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校风雨劲且冽(3)
      
          “粪坛一霸”孙桂悟。孙桂悟老师在干校里经常赤膊挑粪,自称为“粪坛一霸”,
      甚是了得,承他不弃,封我为“粪坛行走”。可惜我们都没有留下赤膊挑粪的倩影,
      他这张照片,作斯文状,有失当年的风采。
      
          孙桂梧曾经和笪移今一起教过我们班级的“政治经济学”课程,他的夫人是中
      国民主同盟元老沈钧儒的侄女,就在沈钧儒家里长大。他们早就协助共产党工作,
      可以说是老革命了。但是孙先生有点小毛病:贪图杯中之物。用他自己的话来说,
      就是每天离不开猫尿,而且微醺之后,就管束不住自己的嘴巴。结果就由老革命变
      成了老运动员。虽然没有被公开点名,但据他自己说,“那些龟儿子们”常常要批
      判他。孙桂梧先生做我们老师时,鼻梁上架一副金丝边深度眼镜,口含一支雪茄,
      衣衫整齐,一副严肃的学者派头,不知何时开始却变得如此落拓不羁和玩世不恭起
      来。金丝边眼镜和雪茄烟虽然依旧,但早已衣衫不整了,虽然已是秋凉,他劳动时
      却仍旧赤着膊,只穿一条短衬裤,着一双旧球鞋,皮肤晒成棕色。他洗粪桶时自谓
      有如司马相如着犊鼻裈洗酒甏。我纠正他说,犊鼻穴在膝盖之下,司马相如的犊鼻
      裈必然是长过膝盖的,他硬说我的考证不对,认定司马相如当年穿的就是他这种仅
      能遮羞的短裤。他自称为粪坛一霸,并封我为粪坛行走。好在那些积极分子并不想
      与他争霸粪坛,而且此事批判起来也不大雅观,所以倒也没有惹出什么麻烦来。只
      有中文系那位“假党员”,为了随处表现积极,曾正色警告过他,说吴中杰问题严
      重,叫他不要与之接触。但他不以为意,竟然不忘师生之情,自称愚师,呼我为贤
      契,有人时,之乎者也调侃我一通,无人处则给我通点消息,指点迷津,加以慰安。
      可惜孙先生在干校里劳累太过,回复旦之后,就长期卧病,不能工作,空有满腹经
      纶,亦无处施展了。
      
      
      
          干校里还有一个引人注目的人物,是老将王中。这不仅因为江浙人黄、王读音
      不分,故意将他附会为《三国演义》中的黄忠老将,而且无论就哪方面说,他都可
      以配得上老将的称号。他是山东南下的老干部,我们读书时他是复旦党委常委兼统
      战部长、副教务长、新闻系主任,常常给全校师生做大报告,讲课生动风趣,所以
      很受师生欢迎。但不幸他在新闻理论上妄有主张,强调新闻的真实性和社会性,还
      创造了报纸的二重价值论,说报纸除了宣传的性能之外,还有商品的性能,故报纸
      必须办得有趣味性,能吸引读者订阅等等。1957年大鸣大放时,他到处做报告,宣
      传他的新闻理论,而且公开批评党报一片机器声,一副晚娘面孔。于是反右运动开
      始后,他便成了大右派。据批判者说,他是老右倾,所以一再降级,才降到复旦来。
      可见他原来官做得更大,可算是革命老将。后来虽然摘去他的右派帽子,但仍称他
      为摘帽右派,“摘帽”二字成为定语,主语仍是“右派”,所以每次运动都得挨整,
      可称为运动老将。王中是个“曾经沧海难为水”的人,对于工宣队的管教和“革命
      群众”的批判,根本不放在眼里,别人剑拔弩张,而他仍嬉皮笑脸,工宣队对他也
      无可奈何。但敲打还是要敲打的。有一次在广播中批判他,说他对人讲,每天早上
      起身后的第一件要事是抽烟,不抽烟不能过日子,而这完全是反动言论,因为革命
      群众每天起身后的第一件要事是学习毛主席著作,我们生命的源泉是毛泽东思想,
      因此王中的话就是反对学习毛主席著作,就是反毛泽东思想。当然,对于这种无限
      上纲的批判,谁也不把它当作一回事,何况老将王中呢?不但如此,王中还要倒打
      一耙,说早上起来没有刷牙,嘴巴不干不净就读毛主席著作,是对毛主席的不恭,
      弄得那些积极分子有口难辩。王中有严重的关节炎,走路很不方便,拖着腿一步一
      颠,当然不能在粪坛上行走,所以在干校时我们接触不多。我们的相识是在回校之
      后。那时他的关节炎更严重了,但仍需自己上菜场买菜。只见他穿一身破衣裳,一
      手挽着一只竹篮子,一手撑着一根高过头的长竹杆,颤颤巍巍地走着,很有点像鲁
      迅笔下的祥林嫂。我们始则点头打招呼,继则交谈,后来他请我到他的“寒舍”去
      坐坐。这个“寒舍”在体育场旁边,实在够寒伧的,只有一张床铺,一只小台子,
      两把凳子,几本破书,如此而已。但老王中很热情,从抽屉里搬出许多香烟,高、
      中、低档都有,由我选抽,他说那些好烟都是部队里的老战友送的,这时已是“文
      化大革命”后期,部队的人已敢于来看他。过一会,他又从屋角里拿出一罐鸡蛋请
      我参观,说这是他自己养的鸡生的,他在每只鸡蛋上都用铅笔写着生下来的日期。
      我问他是否在搞什么研究,他笑笑说,弄着玩玩而已。这是后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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