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农村去上阶级斗争主课(4)
      
          我极为欣赏这段语录所表达的几层意思:一是写报告要由书记自己动手,不要
      秘书代劳;二是报告中要写出本地区所存在的问题和倾向,并提出解决问题的方法,
      不要言不及义;三是写报告必须内容扼要,文字简练,而且还规定了字数,以千字
      为限,这就可以杜绝许多套话、空话。我们把这段语录放在工作组长办公桌的玻璃
      板下,希望能引起他的注意,哪怕有一场争论也好。但这个期待却落空了。虽然当
      时已把学习毛主席著作提到各项工作的首位,但领导人其实并不认真对待,只是把
      这种号召当作套话来讲,口头上是每会必讲学习毛主席著作,实际上做的是表面文
      章。他们所看重的还是顶头上司的要求,所遵循的则是官场上习惯性的工作程序。
      我们的组长修养极好,看了这张语录,只是对我们笑笑,表示知道了,既不接受意
      见,也不反驳,还是照老样子布置我们做些他认为要做、而其实是无用的文字工作,
      使你简直无可奈何。
      
          不久,郑子文来抓阶段总结报告了。为此,我查阅了本大队所有下属生产队的
      材料,而且还到各生产队去实地调查,非常认真地写出一份报告。可是郑子文看后,
      却全盘加以否定,因为不合上面的精神。我说,我是经过调查研究,根据本大队的
      实际情况写的;他说,写总结报告要按照上面的精神来写,不能自己看到什么就写
      什么。于是,他按照他所理解的上级精神,口授了一个提纲,叫我重写。但等到我
      按照他的提纲,重新写成总结报告之后,却又被他否定掉。不过郑子文总还算是讲
      道理的,不像搞小“四清”时那位总支委员那样蛮横,自己不通知我编写材料的要
      求有所改变,却指责我为什么不按照改变了的要求去编写材料。郑子文则说:“照
      我上次所提的要求看,你这个总结报告是写得可以的。但现在情况不同了,西光同
      志在西渡蹲点的总结出来了,我们得按照西光同志总结的几个问题来写。”我说:
      “杨西光同志蹲点的西渡公社在奉贤,情况与我们罗店并不一样,我们怎么可以拿
      来套用呢?”郑子文很不耐烦地说:“西光同志是我们全市“四清”工作队的负责
      人,不照他的精神办怎么行!”随手将一张上海社教运动简报丢给我,上面登有西
      渡公社的总结报告。我自然只有照办。依样画葫芦其实是很简单的工作,但这样画
      出来的总结报告有什么用呢,从中能看到当地的实际情况吗?原来各地的情况汇报
      和总结报告,都是这样套用领导蹲点地方的经验写的,也就是说,是迎合上意写出
      来的,上级领导怎么能看到全面的实际的情况呢?
      
          大概我这个秘书实在太不称职,领导上要求的东西写不好,却常常要自作主张,
      写些不合要求的东西,所以几个月之后,就免去我的秘书职务(正式名称似乎叫做
      材料员),把我下放到一个边远的生产队去。而我自己,则觉得与这种“官场学”
      实在有点格格不入,难以适应秘书工作,也乐得一走了之。
      
          我所去的这个生产队叫做艾家宅,但居民大多不姓艾,大概是经过历史变迁的
      结果。罗店地区是当初日本兵登陆后进攻之地,烧杀甚多,所以人口变动很大。我
      先是吃住在贫协主席老朱家,他家吃得倒不坏,只是住房紧张,我的床铺搭在厨房
      兼客厅里,显得十分拥挤,对我、对主人家都很不方便。不久,老朱对我说:“我
      看侬夜里喜欢看书,给侬找一个安静的地方住好不好?”我当然很高兴。他说:
      “倪宅上有个老太婆住到外村儿子家去了,要好几个月才回来,侬可以住到伊的屋
      里,也好帮伊照看房子。”这老太太住的倒很宽敞,两间房子分前后两进,前间是
      一个大客厅,但厅里放着一口空棺材,是她本人的寿材,后间是卧室,中央夹着一
      个小天井,卧室却没有门,冬天很冷,怪不得别人不肯去住,留给我住。我明知这
      是一口空棺材,心想,如果当初打造时改变一下形状,不就是一只大木箱吗?但每
      晚开会或家访之后回来,经过这口棺材旁边时,总有点吓丝丝的。那时,刚读过果
      戈理的小说集《狄康卡近乡夜话》,其中有一篇小说里描写一口棺材会绕着墙壁飞,
      我也觉得这口空棺材仿佛要在我面前飞起来了,很是怕人。不过进到卧室之后,立
      刻又感到独居的好处,在这里可以自由地阅读,读到半夜肚子饿了,还可以吃些点
      心,不怕被人看见,亦是一乐。第二期大“四清”比第一期的时间拖得还长,真是
      旷日持久,其实并无多少事情可做,正可以躲在这里读书。但读了几个月之后,又
      被调到其他地方去了。不知是领导上发现了我在艾家宅大读其书,还是真的工作上
      的需要,我也只好服从命令听指挥。
      
      
      
          在生活上,罗店要比奉贤那边好得多了。下乡后,常听农民们说,上海附近有
      四大名镇,叫做:金罗店,银南翔,铜江湾,铁大场。罗店居四大名镇之首,商业
      发达,居民富庶,是金字招牌。我们的生活也方便得多了。这里农村用的是井水,
      镇上还有自来水,不会有严重的污染,河浜里也没有血吸虫,夏天可以下浜洗澡。
      我在艾家宅过冬时,贫协主席老朱就每星期到镇上澡堂里去洗一次澡,我也跟着照
      做,自然不能算是脱离群众,而在奉贤时,因为附近镇上没有澡堂,农民冬天都不
      洗澡,我们也只好等到每月一次休假时回复旦再洗。
      
          不准买东西吃的规定虽然还有,但已执行得不是那么严格了,很多人都在违规,
      只要不是大吃大喝,农民也不以为有什么不对,只是学校的有些干部却还要盯着管。
      刚下来时,有一次我到镇上办事,天热难当,就买了一块一毛二分钱的小冰砖,躲
      在僻巷中吃,不巧恰好被路过的一位本系总支委员看见了,就在会议上提出批评,
      我一怒之下,每次上街就要买东西,而且偏要走在大街上吃,但别人看得习惯了,
      或者觉得此人已不可教,倒也不再批评。那时蒋孔阳先生也在金星大队,不大有人
      与他交往,很是寂寞,我们就常常在一起抽烟,聊天,有时还一起上街下馆子,—
      —当然也不敢叫酒叫菜,只是吃碗菜汤面或肉丝面,但觉得味道特别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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