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离室里修炼(2)
      
          果然,第二天刘家国就来了,虽然悻然的面色极其难看,但把我的工资带来了。
      而且,以后每个月也不再扣留我的工资了。
      
          这一回合的胜利,给我带来更多的安静。我知道我是不会很快放出去了,专案
      组也知道我不会由他们摆布,大家就这样僵持着。
      
          安静的时间长了,我就经历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无聊。
      
          以前处于正常的生活条件下,总觉得时间不够用。上课、读书、写作、开会、
      劳动,还有家务活等等,把每天的时间都排满了。“文化大革命”开始以后,虽然
      不用上课,也不能写作了,但总还想读点书,这就得见缝插针,每天仍很紧张。关
      进隔离室的初期,正常生活中的一切,当然都谈不上了,但为要应付逼供、批斗,
      也无暇顾及其他。现在,突然如此空闲起来,却又不知日子该如何打发了。
      
          我很想读书。倒不是还想有所作为,而纯粹是一种习惯、爱好。读书人没有书
      读就像瘾君子没有烟抽一样难受。身边只有四卷《毛泽东选集》,这是早已读过几
      遍的了。原来还带有几本马克思、恩格斯的书,进隔离室时都被收去了。说是审查
      对象只能读《毛泽东选集》,不能看其他书。你们不是自称为马克思主义者吗?为
      什么连老祖宗的书都不准读呢?真是莫名其妙!当然,这也是不能反问的,一问,
      就是一条严重的反毛泽东思想的罪状。
      
          那么,就读《毛泽东选集》吧。
      
          隔离在学生宿舍时,工宣队指定我读《敦促杜聿明投降书》,其用意是十分明
      显的。但我觉得这根本是两码子事,所以读完之后无所感动,接着随手翻到另一篇
      :《将革命进行到底》,正在阅读之时,被袁瑞云看到了,他加以训斥道:“你是
      要将反革命进行到底吗?真是顽固透顶!”我听了大吃一惊,真想顶上一句:“你
      们口口声声忠于毛主席,忠于毛泽东思想,却将‘毛著’如此地歪曲,真是反动透
      顶!”但我知道,这不是在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理性法庭,而是封建式的升堂问罪,
      县官大老爷说什么都对,罪民是不能顶嘴的,否则就是咆哮公堂,罪加一等。好汉
      不吃眼前亏,只好一笑了之。
      
          现在可以随便读《毛泽东选集》了,这也是一种自由吧。为了充分享受这种自
      由,我决定从头到尾通读。其实也是为了消磨时间,我不但逐字逐句读正文,而且
      连注释都很仔细地看过。这样,不知不觉地通读了好几遍。
      
          读书不但可以消磨时间,而且入定之后,对周围的环境也有点莫知莫觉,可以
      减少许多痛苦。
      
          天气渐渐地热起来了,门窗紧闭的隔离室真是闷得难受。但我明白,这是在打
      持久战,工宣队正是要使我们烦躁得忍耐不住,向他们举手投降。我要镇静,不能
      烦躁。我想起了“心定自然凉”这句话,要将心镇定下来。读书是最好的收心方法,
      只要有文字的东西,我就当宝贝似的抓住不放,至于内容倒无关紧要的了。有一回,
      好心的看守借我一张《解放日报》,我一字不漏地看了一整天。不但读社论、阅消
      息、看文章,而且连边边缝缝都一条条地看过去。我简直成了果戈理笔下的彼得尔
      希加,这位乞乞科夫的跟丁,每到达一地,主人在谈判购买死魂灵时,他就躺在蛋
      饼似的棉被上读书,他并不懂得书的内容是怎样,但什么书都读,无论是爱情故事
      还是小学课本,是祷告书还是化学教科书,他都一样地读得很起劲。现在我也不管
      报上的消息和文章说些什么,只要有连贯的句子让我读就可以了。这时我才体会到,
      将知识分子关着,不给他书看,让他在时间上处于真空状态,这是一种巨大的折磨,
      甚至比批斗和劳动改造还要使人难受。有些人被关得发了疯,大约就是这种状态造
      成的吧!记得茨威格有一篇小说,写一个犯人在监狱里于无意中得到一本棋谱,简
      直如获至宝,津津有味地读得滥熟,后来成为棋王,而每一下棋,又感到非常痛苦。
      此中心境,我到此时才能体会。
      
      
      
          关闭的房间闷得有人中暑了,他们不得不将门窗打开。空气流通之后,当然凉
      爽得多了。而且别的房间的响动也听得很清楚。王志惠在直着嗓子唱样板戏,周谷
      声在低声哼抒情歌曲,虽然有时受到看守民兵的喝止,但过一会又唱起来了。从看
      守与王志惠的对话中,我知道王志惠把毛衣拆掉,重新在编织。大概也实在是闲得
      无聊了吧,使得这位莽张飞干起女工细活来了。我不能不佩服王志惠会动脑筋。他
      是什么办法都想得出来,什么事都能干得了的。我也受到了启发,该找些事做做,
      来料理料理自己的生活。把毛衣拆掉重打的勇气是没有的,拆掉容易编织难,我从
      来没打过毛衣,要是拆掉打不起来,天冷了穿什么?我会洗衣服,还是把衣被都洗
      洗吧。
      
          天热了,洗衣被是合理的要求,看守民兵答应了。
      
          我洗了单衣刷棉袄,刷了棉袄洗被单,最后还把一条厚军毯也洗得清清爽爽。
      这条呢军毯是我父亲打日本人时得到的战利品,我读高中之后就归我所用,因为又
      厚又重,所以20年来从没洗过。这次整整花了一个上午时间,不知换了多少遍水,
      才将它洗得干干净净。虽然洗得很吃力,但心情很愉快,手里做着点事,总算能解
      解厌气。
      
          不过,洗了几天之后,我的衣被都洗干净了,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再洗下去,每
      天仍闷居于斗室之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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