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剧本排演生活(5)
      
          见过许多此类事件之后,聪明的人谁还愿意坚持实事求是原则呢?
      
          实事求是是要付出代价的,只有狠批乱斗才能取得领导信任。
      
          但这次运动来势太猛,很有点使师生员工人人自危,人们一下子还不敢太积极。
      
          而且,驻扎在乡下,各生产队毕竟太分散,运动无法搞得轰轰烈烈,所以在动
      员大会之后没几天,全校师生一律调回学校搞运动。
      
          校革会一声令下,大家马上卷铺盖、上汽车,别是一番战斗气象。谁也不敢问
      一问“林副主席第一号通令”还要不要执行?随时准备打仗的战备措施怎么落实?
      好在教师学生们本不愿长期住在乡下,而头头们原也只是为了执行指示而疏散,现
      在既然有更紧迫的任务,当然就不管备战不备战了。
      
          每次下乡回来的第一件事是洗澡更衣,然后舒舒服服地吃一顿饭。但这次回校,
      我却享受不到这种小小的乐趣了。还在上车之前,刘家国就通知我,到校后不准回
      家,住在学生宿舍。所以,当教师们都拎着行李纷纷回家团聚的时候,我只好跟着
      学生上六号楼宿舍。我们一家三口人此时分成三处,上海只剩我一个人,回不回家
      原无什么关系,但此刻不准我回家,我倒很想回去看看。我借口拿换洗衣服,需要
      回家。刘家国虽然摆出一副很难看的脸色,但没有理由拒绝,只好放我回去。当然,
      他没有忘记派一个人跟着。
      
          这个跟着我的人是一年级学生,我虽然没有教过他的课,但与他相处也有一年
      多了。工宣队进校后,说教师在一起干不出好事情,拆散了教师学习组,将教师都
      分配到各班级学生小组中去。这位同学不但与我在一个学习小组,而且还在一个劳
      动小组。去年夏天到上钢二厂战高温时,我们一起在转炉下清除钢渣。这是最累、
      也是最危险的工作,一不留神,便会被钢渣溅伤,甚至烧死,所以我们非得互相照
      应不可。他开始对我很严厉,日子一长,也就随和多了。在劳动快要结束时,有一
      天晚上下了中班,夜深人静,只有我们两个人在马路上行走,他忽然叫了一声:
      “喂!姓吴的,走慢些,我有话跟你说。”当时学生已不愿、也不能对我们叫“老
      师”了,一般是直呼其名,客气一点就叫“老吴”、“老王”,这位同学却是别出
      心裁,一直叫我“姓吴的”。
      
          我吃不准他有何见教,只好洗耳恭听。
      
          他压低声音对我说:“姓吴的,你不要以为这次劳动是随便分组的,我是工宣
      队特意派来监视你的。他们要把你分配到最艰苦、最危险的工作岗位,所以也就苦
      了我。刘家国交代的,说你是坏人,要我暗中监视。我跟了你三个月,发现你不是
      坏人,而是好人,我甚至对你有些佩服。你放心好了,我决不会陷害你,但总得汇
      报些情况,你得心中有数。等你的问题解决了,我们可以交朋友,但现在不能。工
      宣队总想要整你,不是我能说服得了的。如果一发现我与你亲近,他们马上会另调
      一个人来监视你,对你也不利。”
      
          我虽明知工宣队对我很歧视,但以为既已整过一次,又整不出什么名堂,总该
      可以歇手了吧,没想到他们这样看重我,连特工手段都用上了。所以听了这些话,
      也还是微微吃惊。派来监视我的学生因为出身成分好,所以受到信任,但他是一个
      有良知的人,根据实际接触,对事物持有自己的看法。承蒙他对我的信任,我自然
      很感谢他,但决不愿连累他,所以也不想与他亲近。这样,他一直担任着监视我的
      任务。随着我由暗中被监视转为明的被隔离,他也由暗的监视员变为明的看管员。
      
          他一路上跟着我,保持几步的距离,别人既看不出他是监视我的,也不会疑心
      他是我的同行者。到家之后,我随手把门关上,想与他说几句话,但他马上把门打
      开,并警惕地到门外看了看,然后轻轻地对我说:“不能关门,可能还有监视的人,
      也许有人会告密,说我们关着门说私房话。得敞开门说话,才不会犯疑。”
      
          我很佩服他的见地。小小年纪,难为他想得周到。
      
          我看见地板上有几封信,是我不在家时邻居从门缝里塞进来的。我赶忙拆开来
      看,有两封是朋友来信,无甚要事,一封是高云从黑龙江边写来的,说他们在严寒
      中战天斗地的情况。她革命热情很高,要我争取尽快到黑龙江去。她哪能料到,我
      此时已成阶下囚,别人早已不承认我是革命群众了,也不要我革命了。我看过信,
      照例要撕毁,但被这位同学制止了。
      
      
      
          “不能毁!刘家国特地要我看看有没有信,有信要交给他。”
      
          虽然我们大家都学过宪法,知道人民有通信自由,但这时连人身自由、居住自
      由都不讲了,他们不通过任何法律手续就抄了我的家,限制了我的行动,还谈什么
      通信自由呢!何况这等事在“文革”中早已司空见惯,习以为常了。而且,淫威所
      在,谁敢抗议就罪加一等。事情颠倒到这个地步:捍卫宪法者有罪,践踏宪法者执
      法,复有何说!我只苦笑一声,把信交了出去。
      
          他接过信去,说道:“这次运动来势凶猛,非同小可。胡守钧案子是全市重点
      大案,工宣队把你挂在这个案子里搞,是决心要把你整倒,使谁也不敢讲话,要逼
      得大家都揭发你,使你众叛亲离,在精神上压垮你。到时候你千万不能自杀。”
      
          “我干么要自杀?死了就搞不清问题了。我还得活着看看事情的结局呢!”
      
          “这样就好。我仍旧相信你是好人,但是随着你问题的升级,我也只得跟着骂
      你,以后我们也不会再有单独谈话的机会了,你自己珍重!”
      
          在这样严峻的时刻,在我的脸上被随意涂上白粉的时候,居然还有人相信我是
      好人,而且这人又是工宣队依靠的对象,是监视、看管我的红卫兵,这使我感到莫
      大的安慰。人心自有公道在!
      
          家里不便多留,我简单地拣了几件衣物,就匆匆地跟他回学生宿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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