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王桂窑乡荞麦皮窑村李锁根退耕40亩,退一还三种紫花苜蓿120 亩,圈养肥羊
      1000只,建380 立方米大水窑一眼,年收入达1 万元。
      
          雪啊,清水河的雪,这满山遍野现在依然坚硬的雪,随着春风送暖将会渐渐地
      融化,渗进地底下或者聚在旱井水窑里,是清水河的饮用水,也是用来浇灌庄稼、
      苗木的水,不仅如此,这山野上的雪铺展开的还是一片极为辽阔的春旱时的森林防
      火带。我要告别清水河了,马局长请我吃饭,吃的是莜面和一种黏米油炸糕。这是
      清水河习俗中出门远行者的食物,因为耐饥而可以走得更远,相比起来豆面就比较
      容易消化了,这就叫“三十里莜面四十里糕,十里豆面饿断腰。”
      
          吃罢莜面和糕,冬日的太阳明晃晃地照耀着。
      
          回首清水河南山北山的“鱼鳞坑”、“水平沟”,我看见的是内蒙古这个高亢、
      荒凉而又神奇的高原上的一个个“窗口”。这些窗口是打开的,而打开的窗口总是
      美丽的,它是一种连接,从高原上空的天光云影到荒山野岭间的地气,正待融化的
      雪与正在返青的树,如同是对着天空开放的花朵。唯有那些树与草的漫长而坚韧的
      根系,它们的根尖和根毛,游走在这伤痕累累的大山深处时,才是大地的疗伤者,
      缝合破碎使之稳固,重新成为万类万物的家园之地。当和林与清水河的农民不以索
      取为唯一目的,而在荒山荒沙荒野上种树种草并且扼制荒漠化的推进时,他们也许
      没有想到,那些“鱼鳞坑”和“水平沟”,那些大地对着天空打开的“窗口”在主
      动修复人与自然的关系而达致环境与社会的平衡、和谐上,他们正在为中国乃至世
      界人类作出了榜样,他们所做的,是大地完整性受到破坏之后,对于人类命运最紧
      迫的一项工程:大地工程。
      
          我再三思索“退耕还林、还草”的意义及它的延伸,在内蒙古的每一天,我所
      看见的每一处新增的林地和草地,都使我在“退”与“还”之间得到新鲜的可以激
      活想像的、那种教人思之如饴的感觉,并且触发了对人类农耕文明的某种思考:文
      明,过去是今后必定是在技术的先导下大踏步地前进的吗?从农耕的意义上说,
      “退耕”是后退了一大步,那些极度贫瘠已经沙化不宜耕种的土地不耕不种了;而
      代之以“还林还草”,涵养水土,让那些曾经生长五谷杂粮养育过我们的土地,得
      到休生养息,从人地关系、敬畏自然而言,退耕还林作为国家和政府行为,则是跨
      越了几大步,在长达几千年的垦荒史之后,退耕还林将成为中华大地和谐与复兴的
      崭新篇章。
      
          从清水河只有一条街道的县城西行,过黄河大桥便是鄂尔多斯高原。当那种高
      远、宽阔及如此鲜明的蓝天白云骤然涌现在眼前,而带着原始气息的荒野红柳,又
      随风起舞作欢迎状时,我又一次体会到了,一个虽渺小却怀有敬畏之心的人,在天
      地之间被感动的幸福与美满。
      
          鄂尔多斯天生就是不凡的,也因此鄂尔多斯有过大荣耀、大灾难。鄂尔多斯是
      黄河的至爱,当黄河东流至宁夏突发奇想,随贺兰山北上了,然后又沿内蒙古西部
      的八百里阴山东行,滔滔浊浪就要与山西的吕梁山迎头相撞时,旋又扭头南下……
      就这样,黄河流出了九十九道弯中最大的一个弯,鄂尔多斯南与古长城相望,另外
      三面则在黄河“几”字形河湾的环抱之中,面积近9 万平方公里,与浙江省大致相
      当。鄂尔多斯沿黄河大弯的河南岸,是近千里的狭长冲积平原,与库布各沙漠相邻,
      沙漠再南边是苍茫的高原和草地,东部为山地、丘陵,南部的长城北侧是毛乌素沙
      地,鄂尔多斯地理环境多样性所释放的信息是:这片高原注定会发生古老的、新鲜
      的生命故事,它是匈奴、党项、敕勒、突厥、蒙古等诸多游牧民族的家园之地、争
      战之地,也是人种、文化接触地带。1500年前赫连勃勃建大夏国国都于鄂尔多斯高
      原南部的无定河畔,之后700 年,成吉思汗西征途中经过鄂尔多斯,勒马远眺,为
      这美丽的大草原动情,手中的马鞭竟在毫无察觉间垂落草地,口占一诗道:“花角
      钱鹿嬉戏之所,戴胜鸟儿育雏之乡,衰亡民族振兴之地,白发老人享乐之邦。”
      
          成吉思汗吟诗罢吩咐左右:“百年之后可葬我于此。”成吉思汗勒马垂鞭之处,
      就是位于鄂尔多斯的伊克昭盟伊金霍洛旗草原,成吉思汗的陵寝由500 户达尔扈特
      专司守卫并世代祭祀至今,这一片草原已成为蒙古民族的圣地。
      
