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河清不可俟,人命不可延。
      
          顺风激靡草,富贵者称贤。
      
          文籍虽满腹,不如一囊钱。
      
          伊忧北堂上,肮脏倚门边。
      
          ——赵壹《秦客诗》
      
          在天子加元服时所宣布的大赦令中,有一类人不在赦免之列,那就是:党人。
      
          天子不能原谅他们。天子的这种仇恨,是由宦官们培养起来的。
      
          建宁元年九月的北宫政变结束了,但这场碰撞犹如一场大地震,它的余震仍延
      续到第二年。
      
          大将军和陈太傅被诛之后,士大夫们或垂头丧气,或咬牙切齿;宦官和奸小们
      兴高采烈,拍手称快。不过,有一个人表现出与众不同的复杂心情,这个人便是张
      奂。
      
          他被宦官们出卖了。
      
          事后,他知道了一切,知道了宦官矫诏调他出马,正是因为他刚刚被征入京而
      蒙在鼓里。自孝桓皇帝永寿元年(155) 被朝廷任命为安定属国都尉开始,他一直在
      与南匈奴、东羌、先零、乌桓、鲜卑等周边民族作战。凭借西北敦煌人天生的军事
      才能和年轻时游学三辅而养成的儒学境界,他成功地运用军事和怀柔两种手段,受
      到这些民族的畏服。由于他的仕途,是由征辟大将军梁冀府开始的,故而在梁冀倒
      台后,一度被禁锢在家。那时,他的师长和好友、帝国度辽将军皇甫规多次上书,
      举荐张奂代替自己,因而他又被拜为武威太守,再次镇守西北。皇甫规,字威明,
      安定朝那人,陈太傅的同志,宦官的对头。
      
          以去年冬天大破东羌的功劳,张奂理当封侯。但他也明白,想封侯,就必须侍
      奉中官,而这又是他深以为耻的事。果然,在振旅还朝期间,朝廷颁布了对他的赏
      赐:赐钱二十万,家中一子为郎官。他推辞了这一殊荣,官场和战场,他都有些厌
      倦了。于是,他乘此机会,向朝廷提出了一个更低级的但必须改变一条法律的要求
      :将自己以及家族的户籍,迁到帝国政治和文化的中心区域——长安与洛阳之间的
      弘农郡华阴地界。朝廷答应了他的要求,为此,也打破了边人不得内徙的律令。
      
          现在,侯王的爵位终于放在自己的面前,但张奂却感到如鞭挞于朝市一样的难
      堪。他一连上表,非常坚决地辞去了封赏,只保留了大司农的职务。因为这是朝廷
      的职官,可以保持自己士大夫的身分和为朝廷效力的权力;再则,大司农之职所享
      受的禄秩为二千石,与护匈奴中郎将同秩;加之自己曾于孝桓皇帝延熹九年(166) 
      担任过此职,因而也谈不上升迁。
      
          就这样,他还是受到了朋友、同僚乃至门生们当面或书面的指责。他只是默默
      无言,杜门自省。他更在等待着机会,洗刷自己的耻辱,昭大白于世人。
      
          这一年,刚刚进入初夏的季节,本朝历法的四月份,洛阳的天气连续多日异常
      闷热。二十一日壬辰这天,居住在老宫殿大梁上的一条青蛇,忍耐不住,下到殿中
      天子的御座上纳凉,把参加朝会的天子和大臣们吓得不轻。本朝以天人感应为信仰,
      因而花费了大量的人力物力观察和研究自然界的一切变化,作为制定和修正政策的
      依据。由于积世的衰微,因而每一点小小的怪异现象,都会被人们视作不好的兆头。
      
          其实,天总是按其常道行事的。第二天癸巳日的下午,风云变幻,大风、霹雳、
      冰雹旋踵齐至,把个京师搅得昏天黑地、一片狼藉。负责撰写帝国日记的史官们,
      在风雨中掌起灯火,削简疾书:
      
          “建宁二年,四月壬辰,青蛇见御座。癸巳,大风、雨雹、霹雳,拔大木百余。”
      
