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晚上7 点钟,叶茂回来了,上楼就连声说:“对不起对不起,杂事太多,把你
      撂了一下午。走,我们去萃华楼吃饭,给你接风。”
      
        我说:“算了吧,餐馆乱糟糟的,咱们就在家里随便弄点吃得了。”
      
        他想了想,说:“也成,我让他们把菜送来。”说罢就给餐馆打电话,让他们
      赶快把订好的菜都派人送过来。
      
        菜很快送到,十分丰盛。叶茂又让成子从冰箱里取出几瓶意大利啤酒,打开满
      上。叶茂说:“薄酒一杯,不成敬意,来,田老板,干杯。”
      
        我笑着说:“老叶你太客气了,干!”
      
        “老易说了,你是他的好朋友。我和老易是从小一块儿光屁股玩儿大的兄弟,
      你千万不要见外,没准儿哪天还要仰仗你田老板呢!吃菜,吃菜。”叶茂说。
      
        “怎么样?生意还顺当吧?”我问。
      
        “顺什么呀?太不顺了!你知道我今天为什么着急马慌的出去,把你一个人在
      家里撂了一下午吗?出事了,是警察局找我!”他说。
      
        “严重吗?”我问。
      
        “太严重了,是自我来意大利以后最严重的一次!好在涉及到我的地方还不算
      多,让我糊弄过去了。来,大口下。”他又和我碰杯。
      
        “什么事呀?”我喝口酒,问。
      
        “其实事情已经出了好几天了,但警察今天才找我。都说意大利警察傻,这回
      我可领教了,一点也不傻!说来话长啊,一年以前,意大利警察在一个深夜突然包
      围搜查了我一个朋友在米兰开的地下工厂。什么叫‘地下工厂’你懂吗?就是没有
      去注册登记,也不交税的小作坊。我那朋友冷不防,让逮了个正着,几十个鸭子连
      同缝纫机,全搬警察局去了。朋友以为这下可完蛋了,警察非抓住他不放一一他是
      个小角色,可他背后有大人物呀!顺藤摸瓜,事儿就大了。一到警察局他就要求见
      律师一一在意大利我们都有自己的律师一一律师睡眼惺忪地赶来,朋友让他马上去
      通知有关人士,赶紧用钱开路,把事故消灭在萌芽状态。”
      
        “成了吗?”我问。
      
        “成了,在感觉上成了。”叶茂叹口气,“唉,可这感觉是错的!来,喝呀,
      咱们边喝边聊。这菜还不如我烧的好呢,改天我给你做几个菜,保证比这味道好。
      我给你做一道醉蟹,活蟹,剁成小块儿,用黄酒一腌,再放点作料,鲜极了!来,
      再干一杯!”
      
        “好,等着吃你的醉蟹了。干!”我也想多和他干几杯,酒多了话才多嘛!
      
        “为什么感觉是错的呢?”我放下酒杯,问。
      
        “因为一年以后发生的事情证明了当时的感觉是错的。意大利警察真狡猾呀,
      几十个鸭子全部遣返回中国,缝纫机全部没收,对我那朋友处以三千万里拉的罚款,
      全案结束。给人的感觉是中国人的黑钱又一次起了作用,警察不再往下查了。
      
        “大伙儿都挺高兴,准备逃跑的也退了机票,藏到乡下的也回来了,轮番给我
      的朋友摆酒压惊。谁也没想到我那朋友已经在警察的严密监视之中,他的电话也被
      警察24小时监听。”
      
        “警察为什么对他这样大动干戈?”我不解地问。
      
        “事情还是坏在这几十个鸭子身上。这些鸭子有的早到,有的晚到,有的从山
      上过来,有的从海上过来。时间不同,路线不同,但在警察讯问是什么人主持他们
      偷渡时,都说出了一个同样的名字一一许凤歧,外号许大马棒。警察听了心里一愣,
      他们从来没听说过华人黑社会有这么一个人呀?查遍档案,也找不到有关许大马棒
      的任何记录。他们断定这是一条真正的大鳄,正琢磨怎么办好呢,咱们的关系去送
      钱了。警察收下钱,迅速结了案。”
      