          鄂尔多斯后来几乎被荒漠化吞噬,流沙滚滚,草木凋敝的困境,大概是成吉思
      汗始所未料的。以伊金霍洛旗为例,1949年时旗内流沙面积为45万亩,到1973年扩
      大为惊人的300 万亩,为全旗总面积的1/3 ,沙进人退自此开始。沙漠化不仅使农
      业越垦越差,在大量减少的草原上过量放牧,再加上滥伐沙生植物,牧业也走入了
      绝境。种地收不回种子,养羊没有草场,流沙阻断了道路,埋压了民房,20多年,
      伊金霍洛旗农村牧区人均年收入在40元以下。从1949年到1977年,全旗农村、牧区
      吃国家返销粮1.3 亿斤,人均1100斤;国家救济款664 万元,人均60元;欠国家贷
      款718 万元,人均63元。在1974年,伊金霍洛旗100 多户农牧民500 多口人,被风
      沙追赶着离开了祖祖辈辈的家园。
      
          滥垦、滥牧、滥伐,紧接着便是愈演愈烈的荒漠化与水土流失,农人食不果腹
      的时候,牧人没有酒渴没有羊肉吃的时候,鸟飞走了,野兽远去了,再也听不见狼
      嚎了。除去风沙的肆虐,在那些年寂静的鄂尔多斯高原上,多少美好随着草原的消
      失飘逝而去,没有花角金鹿没有戴胜鸟。鄂尔多斯在上世纪70年代中期,面临着的
      便是历史性的抉择了:如果听其沙化沉沦,那就是又一片面积如浙江省一般大小的
      人造沙漠;倘若用心血汗水去治理,需得付出几十年、几代人甚至更长的时间种树
      种草。要种活还要长大,高原要绿起来,穷苦百姓要富起来,谈何容易!我在鄂尔
      多斯调查采访中偶然读到的1986年6 月17日,伊金霍洛旗人民政府签发的一份材料
      说,他们为了改变生存环境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从1974年开始在全旗范围内压缩
      耕地,退耕还林还牧,广种沙柳、柠条。这是伊金霍洛旗在荒漠化的紧迫下采取的
      对策之始。1982年,胡耀邦视察鄂尔多斯,在提倡种树种草时,建议面对如此广大
      的沙地需治理,可以把宜林荒沙荒地直接划拨到户,并为这些造林的农牧民落实林
      地所有权,“个体为主,包干到户,谁种谁管,谁造谁有。”这些后来成为林业方
      针大计的政策,伊金霍洛旗抢得先机已经在实践中了。到2002年,国家实施退耕还
      林工程的历史机遇出现时,他们已经在荒沙中奋斗了28年,到2004年全旗完成退耕
      还林16.8万亩,宜林荒山荒地造林33万亩,伊金霍洛旗从沙进人退到沙退人进所走
      过的路程,正好是30年。
      
          耕地面积减少,农民可以精耕细作,粮食产量反而增加了。退耕还林也还草,
      畜牧业由2001年的50.6万只增加到120 万只,所有的山羊采取舍饲圈养,严格禁牧,
      在一望无边的草原上,我看见的只是牛群,牛用舌头卷草吃,而山羊则把草根也用
      爪子扒拉出来吃。农牧民人均年收入由2001年的2038元增加到2004年的3191元。森
      林覆盖率已达到31.78 %,2004年9 月,国务院副总理回良玉到鄂尔多斯视察退耕
      还林工程时说:“伊金霍洛旗称得上塞外小江南了!”
      
          所有的数字都可以从伊金霍洛旗的荒野草原上得到明证。
      
          当年汹涌起伏的流沙呢?鄂尔多斯市林业局的吕总工说:毛乌素沙地核心区域
      还有大沙、明沙、流沙,而在其他地方已经找不着了。眼前是一片片、一丝丝、一
      排排的沙柳、杨柴、旱柳,以及远比河西走廊我见过的高大得多的白茨,这一棵棵
      白茨所簇拥的沙丘,现在是安静的,因为枝叶的腐殖,这些沙丘的颜色已稍显褐色,
      用手去触摸时会有一丝湿润的感觉,它们正在经历的是从明沙到沙土的过程。忽然
      有喜鹊的叫声传来,循声望去,在白茨沙丘背后的杨树上有喜鹊正看着我们这些不
      速之客,俄顷,更多的喜鹊集群飞临,至少有二十几只,“喳喳”之声不绝于耳,
      像在商议着什么事情。在我的记忆中,江南水乡的喜鹊窝总是高高在上的,伊金霍
      洛旗的杨树较为矮小,再矮也有树杈杈,有杈杈就有喜鹊窝,当喜鹊登枝的图像在
      农村因为土地的消失,而越来越少时,我却在伊金霍洛旗沙柳、沙蒿、红柳、杨树
      掩映的荒野上,得以一饱眼福,见到了今年春天的第一只喜鹊,并一路作伴,幸何
      如之!一个显而易见的原因是,这荒野上有各种草籽与虫子可吃,而且辽阔、高远,
      少有车马的喧嚣。鄂尔多斯的朋友告诉我,在生态环境好转、诸多野生生物回归时,
      麻雀与喜鹊的信息似乎最为灵通,一群一群的飞回草原了,然后是野兔和狍子,姗
      姗来迟的是狼,半夜里偶尔会嚎几声,但总是不见其踪影。经过漫长的寂静之后,
      狼嚎会给人以一种亲近感,你信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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