          中黄门和羽林、虎贲骑士的马蹄声,激荡在风雨之中。一份份由尚书台起草的
      诏旨,被送到重臣家中及中央各官署,令公卿及下属各上封事议政。
      
          大司农张奂,被霹雳震撼得热泪盈眶。他站立在堂前,将整整一大碗酒洒在阶
      下,对他的僚属们说道:“上天震怒,以申君子之冤。奂以此酒,奠大将军及太傅
      之英灵! ”
      
          百僚之中,张奂第一个将奏疏写好,封在皂黑色的帛囊中,送到尚书台。
      
          天子亲自打开了大司农的封事:
      
          昔周公葬不如礼,天乃动威。今窦武、陈蕃忠贞,未被明宥,妖眚之来,皆为
      此也。宜急为收葬,徙还家属,其从坐禁锢,一切蠲除。又,皇太后虽居南宫,而
      恩礼不接,朝臣莫言,远近失望。宜思大义,顾复之报。
      
          天子这两天受到了惊恐,加之他刚刚亲政,因而将天有灾异即诏公卿议政这一
      本朝早已仪式化了的行政惯例,看得新鲜而重要。作为一个小孩,天子对灾异有着
      无知的好奇;何况,为大将军和太傅翻案,又是由张奂提出的。在阅读封事的过程
      中,大将军、太傅、窦太后的身影又出现在他眼前:大将军带着仪仗站在夏门亭的
      寒风之中;太傅殷切教诲自己时,颤动着的下巴上的银须;醒来时坐在床边,看护
      着自己的太后。张奂的话,大概是对的吧?
      
      
      
          相继而来的是郎中谢弼、光禄勋杨赐等公卿大夫的封事。他们的意见,与大司
      农如出一辙。其中谢弼的话更为耸听,他引用了《诗经》中“惟虺惟蛇,女子之祥”
      的诗句,指出御座上的那条蛇,作为象征天子的龙的同类,正是太后在自然界中的
      化身。因而这种怪异的现象,就被解释成由于天子辜负太后援立之恩,仍隔她于空
      宫之中,太后愁苦而感动天心的结果。本朝尊崇周礼,为人后者为人之子,在天子
      入继大统之后,孝桓皇帝和窦太后就是他的法定父母。本朝又以孝道治天下,天子
      这样做,势必无面目以见天下! 和别人不同的是,谢弼还进一步向天子提出了挽回
      诛杀大将军这一恶果的方法:征辟故司空王畅和长乐少府李膺执掌中枢。
      
          不能说,天子对他们的言辞无动于衷,可即便打动了天子,天子又能有何作为
      呢? 果然,天子感到茫茫然了,他第一个反应就使得这些认真负责的士大夫们大失
      所望:他竟去找中常侍们商量了。
      
          宦官们用极为简单的辩解和过去几个大将军的故事,就让天子改变了主意,并
      取得了处理这些问题的特权。
      
          大司农张奂接到诏令,让他迁任太常。这是个位高事闲的官职,掌管朝廷的礼
      仪与祭祀。谢弼,则被外迁至江淮一带的广陵府,担任地方行政副长官。接到调令
      后,谢郎中就感到不妙,广陵府属东郡管辖,而郡守曹绍,正是曹节的侄子。
      
          几个月后,谢弼在广陵府任上被捕,死于郡狱。
      
          张奂仍在努力,他联络了尚书刘猛、习韪、卫良等人,郑重地向天子上疏,要
      求朝廷准许王畅、李膺二人进入中枢,在太尉、司徒、司空这三公中充任二职。没
      过几天,他的府第就被中黄门包围了,为首的中官对他宣读了圣旨,指责他扰乱朝
      纲,构党营私。
      
          这回,张奂的心凉透了。不知怎地,他开始自嘲起来,绝望使他大彻大悟,一
      反常态。他没有作任何辩解,接诏之后,马上脱去朝服,免冠跣足,来到北寺狱自
      首认罪。
      
