艰难的转折(3)
      
          当时统计劳动时间的目的,是要根据各人劳动时间的多少,重新安排下乡下厂
      日期的。因为当时正在搞“拨乱反正”工作,“乱”者,“文革”之所为也,“正”
      者,“文革”以前17年之体制也。这就是说,还要按照“文革”前的模式来安排我
      们的工作和生活。所以我们的劳动服都不敢丢掉,以备随时披挂上阵。我那几件千
      补百衲的劳动服,直到好几年以后搬家时,才清理掉。
      
          但在1978年年底,中共中央十届三中全会之后,政策有了很大的改变。那时明
      确宣布,不再搞政治运动,要把全国的工作重心转移到经济建设上来,学校则以教
      学和科研为主,而且说是要保证搞业务时间不得少于六分之五。
      
          我们听了传达报告,学习了中央文件,都很高兴,觉得这一下子可以坐下来读
      书、教学、研究、写作了。
      
          但在老轨道上滑行惯了的人,要转到新轨上来,也不很容易,有时仍会沿着习
      惯性思路行动。
      
          比如,习惯于天天开会的人,要他把教师的会议限于每周一天或两个半天,就
      很困难。因此常常会有临时会议要开。这是现在习惯于每周开半天会的青年教师所
      难以理解的。记得有一天没有会议,我把唯一的一件外衣洗掉了,就安安心心地坐
      在家里看书,不料到得8 点多钟,系里却打传呼电话来通知我去开会,因为这是临
      时通知的额外会议,我就直截了当地说,我的外套刚洗了还没有干,不能去开会,
      一时传为笑谈。但好在那时大家都穷,没有换洗外衣不是什么丢人之事。
      
          那时,工资开始增加了,但加了一级,也只有72元,仍旧很紧张。稿费也恢复
      了,但只有象征意义。1978年4 月,我和高云在《文汇报》发了一大版批评《虹南
      作战史》的文章:《反形象思维论的畸形儿》,总有8 千字,去掉标题和各处空格,
      大约作7 千字算,每千字4 元,所得稿费只有28元;同年11月,我们在上海文艺出
      版社出版了第一本著作《论鲁迅的小说创作》,14万1 千字,第一次印刷5 万本,
      3个月内售完,所得稿费420元。出版社告诉我:在本社的刊物上发表过的文章,不
      再支付稿费;在别家刊物上发表过的文章,支付一半稿费——千字4 元;没有发表
      过的文章,才给全稿费——千字8 元。当时虽然觉得这种算法实在太抠门,但也无
      处可以说理。可见要恢复到“文革”以前的稿费标准,也很不容易。
      
          更令人讨厌的是,领导上整人的习惯也难改。虽然中央已经宣布不再搞政治运
      动,但有些基层领导对于不顺眼的人,总还是想整一整,否则,就不能显示出他的
      威力。所以到得80年代初,我还挨了一次整。起因是中央有一份大报,派人来外调
      中文系一位毕业生,说是要提拔他做副总编,我对这位学生印象不错,就说了几句
      好话,却不料因此而触犯了时忌。据一位系领导说,这个学生在运动初期参加过造
      反派,吴中杰竟然为他说好话,这就是为造反派翻案,就是肯定“文化大革命”,
      就是与中央唱反调。而且居然有人站出来揭发,说他听到吴中杰与外调人员吵架,
      于是罪莫大焉。这种揭发批判,得到了系主要领导人的支持,我又成为中文系的重
      点批判对象,而且逼着教师们起来揭发,一时弄得非常紧张。只是“文革”时期,
      我的罪名是“攻击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这回则改为“肯定文化革命”了,而批
      判者,则还是那些人。
      
          但时间毕竟到了80年代,被批判者总算获得了自我申辩的权利。我找到校党委
      副书记,说明我的观点:第一,作为教师,为自己的学生说几句好话,有何不可?
      他在运动初期参加造反派,是响应伟大领袖的号召,又没有做过打砸抢之类的坏事
      ;第二,那家报社派人来外调,明确说是要提他为副总编,我也认为他可以提升,
      观点一致,怎么会吵架呢?即使与外调人员吵起架来,又有什么了不起!不信你们
      可以派人到北京去外调;第三,这位系领导在“文革”时期就做系革委会副主任,
      “四人帮”批斗我的时候,他就坐在主席台上做帮凶,他为什么自己不清查清查?
      
          北京这家报社似乎全不理会复旦的风浪,不但依然提拔这位学生做副总编,而
      且不久又提他为总编;中文系对我的批判最终也不了了之。后来中共复旦纪委书记
      到我家来安抚,我提出中文系领导应该向我道歉。这位纪委书记说:“老吴啊,这
      件事就算了罢,不要太认真了,我们从来没有道歉的习惯,不继续整下去,就说明
      你没有错。”这真是奇怪的逻辑!
      
      
      
          有些老师知道此事后,也对我加以宽慰。陈子展先生说:“他整人是习惯性动
      作,一向如此,也未必特别对你有意见。”鲍正鹄先生说:“他是雨果《悲惨世界
      》里的暗探沙威,总想要追捕什么人,这是他的职业习惯。”这些话说得不无道理,
      虽然他们未必知道其中还夹杂着别的人事关系和别的意图。有一次,上面布置下来
      要批判一部电影,这位领导作了激昂慷慨的发言,骆玉明开他的玩笑,说:“你真
      有办法,能够看到这部电影,我们怎么就看不到?”该领导竟听不出来小骆是讽刺
      他不看原作,跟风批判,却一本正经地说:“我哪里看过这部电影,我是根据报上
      的批判文章来发言的。”说得别人在一旁发笑。
      
          然而这笑声,却表现出一种觉醒。群众已经不愿意跟风批判,而要用自己的眼
      睛来看一看,用自己的脑子来想一想了。这结果,是大批判愈来愈搞不起来,即使
      是有几次全国性的批判任务,大多数人也无动于衷。可见独立思考与绝对领导的确
      是相抵触的,过去批判知识分子的独立思想,是为了树立绝对权威,绝对权威一旦
      动摇,则独立思想必然抬头,这是压制不住的历史趋势。
      
          何况,评职称开始了,靠大批判吃饭的时代已经过去了,人们不能不重新调整
      自己的思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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