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作真时真亦假(4)
      
          批斗会虽说是大家来批斗我,但也是批斗者各自亮相表演的场所。一旦沉下心
      来,我在应付追问的同时,倒也还有余暇来欣赏各种嘴脸。有些人是调子高而其实
      并无实际内容,有些人只拣别人揭发过的事再说一遍,显然是应付差使,并不积极。
      我的一位老同学声讨说:“你既然是‘胡守钧小集团’的黑谋士,难道你只知道这
      么一点事情?这是什么黑谋士?”这看起来是先定罪名而后循名责实的方法,但也
      可以反过来理解:既然我只知道这么一点事情,就扣不上黑谋士的帽子了。只是我
      当时不好提出这样的反诘。有些人实在揭不出什么材料,但又要表现自己是积极参
      加斗争的,就将一件普通小事说得危言耸听。有一位自身难保的教师揭发道:“有
      一次我看到吴中杰在看《北洋军阀史话》,这证明他自己想当军阀!”其实他什么
      也证明不了。谁都知道,这种材料是无法定罪的,但为了某种需要,工宣队也会将
      它视为珍宝。比如,他们曾抓住方农的一句话:“我的肩膀上是要挂元帅肩章的”,
      就要定“胡守钧小集团”以篡军夺权之罪。我不知道方农是否真说过此话,——即
      使说过,又能算什么罪行呢?军事家不是说“不想做元帅的士兵决不是好士兵”吗?
      而我自己是绝对说不出此类豪言壮语的。因为我自知只能拿拿笔杆子,决没有耍枪
      杆子的本领。但工宣队觉得定方农一人篡军之罪总还不够,既然要抓军权,必然要
      有同伙,自然少不了我这个当军师的。所以在一次批斗会上就追问我有无篡军夺权
      的打算。我说根本没有那么回事,听都没听说过。于是再三追问,在高呼“吴中杰
      必须老实交代”的口号之后,就由一个人抛出一条材料说:“你是不是说过,要是
      打起仗来,你想做个军事记者?”我当即如实承认:“说过这话。”主持会议的工
      宣队员说:“你想钻入军队,不是篡军夺权是什么?”我立即申辩,试图说明做军
      事记者与掌握军权完全是两码子事,我作为一个写作者,战争一旦爆发,做名军事
      记者是自然之事,怎么能说是篡军夺权呢?但不容我说完,马上被“吴中杰不老实
      就打倒他”的口号声压下去了。于是我只好背定篡军夺权的罪名回到隔离室去,俨
      然成为一个夺权失败的元帅或将军。
      
      
      
          当然,也有些人是挖空心思,无中生有,加油加醋,上纲上线,必欲置我于死
      地而后快。他们想踩着我的肩膀爬上去。有一位历届积极分子揭发我有反对毛主席、
      反对毛泽东思想的罪行,证据是系里有人开赵树理研究专题课时,我说过:“鲁迅
      研究可以开专题课,《红楼梦》研究可以开专题课,但并不是所有作家作品都值得
      开专题课的。”据他分析,这就是否定毛主席诗词和毛泽东文艺思想可以开专题课,
      当然也就是反对毛主席、反对毛泽东思想。于是乎我的“三反”(即反党、反毛主
      席、反毛泽东思想之谓)罪名就定谳了。我虽然是久经风雨,见过世面的人,但如
      此锻炼周纳法,却实在令我吃惊,气得我再也没有闲情逸致来玩味那些有趣的嘴脸
      了。
      
          但此公在“四人帮”倒台之后,稍稍沉默了一阵子,仍然做起了积极分子,而
      且弄得报纸上都登出大块文章来宣传他的事迹,领导上还号召大家向他学习。我真
      不能不佩服他玩世有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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