          过了几天,张奂回到府中,吩咐紧闭府门,重新布置起自己的书斋。他又研读
      起《尚书》来了。他有上千名学生,心情平静的时候,也上一上课。
      
          风波暂时平息,朝廷扣除张奂三个月的薪水,以示惩罚。
      
          张奂和谢弼的碰壁,在于他们的封事中提到了李膺和王畅。这两个人的名字,
      勾起了宦官们自先帝朝就已落下的心病。仇恨和积怨,让他们感到浑身痛痒不堪。
      曹节和王甫等中官都认为,趁着大将军阵营刚刚受到重创的机会,根治这块心病。
      
          李膺和王畅,是孝桓皇帝朝的党人。
      
          党人的话题,得从先帝朝讲起。
      
          本朝自高皇帝开基以来,沿承秦帝国创制的中央与地方郡县两级行政制度,一
      改周代的贵族分封和世袭制度。帝国选拔官吏的根本准则,不再依靠贵族的宗法血
      缘,而是受过教育的民众——士人。和秦始皇不同的是,本朝列祖列宗所用的士人,
      不是学申、韩法家之术的狱吏,而是自幼习诵五经的经生。因为本朝的列祖列宗接
      受了始皇帝的教训,不再把单纯的法律作为治理帝国的主要手段,而是推崇自周文
      王、周公直到孔夫子构建和传授下来的一套道德文化的理想。本朝的理想是德治而
      非法治,尽管帝国的法律也很强大。起用这些经生的方法,是察举和征辟,也就是
      将地方官员考察推荐与朝廷调查征召的手法结合起来。中央和地方双向试用的官吏,
      来自许多名目:比如举贤良、方正、直言极谏,举孝廉、至孝、有道、敦厚质直、
      仁贤、茂才,试五经博士弟子、太学生,试明经、耆儒、童子,试尚书、将帅等等。
      从这些名目可见,本朝用人的标准,是士人的德行和经术。当他这两方面的修养已
      形成了一定的社会声誉,他就自然而然地成了士大夫行列的候选人,一般把他们叫
      作名士。从原则上讲,即便是帝国皇室成员,如果他不甘于仅仅做一个享受生活的
      侯王,而想献身政治,也必须走这条道路。
      
          老实说,本朝的久长,在于列祖列宗一直坚持着这一制度。
      
          不过,一个人的名声,恐怕不仅仅靠自己的德行和经术,还来自于他的交往。
      有条件的士人,往往年轻时就去京师游学,或入太学跟从博士学习,结交中央的名
      人和士大夫,同学之间也形成了群体。地方的名士和地方有清望的官僚之间,往往
      也有着师生或朋友的关系。他们在一起,激励品德,研讨经术,议论政治。
      
          像任何崇高的理想都与庸俗的现实相依为命一样,本朝仕途的道德标准也携带
      着功利的目的。因为热衷于仕途的士大夫们不仅要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万
      世开太平;还要为自己,为妻小,为宗族,为亲党谋福利,谋权势。于是察举征辟
      之中,就有了复杂的文章,直至成了赤裸裸的贸易活动。孝和皇帝以降,帝国的察
      举铨选,多为外戚、宦官交替把持,朝政昏暗,士风日下,忠正之士被废,虚诈阿
      谀之徒登堂。不能说,外戚和宦官以及依附于他们的士大夫们,故意要把帝国的制
      度搞垮,但他们总是将权力看成是聚敛财富的手段。这种权力经济观,势必给本朝
      的政治乃至经济带来严重的恶果。命运总是将才华加上清贫交给前者,而将平庸加
      上财富交给后者。孝桓皇帝朝,京师就传着一首民谣:
      
          举秀才,不知书。举孝廉,父别居。寒素清白浊如泥,高第良将怯如鸡。
      
          至少在孝顺皇帝朝,士大夫们已有清流与浊流的区分。当时的地方吏治和政治
      风气已腐败不堪,因而政府监察部门不得不于汉安元年(142) ,选派八位御史,到
      各地巡察。武阳人张纲,作为其中最年轻的一位,却将这种走过场的巡察看得最透。
      他的车驾刚刚走到京师外的都亭,他就命手下掘了个大坑,把马车的轮子卸下,扔
      了下去。部属不解其意,张纲冷笑着对他们说了八个字:“豺狼当路,安问狐狸? ”
      
      
应天故事汇(gsh.yzqz.cn)

下一章 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