地回到家乡,出台了一项政策:只要有两名柬埔寨
      人证明你也是柬埔寨人,你便可以马上领取柬埔寨王国护照。在蛇头的泰国朋友帮
      助下,只花了一点小钱便买齐了证明人和有关官员。
      
        有了护照了,便去签证。意大利想也不要想,光经济担保和存款证明就没法儿
      办。按原定计划,蛇头继续用钱开路,获得了阿尔巴尼亚驻泰国大使馆的旅游签证。
      
        三天后,乘飞机抵达地拉那。
      
        有了护照,不怕了,蛇头便带他们上街转转。大家都吃惊:这也是首都?还不
      如温州繁华!但也有温州比不上的一一到处都是奔驰、宝马、沃尔沃一类的名车。
      蛇头经常走这条线,十分熟悉这里的情况,他告诉鸭子们说,这些名车都是从西欧
      偷来的。
      
        两个小时转遍了首都,蛇头又带着他们赶往阿尔巴尼亚南部海滨城市发罗拉。
      这个城市规模还不及中国南方的一个乡镇,大约有三五万人口,与意大利隔亚得里
      亚海相望。
      
        在发罗拉住了两天,蛇头去联络送鸭子们渡海的汽艇。晚上回来说安排好了,
      今天夜里出发。但有一条:什么东西也不能带,有现金的用塑料袋包好,护照也包
      好,缝在贴身的衣服里。大家都很激动,毕竟要去意大利了,手忙脚乱地准备起来。
      
        半夜12点,两辆小汽车悄无声息地把他们带到了海滩上。
      
        是个阴天,月亮被乌云裹得严严的,一丝光都漏不出来。蛇头领着鸭子们向海
      边疾行,在一块巨大的礁石后面,有两个阿尔巴尼亚人驾着两艘汽艇正在等待。他
      们分别登上汽艇,向黑暗中的茫茫大海驶去。
      
        几分钟后,汽艇加大马力,在波涛汹涌的海上像飞一样。成子紧张得连话也说
      不出来,虽然正值盛夏,但南欧的天气还颇有些凉意,尤其是在海上飞驰,迎面的
      海风冰凉,周身都冻透了。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汽艇缓缓减速,最终停在了海面
      上。
      
        蛇头说:“汽艇不能再往前走了,一来怕意大利边防军听到马达声,那样我们
      就全完了;二来前边马上到岸了,水位很浅,礁石很多,一不小心就把汽艇的油箱
      碰坏了。大家跟着我往岸边游,最多两百米就到了,跟着我下水!”
      
        蛇头第一个跳进大海。
      
        鸭子们来不及考虑,纷纷扑通扑通跳进大海。与在高速汽艇上吹风相比,海水
      竟显得暖暖的。成子的泳技很差,只会狗刨儿,一下海先喝了几口水,又苦又咸。
      黑暗中也辨不清方向,只是努力盯住蛇头,一路刨着往前游。没多久,实在游不动
      了,身子不由人就往海里坠。挣扎了几回,没用,他绝望地想:这回完蛋了,非死
      在这亚得里亚海里不成。可没想到脚一下子竟踩到了坚实的地上一一到岸了!
      
        绝处逢生使他喜极而泣。
      
        意大利!脚下的土地就是青田人心中的天堂、不惜历尽艰险万里来投的神奇而
      美丽的意大利呀!
      
        我问成子:“不会游泳怎么办?”
      
        “那还能怎么办?会游泳也有淹死的!有的水性很好,可是一路上太累了,结
      果一下海腿就抽筋儿。也有的太紧张,灌了几口海水就晕了。经常有尸体被海浪冲
      到岸上,也算是来到意大利了。”成子说。
      
        “你在这里干什么呢?”我问。
      
        “在叶老板的工厂里缝皮包。”他说。
      
        “那你为什么不去干活儿?”
      
        “我明天要去米兰了,工厂主要在那面。今天没什么事,叶老板说让我休息一
      天。叶老板对我可好了,他说你好好干,最多黑十年,保证给你弄到意大利身份。
      叶老板说了就算的,这里的华人都知道。再过九年半我就有意大利身份了,到时候
      我想开个小餐馆,你说行吗,田老板?”他无限向往地说。
      
        “意大利就这么值得你们舍生忘死前仆后继吗?”我问。
      
        “值!”成子坚定地回答。
      
        “你现在一个月能挣多少钱?”
      
        “我刚来,活儿还不太会干,也就是30万里拉吧。”他有些不好意思,“叶老
      板说了,过几个月给我涨到一个月5O万里拉。”
      
        “别吓唬我,3O万里拉合多少美金?”我问。
      
        “不到2OO 美金吧。”成子说。看我露出惊愕的表情,又赶紧补充说:“老板
      包吃包住的。再说,我们是黑工,工钱当然很低了,等拿到身份就好了。”
      
        “假日你们都干什么呢?”我问。
      
        他笑了,说:“也没什么假日,有假日也不敢上街呀,现在意大利警察查得可
      严了,我们没有身份,是非法入境的,逮住就麻烦了。”
      
        “我不明白,”我说:“就这么黑十年八年,挣两百三百美金,还说值?你们
      脑子是不是有问题呀?”
      
        “中间还可能碰到大赦呢。”他说。
      
        “如果碰不到呢?”我问。
      
        他嘻嘻笑着,不回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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