        “这位许大马棒是什么人呀?”我十分感兴趣地问。
      
        “我们这行中的这个。”叶茂竖起大拇指,“有勇有谋,为人仗义。行事极为
      谨慎,不显山不露水。在意大利的大多数中国人只是常听到他的大名,真正见过他
      的却极少。我们在国内是邻村,彼此早就认识。虽然各做各的,但我一直视他为大
      哥。在我们这个圈子里,没受过他恩惠的人几乎没有。他最初也是单打独斗,后来
      有些资本了,便同意大利的正宗黑手党和一个克罗地亚帮派联合起来。他明白,在
      意大利的土地上捞偏门儿,没有当地黑道儿人物的支持绝对不行,你不可能做大。
      而克罗地亚现在是中国人偷渡意大利的重要跳板,跟克罗地亚黑帮联手干,就等于
      把银行搬家里了。”
      
        “干的怎么样?”我问。
      
        “漂亮!”叶茂大声称赞。“在老许的主持下,三家开了个联席会议,决定在
      乌迪内附近设立三个偷渡中转站。乌迪内是意大利一个边境城市,紧挨着斯洛文尼
      亚。在斯洛文尼亚的首都卢布尔雅那设一个,在意大利与斯洛文尼亚和克罗地亚都
      接壤的边境城市德里雅斯特设一个,还有一个设在克罗地亚的首都萨格勒布。网络
      铺开,大规模的偷渡就此开始,井然有序,有条不紊,也就是一两年功夫,至少有
      五千人通过这个网络顺利进入意大利。”
      
        “好家伙,那他得挣多少钱呀?”我吃惊的问。
      
        “那还用说?虽然腰缠万贯,但老许仍然小心谨慎,毫不张扬。开一辆二手菲
      亚特,穿一件旧夹克,见人不笑不说话。可他怎么也不会想到,意大利警察通过窃
      听我那朋友的电话发现了他,并把他身边一个克罗地亚马仔成功地收买。老许的一
      举一动都尽在警察眼中,一张大网在悄悄地收紧。”
      
        “然后呢?”我真觉得有点紧张。
      
        “7 月20日凌晨,意大利警方在全国15个城市同时突然行动。后来的报纸报道
      说,20日这天夜里意大利内政部大楼一夜灯火通明。内政部长比扬科亲自坐镇,指
      挥这次非同寻常的全国性专项打击,代号:东方1 号行动。
      
        “早晨6 点,比扬科一声令下,行动在15个城市同时展开。已经侦察了一年多
      时间了,谁在什么地方住都一清二楚。几乎没有扑空的,一抓一个准。光咱们华人
      就抓了四十多个,还有不少克罗地亚人和意大利人。可老许偏偏跑了一一在警察到
      来前一刻钟。当时老许正在德里雅斯特,他在睡梦中接到罗马警察局关系人的密报,
      慌忙穿好衣服提上永不离身的密码箱驾车驶向德里雅斯特机场。这是他犯的一个致
      命错误,他不该去机场,他应该马上越过边境,不管是斯洛文尼亚还是克罗地亚。
      只要一过边境,他就安全了。他也许自恃自己有三本护照,随便拿出一本就足以金
      蝉脱壳。他也不认为事情会有多么严重——自己一贯谨慎从事,意大利警察不会掌
      握什么有价值的材料。”
      
        “然而他想错了。”我说。
      
        “对。”叶茂苦笑。“买好了经贝尔格莱德飞曼谷的机票,把马来西亚护照递
      给海关官员。官员仔细地看看护照,又仔细地看看老许,说:‘很遗憾,你不能去
      曼谷了。’话音刚落,几名全副武装的警察一拥而上,老许束手就擒。警察打开他
      的密码箱,全是崭新的美元。”
      
        “一网打尽了?”我问。
      
        “怎么会。”叶茂说,“领袖人物里就把老许折了。意大利警方也感到事情很
      怪,‘东方1 号’行动被警方视为最高机密,只有为数不多的高层人士知道行动的
      时间和对象,按说应该是一网打尽,可是漏网了二十多个,都是重量级的大人物。
      其中包括老许的意大利合作伙伴,黑手党头领隆卡里奇。这是一个传奇人物,被意
      大利著名的检查官威格纳称为‘华人黑手党在欧洲的总代理’。这些人都是在警察
      到来前的最后一刻消失的。”
      
        我从心里佩服这些黑道儿人物的能量,又问:“那你有什么牵连呢?为什么警
      察要找你问话?”
      
        “我的工厂里接收过老许的鸭子。”他说,“受了点牵连,但不大。老许一折
      进去我就做准备了,早编好一套话等着警察呢。”
      
        又喝了一阵酒,我问叶茂:“老许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好人。”他斩钉截铁地说。“不光我们说好,连鸭子们都说好——这可不容
      易。比方说这个鸭子想出来,可是一分钱也没有。这样的人我们绝不带,可老许带。
      事先跟鸭子说好,费用算我借给你,到了意大利打工挣钱还我。鸭子当然高兴了,
      都愿意跟他走。万一到了意大利找不到黑工打,老许会帮他找。我就是这么接了他
      不少鸭子——许大哥说话了,谁好意思不接?当然,这样带鸭子费用肯定要高一些,
      但鸭子们都乐意,毕竟一分不花就到了意大利。有的鸭子出来以后看着不错,还想
      把家里的兄弟姐妹办出来,但不一定来意大利,也许去法国、英国、荷兰。可是没
      钱,就去找老许借。老许一律借给,写好借款书,把还款时间和利息也写上,当时
      就把现金拍给你。利息肯定高,大约在30% 左右,期限一般是一年。这是愿打愿挨
      的事,再说了,如果不借给你这钱,人家老许起码一年能周转三次,该赚多少钱?
      打黑工的赚了钱,月月都要往家寄。过去只能去意大利银行,三个星期才能到,手
      续费还挺贵。而且以前国内还有个规矩,汇来的是美元,领到的是人民币——中国
      银行自己就给你换了,还是按国家牌价。可是从老许这儿走就不一样了,手续费低,
      是意大利银行的一半;时间迅速,你上午把钱交到老许手里,国内的家人下午就可
      以收到;不换钱,你给的美元,你家人拿到的就是美元;你给的马克,你家人拿到
      的就是马克。这一条现在没用了,国家也改了政策,可以收到外汇了。但前两条还
      很厉害,鸭子们都从他这儿往家里走钱。不光是这些,他还经常出钱做社会公益事
      业或慈善事业。我们这里有个同乡会,费用绝大部分都是他出的,可他在同乡会里
      没有任何职务。科索沃战争,很多难民跑到意大利来了,当地的慈善组织发动人们
      募捐,他回回都捐,数额很大,各个慈善组织的感谢信多了去了。”
      
        “这个人确实有意思。现在怎么样,有消息吗?”我问。
      
        “前几天见到了他的律师,说他精神状态还好,只是怕让中国政府给引渡回去。
      律师正在意大利上层活动,准备一旦中国政府提出引渡要求立即拒绝。”他说。
      
        “估计政府方面也不会提出引渡要求,他又不是犯了什么惊天大案。这种事情,
      我看政府也懒得管。”我说。
      
        “但愿如此,只要在意大利就有办法,黑手党不会不管的。来,咱们继续喝,
      光说话了,酒下得太少,干了这杯。”他又兴致勃勃地提议。
      
        我们一饮而尽。
      
        “现在这里的生意还好做吗?”我问。
      
        “难。”他吃了口菜,摇摇头,“这一阵子突然紧起来了,也不知道是怎么回
      事儿。过去警察在大街上也是见了小黄脸儿就查,但并不很认真。鸭子们都有经验
      了,在大街上遇到警察向你招手,你要看看距离,远就跑。别看意大利警察人高马
      大,笨拙得很,哪儿有咱们中国人灵活呀。他根本追不上你,跑过几条街就甩掉了。
      近就不能跑了,只能乖乖地过去,一查什么身份也没有,警察局的干活。不用怕,
      客气着呢。到了警察局先问你叫什么名字,你胡乱编一个假名。他们在计算机上一
      查,没有你,便认为你是刚刚偷渡过来的。给你讲一通不准你在意大利居留的道理,
      然后告诉你必须在几日内离开。你点头说明白了,警察就跟你说再见,你该干什么
      还干什么去。现在不行了,即捕即解——只要查到你是偷渡客,马上失去自由,弄
      到拘留所关起来。等凑齐了人数,装一飞机遣返回中国。所以现在没有鸭子在街上
      瞎窜——谁敢呀?”
      
        “就剩下给你缝皮包了。”我笑着说。
      
        “没错,不缝皮包他们干什么去?”他也乐了。
      
        “皮包生意行吗?”我问。
      
        “当然行。意大利的皮件儿是全世界最好的,可他们的工厂让我们挤塌了不少。
      你根本不知道意大利人有多懒,要涨工资,要度假,要缩短工作时间,要改善工作
      条件,成天罢工,哪儿有一点工人阶级的样子,全是懒鬼!可咱们的人呢?拿最低
      的工资,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不休息,睁眼儿就干,在缝纫机旁边刨个地儿就能睡,
      生产的还都是世界名牌。意大利工人急了,上街游行了好几次,喊温州人滚回温州
      去。”叶茂哈哈大笑。
      
        “你们生产世界名牌?”我惊奇地问。
      
        “不是名牌谁要呀?仿冒的,假货,意大利名牌店里有什么,我们就生产什么。
      做出来一贴商标,不是内行还真看不出来。”他得意地说。
      
        “那你卖给谁呢?”我问。
      
        “台湾人。台湾人在意大利开了很多商店,他们都知道是假货,需求量很大。
      一少部分在意大利当地销,主要卖给游客。大部分都运到台湾或东南亚了——真正
      从意大利运来的,还不卖出天价儿来?”他说。
      
        正聊着呢,电话又响了,是虾米易打来的,问我到了没有。叶茂说:“到了到
      了,我们俩正喝酒呢。”忙把电话递给我。
      
        虾米易说:“老田呀,怎么样,一路还顺利吗?玩玩就该回来了,咱们还有正
      事要办呀?”
      
        我说:“老易你有没有搞错呀?我刚刚出来两天,还没去法国和德国呢!再说
      你干这事也得小心啦,意大利的事情你听说了吗?”
      
        虾米易满不在乎,说:“老许的事我早知道了,没什么好怕的,好吧,你好好
      玩,玩够了赶紧回来。有什么事就让老叶办,不用客气的。喂,晚上要不要弄个青
      田妹来陪睡?都干净得很哟!”
      
        我说:“老易你能不能不胡说八道?没事儿我撂了啊,我还喝酒呢。”
      
        他说还要和叶茂讲话,我就又把电话递给了他。叶茂一边听一边看着我笑,连
      声说:“没问题,没问题。”
      
        撂了电话坐下,他说:“老易让我给你找个青田妹来,怎么样?”
      
        “他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别理他,咱们继续喝。”我说。
      
        他端起酒杯又放下了,笑着说:“不行,我得给你叫来。回头老易该骂我了,
      说我没招待好你。”
      
        我觉着奇怪,就问:“怎么这里还有青田妓女呀?”
      
        他摇摇头,说:“不是专职的,所以都很干净。都是鸭子,欠了蛇头很多钱。
      在我的工厂里打黑工,挣的钱都要还蛇头,陪客人睡一晚也顶账的。带她们的蛇头
      是我朋友,我签个字就可以啦。”
      
        “都是这样吗?”我问。
      
        “很少。”他微微一笑,“不欠账的谁也不干,欠账的呢?有的想干干不了,
      太难看;有的能干不肯干,死心眼儿。人长得漂亮,心眼儿又活泛的,能有几个?
      我去打电话,叫他们送两个过来,不远,20分钟就到。”说着就要起身去打电话。
      
        我赶紧喊住他,说:“咱俩聊聊不挺好吗?”
      
        “真的?”他看着我。
      
        “当然是真的啦。”我说。
      
        “那好,咱俩聊。我愿意交你这样的朋友,仗义。”他开始晕我。“你也别就
      帮老易,什么时候咱俩也合作一把?”
      
        “来日方长,来日方长。”我说。
      
        “有你这话就行,我等着。”这倒不是个急茬儿,挺有耐心的。
      
        “你一个人住这么大一HOUSE ,也太浪费了吧?太太呢,怎么不来和你同住?”
      我问。
      
        “老婆在荷兰开餐馆,忙得厉害,走不开。别看我这房子大,经常不够住呢。
      意大利的国土就像一条穿着高跟儿靴子的女人腿,离后跟儿最近的是阿尔巴尼亚,
      在脚踝这个地方是克罗地亚,隔着一个亚得里亚海,是从海上偷渡的最佳地点。可
      是上来没用,意大利南部很穷,中国人也少,连个打黑工的地方也找不到。必须往
      北部走,北部富裕,中国人都在那儿聚居。罗马正在膝盖部位,是北上的必经之路。”
      
        我明白了,这是一个中转站。
      
        “我明天要去米兰,米兰就到女人的大腿根儿了,那真是个好地方。送几个鸭
      子过去,我尽快赶回来,你先自己呆两天。”他说。
      
        “你明天要去米兰?那我跟你一块儿去吧?我正好要从米兰经都灵去法国。”
      我说。
      
        “真的?”他高兴地说:“那太好了,我还可以多带几个鸭子过去。他们自己
      没法儿走的,一没身份二没语言,警察就是抓不住,自己也能走丢了。”
      
        我笑了,想起虾米易的胖老婆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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